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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子:旧铁轨

夜子,女,河北沧州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做过记者、编辑。主要写诗和小说,作品刊于《十月》《青年文学》《北京文学》《长城》《芳草》《天津文学》《诗刊》等。部分作品入选2010年度和2008年度《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诗歌精选》等。中篇小说《田园将芜》《化妆师》分别荣登“201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和“2015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味道》获“2012年中国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夜子组诗(十二日)》获2015年河北省首届优秀网络文化作品“五个一”奖。出版诗集《我消失。或者还有你》《弧线》,小说集《白色深浅》。

1

潘金程在晚上九点多接到的电话,是贾姗姗打来的。

当时,他正光着膀子在单位附近的路边吃烧烤,和几个哥们喝得酒兴正浓。贾姗姗说,我被拘留了,河东车站派出所,你来保我。

潘金程骂了句,妈的!

贾姗姗又说,拿五千块钱来。

潘金程气急败坏地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啤酒,啤酒呼呼地往外冒着,流到桌子上,他闷头一口气喝光,接着又倒了一杯,又光了。刘宝说,准是那个绿指甲又惹祸了,你别拿她当个宝了,早就让我上过了,张红也上过。

潘金程慢慢地又倒满一杯,一扬手,泼了刘宝一脸。刘宝没防备,眼睛被灌得一时睁不开。

常胜对着刘宝说,找的吧,每次喝点酒,你这个嘴就不把门。你胡咧咧别的也就算了,这事哪有胡咧咧的。刘宝脖子一梗说,我没胡咧咧。

潘金程又倒上一杯,自己干了。天气闷热,像是要闷场大雨。

常胜去里屋结账,回来说,喝得差不多就算了。刘宝这会儿倒要来劲,骂骂咧咧地说,喝,喝死几个。潘金程站起来,拿起手机就走。走远了,又折回来,他招呼常胜,大哥,你过来下。常胜本来也打算散局,就起身离开饭桌。刘宝坐在那里没动,继续自己喝。常胜跟潘金程走了几步,见潘金程又不说话了,就问,有事?潘金程说,借我五千。常胜说,我身上只有两千,咱去建行支去,我带着卡了。常胜又转头冲刘宝说,走不走?刘宝说,我打车走,你走吧。常胜说,那我先走了。于是,他开车,拉着潘金程一起向最近的银行驶去。

路上车辆不多,车子跑起来很顺利,他们很快就到了一家银行。潘金程下了车,在车旁吸烟,常胜去自动柜员机上支了钱,回来把钱递给潘金程。潘金程一手将吸了半截的烟扔到地上,狠劲用鞋底捻灭,一手接了钱。

两人上了车,潘金程说,把我放到车站派出所。常胜问,怎么啦?潘金程说,姗姗让人家逮住了。常胜说,为什么?潘金程说,大哥,我瞒着你了,其实我跟她认识是因为她坐台认识的。常胜说,我觉得不太对劲呢,你说她有工作,又不说在哪个单位,我还以为你为她保密,刘宝知道她坐台?潘金程说,他知道,我第一次认识她还是刘宝领着去的,她陪着吃饭,陪着喝酒。第二次是我叫张红一起去的。第二次,喝完酒,我就去她家了,张红自己走了。常胜说,怪不得东北口,不是本地人吧。潘金程说,是东北人。常胜沉吟了片刻,这种人,你玩玩还可以,少跟她们往近里走,省得麻烦。

潘金程半天没说话,忽然有点难为情地说,已经不远啦。大哥,你放下我就走,别让你裹进来。

常胜说,车上正好有两盒烟,你带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派出所附近,他放下潘金程就走了。夜色中,潘金程在下车的地方,点燃了一根烟,他抽完一根,没有动地方,又点了一根,抽完还没有动地方,他就这样抽了一盒。然后,似乎下了狠心,扔掉最后一个烟头,用脚使劲捻了一下还没熄灭的火星。这才大步向派出所院里走去,门卫截住他问了几句话。他跟门卫喊了声大爷,并且递给一根烟去,说,“来办个手续。”“去吧,去吧,再晚了,就办不成了。”

2

车站派出所的协勤比较多,工资开得少,他们经常找点这样的事,靠罚款混饭吃。潘金程刚一进去看见贾姗姗的时候,她的眼睛一亮,还冲他微笑了一下。

潘金程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那个人呢?

贾姗姗说,哪个?

潘金程阴阳怪气地说,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快点快点,要不是等你,早关门了。潘金程忙赔着笑脸,递给他一盒烟,说,你受累了。然后回头冲贾姗姗说,就该让你待上几天。贾姗姗说,一会儿再跟你说。

保释的过程倒很快,交上钱就可以走人了。

出了门,贾姗姗往他身上靠,一只胳膊伸过来挎他。他则推开她。

她赶紧又靠过来,一边走一边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潘金程说,你说错了,我压根就没想来!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

贾姗姗说,我就觉得你是有情有义的人。

潘金程就不说话了。

贾姗姗靠近他,他也不理。

贾姗姗说,打完电话后我心里一直害怕,我怕的不是你不来,我怕的是我没脸见你。一下让你拿出这么多钱,你一个月挣一千五,何况还要交给家里,何况还是为了这事。

潘金程还是不理她,埋头往前走。

贾姗姗又说,我知道,就你对我好。

潘金程还是没说话。

贾姗姗说,那个男的早就被释放了,是他的一个哥们来了交上钱领走的。我一看这就是个雏,遇到这事完全傻了,本来我一口咬定是谈对象的,可是他一被吓唬就吓唬出来了。贾姗姗说到这儿,赶紧又补了一句,不过,没真事,刚到家里,就被盯上了。咱这家得重租个地方,离车站派出所太近,这里没好人。但是,只有这里的房租便宜。

潘金程气愤地哼了一声。

刚走到大道上,忽然刮起狂风,雨紧接着下起来,雷电交加。他们慌忙急着等出租车,但一时半会儿没有。

这时,一辆车停了过来,夜雨中,潘金程认出来了,是常胜的桑塔纳。他马上拉开车门上了车,没有拽上贾姗姗,贾姗姗自己赶紧跟了上来。

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常胜说,我根本就没走。

潘金程肯定是感动了,一时不语。

贾姗姗说,还是大哥好。自打我认识你们那些哥们起,我就觉得大哥跟他们不一样,大哥是好人。是贵人。

潘金程说,闭嘴,大哥是你叫的?

贾姗姗似乎没有意料到,她一时惊讶于潘金程的低吼,扭头看了看夜色中他的脸,没敢继续说句什么。潘金程连眼皮都不冲她抬一下。

车子颠簸了几下,意味着车轮正在跨过一个已经废弃多年的火车轨道,这条旧铁轨,有年头了,无人途经的轨道上长满了高高的荒草,荒草中夹杂着几朵盛开的紫色喇叭花。旧铁轨虽然被火车废弃了,但它横穿一条马路,这条马路是通向市中心的必经之路。只要走这条马路,就得在铁轨上走一段。过了旧铁轨,也就意味着马上要到达贾姗姗的住处了。

下车后,贾姗姗急忙往家走,她本想跟大哥打个招呼,但想了想潘金程的脾气没准,就没打。她跟这位大哥还不太熟悉,只偶尔见过一面,好像在一个饭局上,当时,潘金程他们都在。

潘金程随后也下了车,他对常胜说,大哥,我进去一下就出来。

贾姗姗见潘金程跟过来,就放慢了脚步,似乎在想尽办法讨好他,她说,你也知道,我跟他们是没办法,我没把他们当人,我心里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你相信我吧,你对我那么好,我心里记一辈子。

屋里就一张床,一把椅子。一进屋,贾姗姗就抱住了潘金程。潘金程推开她,眼睛直往床上看。

床上铺着一个大红花的褥单,单子褶子凌乱,一个红花枕头放在中间,地上扔着几团皱巴巴的卫生纸。这肯定是贾姗姗被带走之前来不及收拾的场景。

看到这儿,他反身抓住贾姗姗。贾姗姗顺势抱住他,但平时惯用的这一招,今天不管用,潘金程推开她,铁了心,不吃这一套。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跪下去,脸冲着地面,两膝着地,她的额头随着潘金程的上下用力,使劲在地上磕着,地面上不一会儿就有了血迹。

此刻,雨小了,风息了。

常胜车没熄灭,就拿出手机,回复刚才没顾得回复的短信。短信是夫人来的,夫人问,今晚回家吗?他发了:回。他不会多发一个字,对于跟夫人的交流,这些年,他能用一个字说清的绝不用两个,一句话能说清的绝不用两句,可以说是语言精准,绝不啰唆。他写了另一条长长的短信,给另一个名字,可是想了想,他又删掉了。

他放下电话,看了看贾姗姗住的地方,很简陋的一片平房,砖瓦破败,无人维修,平房有三排,前后过道狭窄,路面在雨中泥泞不堪。

这时,他听到女人的尖叫。

是从刚才潘金程进去的院子传来的。是贾姗姗吧。两个人打起来了。他笑了一下,潘金程不揍她才怪。他没拿这当回事,可是,贾姗姗的声音不对了,从尖叫弱下去,弱到令人害怕了。他犹豫了一下,虽然熄了火,但没有下车。他觉得这种关系打架,越有外人参与,越容易激化。他就坐在车里,耐心等待。

等了一会儿,他怕出事,就下了车进去看看。

进了屋,潘金程正在磕贾姗姗的脑袋,常胜见状,马上飞身上去,冲潘金程的脸上连扇了几巴掌,潘金程这才松了手。常胜又矮又瘦,潘金程又高又胖,他知道自己拉不住潘金程,所以情急之下,只有出此下策。潘金程也没料到常胜会这样,他马上松了手。这一松手,给了贾姗姗可乘之机,她一把从潘金程的脸上从上往下一挖,指甲里塞满了肉丝,她的绿指甲很长,很硬,修得尖尖的。就这一下,潘金程的脸上五条红道子立刻出来了。

潘金程又马上去揪她的长发。她个头矮,比潘金程灵巧,一下跳到常胜的背后,嘴里骂着潘金程,你不就是个……你不就是个斯闹(馊)馒头嘛,又不招人稀罕,你敢打我,你他妈的敢打我。她骂着骂着就哭了,放声大哭。

常胜冲潘金程说,快滚。潘金程用手摸着脸,咬着牙说,你等着,我非弄死你。

常胜调整了一下站姿,离贾姗姗不远不近,他说,别哭了,看看有事不?

贾姗姗马上不哭了,去照镜子,见只是磕破了皮肉,就说没事,家里有创可贴。大哥,是你救了我一命啊。

常胜没多说话,就赶紧走了。

潘金程在外面等着。两个人一起上了车,行驶在夜雨中。

3

贾姗姗在他们走后,收拾了一下屋子躺下,夜色中躺在床上,眼睛瞪着房顶,心里反复想的是,他也打人,他也一样打我,他凭什么打我啊?

以前他没有打过她啊,没有,所以,她觉得他还不错,有时还会感慨,到底是城里人,再粗鲁也不会动手打她。所以她才一直维护着这层关系,时不时地两个人约一下。

她不图他钱,他没有钱,他在石油库工作,一个月挣一千多,每个月开工资时,都被媳妇领走。论长相,他长得也不好看,年龄嘛,比她大十一岁,但是,人到底是需要有个能说说话的人。

在这里,她几乎就是隐姓埋名,没有亲人,没有知心朋友,所以当潘金程最初靠近她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总觉得万一有个什么事,可以有依靠,生活中因为他的出现,多多少少心里有了点底气。两年多的交往,她也没完全放弃她的工作,虽然,他不希望她继续她的工作,但又没其他收入,总不能断粮呀。就算一直在找其他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她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容貌除了白皙之外,年龄除了青春之外,也没有其他优势,扔到女孩堆里,就被湮没了。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这种工作,有时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百般打听她跟别人和跟他有什么不同。那这次,是为什么打她,难道就是因为他给拿了钱。

她恨恨地说,我会还给你的,一分也不会缺你的,不欠你的。一会儿,潘金程打来了电话,她把手机放在耳朵上,按时间猜测,他应该到了自家门口,还没进屋,那个大哥肯定放下他后就走了。

听口气,他是在外面,没在老婆身边。他恶狠狠地上来就是那句,你等着,我准会弄死你,我不弄死你,省得别人也弄死你。她也恶狠狠地说,谁弄死谁还不一定呢。她一反常态,拣着最难听的脏字骂了一句,话一出口,自己也惊讶了,她用的是地地道道的此地方言,用得非常流利。她不是故意的,而是因为生气而忘了伪装。

潘金程也马上发现了这个问题,惊讶地问,你到底是哪儿的?不是东北的?刚才我就发现你说话不对,你说“你不就是个斯闹(馊)馒头嘛”,有一次你说梦话,我就怀疑过你,但没多想。难道你的名字也是假的?也难怪,你们这些人都是假名。她一时哑口无声,然后沉默了一下说,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年,熏也熏成这地方的人了。

别糊弄你爷爷了,自己招了吧。

贾姗姗意识到自己牵扯了新问题,不想跟他过多交涉。本来想着以后在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可经历了这次挨打,她不想说了。

现在不想了,也没有以后了,本来这种关系也不会长久,她挂断电话。

他那边丝毫不放弃,又打过来,挂断,又打过来。她关掉手机。

有一只蚊子在她的耳边聒噪地叫着,她双手朝着空中击掌,蚊子不叫了,她翻了个身,一会儿,蚊子又叫了起来,不知是那只还是另一只。她又伸出双手冲着叫的空中使劲拍击了一下掌心。蚊子不叫了,不知是出于狡猾,还是真的拍死了。

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到摩托车的声响。

除了潘金程不会是别人。小城镇没有多大,他想来,是会很快的。一开始,她还耍着性子,不去开门,但到底不忍心让那咚咚的敲门声不绝于耳。她打开门,雨已经停歇。潘金程两手托着后腰,身子弯曲着,瘸着一条腿,虽然不敢大声,但还是一个劲儿的哎哟哎哟着,不时地骂句“破铁轨”,似乎疼得受不了。过旧铁轨时,路滑,不小心摔倒了,当时坐在地上,动不了。大概伤着尾骨了。

两个人,一个盘腿坐着,另一个躺着,将疼痛的一条腿抬高垫在枕头上。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贾姗姗讲述了她的经历。

她说,到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她点燃了一根烟,顺手也给潘金程点了一根。两个人没有开灯,在夜色中吐着看不清的烟雾。烟火忽明忽暗。

两个人自从认识以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正经地说过话。

她说,她的家其实就是这里的,是王黄村,离这里三十里地。她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哥,嫂子是东北人,嫂子进门后,就急着把她嫁了,那年她十七岁,嫁到东北延边那边去,一个跟朝鲜交界的地方。那个男的一开始还可以,后来就经常打她,她打不过他,但依然反抗,越反抗,越挨打。说来可笑,她的力气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有一个夜晚,她装作出来倒第一遍洗发水,就趁机逃跑了,当时,因为,他发现她萌生了逃跑的念头,就时时刻刻看着。那是个冰冷的冬天,她上身只穿着一件秋衣洗头,然后,穿着秋衣出去倒水,她不能添加衣服,这样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她一出那个院子,就撒开两腿,像个吓惊的野马一样疯跑,冷风把她的湿发结上了冰。那一次,她就像流浪的乞丐,受够了饥饿和寒冷。

寒冷的冬夜,她差点被冻死,幸亏跑到一个还算讲点情谊的姐妹家,她不敢久留,慌忙借了点钱和一件棉衣,就逃离了那个小城镇。临来时,那个姐妹还好心给介绍了一个在这边打工的姐妹投靠。她不想回家,也不想让家里的人知道在这儿。

贾姗姗说,她稀里糊涂就走到了一个岔道口,不知该去哪里落家。

4

天终于亮了。睡着了的潘金程,胖嘟嘟的脸往一侧歪着,五官挤在了一起,鼾声吵得贾姗姗心烦意乱。她在想怎么样能把他清理出去。

没想到这个难题一会儿就被来敲门的常胜解决了。常胜说,他这一关机,弄得我一夜没睡好。贾姗姗脸上似有疑惑,但没有多问。他进了里屋,把潘金程推醒,快给你媳妇打个电话,就说,打麻将了,打了一宿。潘金程觉得有必要,马上按大哥吩咐的去做。

潘金程的伤严重了,已经走不了路,疼痛难忍。

常胜分别给刘宝和张红打了电话,叫他们马上过来。这两个人倒很快,一会儿就到了。几个人把潘金程弄到车上,一起去医院,贾姗姗小声说我跟着去行吗?她是征询常胜大哥,大哥说,去吧。

常胜放下他们就急着走了,医院里人很多,像赶大集似的。贾姗姗紧紧尾随在他们仨后面,一会儿靠前给潘金程擦擦汗,一会儿又跑过去,提前撩开前面的门帘。骨科门诊,有两个大夫坐诊。旁边有几个实习生站着,见患者坐好,都围在周围记笔记。这时,贾姗姗发现其中一个穿白大褂的很面熟,原来是王黄村的小多,他俩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她悄悄绕到刘宝的身边,这样正好遮住小多的视线。再说小多只顾看医生和患者,没有马上认出她来。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引来小多的视线,他轻轻地走过来,欣喜地叫道:仁素花。

贾姗姗似乎没听到,拿着手机接听着,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小多见她还没进来,可能是怕对方走掉,就忍不住出来看。他找了找,没看到,就关门进去了。

贾姗姗在拐角处的椅子上坐着等。她有意躲着小多,其实,她对小多印象还不错,但是她不愿意被家乡的人发现。

潘金程的检查结果是尾骨摔裂。

养了两个多月才算好。这两个月,潘金程在家养病。贾姗姗还是照旧过日子。她时常接待一些男人,多数令人讨厌,脏的脏,没钱的没钱,有钱的又很变态,变态得简直让她不敢相信。她那些姐妹中有一对双胞胎,她跟其中的那个比较好,就是她投奔的那个姐妹,叫小敏。小敏说,她见过的更变态,因为她跟妹妹长得一模一样,有的男人非要她们一起陪,一开始,难免会尴尬,但是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她和妹妹后来学精了,遇上这样的客人,就狠要钞票。

贾姗姗记住了这句话,狠要钞票。结果,这天来了一个人模狗样的人,他确实变态,她就按小敏说的多要钱,没想到挨了一顿暴揍。这时,她想起了潘金程,如果他在,如果她能把他叫来,他肯定会为她出气。所以,她会想他。所以,当潘金程伤好后,再来找她,她就半推半就地两个人又和好了。并且潘金程提出,两个人定个协议,贾姗姗再不能去挣那个钱。贾姗姗同意了。

日子几乎还算在风平浪静中度过,并且接下来的时光过得很滋润。潘金程一反平时的小气,每次消费都大大方方地掏钱。贾姗姗就说,怎么这么爽了?潘金程就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说,男人嘛,就得男人样。贾姗姗就高兴地说,我给你包饺子去。贾姗姗最拿手的就是包饺子,皮薄馅大,反正潘金程觉得,她包的饺子比哪个饭店的都好吃,所以,贾姗姗一高兴就说,我给你包饺子去。

这一天,两个人像对小夫妻似的在一起喝酒吃饺子。潘金程的电话响了,是他老婆,他没接。贾姗姗说,接呗。他索性关掉手机,他怕电话打扰到他们的兴致。

过了一会儿,贾姗姗的电话响了,居然是常胜的号码。她手机上存了他的电话,但从来没有相互联系过,是以备急需用的。贾姗姗放在耳朵上听了一下,就直接把手机给了潘金程。

电话里问,你们单位的加油枪是你偷的?他回答,是。偷了几个?他回答,四个。单位上都要开除你了,你知道不?他回答,爱怎样就怎样。那你关机干吗,你自己的事别总让老婆给挡着,单位管不了你就跟你老婆讲,你老婆又找不到你,钱呢?他回答,花没了,还剩五百。你们冯主任说扣你工资,每月都扣,一直扣完为止,你说怎么办吧。他回答,那可不行,我闺女的学费怎么办。你自己去挡啊,让一个女人去交涉算什么。潘金程最后急了说,我揍他去。常胜说,别整没用的。

贾姗姗听明白了,原来他们这些天吃的是四个加油枪。

潘金程自己去找了冯主任,先是主动认了错,求得原谅,然后又说,我的工资一分都不能少。冯主任说,可以,但是得值夜班。潘金程说,咱们科有专门值夜班的,好歹我也是老员工了,没这个先例。冯主任早就恨死了这个人,他说,领导班子会上公布了,把你调到保卫科去。潘金程一瞪眼珠子说,我不去!冯主任慢条斯理地说,可惜你没资格讲条件了,不开除已经不错了。

调到保卫科的潘金程要值夜班了。第一天的时候,他烦恼透了,长夜漫漫,令人困顿不堪,尤其是时间熬到深夜的那种死寂清冷,让他觉得似乎一下被所有人扔掉了。还好,第二天,他就找到了个好办法,自己一个劲地感叹,天无绝人之路啊。

5

每轮到他值班时,他就下半夜去贾姗姗那里,天亮之前再赶回单位。这事得逞了三个月,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像之前一样天亮前赶回单位,没想到大铁门从里边锁上了。他没有办法,只好从铁门上边跳过去,结果铁门因为常年风吹雨淋得有点糟了,平时不显,他这一攀爬,身体又重,铁门一下倒了,顺势砸在他身上,身体倒没有大碍,但是脸被划破了。

第二天,一上班,他才知道,原来是保卫科科长来查岗,见他不在,就故意在里边锁上了门。自此,他值夜班的好日子暂告一段落。

这事传到他老婆丁红敏的耳朵里,丁红敏叫了自己妹妹和女儿,去打贾姗姗。没想到,去了之后,不但没打了人家,三个人反倒被人家打了。不但如此,人家倒有理似的天天来他家门上找事。丁红敏怕邻居知道丢人,就约了她一起去咖啡馆谈。

咖啡馆的光线很暗淡。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按约定时间准时到达。落座后,两人都要了拿铁,都表现出非常熟练地用小勺搅动咖啡,实际上,都很笨拙,一看就知道彼此都不是咖啡馆的常客。两个人不动声色地互相打量,显然,来之前,都精心打扮了一下。贾姗姗捏着小勺的手嫩白嫩白的,指甲长长的,涂着绿绿的指甲油,一看就是被专业修理过。丁红敏注意到这里,就把自己那只青筋暴露的手松开小勺,慢慢撤到桌子底下。她觉得,这没有什么可比的,以前,自己也有一双好看的手啊。

贾姗姗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说,你说吧,找我干什么。

丁红敏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贾姗姗反问,你呢?

丁红敏说,他死活不离婚,又不让人清静。

贾姗姗喝了一小口咖啡说,你管住他就好了。

丁红敏盯住她的绿指甲说,你管住自己就好了。

贾姗姗说,我图他什么,除了挨打。

他打你?

贾姗姗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打得过你们仨了吧?我练出来了。

本来,丁红敏也挨打,但她故意得意地说,他在家可从来不打人。

贾姗姗说,你把裤子脱下来,我就信。

潘金程跟贾姗姗说过,他经常打老婆的屁股,因为她太瘦,只有屁股上还禁打。

丁红敏说,你打算怎么样?

贾姗姗语气中带着挑衅说,没打算。

丁红敏看得出,她确实没打算。这里说的打算,就是她想不想让他们离婚。

接下来,就是沉默。

两人咖啡没喝完,就草草走人了。走的时候,丁红敏发现了贾姗姗的脚趾上也涂了绿指甲油,她暗骂了一句。丁红敏付了账。不知为什么,此后,丁红敏不再为他们的事烦心,也很少再生气,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默默地认了这事,并且懒得过问。

潘金程渐渐地不再打她。也不再打贾姗姗。两个女人对此很满意,甚至像捡到便宜一样窃喜。潘金程还是在值夜班的时候常去贾姗姗那儿过夜。白天就很少去。这天中午吃饭后,他睡了一会儿,去交电话费,看到路边新鲜的桃子,就买了些,顺便去看贾姗姗,贾姗姗不在。这时,刘宝给他打来电话,说了几句闲话后,很随意地说,贾姗姗最近干吗了?没干吗,在家待着。噢,那我是看错了。什么?刚才我看着有个人像贾姗姗,在绿荫歌厅里的包厢里,就是一闪,看不清,准是看错了。潘金程说,不是,我在她这儿呢。

6

歌厅外面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个荷花池,荷花开得正旺。贾姗姗从歌厅里飞奔出来,后面跟着追赶的潘金程。眼看就要抓住了,贾姗姗灵机一动,跳进荷花池。潘金程没料到这一招,竟然气乐了,贾姗姗在水里也哈哈哈大笑。她现在学精了,能躲就躲能跑就跑否则挨死揍。潘金程说,滚上来。你不打我,我就上去。有几个男男女女正从外面进来,往这边看。潘金程说,快滚上来。

太阳无精打采地忽隐忽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快走到旧铁轨时,走在前面的潘金程忽然改变了路线,转身往回走,并四下里张望,然后他冲着一个写有“如家”的饭店走去,贾姗姗也慢慢地跟在身后。正在这时,潘金程在躲闪车辆的过程中,看见了常胜的车,车正在不急不缓的往前行驶,他冲车上招了招手,示意看到了大哥,大哥当然也看到了他,也看到了跟在他身边的贾姗姗,然后,大哥的车子既没有减速也没有摁响喇叭就走了。

潘金程知道,这位大哥虽然对他一直不错,他也私下处理一些大哥不便出面的事,但终归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人家大哥在市里是有头有脸的人,偶尔还会上电视,对于他那么有地位的人来说,也许很避讳别人知道他的生活里还有这帮人。如果单是自己也就罢了,偏偏还有贾姗姗跟着。

不过,他又想,也许大哥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有一次喝了点酒,大哥可能喝多了还劝他说,既然和贾姗姗分不开,就要好好相处,其实有钱没钱不是关键,关键是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愿去活,再苦再难只要有希望,就有劲,就有精神。那次,大哥还提到他自己的婚姻,说早就名存实亡了,现在有些家庭,其中包括他的几个朋友,不知道为什么,有的都成了空壳,许多巨变造成的夫妻间的差异,无论怎么努力也根本无法沟通,暗地里只能是各过各的,但对外还要维护一种他妈的所谓体面。

潘金程要了五瓶啤酒,点了三菜一汤。贾姗姗看了眼怒气未消的潘金程,忙殷勤地为他拆开封包的碗碟,倒上一杯热水,一杯啤酒,然后自己也倒上,说,敬你一杯,道个歉,我不该去唱歌。说到此,拿眼一瞅,见他更恼了,就又赶紧说,我用词不当,自罚一杯,是陪唱,不该去陪唱!他拿白眼翻她。她说,咱们心平气和地说,不生气,不吵架,我保证。

他说,回去再说。

从他的语气里,她以经验推测,回去后,没有好果子吃。

反倒可以放松了,她既然知道说好话没用了,就不用说了。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喝完五瓶,她又要了六瓶。两人轮流去厕所小便。喝下去的酒变成了液体,也有的变成了发酵素,把各自内心的结,发酵,膨胀。

他一句话也不说。

她也不说。

吃完,潘金程埋单,带头走,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一个异样的声响,然后紧跟着是服务生的尖叫,服务生就在他的后面。他回头去看,只见,服务生满脸的惊诧,正面对着贾姗姗。

贾姗姗其实并没跟他一起走,她还是坐在自己的那个位置,绿色酒瓶子还在她的手上,头部流着黏稠的血。

他气愤地跳过来,你怎么不砸死,砸死算了!他骂完,就拨打常胜大哥的电话,但是刚打出去,就马上掐断了。他改成打了120。

到了医院,医生给缝了十六针。

缝毕,贾姗姗说,一点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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