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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凤:对影成禅,汉字刀兵

汉字之间有着非常微妙的关系,冥冥之中,一个汉字与另一个汉字被一根线连着,像千里姻缘。老人们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每人都有一颗与自己生命相关的星星。汉语江湖里的字总有一个或几个与之血脉相连的字,它们有的面目相像,酷似一人,有的却面孔相去甚远,但是心脉一致。汉字的生长也有根有源,它们既有父母宗族,也有兄弟姐妹。这些有着血缘关系的字,有的一生相携不离不弃,有的却兄弟离散、各自打拼;有的相敬如宾,有的反目成仇。在岁月的打磨里,有些字背离了自己的祖训,它们改头换面,心头的大旗撤掉,从此随波逐流,找不到当初的高贵和坚韧;有的字麻木不觉,模糊了自己的容颜,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和使命;有的字坚守在那里,任风吹雨打脾性不改,在岁月的熔炉里越炼越刚。它们有的会相认,执手相看泪眼;有的与自己的兄弟姐妹漠然地擦肩而过,永远成为陌路;有的各执一派井水河水各不相干;有的一直在厮打,都企图征服对方的灵魂,归到自己的精神领域。

有些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如红日高照,即便是在寒冬深夜,也能被它的精神照耀,僧侣袍衣,翩然来往;有些字衣冠楚楚袖藏机巧,寒光闪烁,冷眼苍生;有些字,冰刀雪剑,卧波藏虹,或为磨砺,或为斩杀。

一个汉字孤独地站在汉语的高地,放眼而望,那个与自己对影成禅的字在哪里呢?在天涯尽头守望还是从身边碌碌而过?一旦相遇,我们将是敌是友?拔刀相向还是相拥而泣?

拿与舍

“拿”与“舍”是字形迥异的字,似乎很难有一场聚会把他们同时招呼在一起。

“舍”像个茅舍竹篱的荷锄耕夫,那“人字头”的顶端是他的简陋屋檐,也是他尖尖的斗笠和逶迤的蓑衣。“舍”是一眼看到底的简单身世和大众化的劳碌面相,似乎连裤腿都卷着半截,带着尘土、泥巴。“屋舍俨然”,辞藻丰沛的书生这样说,他看见的是一个村庄,众多的“舍”在其中,没有个性,只是一个统一的概念。“舍人”,指客居者,没有根基的“舍”,一阵风就能刮走。一个人腋下夹着一件包裹,走到哪里都没有根。“这是个舍人。”乡下人俗语里这么说,“舍人”是流徙的,形同于叫花子。“舍”在民间语汇里,不是一个体面的字,而“拿”却是极端体面的,他像个戴着博士帽的瘦高学者,戴眼镜,留短须,古籍书卷夹在胁下,一脸的忧国忧民,满腹的刻板规矩。“拿”,口念着“上善若水”,但它永远是高于尘埃的姿态,总想着去拯救谁。

设若将“舍”与“拿”放进芸芸众生里,这两个字遥相呼应的是两种人生的极致境界,但两个字的境界与它们的外形大相径庭。

“拿”字是上下结构,“合手”即为“拿”。一只手平展着伸出去,是无法拿起物品的。单手拿取物品,必须曲其五指,将张开的手掌合拢,才能握成拳,握得紧方能拿得稳。如果要拿更多更重的物品,需要两只手来拿取,更须把双手向一处合拢。孤掌难鸣,很多时候,我们一只手合掌,拿得起的东西很有限,只有两手齐动,才能拿得更多。但是我们的两只手,没有合作的习惯。事实上,万物一直在教我们合作,如果我们要拿得更多,就需要跟更多的手去合作去合掌。手拉手就是一个团队,团队的协作常常无坚不摧,没有拿不下的项目,没有拿不下的高地。“合手”只是表象,“合心”才是关键。貌合神离的合作最终会溃败。

手若要学会合作,首先要学会鼓掌。鼓掌是双手合十的练习曲,这样一个简单的过程,却需要千百次地反复练习。其实鼓掌不需要任何中介物,双手一合,就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响、最高的奖赏。一个会鼓掌的人,一定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因为富有才会给予。

作为孩童,最早学会的两个动作是拍手和摇头,这两个动作简单,蕴含却极丰富,或许祖训中早就勘定了教育的本质:教会孩子鼓掌和拒绝,这是人生最实用最基本的两只桨。如果赞同就用你的双手表达你的态度,如果不赞同就只能摇头,对孩子的教育里没有折中也没有虚伪,“合手”是他以后行走世界最有用的动作。

对内“合手”是鼓掌,对外“合手”是“握手”和“牵手”。

最早的人类人际关系很单纯,或敌或友,当对面站着的是你所认可的人,你伸出手,与对方“合手”就是朋友,而如果是敌人,就需要亮出刀子。“合手”是人对外交际的法宝,这个“合手”的“拿”首先拿出的是自己的真诚,然后,用自己的真心把对方的信任和真心“拿取”过来,从而完成了交换,也就完成了交友的过程。

“牵手”是人间最动人的风景,在苍茫世间,当岁月和风雨的皮鞭挥舞着,人类最暖心的动作是抱团。当你学会与别人“合手”,会把更多的敌人变成同道,把更多的陌路变成朋友,把更多的相识变为相知。人类一旦“牵手”,力量就倍增。

“拿”的最高境界是两掌相合,中间空无一物,这是佛家双手合十的佛理。双手相合,如果不是在拿什么,那也必是在渴求什么,比如祈祷和祝福,彼时“拿到”的是心灵的休憩和宁静。双手相合,既是“拿”的姿势,又是对“拿”的恭敬之态!但世间之大,你又能拿走什么呢?双手相合,看起来是空空的两掌相对,在俗世的眼睛里,是佛徒的祷告,在修行者的心中,拿到的是尘世之外无边的境界。

若要“合手”,先须手中是空的,空才能拿起。清空自己的杂念,才能进入更大更高的境界,当世界在你眼里都是空的,都不值得你牵绊和流连,这修为和境界大大超越凡夫俗子,这就是大师、圣人的境界。

我们常见佛家弟子单掌在胸前,口念弥陀,这是否代表着自谦修行尚浅,尚未达到看空万物的境界呢?或许,那单掌辟出的是乾坤一半,另一半在等一个机缘,等一个横空来击掌的人。

人是空手来世的,空着来空着走,俗世的过程就是不停地拿起和放下。拿起饭碗和筷子以图生存,拿起扁担和绳索负起责任,拿起书本叩响知识殿堂的大门,拿起锄头当农民,拿起秤杆做商人,拿起金印当起官……拿起是人生的上坡路,人的大半生都在不停地拿起他想要的和摆脱不掉的一切。拿起后终究还要全部放下,一个人一辈子,不曾拿起过什么的算是空活一场,不舍得放下一切的最终被累死。

舍对自己而言是“放下”,对他人而言是“给予”。无偿给予别人东西叫施舍。“舍”与“合”长相相似,有一脉亲缘维系着两者的骨骼和气质。“合”简单如草舍,“茅屋顶,一口丁”,素衣粗衫,襟袖空空,所以他合掌无所顾忌,不需要腾出手来拎上世间的俗物。“合”是清白而来清白而去的君子,清水白粥的存身,诗书礼乐的气节。与“合”相比,“舍”则不同,同样是房子,它却不是茅屋,至少是个二层洋房,即便不是雕梁画栋,也应该是有些积蓄。舍者必然自己有余,你自己都一穷二白,拿什么周济别人?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上的富裕,舍者既不是赤贫也不是白丁,他是隐逸在民间的智者和善人。

终于还是要说到“舍得”。舍得被曲解了好久,那些人絮絮叨叨地说:“舍得舍得,多舍多得,少舍少得。”呜呼,好像这“舍”是一剂钓饵,目的在“得”上。一心想合手拿取的人,才会企图以小舍获大得。真正舍的境界是不求得,拒绝得,只问自己为这世界能做些什么,而没想从周遭得到一点便利,即便偶尔得到也心生愧疚:那些我不该得,它应该属于更多需要它的人。平常人只说无功不受禄,而他是有功也不受禄,他只想对世间做功德,即使功德深厚也不索取一毫一厘,这是大舍的境界,不要名利,只求对人有益而不欲人知。如此,“舍”便是“得”,此“得”境界高远,岂是凡夫俗子可以参透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他不处高位,甘为孺子牛,卑微如一棵草,可以为风让路,供蝶栖息,抱紧大地,任岁月收割。他可以向任何人低下头颅,为幼小的孩子系鞋带,也为冷酷的屠夫擦去脚上的血迹。

“若不撇开终是苦,各自捺住即成名。”此联前半句说的是舍,想不开、放不下、舍不得的人生会充满欲望的挣扎和痛苦。“撇开”既是换一个崭新的立场去看事物,更是对眼前纠缠不清的一切进行断舍离。撇开,让它去,让它按照应该有的轨道运行,不贪占,不私藏,就离开了那种患得患失的痛苦。

“拿”与“舍”仿佛是背道而驰的路人,一个忙忙碌碌,一个闲云野鹤,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蓝图里。“拿”的人一路挥洒血汗,不停地攫取。慢慢地,攫取的一切都在他手掌中变成了空的,拥有了一切,一切却不再重要。他蹲在午夜的十字路口仰天而问,徘徊哭泣,精神空虚,对财富和名利的过分攫取成了他的负累、他的坟丘。痛哭中,突然被迎面走来的风拍了一下肩膀,他一个激灵猛然顿悟,于是转身,追那个一路在“舍”的人去了。

针与钉

两个汉字从母亲的摇篮里蹒跚走出,那是仓颉的天语刻在岩石上。两个牵手行走的字,它们的小脚丫似乎在世间还没有踩下过任何印记。这是两块小小的金属,曾经躺在阳光下闪烁金光,现在它们从铁匠的炉火里来,从砧板上来,从大铁锤的锻造中来。它们在火焰中出师、疼痛中变身,它们等待一双手的牵引,引导它们走进自己的生活,走进使命的范畴。它们是“针”和“钉”,小小的、亮晶晶的两块金属,它们仰望着世间的浩大,但也不自卑,对未来充满憧憬,也自带无限锋芒。它们自己并不知道,火的淬炼和砧铁上的捶打给予了它们怎样的使命,于是它们脚踏风尘一路寻找。

“针”与“钉”本是孪生兄弟,字形很容易混淆,在青春年少的一目十行中,它们似乎没有多少差别。原本就是如此,它们长得眉眼相似,身量一般长短,乍一看,一模一样:“金”字做偏旁,横竖各一笔,有金为盾,有纵横世界的威风,虽然小,却堪比金刚。

但是它们的性情却大不相同。“针”开放、大胆,眼睛总望着蓝天,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风筝、一只小鸟,脑海里幻化出翅膀和羽毛。它淘气地将那顶摘不掉的头盔使劲钻,将那拿不走的斗笠使劲钻,终于钻了个窟窿。它把脑袋伸了出去,从此以后,那个从母胎带来的保护层破了、漏了,时常会有风雨灌入,但是更多的是透进阳光和惠风。它顺着这个缝隙努力往上长,像一株幼苗从一个孔洞里奔向春天,它不甘心一辈子被保护着,蜷缩在屋檐底下。脱离保护的头颅更自由,它也成长得更坚硬。它把脚底的鞋子也扔了,打着赤脚虽然有些疼痛,可是它不想拖泥带水。它发现,走着走着脚板就坚硬起来,脚板竟然变成了鞋子。一颗游走四方的心在胸腔里燃烧,所以,长高长大了的针无牵无挂,浑身敏锐地透着银色的光泽。它锐不可当游刃有余,游走在各处,毫无羁绊。金属的偏旁配着一个“十”字:横,无际无涯,竖,通天入地,四海囊括在胸,天地任我遨游。

“钉”是保守的金属,宛若厅堂内的长子,出世以来一直谨遵教诲,服从是它的信条。它遵从长辈的安排,循规蹈矩。同样是“金”字旁,它先天拥有着兵刃,但后天的“丁”却锐气消减。金文的“丁”,字形像一把顶端浑圆的伞,是遮盖的内涵、保护的意味;到小篆时,它有了飞翔的野心,像一只向上飞的鸟,直上直下有一飞冲天的气势;只是刚刚到了隶书,它就彻底放弃了飞翔的梦想,将一横牢牢地顶在头上,成了现在“丁”的模样。它太早把自己定位了,还不到淡定雄心笑谈梦想的时候,它就把那么多的年轻想法封存发酵。它似乎从来没有过年少轻狂,少年老成的它上面封顶下面带钩,行动迟缓,三思后行,做事谨慎,思虑周全。“钉”因为顾及的太多携带的太重,所以它走不动,越抓越沉重的躯体,使它的尖儿没有“针”那样的锐利。更可怕的是,“钉”头上那顶帽子太重,成了它的累赘,它的尖儿也越发地钝,赶不上红尘滚滚的潮流,它再也穿不过哪怕最薄的布匹。一枚钝钉躺在工具箱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有谁来牵引它绝不迈出步伐。

“针”四海为家,它在大海里游,在天空上飞,没有牵念没有责任的生活使它自由自在。它说,自由多么美!但是,日子久了,针就空虚,有了踏雪无痕雁过无声的失落,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没有一点痕迹,似乎全部是虚度年华。针伤感了,它厌倦了无牵无挂的日子,蹲守坐禅,终于开悟,将尾巴上悟出一窍玲珑的空隙。它爱上那条细线,那条绵软的没有一丝筋骨的棉线,至刚至柔是阴阳的两极,也是和谐的两极,针愿意携带它去游走江湖,去缝补岁月,去成就创新。从此,绵软无骨的线和曾经浪子的针相依为命,彼此依靠,彼此成全。它们在破损的地方粘合了伤痕,在贫瘠的地方绣上希望,在满目繁华里锦上添花,在简陋的天空绣上月亮。针和线一唱一和夫唱妇随,忙忙碌碌在众生的需求里。

“钉”封存着内心的渴望一直留守在原地,它将生活的使命沉淀再三,那责任沉淀成顶端越来越大的卯柱头。因为头顶坚硬,所以经得起敲打,即便是尖头稍微钝一些的钉子尖儿,也钻得进坚硬的木料。终于等到一双手、一把铁锤,将它捶打进开裂的创伤处。“针”在沧桑的岁月里缝补着寒凉,弥合着伤口;“钉”在松动摇晃的框架上加固信念,完成锔补。它们殊途同归。

“针”和“钉”,面目相似遥遥相念的两兄弟,一个以尖锐的行走潜行在裂痕招摇处,修改了破损的命运,挽救了衰败的前途;一个嵌入坚硬肌理,以更加坚硬的脊梁给予它们持久的牢固,杜绝扯裂和损毁。它们都没有辜负一片金属的内质和灵魂,没有辜负当初的塑造和期待。

多年以后,“针”在天空看看它的兄弟“钉”,有点替它可惜和委屈:一辈子没走出那个坑,紧咬着一个缝隙,愣是把自己的一生填进了那个坑里。多年之后的“钉”抬头看看“针”,它替“针”高兴:那么多兄弟里,只飞出了“针”这一条龙,它做了那么多大事,让金属的家族荣耀无比。“针”的诸多荣耀,让“钉”感觉自己的额头也亮闪闪的,虽然潜入木器多年了,在岁月的烟尘里,“钉”已经完全模糊了自己的样貌,跟那些木头甚至灰垢一模一样,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件传家多年的木器里有多少枚钉子在紧咬住岁月。

其实“针”明白,自己再风光,也终究做不到“钉”的韧性。“钉”也知道,一辈子咬住一个缝隙,坚守住一个信念,雷打不动,有多么难。

柔与刚

世间事常有针锋相对毫不妥协的对立,汉字也是这样,披甲执锐永不言和,总是站到相对立的两岸。人们习惯于这样的汉字阵营,欣赏着人类斗争在汉字世界里的延续。

其实很多字是用自己的心性欺骗了人类,比如“柔”,人们以为它柔韧无骨,没有原则地任人差遣,其实谬矣。

“柔”是“刚”遥远的对手,但“刚”是个傻小子,“柔”却是个智慧女子。从构字的角度看,“刚”是双重的坚硬,“冈”是山脊,坚硬且尖削如刃,既有硬度又有锐利和锋芒,已经是世间的强手,而“冈”侧带“刀”,就更是所向披靡了。“刚”是把硬度写在外表的坚硬,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场,具有以精神和名号杀人于千里之外的魄力。“刚”太强硬了,因为自己锐不可当,所以认为天下无敌,不藏锐也不讲韬略,树敌无数,迎风叫嚣,傲慢轻敌,认为天下无人配当它的对手。

“柔”在低处在暗处,它如流水沉吟,表面波澜不惊,却蕴含无穷内力或者说心机。“柔”的构字是“趋矛之木”,一棵树怀抱着一支寒光闪闪的“矛”,那支“矛”是从它心里长出来的。一棵树要长成矛,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一棵树,从一株幼苗长起,看似在草木间没心没肺地随风摇曳,泯然于花草蓬卉,其实它胸怀大志,内心有矛,它一直按照长矛的法度规范自己的生长。一个伟大的理想孕育在生长的年轮里,那时候它还幼小,一阵狂风能摧折它,一场暴雨能掳走它,它不得不模糊自己的身份,与杂草灌木交好,依附着它们的根系和肩膀共同抗击生活的皮鞭。它不露峥嵘,但是争朝夕珍雨露。它不用香艳的繁花招引蜂蝶,那样同时会招引猎手的眼睛。它知道任重道远,必须刻苦修炼。它以一脉清流暗潜冰底的韧度,坚守岁月的沉默,蕴藉力量,生长不息。它爱雨露的润泽,润泽使它挺拔矫健,它也爱风雨的磨砺,磨砺使它坚韧内敛,不可轻易断折;它记得寒暑的嘱托,那嘱托使它宠辱不惊,临危不惧。

“刚”与“柔”是哲学的对立与统一,刚与柔并存在人性中。不同的性格、性别、年龄、境遇,使人们刚与柔的对外呈示多有偏差。一个雷厉风行铮铮铁骨的男儿,疆场之上冷硬刚强,但是战袍一脱,也许就是一位儒雅的书生,吟咏起梅花词,想念起远方的小儿女。看似柔弱的女人,在灾难中、生活的风雨中所呈现的韧性往往是令人慨叹的。刚与柔并存于同一个生物体,缺失了刚或者柔的生命都是不完美的。

刚易破,柔难破。强中更有强中手,世无常胜的将军,针尖对麦芒,总有一方要折断,以柔克刚是世间竞争法则的终极。柔是韧性和智慧,是隐藏的力量,看似无骨,实则有魂。柔是意念化的力量,是潜在的钢刀,它将力消弭于无形,拓宽了气场,同化了世界,以无刃之兵,收服世界的不安与躁动。柔软如蚯蚓,一生隐忍,在坚硬的泥土中穿行。水无骨无形,但水滴石穿,再坚硬的石头,也经不住风吹雨打;再坚硬的钢铁,也会在岁月中蚀出锈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坚如冰者,经不住一阵暖柔的南风,英雄无数,总在飘曳的石榴裙下膜拜。美丽是柔的,可以软化钢刀、销熔利器、湮灭恶念。一个远嫁异邦的姑娘,就能平息几十年战乱,一袭娇媚容颜,可换得万户千家不出兵役不烧纸钱。柔是一袭薄纱,透着欲说还休的朦胧美;柔是一湾清浅溪流,潺潺湲湲,可容尘埃,可鉴天地。柔,常常不争,世界却都在倾向它的博大。

你给世界以刀枪,世界遗你以剑戟。所以,柔下来,低头,把力量藏入胸襟。柔不是卑微,不是屈服,不是懦弱,而是博大的内敛,是厚积以待薄发,是沉淀智慧蓄积能量,是四两拨千斤的待发之势。舌以柔存,齿以坚危。越是向卑贱处低下高贵的头颅,你便越高贵。柔是自保,当以卵的硬度面对石的狰狞,破碎还是将表面的硬度低至棉的软度?当你不够坚硬,何不选择柔和?当你足够坚硬,何须寻找对手?选择柔和,在岁月一角,倾听大自然最美妙的天籁。

“柔”是一种处事的方式和角度。两兵相接必有一折,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最糟糕的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称了渔翁之意。所以,狭路相逢,最先柔下来的,必是智慧之师,那个做出眼前短暂让步的人,也必有了决胜千里的大计。

“柔”是从“刚”的躯壳里破茧成蝶蜕变而来,“刚”是一种气魄,是一种年轻的常态,说谁血气方刚,谁就幸运地在青春的领空上飞翔。悠闲采菊东篱下者,也曾满腹的酸,曾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刚”,换得挂印而去,执锄南山;唱大江东去者最为刚烈,平生流转命途多舛,落得个“唯有泪千行”;吟杨柳岸者,也因傲然于世,金榜除名。“刚”如锥,刺痛了别人,也免不了伤害自己;“柔”如棉,贴身生暖。最高境界的柔是绵里藏针,即不卑不亢,隔帘生威,不可轻犯,打磨一把月光般的刀,不动声色地剔除顽疾,守住生命的赤诚与本真。

刚之美硕健,柔之美丰满。人生,需刚强处一定要挺直了脊梁,任骨头被捶碎成粉末,也不溶解于浊流;人生,更是一场弹跳的舞蹈,有曲之美,曲径通幽,撞得头破血流时不妨转个弯到达。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天和君子都是阳刚的,但天也时洒轻漫小雨、缤纷清雪,填补自己柔美的诗意;男人是刚的,但英雄虎胆也需要儿女情长。地势坤,厚德载物,不争不厉。宇宙有乾坤,万物有刚柔,亦刚亦柔的人生才是完整的、可爱的。刚如密处不透风,柔似疏处可走马。刚柔相济,阴阳互补,才为天地之大美。藏锐趋柔才是人生的大境界。

姜与美

有些字天生就是画,是一幅美人图,比如“姜”,比如“美”。“姜”字是个很女性化的字,打眼一看字形,像“美”。“美”是幅中规中矩的美人图,美则美矣,仪态过于周正端庄,缺了点风韵,而“姜”却不然,它有结构上的小变化,这仕女图就在不失正统的庄重上,衣袂间多了些旖旎的雅致。

或许“姜”是“美”的开放体,是从传统向开放走了一小步,用三寸金莲丈量出的一小步而已,但这微小的差别足以让“姜”春风拂面。其实“姜”字的上半部就是“美”字的上半部,它们初始的构图是一致的,只不过下面的裙角翩跹有别。“美”字的裙似乎是八瓣垂地,衣袂井然,裙裾袅袅,而“姜”的裙角是波浪式的,天生的旋起感,哪怕是静止不动,也似乎波涛暗涌。其实“姜”与“美”的下半部结构都有“人”字,只不过“姜”的“人”字做了变化,比一般的“人”更具体,具有了女人的特征,不像“大”那样支棱着腿站立,那更像一个男人,莫不是“美”在古代专指美男子,女人哪有那样站的?而“姜”之美有了些扭捏,着地的两个笔画交叉一下,成了“女”,矜持娇羞,女性十足。单单一个“美”字头和扭捏的姿态也就罢了,下半部分是个扎扎实实的性别字“女”,姜不就是“美女”吗?或许“美”与“姜”就是当时分别对美男女的最美嘉奖吧,至少,“姜”应该是“美”的闺密。所以人们称呼这个“姜”的姓氏常常叫“美女姜”。

人初次见面要寒暄,要自我介绍。我姓李,木子李;我姓张,弓长张。姜姓的人说,我姓姜,美女姜。作为女士这样介绍可以因姓氏而莞尔,可是有些五尺男儿,老是把“美女”二字挂在嘴边,感觉缺失阳刚之气,过于儿女情长,于是,对“姜”字的解析,就有了创新。从书写结构看,姜的上半部是个“竖”下不出头的“羊”,说羊女姜自然不中听,可以说“羊角姜”。羊的起笔两个点,在汉语中被习惯叫作“羊角”,所以,这个比较容易接受。

作为姓氏,“姜”在历史上是贵族。据说姜姓源出神农氏,炎帝生于姜水,因以水命姓为姜。裔孙姜子牙周初封于齐,到战国中期,为田氏所灭,子孙分散,有以国名为氏是齐氏,或以姓为氏是姜氏。姜子牙在民间的影响力非同凡响,众神都是他列的封神榜所封的,所以老百姓对姜姓很尊重。另一缘起说姜来自“女癸”,姜姓本是女癸所生。女癸是何人?据说是“有人皇部落,居任,任有女癸。女癸,嫁给帝,其所生子皆赐姓曰‘姜’”。甲骨文中,“姜”字就是“癸”“女”合体字。在汉仪小篆和方正小篆中,“姜”的形体就是“美”字的样子,底部是“大”而不是“女”。

“姜”也是一种植物,这类植物特殊,似乎很难定性为哪一类。作为药,它暖脾暖胃,温阳而养阴,炒姜成珠则可暖宫寒、调气血、防风寒,诸病可治。若以姜入厨房,则去膻腥、提鲜香,便是百搭之调味料。

“姜”的历史渊源深厚,《史记·周本纪》记载,周代的先民后稷,名字叫弃,他的母亲叫姜原。后稷擅长农耕,教百姓干农活,使周代先民脱离那种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进入了定居耕作的农业时代。人们纪念姜原,就将民间驱寒的植物叫作姜。姜一直是民间的宝贝,医家用姜治病救人,即便寻常百姓也都懂得,伤风了要用姜催汗驱寒。

“姜”和“美女”总该有些关系的,要不然对不起老祖宗造字时的暗示。姜在养生学上是美容保健的神器。神奇的姜,既能美颜又能养生,着实是宝物。其实老祖宗在造字的时候早已经洞悉了这一切,民间有“男子不可百日无姜”之说,而“冬吃萝卜夏吃姜,一年不用开药方”的民谚,则表明人们已经认识到姜可以养生祛病。生姜、鲜姜、干姜、老姜,一姜解百毒。孔老夫子说“不撤姜食”,宋代朱夫子说,“姜,通神明,去秽恶,故不撤”。一株植物块茎,与神明世界相通,受民间膜拜是合情合理的。

也许“姜”是修炼成仙的“美”,比美还内敛,潜藏着更有韵致的美。从药典到古经,从宫廷到民间,姜可外用内服,横跨着医药、烹饪、熏灸等多个领域,是人类健康的一贴超值的药贴。“姜”,大美也。

张金凤,中国作协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北京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多次转载。曾获鄂尔多斯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出版散文集《空碗朝天》《草岁月,花年华》等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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