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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白:欢乐岛

她又坐到那辆汽车上。之前两人已经很少说话,彼此都无法想象曾有过连续交谈数小时以上的时候。那天午后,他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我们去虞山吧”。

此刻,他们就在去虞山的路上。车子已经开出城区,开到一条乡间小道上,那道路居然有名字,路边竖立的杆子上写着“幸福小径”几个字。小径两旁各有一排简陋的棕色花箱,上面开着紫色、黄色的角堇花,蝴蝶形状,艳丽而欢快,与那条道路的名字一样,给人一种俗气的喜感。沿途还有一堵灰色水泥背景墙,上面嵌着几扇中式花格窗,两排飘逸的红灯笼,是时下流行的混搭风。最后,他们的车子穿过长长的“幸福小径”,拐过一段坡地,驶到那条平整、宽阔的柏油大路上,速度加快。

郊区的冬天是一片单调的苍黄色,一种江南冬季特有的灰蒙感,房屋和树木都是灰色调,暗沉,肮脏,含混不清。她微侧着脑袋,略有些拘谨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他则像往常那样,专注于前方的道路,两人并没有说话。

空调出风口就近放射出热气,喷在她脸上,暖烘烘、热乎乎的。她目光慵懒地扫过车窗右侧及前方大部分区域,却无任何聚焦。时间久了,甚至有种饱饭后的昏昏欲睡感,但她知道此刻绝无入睡的可能。她闭上眼睛,努力想要理出个头绪来,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她答应去那个地方。刚才一上车,她就对那个人宣布,她累了,能不说话最好别说。她的不耐烦表现得如此理直气壮,那个人居然也一声不吭地接受了。

他们都有些反常,但彼此都不以为然,或者说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反常是何种原因导致的。尤其是她,动作神态比往常更多了一份骄横和跋扈,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她从来也不允许自己这样,那男人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

外面温度很低,车子里面却闷热不堪。她感到身体越来越热,那些热在不断地积聚、扩散,包裹着她。她表面上仍然无动于衷,哪怕汗流浃背,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好似她的身体与意识是分离的。她看着窗外,想要从那些灰暗的景物中获得一些清冷的感觉,一种真实感,哪怕是一种强烈的不适感,也好过此刻。自从坐上车,她一直处于恍惚之中。她试图想要回忆一些什么,好像那些往事中的某些部分正与此刻发生关联,一种深刻而致命的联系,可车里太热了,搞得她头晕,想吐,让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很长时间过去,车子一直在柏油大路上行驶,如同停驶一样悄无声息。途中,大概意识到了什么,男人问她要不要脱掉件衣服。车里太热了,又没办法开窗。他的神情有些迟疑,似乎张口说话时才忽然想起她初上车时的声明,她要安静,不想说话。

她略微点了点头,双手摆弄了几下纽扣,随即放弃了。

她实在不想动,甚至不愿让车子停下。此行,他们要去一个叫“虞山”的地方。两年前,他们去过那里。也是冬天,天气也这么冷。她还记得那个地方,那家农家乐饭馆,那些胖乎乎、圆滚滚的鳗鱼,放了很多酱油的汤汁——她似乎吃了不少。

他们去的那天,饭馆里很冷清,几乎没有别的顾客。他们坐在二楼包厢里,包厢对着清澄、碧绿的太湖水。那些鳗鱼,在放了红糖、大蒜、黄酒、生抽、老姜和葱丝后,几乎尝不出鳗鱼本身的滋味。他用她的筷子给她搛了河鳗。他一共给她搛了三次河鳗。对他的这种行为,她虽谈不上反感,但也没有被感动。

他此后多次提及那趟虞山之行和那些鳗鱼,她知道它们的滋味大概是很不错的,但此刻完全想不起来。曾经吃过的鲈鱼、鲑鱼什么的,也一概忘却了。不用说鱼,太多人,那些浮动的面孔,都让她无从记忆。可有一样她是记得的。她记得那个房间,农家乐饭馆里的房间,就像她老家的房间一样简陋而昏暗。那张轮廓丑陋的床,白色而来历不明的床上用品,那种被过度漂洗过的白,白色里藏着的黑色和灰色,它们丧失了织物本身的光泽,只是一堆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那种地方还会有供人休息的“房间”。在那个房间里,他踌躇满志地对她说“明年五月我们再来吧”。那时候,她并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为什么是五月而不是别的月份。

下楼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些枇杷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说那些树,也没有问。当然,那年五月,他们并没有再去那里。他们去了西山、菰城、古堰,还有别的地方。

现在,那些地方她一个也想不起来了。好像都差不多。不是山上,就是水边,要么就是些简陋的小餐馆,稀稀落落的外乡人。他们总是去那些人少的地方,那种荒郊野外,没有人爱去的地方。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粒东西,发现是一枚皱缩的山楂果,早已由艳红转为深褐色,变得像石子一样硬了。她捏在手里,细细地打量着,想不起来是哪次出游的“馈赠”,居然还留在口袋里。她无意识而反复地揉搓着它,嘴里喃喃着什么,好似对着幻想中的某个人说着话。

你没事吧?男人关切地问道。

她瞥了男人一眼(似乎已不再认识他),流露出小动物似的哀婉而忧伤的表情,像是抱怨他打破了她的清静,或是发现了她的秘密。直到车子驶离省界,沿着湖岸开了许久,抵达那个露天停车场,她还沉浸在那种表情里。那种强烈而奇特的表情,被某种东西带走的表情——这让她身边的男人感到棘手。

她从汽车上下来。那间农家乐饭馆,苍茫的湖水,以及那些芦苇丛,灰白色的弥漫的穗花,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那天午后,她从那个“房间”里出来,浑身软绵绵、轻飘飘。她看见端坐在门厅椅子上的老板娘,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那颇富意味的一眼,好似在谴责什么,又好似在提醒她一些事。

她在河边洗衣,奶奶托人带话来说要打她。她既惊惧又不解,不知自己犯下什么错误,要遭受怎样的惩罚。当走在通往家中的路上,做了一半的梦醒了。此后,她一直等待命运将她再次带入那个梦境,但从未如愿。

走进饭馆,她毫无征兆地忽然想起这个童年时做过的梦。昏暗的厅堂,桌子椅子乌央央堆了一屋子,因为是阴天,那些颜色更显得暗沉。她开始头晕,浑身颤抖不已,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时间仿佛在后退。他们再次点了河鳗,所不同的是,这回他们坐在二楼的露天平台上。太湖水就在眼底,如此之近,好像随时可能漫浸上来。她心里起了莫名的悸动,甚至还有点害怕。随着时间流逝,那种感觉变得强烈。鳗鱼上桌了,她再次闻到那股黏稠的鱼香,泪水一下子溢满整个眼眶。她低着头,专注而谨慎地剔除那鱼肉里的骨头,似乎忘记了一切。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缓慢而赞许地说,河鳗的味道一点也没变!——他的眼睛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她看见了,点点头。男人继续说,简直可以说是鲜美!她再次附和地点头。他的神情、语气忽然变得夸张,带着邀功的意味,好像那些河鳗是他亲自捕捞上来的。他又要往她的碗里搛鱼了。她想阻止他,可已经来不及了。这回,他用的是自己的筷子,兴奋之下没来得及纠正过来。

她在心里发出惊叫,可男人什么也没有听见,还在往她的碗里搛鱼,眼看着就要“堆积如山”了,她急得干瞪眼,却说不出任何话。鱼肉在她嘴里嚼动着,逐渐融化,缓缓下沉,堕入胃囊深处。一项机械的唇齿运动,完全不知其味。她想着那个“房间”,那张简陋的床,白色床单,荒野一样寒冷。

鱼还未吃完,她就已经快震缩成一团了。恐惧逼近,寒冷从身体内部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那个房间在向她招手。他一定会带她去那里,俗气的化纤窗帘,肮脏的白色床单,轮廓丑陋的床,散发出一股橙红色的铁锈的气息。

男人早早搁了碗筷,剔着牙,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时候,那个老板娘进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了她(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身体一软,险些滑至餐桌底下。男人起身,不明所以地望了她一眼,随着老板娘走到里屋,下楼去了。大概是去结账了,或许还会把那个“房间”的钱也一块付掉,她如此想到。

男人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吃鱼,她再也咽不下那些鱼肉,它们塞满了她的口腔,食管,胃囊,让她说不出话来。男人站在那里,充满期待地望着她。为了避开那目光,她仓皇地往远处眺望。那圈水泥栅栏外就是太湖水了,今天没有阳光,近处之水暗绿沉沉,还有些微波轻漾的感觉,再远些,那一大片深暗、凝滞的水好似铁板被焊接在一起,永不分开。她的脑袋又开始痛起来。那些小而细微的痛意,丝丝缕缕,薄如蝉翼,好像是过去那些大痛苦的碎片和残留,是一些顽固和难缠的疼痛的卷土重来。

她如愿移步到露台上喝茶,但心底的焦灼并没有得到缓解,那个“房间”还在那里,它张开大口等在那里,等着从他嘴里吐出来。迟早,他会这么做的。她目光游移,东张西望,气息咻咻,好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那因疼痛而涨大的脑袋,变得重如磐石。

再次抬头,她似乎看见了树,宛如长在水中央,而不是岛上。她并不确定那就是树,它们只是一些苍黄而模糊的绿,一些驳杂的色块。她的目光全方位扫射,唯独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似乎对方身上的某个按钮会因自己的凝视而随时启动。

茶水很快喝完了,连热水瓶里的水也被倒空了,服务员一直没有出现。这里不是茶馆,她们本没有续茶的义务。她们在闲聊,或许还在“观察”他们,说不定还会悄声议论几句,反正饭馆里也没有别的顾客。无疑,那个老板娘也在其中。

她想对他说,我们快走吧。哪怕去湖边散步也好。她不怕冷,现在,她什么也不怕了。

男人明显按捺不住了,他微微扭动身躯,揉搓双手,游移的眼神已经泄露了一切。某一瞬间,他体内那架紧绷的弹簧似乎弹了起来,就那么一下,让他猛地站立起来;好像不是他自己要站立起来,而是那架弹簧的主意。那句话简直是脱口而出,因为酝酿太久,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热情,只带着一股恍惚而冰冷的气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她的脸。

那一刻,她也站了起来。

有一刹那,她感到自己也是想去那个“房间”的,尽管是同一个房间,尽管会遭遇同样的事,可有不一样的东西也说不定。她甚至安慰自己,就算那个女人认出她,也不会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名,来自哪里。

他显得过于迫切了,他肯定以为她已经同意了,她怎么会不同意呢,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他眼神里那种胶状的物质硬生生地全倒了出来,要去黏住她。她听见自己嘀咕了一声,可今天不方便呢。

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居然真的说出口了,而且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她低着头,自说完那些话后,她一直低着头,偶或抬头望一眼湖景,又立刻将眼神收回,她脸上是那种迫切地想要转移话题的表情,同时又极力掩饰着——这只会让人感到更愤怒。他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攥着,握成拳,好似遭遇了某种奇耻大辱,马上又谈笑自如了。

男人提议去湖心岛,她似乎长舒一口气,马上从饭桌前站立起来。终于可以离开了。那一刻,她感到有某种力量即将引她进入多年前那个被中断的梦境里。

他们在下午一点半左右上了我的船,好像是从对面那间农家乐饭店里出来。男的穿一身黑色衣裤,帽子也是黑的,脚下穿的是布鞋。帽子和衣服的款式我记不清楚了,我特地留意了下那双鞋子。现在,很少有男人穿布鞋出门了,连我这个划船的也开始穿皮鞋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男人的鞋子并不是布做的。

待他俩上了船,我才问,老板你这布鞋多少钱一双,改天我也去买一双穿穿,看着很暖和呀!

没错,我就是喜欢主动和客人聊天。聊着聊着,就把钱给赚了,多好的事啊。再说,摆渡这活儿,生意清淡,一天也接不了几单,冬天更是淡季,寒风萧瑟的,没事谁会去岛上吹风啊。当然,对谈恋爱的男女来讲,找个地方躲清净也是有的。一开始,我以为这一对也是这情况。

再接着刚才讲那鞋子的事。男人见我注意到他的鞋子,显得很高兴。他笑眯眯地说,老人家您可看仔细了,我这鞋子是牛皮鞋,和你一样的,它是牛皮做的,货真价实的牛皮鞋。我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研究了那鞋子半天,确实不是那种廉价的布鞋,原来它是皮鞋,是看着像布鞋的皮鞋。

男人大概被我的表情给逗乐了,马上说他脚上的鞋还没有我的高级,愿意跟我换着穿。我一看那女人在边上皱眉,就知道他说笑了。再一瞧,女人也穿着那种款式的鞋子。不同的是,男人穿的是黑鞋,女人的鞋子是灰色的,鞋帮也比男的略高些。它们无疑是同一家店生产的。

哦,我忘了给你们描述那女人的相貌了。她长得很白,高鼻梁,大眼睛,也戴帽子。灰帽子。女人身上也是清一色的灰,没有别的颜色,一点也不好看,可她的眼睛好看。女人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况且,她长得也不高,足足矮男人一个头,就像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如果那个男人再老上十岁就更像了。

我一看就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我见过不少这样的男女,他们坐到我的船上来,都遮遮掩掩的,不太自然。当然,那男的还算大方,和我也说说笑笑的,女人则一声不吭。无论那男的说什么,女人就是不搭腔。起先,我还以为是女人害羞,在外人面前不好意思说话。

后来,我才发现那女人在偷偷地抹眼泪。显然,那男人什么都看见了,可他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继续和我扯闲篇,问我岛上好不好玩。我说好不好玩,那要看跟谁一起玩了。男人笑了,又问今天有多少人上岛。我说,一个也没有。男人诧异地说,这么冷的天,你还等着啊。我说,我必须得等着啊。等就是我的工作嘛。你看,我不是等来了你们吗?要是没有我,谁为你们服务呀?说完这话,我得意地笑了。要是我死去的老伴知道我这么会说话,肯定会夸我的。毕竟撑了那么多年的船,我也开始学乖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就是为了互相取暖吗?说点让彼此都开心的话,没那么难呀。再说,我也喜欢和客人聊天,什么样严肃的客人坐到我的船上,离开的时候都是欢欢喜喜的。

可那个女人一直不吭声,哪怕我费尽口舌,她还是老样子,更不用说赔个笑脸啥的。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是皱着眉,越是不说话,我就越想听她说。我想听听她的声音,我想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嗓音。在船上,我听过许多女人的声音,绝大多数人的相貌我已经记不得了,只有她们的声音还存在我的脑子里。我也搞不清楚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来的。我一直觉得,只有听过一个人的声音才算是真正认识了这个人。船已经开出一半水路了,女人还是不吭声。当然,她已经不抹眼泪了,可还是那副哭唧唧的样子,好像不是去岛上玩,而是去受难。我要是那个男人,干脆掉头回去算了,去那荒岛上干吗呀?除了风,什么也没有。

我估摸着,他们可能刚刚起过口角,可看着男人笑眯眯的样子,也不像。我就没话找话问男人以前去岛上玩过没有,男人说这是他们第一次上岛,以前每次来都只在岸上看看,觉得那岛挺神秘,也不知道上面有些啥,今天恰巧有空,就想着去看一眼。

男人望了女人一眼。这是上船之后,男人第一次关注女人的存在。男人继续谈论那个岛,从他的谈论中,我知道他对那里一无所知。男人忽然问我,那岛有名字吗?我愣了愣,说当然有啊。人都有名字,岛怎么会没有呢?男人就问我,那个岛叫什么名?我说,它叫欢乐岛。我几乎脱口而出。说真的,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字。这当然是我瞎编的。女人似乎被这个名字吸引住了,自上船后,第一次露出倾听的表情。她在偷听我们谈话。

男人也察觉到了,马上不再聊岛上的事情,好像那是一种禁忌,特别是不能在女人面前提及。男人拉拉扯扯,跟我说起了别的。他说自己是自由职业,没有单位,没有固定工作,年轻的时候就放弃了工作,因此获得了自由。他说自己享受这份自由已经十几年了,有时候也会觉得无聊,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扬扬自得。我思忖着,他应该是个有钱人吧,有钱人才会这么说话,有钱人才穿那种鞋子,那种像布鞋一样的皮鞋,肯定很贵的。男人的这些话我并不爱听。我敢说谁都不会喜欢听那种话。我就没有吭声。男人也不在意,掏出手机对着天空、湖水和岛上的树,上下左右地移动着拍照。一边拍照,一边还要和我说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喜欢说话的男人。但让我纳闷的是这个活泼的男人怎么会喜欢这种木头一样的女人呢,就算是一块木头,你拿东西去敲,它还会发出点声响的,这女人完全是……怎么说呢,反正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喜欢这样的女人。看得出来,男人急切地想要和那个女人说话,他好像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而那女人完全无动于衷。自从不聊岛上的事,她就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好像不是坐在我的船上,而是独自坐在自家屋子里。她的嘴巴紧紧地闭着,不知道是怕风吹进去,露出她的牙齿,或者是怕那藏在牙齿缝里的舌头会自己搅动着说话。

你们一直问我那个女人到底说过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大概是船快要靠岸的时候,她嘀咕了一句,这就到了呀。也有可能那只是我的幻觉,我老是想着让她说句话,哪怕一句也成。

下船的时候,男人掏出两百块钱递给我,跟我说这船他们包了,叫我不要再去对岸接客人过来了。我乐得同意了,反正这种大冷天也不会有什么人来。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我问男人大概几点可以回去。男人愣了愣,反问了我一句,你有急事吗?我说那倒没有。男人就说他们兜一圈就出来,很快的。

警察同志,我信了他的话,就在那里一直一直等,等到五点钟,连一个影子、一片树叶也没等到。我想我已经等了三个小时,这两百块钱差不多也该花完了。如果要走,那也是可以的。可是,我眼前老是浮现出女人的模样,尽管她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正眼瞧过我,可我心软,想着那女人的模样,特别是那对眼睛。我说不出那种感受。

就这样,我的船划到一半,又划回去了。回去的时候,我还挺高兴的,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那是一个孤岛,如果没有船是出不去的,即使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总不能让他们在岛上过夜吧,那是要冻死人的。

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讲出来。那女人的意识好像是不清醒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她下船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了。你问我有什么凭据?我能有什么凭据啊,我只是瞎猜的。他们又没有跟我说什么,女人连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过。

我把船划到原地,左等右等不见他们来,天快黑了,怎么办呢?我想着还是去岛上看一看吧。其实,我早就想上去了,又怕他们忽然出现,一下子找不到我。说起来,那岛我也上过几次。没想到,这次居然迷路了。一踏上那条路,我就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了。沿途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本以为风大,岛上会很冷,也没有什么风景好看的,他们没有理由逗留那么久。

我错了。我完全没想到那岛上的树会那么茂密,高大。人走进那树丛里,就好像走进温暖的屋子里,什么都忘了,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湖水,看不见堤岸,你只能看见那些大树。人在低头、抬头时,看见的都是树。那时候,我还想他们可能躲在某个树丛里玩,忘了时间。

我就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出事,一男一女能出什么事呢,这岛上又没有别人。根本没有人。我就没往那上面想。那男的肯定是个有钱的主,模样也不错,人也开朗周正,好端端的,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来? 我还是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警察同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是知道那男人是这种人,怎么也不会让他上船。我是有原则的,坏人我不载,给再多的钱也不载!

对。是我发现了那两双鞋,一灰一黑,整齐地摆在那块大石头上。一看到那鞋子,我的心就凉了半截,完了完了,我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船上,将船划到湖中心,才给你们打的电话。打完电话后,我扔了手机,差点把桨也丢进水里。上岸后,我还在发抖,整个人抖得不行,双腿就像折断了似的,怎么也站不直。

我已经说过了,除了那两双鞋,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问我。老天啊,太可怕了!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唉,是我把那女的害死的。是我把她送上岛。下船的时候她被绳索绊了一下,老天原本是要阻止她上去的,可我没有阻止,我还扶了她一把。那一把是我扶的。她在我的搀扶下才上了岛。

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那个男人,我认识的那个男人在我船上的时候一直笑眯眯的。他有钱,有很多很多钱,不可能做出那种事。他有那么多钱。下船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是做古董生意的,他一说古董,我就想到了鸡缸杯。我在电视上看见过,那么一个喝酒的杯子居然要卖两个多亿。

所以,他不可能做那种事。我没有亲眼看见。我不信。他对那女人不错,我敢说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能对她这么好。他是带她出来玩,想让她散散心的。这个女人看上去太忧郁了,会不会是得了抑郁症?我没有见过得那种病的女人,所以一点也没看出来。他们只是出来玩一趟,马上就要回去的。或许还是偷偷摸摸跑出来的呢。我知道,他只是想让那个女人开心开心。老天哪!

——那船夫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草白,一九八一年生,浙江三门人。写小说和散文。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等。出版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现居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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