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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妍:西口五韵

翟妍,原名翟景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期高研班学员。吉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白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中篇小说发表在《十月》《中国作家》《作家》《阳光》《青年作家》《鸭绿江》《家庭》《特区文学》《满族文学》《广西文学》《边疆文学》等刊物。中篇小说《一径长途》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转载。著有中篇小说集《麦子熟了》,散文集《如果生命可以再度青春》及大量微电影短剧等。

西口韵又名五字锦,是二人转里带有抒情性的叙事板腔……

——题记

小村还在。那条河也在。

太阳照例从东边爬出来,在小村上空划一道弧线,沉到村子西边的河里去。那河是霍林河,从内蒙古的霍林郭勒漫过科尔沁大草原流到吉林的松嫩大地不知淌过了多少沟沟坎坎,转了多少弯弯绕绕才在小村这块土地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那小村,就在霍林河即将汇入松花江的一个拐弯的地方。太阳沉下去的每个傍晚,红霞洒满水面,折射起一片红光,披了小村一身。小村变成橙黄。村后的河水一波一波掀过,河里的芦苇一浪一浪涌着,水草的香气和炊烟的味道一起在小村上空缠绕。马的嘶鸣,狗的狂叫,鸡从树杈飞到墙头,使小村更像小村。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总和我讲,说他爷爷兄弟几个搭伴儿挑着挑子从山东那边逃荒过来,一眼看中了这儿,就是因为这儿的地肥,还有条河。老辈儿人都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爷爷的爷爷那时候肯定是想,霍林在蒙古语里被解释为美食,那霍林河就是美食之河的意思喽。就算这土地长不出粮食来,守着这条河也饿不死了。更何况,那么好的土地,不知被大自然滋养了多少个春去秋回,啃一口泥土都能嚼出油来,怎么会长不出粮食来呢?

我爷爷的爷爷是第一个在这霍林河边上搭起窝棚,生火起灶过日子的,过得久了,他有了儿子,有了孙子,原来没有人烟的荒草地里有了人气儿。赶脚的路过,会问,姓啥的?

答说,姓胡。

那小村就叫胡家村了。外人再提起时,都觉得那胡家村确实不错,水美,鱼肥,粮食也产得多,就接二连三有胡姓以外的姓氏投奔过来,村子变得越来越大,大到胡家的姓氏很快就被湮没了,小村变得人来人往,新人换旧人,再提起它,年轻的总要问一问,为啥叫胡家村呢?年老的就要出来费一点口舌才能说得清楚。算下来,它有二三百岁了。

二三百岁,多少人和事都憋了满满一肚子,随便扯下一根胡子,都能带出一串故事来。

不扯远的,就说说我从小见到大的这五个人吧。五个人,足可以凑一台拉场戏了。

但我一个一个数,他们唱的是单出头。

六 子

女:我好比高山那个灵芝草啊!

男:哟!把我比作啥呀?

女:你好比臭蒲洼里的癞蛤蟆呀!

胡家村在霍林河边上,我就出生在那。那个小村地势呈陡坡状,村子建得很特别,不在陡坡之上,也不在陡坡之下,正好在陡沿儿上。如果在夜里,远远看,会发现村子上下亮着两层灯火,很美,像城里的二层小楼。不过,最美的,还是环绕村子的霍林河。我很小的时候,河面上翻滚着芦苇荡,成百上千的白天鹅常常在水上驻足,河里有鲇鱼﹑鲫鱼﹑鲤鱼﹑胖头鱼、泥鳅……各种各样的,有一种鱼特逗,也不知道是因为长相老成还是怎么的,村里人都把它们叫作“老头鱼”。因为这条河,村里的男人大多是打鱼的高手。河水养活了村子里大部分人。

那时候,每天清晨,我从矮墙爬上屋顶,看见河边宛如小小闹市,各地的人聚在那里开鱼。车来人往,好不热闹!六子,是最抢眼的一道风景,鱼打得精,每天都倒背着手在河边乱转,嘴里的小调飘得满村都是。

那小小的村子,我从来不觉得它美,数不尽的鱼,让我从来不觉着鱼是一道美食。我父亲总是炊烟一起,就跑去河边拎回二斤鱼来,让我母亲趁着新鲜炖了,我为此常常和他吵架,觉得一天至少两顿鱼的日子简直是一种折磨。

后来,掺着浓浓乡情的臭鱼烂虾是我再也无法品尝的美味佳肴。河水干涸了,渔网成堆成堆废弃在院子里,大部分以渔为生的人去城里打工了。小村子一下子安静下来,迁走的村民掀去了房顶的檩木,独留黄土堆砌的框架子,在我一天一天长大的过程中,一年一年矮下去。

村子里,唯有六子的心情没有因为河水的干涸而受到影响,二人转依旧唱着,还不停地说“人的命,天注定,瞎琢磨个!”

六子家在村子的西北角,两间土房低得一脚踏进去,像是踏进了黑窖里。墙面上有一道道沟痕,雨水冲刷后留下的,似乎多少年来都未曾抹过一把泥。路过他家门口,会有一股酸臭味随风袭来。有的女人爱干净,就会一手捏住鼻子,一手在眼前扇来扇去。六子有个傻大哥要是看见了,一个箭步冲过来,对着路人,用憨里憨气的声音大声嚷嚷,你再敢捂鼻子,我放狗咬你。说完真的就回头叫狗,狗疯了似的把前爪搭在墙上,对着路人狂叫。

村里的女人不叫他傻子,叫他半拉子,他放狗乱叫,女人就会骂,你个死半拉子!弯腰拾起半块砖头扔过去。傻子一下子就哭了,对着屋子里喊,爹,我不是半拉子!六子爹左腿有点瘸,走起路来却一阵风,披一件旧衣服,油油的,亮亮的,一颠一颠跑出来,对着傻子吼一声,老大,给我回屋去!傻子就噘着嘴,抖抖肩,用袖子在乱糟糟的胡子上抹一下,再踢狗一脚,乖乖儿钻回去。

六子爹跟进来,会问他,六子呢?他会说,谁知道又跑谁家蹭饭去了。

这是常事。六子一天到晚没啥事儿,早晨从被窝儿里爬出来就到大街上溜达,猜准了谁家的活计忙,就凑近院子,与人搭讪。碰见了谁,人家若都不说什么,六子就哼着小调,甩着步子,手插在衣兜里,继续满街晃悠。

总会遇到有人问,六子,今儿没事?六子说,忙着呢!那人要说,家里有点活儿忙不过来了,求你六子帮个忙呀,中午正好喝两盅!六子就很爽快地答应说,也行啦,我先回家吃了早饭就来。那人马上会把他迎到屋子里,怕他回家吃饭的空儿又被别人在路上截去了。不过,吃饭之前,女人会端来一脸盆子热水,说,六子,洗把脸,精神精神。六子就把一脸盆子水洗黑了。

六子是个巧人,会木匠活儿、瓦工,修理村子里的高级四轮车,还会点电焊,可是村子里的香饽饽。胡家村要是没了六子,估计比口袋里没钱还难受。难受在哪儿?难受在求六子一壶小酒就搞定的事儿,求别人不行!

六子的脸差不多天天被小酒醉得红扑扑的,从别人家里出来,踱着方步子,一手插在衣兜里,一手捏着一根笤帚儿剔着牙,嗓子眼儿里哼着二人转,小曲句句在调上。村里人逗他,六子,唱得好呀!六子得意起来,那是,想当年差一点就靠唱二人转吃饭了,县剧团团长嫌我长得丑,愣是瞎了咱这副好嗓子!边说边在脸上抓,惹得人一边走一边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喊一句,六子,明儿来家喝酒呀,顺便帮我修一下四轮车!六子赶紧端起来,说,明儿我忙着呢!那人说,耽误你一天,哥实在是弄不走那个笨东西!六子就装得很无奈,说,也行吧!

六子喊我父亲大哥,我跟着父亲叫他六子。别人也都叫他六子,包括除我以外的所有小孩子。六子有事没事总往我父亲那里跑,有活儿没活儿我父亲都留他吃饭。他若在家里吃饭,即便母亲会烧上一水缸的水,把他扔在里面泡上两天,我也定不上桌。父亲拿眼睛瞪我,我一转身,一跺脚,捧着饭碗,躲进厨房里,不愿再出来。六子不在乎,照样把盘子里的菜尝个遍。那个时候的六子,三十多岁。我常听父亲和他说,六子,给你介绍个媳妇吧,带个孩子,行不?六子说,我才不养别人的种呢。父亲骂他,你能什么能?人家愿不愿意跟你还不一定呢。六子就耷拉着脑袋说,我要是娶媳妇了,我爹他们就没人管了。

六子在我父亲的怂恿下还真去相过一次亲。记得那天父亲给他理了头发,刮了脸,母亲还找出父亲的干净衣服给六子换上。利索的六子并不情愿地出了门,我看着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直心疼我父亲的那套衣服。果真没超过五天,六子垂眉丧眼地回来了,像是病了一场,大伙问他咋了?他说是惦记他那瘸腿的老爹和那个傻哥哥。

从那以后,谁都不再提给六子保媒的事儿了。六子自个儿也不惦记。他把自家的几亩地承包出去,靠拿政府的救济款和开一个修理铺过日子。手头宽绰了,钱全都揣在兜里,人多的地方,啐一口唾沫在手指头上,一张一张数。有人说,嘿,六子,满屯子人,你活得最潇洒。六子头也不抬摆弄着手里的钞票,我没老婆没孩儿的,咋自在咋活。这时要是再有人说,六子,有些活计忙不过来哩,求你帮个忙。六子就冒出一句,明儿我忙!人家说,你有啥忙的?帮帮忙嘛,六子。六子就不耐烦了,说,明儿再说,明儿再说!任村里人再说上一箩筐的好话再加上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六子也不动心,反过来他会对别人讲,想拿我当免费的使吗?我六子除了缺女人,啥也不缺。

六子爹九十岁那年死了,对六子的打击相当大。六子说,爹,你可不能死啊,国家政策规定,过了九十还给钱呢,咱可要好好活着啊!六子一包一包往回买药,旁人说,六子,孝顺!六子说,自个儿的爹,得好好疼!争取让他活到一百岁!可六子爹吃了很多药也不顶用,六子就把他爹抬到乡卫生院,六子对大夫说,可要救活我爹呀,这可是我们家的财神爷!大夫眨巴眨巴眼睛说没救了!六子就哭得撕心裂肺的。

政府给贫困户盖房子,六子家的大瓦房,三间,蓝盖,瓦蓝瓦蓝的。有个叫刘三的逗六子,有房了,弄个媳妇吧。六子说,我才不稀罕。可是,那年夏天,刘三去河对岸的一个庄户人家打工,回来对六子说,六子,我给打工的这个东家是个女的,男人死了,那女人和你年龄差不多,五十来岁,长得不老相,还大高个儿呢。六子眨巴几下眼睛岔开话问,明儿你们去多少人给她铲地?刘三说,越多越好!六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说,铲地也不累,明儿我也随车去,挣几张票子。刘三哈哈大笑说,你六子也缺钱?六子才不管那些,第二天早早在四轮车斗里占了个好位置。

说是铲地,实际上是女东家把黄豆种在了河床上,河水早就没了,河床肥沃,黄豆地里长满了杂草、水蒿子,还有芦苇,要用镰刀去割下来,根本不能用锄头去铲,这样反倒更轻松。找一个干活儿稳当、麻利又不毛糙的男人领队,其他人跟在打头阵的后面,好好干,不打狼,东家就会很满意。

六子去了,干着活儿,时不时瞄女东家几眼,大高个儿,头发烫着卷,一脸富态相,连个褶子都没有。六子心里喜欢得不得了,越干越来劲,把领队的都落在了后面。

女东家在后面偷偷问,那人是谁?刘三在心里骂着六子,嘴上却说,六子可是我们村的童男子,力气大着呢,有使不完的劲!是不六子?

六子头也不抬,弓着腰很卖力地割苇子。刘三又喊,六子,来一段二人转吧,女东家最爱听!所有的人就都跟着喊,六子,来一段,听你的二人转干活儿不累!六子回过身来,清清嗓子,眼睛溜着女东家说,来一段?哈哈,那我就来一段《蓝桥》吧!说着站在黄豆地中央,就唱上了:

红缎子来吊面啊,

大绒啊来镶边哪,

上有几出戏呀,

有戏咱俩就慢慢演啊……

六子一边唱,一边摆姿势,女东家听得豪爽,看得大笑,最后还伸出大拇指说,六子唱得好!六子就唱了一个又一个。

女东家说,六子唱得好,活儿也地道,下午六子领队!六子美得午饭都没吃好,下午早早把人都领到地里干活儿去了。刘三骂六子缺心眼,第二天再去上工,说啥也不让他上车,六子就天天骑着自行车去。

刘三知道六子的心思,见到女东家就喊,东家,六子可是有钱的主,是我们村的钻石王老六,电焊工啊,修理铺子开得老大了。女东家看了看六子问,六子,你的铺子投资多少钱?六子很得意,说,我要全弄完怎么也得个五六万!刘三正举着水壶仰着脖子往肚子里灌水,听六子这么一说,一口水喷得满天都是。

女东家的活儿几天就干完了,六子的心却长了草,天天骑着自行车往河对岸跑。村里人问,六子,天天往对岸跑干啥?六子说,我去河里打鱼呢!村里人说,河都干了,哪儿来的鱼?是去打野鸡了吧?六子不回答,岔开话说,我看到芦苇荡里还真跑着野鸡呢! 村里人就哈哈大笑。

暑伏,村里人最闲,男人女人成帮结队蹲在墙脚下,女人在阴凉里纳鞋底,男人打扑克。六子也来凑热闹,手里多了个手机。那年头手机刚兴,墙根儿下的人齐刷刷看着六子,没几分钟那东西就要唱一下,六子就把它放在耳边,一会儿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又骂上几句。快嘴的女人抢先问,六子,真能哎,哪儿来的手机?

六子笑而不答,很神秘。女人们互相递个眼神,一拥而上,把手机夺下来。六子说,别弄坏了呀,这可不是一般人送的!女人们追着问,谁送的?不会是对岸的那个女人送的吧?

六子又装得神秘兮兮的。女人们更加好奇,你俩好上了?真的好上了?

六子说,早好上了,我去一次,她就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不信?看看这衣服!说着随手在衣襟上掸几下。村里人看了看,六子确实变了,比以前干净了。

六子的手机又响了,拿着它的女人吓了一跳。六子一把夺回来,往人群外站站,放在耳边嘻嘻哈哈地说。

有人说,六子,谁打的电话?不会是对岸那个女人吧?六子又笑,却不回答。

六子的电话唱得太频,接电话时说几句就急了眼,很威风。

刘三看着六子接电话的样子捂着嘴嘻嘻笑,笑得出了声。六子回头看他一眼,刘三笑得更响,原来是刘三在戏耍六子,只是振了他的手机铃,并没接通。六子却自己对着手机说得有模有样的。

把戏被揭穿,六子有点挂不住脸,一转身撤出人群,甩着步子走远几步,又哼起了小调。

河对岸的女人真约六子了。用六子自己的话说,是被他感动的。大冬天六子照样天天往对岸跑。深深的雪壳子,愣是让他给踩出一条道来。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那女子像菩萨一样开了恩,给六子沏了茶,还留他吃了晚饭。几杯小酒下肚,她对六子说,我儿子刚结婚,手头不宽绰,想做点小买卖需要五六千块,你开着修理铺子,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犯难吧?还没等六子听明白,她又说,算我开口向你借,怎么样?

六子这回懂了,嘴本来就油滑,说,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自己儿子的事儿,我砸锅卖铁也帮你张罗,放心吧,包我身上了!一仰脖儿一口烧酒下肚,脸顿时红润了,话就又多了起来,瞧你,还和我说借,这不是打我六子的脸吗?我六子五十岁的人了,还没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思,大半辈子了,瞧上你了,钱对我又算个啥?

那晚,大雪像女人白花花的身子,掩了门,遮了窗。六子醉得一塌糊涂。那女人把一条棉被盖在六子的身上。六子的鼾声灌满了屋子,那女人把头贴在炕沿儿上打盹儿,听着六子梦里不时漾上一个酒嗝儿,溜出一段小调。

后来,村里有人说,女人和六子睡了。也有人说,和六子睡了?那得几辈子没见过男人呀?睡没睡终也无从考证,但有两件事儿是真的,那晚,女人真的把六子的衣服洗了,因为六子的衣服真的露出了最初的颜色,还飘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另外,六子给了那女人一笔对他来说挺大数额的钱。

再后来,那女人揣上六子的钱跑了,无影无踪。村子里的人很少再听到六子唱二人转小调了,没有人再开六子的玩笑,胡家村一下子冷清了。

香 兰

女:这本是门帘上几出小戏啦么呀。

男:绣到天明咱也绣不完哪。

合:咱俩就慢慢观哪,哎……

紧贴着河边有一座小庙,紧贴着小庙有一户人家姓董,叫董海生。他家的女主人我从来没见过,我奶奶说是生了病,没钱治,手扶着锅台正往外扒灶灰,就死掉了。死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小,大的也就五六岁,小的刚会走。这就苦了那男人,白天当爹,晚上当妈,屎一把尿一把拉扯。我最佩服的是那男人会做棉衣,棉衣里面还垫了塑料布,说是怕孩子尿湿。可是,他家太穷了,那两个孩子的棉衣总是今年穿过了,明年再穿,孩子一长,衣服就勾勾巴巴裹在身上,不是露半截胳膊,就是裸着半截脚脖,尤其是那个小的,吃不好,喝不好,还胖得圆滚滚的,所以就连衣服的扣子也系不上。鞋子也总是趿拉在脚上,脚后跟裂开的口子,小嘴儿一样张着,鲜红鲜红的。

到了上学的年龄,那大的坐了两天教室就坐不住了,因为那小的离不了她,她在里面上课,小的就趴在窗户上哭,弄得学生们嘿嘿直笑,老师也讲不好课。她退学的时候,央求老师给她和妹妹起个名字,老师看着那两个孩子确实可怜,那么大了,连个名字也没有,大的叫董大虎闺女,小的叫董二虎闺女。这怎么行?在我们那儿,“虎”这个字是不能乱说的,男孩子沾了“虎气”娶媳妇准是要娶个不好的女人,女孩子沾了“虎气”,想嫁个好人家那就更不可能了,人家都说一辈没好妻,三辈没好子。

那老师给那个大女孩起了名字叫宝香,小女孩叫宝兰。她们从小就可怜,名字里带个宝字,娇贵些。

宝香不念书以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天天在家做家务,她能洗衣服,收拾房间,做饭也会,只是她个子矮,每次做饭都够不到锅台,就蹲上去,后来个子高点了就踩在小板凳上。她在上面往锅圈上贴玉米饼子,宝兰在底下烧火。有一次,火烧过头了,水干了,一锅饼子就煳了。宝香把宝兰打了,宝兰站在院子里哭,哭的时候不喊爹也不喊妈,专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她那样一喊,能把一村人的心都喊碎了。她邻居的老太太姓王,一条腿和一只胳膊都不好使,一听见宝兰喊我的天啊,她就隔着墙头说,造孽啊!造孽啊!她说造孽啊,也不全是为了宝兰,更多的是为自己。就像村子里的另一个老太太女儿死了,可是不能老是在家里哭,总在家里哭,儿子、媳妇都不高兴,谁家要是办丧事,她就跑去狠狠哭一场,王老太太的道理和她是一样的。王老太太胳膊、腿都不好使,心性却高,嫁给王老头一辈子快过到头了,都不满意,倒也怪不得她,那男人确实其貌不扬,村里人都叫他王大郎。尤其是那宝兰,也没人教,喊王大郎喊得最欢。那王老太太要是听见了,也会说,造孽啊!造孽啊!

到了宝兰该上学的年纪,我也去上学。能不能入学得先数数,能从一数到十,再倒背过来,老师才会收。我胆子小,数一的时候声音还很大,从五到十就全都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了,到了倒背那一节,哇一声就哭开了。哭归哭,到底还是背下来了。背完了就站在一旁听下一个同学背。下一个是宝兰。

宝兰还没开始数数,我就笑了。老师说,宝兰,会不会查数?宝兰用手指不停地挠大腿,左挠一下右挠一下,就是不说会不会。老师说,宝兰,裤子里有虱子吗?宝兰就瞪着老师数道:一二三四五爹妈奶爷。老师说,一二三四五爹妈奶爷这是几个?宝兰说,缺宝香。老师说,宝香是几?宝兰说,宝香总打我。

宝兰在教室里只坐了半天就跑了,她不喜欢那么规规矩矩坐着,上课老动,一动老师就骂她,老师骂她一句,她就回一句,最后把老师气得捏住她的脸蛋说,你是不想好了?她一抬胳膊把老师的手掀下去,别掐我的脸,你又不是董宝香。

宝兰跑了,老师就一趟一趟去找,倒也不是因为宝兰多优秀,是上头有令,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不准女童辍学。风声紧了,宝兰就去课堂做做样子。风声一过,宝兰就不进课堂了,高兴时就跑到学校院子里玩儿,我们在里头上课,她在外头唱歌,口袋里经常揣着爆米花,我们下课了她就掏出一把,见人就给,我们谁都不要,她的爆米花和她一样,有一股汗泥味儿。我们厌恶得要命。

我妈不嫌弃。

我小的时候,村子里井少。我家院子里恰巧有一口。那井水又苦又涩,烧开以后锅底上会长一层厚厚的白碱嘎巴,人喝了就长一口黄牙,但还是要天天喝。宝香和宝兰打水打得最勤,因为她俩长得小,总是不能把水桶打满,就用一根棍子抬着,用点儿抬点儿。我妈得空就会把她们叫到屋子里,给宝香梳头发,用篦子给宝兰勒虮子。她们都叫我妈婶子。宝香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央求我妈教她做鞋。我妈有个大账本,不是用来记账的,是用来夹鞋样子的。那鞋样子都是用牛皮纸一张一张剔下来的,大的小的,棉的单的规规矩矩夹在里头。宝香没事儿就翻,翻着翻着就翻到了一副单鞋样儿,瞄了半天,说,婶子,这个我爸能穿。我妈就找一张牛皮纸,把那鞋样描下来,给她剔好,让她揣回去。

做鞋得用布,宝香没有,东家一块、西家一块地要。有一次去跟邻居王老太太要。王老太太不给,说,我自己家好几双脚还等着呢。王老太太说的是实话,她有四个儿子,全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老大和老二给村子里放马,鞋子从来都舍不得穿,总是用布口袋装着,背在后背上。宝兰不管那些,见宝香总也凑不齐做鞋的布,就把王老太太挂在晾衣绳上的两件外衣拿走了,还躲进苞米地,把衣服剪成一块一块的才带回家。宝香问起,她说别人给的。

到了晚上,宝香打了一盆糨糊,把碎布抹上糨糊一层一层往桌子上贴,厚度够了,就揭下来放到热炕头上烙,烙干了,成了袼褙,就照着鞋样子剪下来做鞋底。

照实说,那衣服打成袼褙,做成了鞋底,王老太太是不会发现的,可那老太太看着不起眼,心却精明得很,去宝香家三找两找,就找出蛛丝马迹来了。她从剪碎的袼褙里找到了和她衣服一个颜色的一块布,不依不饶起来,每天站在宝香家的大门口骂上一阵子。骂得一点口德都不留,恨不得话一出口宝香他们家立马死绝了。

后来,宝兰终于顶不住那骂了,站在窗台上指着那老太太说,你那两件装老衣裳是我拿了,爱咋咋地!这一说,那老太太更受不了了,闹到了村上,哭哭啼啼让村长出来评理。村长想了一宿也不知道这理该咋评。不是别的,那董家,宝香和宝兰的爹,自从宝香会做饭,他就常年不着家。偶尔回来一趟,也是给那两个闺女放下点粮食就走。他咋好去和那两个闺女说呢?

村长让媳妇拿两件自己的衣裳给王老太太。她不要,说大年三十揉馒头,争的就是这口气!活了大半辈子,还让两个小丫头崽子给欺负了,这可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说着说着她就哭开了。哭得村长和他媳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是没招儿了,村长说,那我去说说那俩孩子吧。

就去了。还没进董家的门,就听见宝兰在哭,一声一声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从门板缝里挤出来,飘出老远。

是宝香又把宝兰打了。宝香举着笤帚对宝兰吼,你说,你错没错?那宝兰是个滚刀肉,喊破天,也不肯说出个“错”字来。宝香把宝兰打得后脊梁上全是血棱子,村长都看不下去了,骂了一句,你们的爹怕是死在外头了!他把宝兰从地上拎起来,扔在炕上。炕上连片席子也没有,铺的是装过化肥的袋子,宝香针线活儿不错,袋子一个一个缝在一起,看上去挺板正的。

村长坐在那炕沿儿上抽了一根烟,一句话也没说就要走,到了门口,一推那门,看看宝香说,你也大了,晚上睡觉用棍子把门别上。宝香没应这话,却说,叔,你和我王娘说,衣服的事我慢慢和她了。村长想,你拿啥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走了老远,又想,那门都掉下巴了,别不别上都一个样。

夜里,总有狗叫,宝兰害怕,就往宝香怀里钻。宝香摸着她后脊梁上的血棱子,问她疼不疼,宝兰说,疼。宝香说,疼的话姐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宝兰说,你总说不打我,可打起来下手贼狠。宝香说,那不是气头上吗?宝兰说,你要是把我打死了就没人给你做伴了。宝香胳肢着她说,哪儿那么不抗打?你看谁家孩子一打就死了?宝兰就笑了,说,姐,衣服的事儿咋了啊?宝香拍着她,说,你睡吧,姐想招儿。

宝兰睡不着,问宝香狗咬啥呢?宝香从被窝儿里爬起来,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月光洒了一地,墙脚几束苞米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一摇一晃的,宝香说,狗咬月亮呢。宝兰从被窝儿里爬出来,去看那月亮,在薄薄的几片云后面慢慢跑着。

宝兰睡在窗台上,天亮时,宝香做好了早饭,叫她吃,她一睁眼,看见她们的爹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光着脚从窗子跳出去,喊着,爸!爸!董海生嘴里应着,眉眼也不抬,闷着头往屋里走,宝兰就在屁股后跟着,活蹦乱跳,跟只兔子似的。

这一次,董海生没用自行车驮回粮食来。他进屋,宝香跟进来,直直对他说,我和宝兰快要断顿了。他坐在炕沿儿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宝香也不再说什么,搬来一张小炕桌放在炕梢,和宝兰围上去吃饭。董海生抽够了烟,往前凑凑,也跟着稀里哗啦喝粥。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宝香又说,村里人都说你在外头有家了,真的假的?董海生只顾把粥喝得呼呼响,头也不抬。宝香说,是给人家拉帮套吧?他这才把粥碗放下,头垂得更低。宝香把碗撤了,桌子也撤了,在锅台旁忙了好一阵又进屋来,说,你要是有家了就好好过吧,我和宝兰小的时候都过来了,以后就更不用你惦记了。

董海生再走时,宝兰就不依了,他刚一骑上车子,宝兰就在后面追,鞋子也不穿,张着两只手喊爸啊!爸啊!追上了,手就抓在后座上,死活不松开。宝香来拽她,她哭得鼻子里直往外冒泡,那泡碎了,就成了一汪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顺着嘴角往下滴。

宝香说,让他走!宝兰一抽一抽的,话也说不出来,就是不撒手。

董海生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想去抱抱宝兰,宝香一把推开他,说,要走你就拿出点狠劲来!董海生愣了愣,真的转身走了,连自行车也不要了。宝兰看着那人越走越远了,抬脚踢着宝香说,董宝香你不是人!宝香把那自行车扶起来,一手推着车子,一手牵着宝兰回家去了。

王老太太一见那自行车,就吵着要她儿子把车子推回来,说是正好抵她的衣服。宝香不干,宝香说衣服没有自行车值钱。村长又去给评理,评来评去,也断不出个里表来。那宝香实在没法子,就把自行车立在炕上,睡着都用手抓着。

有一回看见我妈,她说,婶子,我和宝兰没法儿活了。我妈那人总是心软,说宝香你要是不怕吃苦,就去卖冰棍吧。宝香一下子露出喜色来,说,婶子,我不怕吃苦。那时候冰棍一毛钱一根,我妈说,我先借你十块钱,你去试试。

宝香就去试了。冰棍厂在乡里,从胡家村走过去要八里路。宝香开始不会骑车子,边推边学。也算灵巧,三五日的工夫,就能骑上去嗖嗖跑了。她嗓门儿大,喊起来一点都不怯口,在村头吆喝一声,村尾都听得见。她一喊,村里大人小孩都觉得新鲜,常常围上去看,尤其是晚饭后,几家几户凑到一起,坐在房檐儿底下,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孩子们在一旁跳皮筋,丢口袋,嘴里总要衔点什么,宝香看准了时机,推着车子往人群里一坐,孩子们一趟趟跑过来,她就笑盈盈地收钱,开箱子拿冰棍。

我那时候总是好奇,为什么冰棍放在那个箱子里就不化呢?总想伸手去摸一摸那箱子里头。宝香不肯,我那念头一动,她就给我一根冰棍吃。我妈说,吃归吃,宝香你心里头要有个账,吃够我那十块钱,就不能再给了。我用我妈那十块钱,吃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冰棍。等到转过年来,宝香卖冰棍,就很少回到村子里卖了。是那新鲜劲儿过了,也是她想多挣点钱。

她常跑到别的村子去,二十里路,五十里路,甚至六七十里路那么跑,总也不嫌累。

她那样不着家,早出晚归,村里人就很少见到她,偶尔见到她一次,都觉得她变了,像个大姑娘的样子,胸脯鼓了,头发梳得光顺,脸上会涂一点点胭脂,瞅上去红润好看。她还告诉我妈说,婶子,秋月胭粉不好,现在都擦天芳,两块五一袋,能把人抹白喽。我妈笑,说她只擦一块钱一袋的人参雪花膏。还告诉宝香挣钱了别乱花,攒足了可以做大事。宝香说,是要做一件大事的。我妈问,是啥大事。宝香说,再买一辆自行车,让宝兰也去卖冰棍。

那宝兰打小就胖,长到了十几岁还是胖。宝香从别人手里买了一辆旧自行车给她,她学了半个月还是上不去。后来总算上去了,学着宝香的样子驮着一个大箱子去卖冰棍,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算账。人家给她正好的钱,她给人家一根冰棍。人家要是拿上个大票子,她就要问问人家,我找你多少钱?有那么几次,在别的村子被一群男孩子围上,一边喝啤酒,一边吃她箱子里的冰棍。吃完了,要她算账,她抠着手指头算不出来,脸憋得红到脖子根儿。惹得那群男孩子又是尖叫,又是吹口哨。到最后,她要走,人家拦住她,问她,钱不想要了?她就说,你管我?往人群外挣巴,不挣巴倒好,一挣巴倒撩起了他们的兴致,一把一把往回拽她。拽得急了,宝兰的泼劲儿就上来了,从路边抄起一根棍子,由着性子抡,打着了那群男孩子中的一个高个子。这下人家不饶她了,放下话说,你等着!说完就走了。

她哪儿能等着?骑上自行车就跑。跑到能看见胡家村的那条土道上了,回头去看,也没有谁追上来。舒了一口气,速度慢下来,后来,索性坐在经常路过的桥头上等宝香。那天刚好和宝香有个约定,晚上七点一起回家,小桥头上不见不散。

她就那样等着,真的看到宝香骑着车子过来,可宝香还没靠近,一辆大幸福摩托车先到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停在她眼前,跳下三四个人,也不说什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打过了,跳上摩托车就走。宝香愣了,愣了好久往桥头跑,跑到那儿,看见宝兰的脑袋下面流出好大一摊血来。她抱着宝兰喊,妹妹啊!妹妹啊!

宝香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查来查去说人跑了,抓不到。这样一说,就很多年也没抓到人。董海生自打宝兰死了,每年都回来几趟,回来也不看宝香,直接去乡上,去派出所,问案子啥时候能破。又过了好几年,村子里突然传进来一个新词,叫“严打”,这一“严打”,那些一直抓不到的逃犯突然就全抓到了。宝兰那条命,人家赔了两万五,董海生把那钱领回来,一路哼着小调,逢人就说,这案子总算结了。

结了那案子,就再没人见到他了。

倒是宝香,始终守在河边,小庙旁的那旧房子里。冰棍早就卖不成了,她捡纸壳,捡塑料瓶子,有时候也推着三轮车,喊,收破烂喽!村里人劝她嫁人,她不吱声。宝兰没了以后,她很少说话。到了过年,清明,七月半,一个人去那桥头烧纸钱。是给宝兰的。因为宝兰没有坟。她死的时候还没成家,又是横死的,按村里的规矩,连埋都不能埋。当时宝香怕宝兰被野狗撕了,就拖着她的尸体,从桥上扔到霍林河里去了。

宝兰就在那河里,宝香是到死也不会离开那河的。

秀 珍

女:左一天右一天哪啊

男:天天把我盼啊

女:左一夜右一夜

男:夜夜凄凉啊

有个叫秀珍的,长得可好看了。我妈说她最好看的地方是那双眼睛,我说不对,是笑。笑起来两个大酒窝。我特别喜欢一笑带酒窝的女人,尤其还是两个。为了模仿秀珍的笑,我常常对着镜子挤,想找个合适的姿态,把酒窝挤出来。挤得腮帮子都酸了,还是不如秀珍好看。我妈说,好看顶啥用,好看不如好命。村里人说女人好命,都是说嫁得好。就好像我将来一定能嫁得好一样。

而秀珍已经嫁人了。她就嫁给了本村的程顺。

程顺平日里做些小生意,骑着摩托车收鸡鸭鹅,收羊收狗,还收鹅毛鸭毛,当然,别人看不见时,他也捡路边的鸡毛,塞进装鹅毛鸭毛的口袋,就像我看见他家院子里到处都是他收来的死羊羔和死猪崽一样。

他家和我家是前后院邻居,我家在前,他家在后,我趴在我家的后窗上,就能把他家看得一清二楚。秀珍过门以后,我更爱趴那窗户,因为有时候能透过玻璃看见秀珍和程顺抱在一起亲嘴,他们一亲嘴,我就脸红,把头缩回来,躲在旮旯里心跳上好一阵子。等想再去看时,他们就把窗帘拉上了,急得我什么也看不见。

又过了几年,就很少看见他们亲嘴了,总能听见他们吵架,一吵就吵得惊天动地,有时候已经半夜了,还要敲我家的门,是程顺把秀珍打了,她不敢回娘家,就跑我家躲。也有的时候不来我家。有一次,半夜下雨,我起来撒尿,一个闪电劈下来,正好从后窗看见她在她家院子里站着,两间土房在身后影着,风掀她的头发,从后面掀到眼前,她也不动,我吓得半死,心里阴森森的好几天,再见到她时,有一些害怕。

后来她对我妈讲,是程顺要买三轮车,收杂粮杂豆。她不同意,程顺就把她从屋子里推出来。我妈说,他想把买卖做大,是好事啊。秀珍眼睛肿着,说,好啥好,不就是比别人手头宽绰点吗?我妈说,过日子,不就图个手头宽绰吗?秀珍说,我倒觉得日子苦点好过。我妈笑笑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秀珍一听,像犯了天大的错,把头低得不能再低。

程顺家的三轮车没几日就开回来了。村子里平日里除了几辆四轮车嗒嗒响,也没什么上眼的东西了。程顺的三轮车一开回来就成了稀罕宝,村里人都去看,夸程顺能干,夸秀珍是过日子的好手。秀珍也不说话,里里外外忙着,炒瓜子,烧开水,给大伙儿泡茶,大伙儿就炕上一堆,地下一堆瞎聊,从地垄沟聊到中南海,从庄稼院聊到党中央。聊到日落天黑,程顺让秀珍整两个菜,秀珍就炖了一锅河里的鱼,又拍了一个黄瓜端到桌子上来。

酒喝到一半儿,程顺舌头大了,拎着酒壶喊,秀珍,秀珍!秀珍问他干啥?他说酒壶到底了,你快去打酒。秀珍说差不多行了,再喝你又多!程顺说,你管老子?生了儿子你再来管老子!一个丫头蛋子你都生不出来,老子不喝干啥?秀珍听了不吱声,脸子阴着把他手里的酒壶夺过来。

她打完酒回来,那些人全都散了,只剩下程顺瞪着眼睛在饭桌前坐着,秀珍把酒壶放在他眼前说,喝吧!喝死拉倒!他一下把桌子掀了,说,他妈的,家里来个人你就摆个吊丧脸,老子的面子都让你丢净了!秀珍把摔在地上的桌子掇起来,开门叫她养的两条狗进来吃地上的饭菜,她捡地上的碎盘子碎碗,不紧不慢,说,面子都是自己给自己的。程顺听她这么一说,摸起一把扫炕笤帚朝地上扔去,秀珍身子一歪,笤帚砸在了狗身上,狗立即缩起一条腿哼哼叫。狗平日里都是秀珍养的,这样一叫,秀珍就心疼了,凑到狗身边,抱住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程顺觉得好笑,骂她,你对狗比对你男人都亲!你跟那狗睡了咋的?秀珍这下子火了,吼着程顺,你给我滚出去!程顺说,要滚也是你滚,这是我的家!秀珍忽一下站起来,抹着眼泪冲出门。我妈那时候正站在院子里喂猪,眼见着秀珍顺着我家大门口跑远了,说一句,坏了,后院的两口子又打起来了。扔下猪食舀子追上去,不大一会儿,拖拖拉拉,把秀珍拽回来了。

坐在我家炕上,我妈说,你这人多傻?往哪跑啊,这天都快黑了。秀珍不说话,一个劲儿哭。我妈说,别哭了,让你妈知道多惦记。秀珍说,她要是惦记我,当初能把我嫁给程顺?

这话一说就有故事了,我那时虽小,还是隐约知道,秀珍在结婚之前和村小学里的一个民办教师处对象了。那时,村子里自己搞对象的不多,他们处了一段时间,那民办教师就按规矩找了个人去秀珍家说媒。

秀珍她妈见了媒人,说,你说她搞对象也行,她倒是搞个好的啊,还搞了个穷教书的,搞了穷教书的也行,还是个民办的,还不如种地的呢。那媒人说,眼光要放长,民办教师也是知识分子。秀珍她妈说,哎哟,工不工农不农的,还一身酸气。都不如收鸭毛的程顺,你看人家骑着摩托车走南闯北的,天天进钱。

那媒人一听乐了,程顺正好是她叔伯侄子,就说,你还真有眼光,就是秀珍比程顺大一岁,俗话说,女大一,不是妻。秀珍妈说,谁说的?女大一,抱金鸡!媒人一见她这么说,忙改口道,这都啥世道了,谁还信那些?你要是觉得程顺好,我把程顺给秀珍介绍介绍。秀珍她妈一下子热情了,说,那敢情好,我就觉得程顺那孩子不错,将来能有出息。

媒人回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了那民办教师的,秀珍再去找他,他说啥也不露面。他本来是个高中毕业生,差了几分没考上大学才来当民办教师,和秀珍的婚事一黄,又埋头看起书来,说就不信自己考不上个大学?他再也不见秀珍,秀珍就嫁给程顺了。心里恨着那个民办教师,就总想把日子过好,处处都要个样。可偏偏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就不遂人愿了。也不知道是谁的毛病,反正,在村子里,只要生不出孩子,都是女人的事儿。

程顺确实能干。买了三轮车,去城里进菜,运到乡下去卖,起早贪黑,也不嫌累,只是在外面跑着跑着,就很少回家了。他们那个家,让人见得最多的就是秀珍。他家不种地,秀珍总怕冬天没柴火烧,一个人去撬树枝,然后推着小推车,一捆一捆往回拉,再一捆一捆码放在院子里,几天下来,小柴垛就跟小山似的。遇到刮风,村子里就容易停电,那柴垛上的干树叶唰啦唰啦叫,秀珍不敢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就蹲在柴垛底下,跟着那叶子唱,长一声短一声的调子,被风搅着听不清,总是到了结尾一声“唉”,才能让人松一口气。

有一次,有人跟秀珍说程顺总在邻村的李寡妇家打麻将。秀珍一听头就大了,那李寡妇是方圆百里都报响儿的人物,家里开着赌局,有好多乡镇甚至县里的干部都往她那儿跑,门前的小轿车一停起来都是一溜儿一溜儿的。

程顺去了她那儿,秀珍有些发毛。

当晚秀珍就裹一件衣裳,冒着雨,去找程顺。临走时跟我妈说,平时程顺在外面怎么疯都行,但这件事儿不行。我得要个说法,程顺这次要是还耍横,我就离婚!

去邻村,走近道,要穿过一大片高粱地。那高粱地里有一条毛毛道,白天走着都瘆人,走一步,道儿两边的叶子哗哗响,总像后面跟着个人。她后来和我妈讲,害怕,就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喊着程顺!程顺!好像程顺能听见一样。等到了李寡妇家门前时,憋了一肚子的“程顺”,却喊不出口了。她在人家的大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把一个村子的狗都走醒了,不停地叫,给她助威似的,她也没敢敲那寡妇的门。过了不知有多久,从人家的窗子里看见突然亮起烛火,一摇一晃映在玻璃上,她担心是有人起夜,怕让人看见,就又那么顶着雨,顺着毛毛道回来了。

我妈还以为她会闹一场,结果那一次以后,她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个人守着两间空房子。

她娘家妈知道她的难处,想让她多回娘家走走,却又不敢当面和她说,就去我家找我妈,让我妈劝劝。我妈一劝,她就说,嫂子你劝啥劝?我妈当初说程顺好,那我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我妈把这话学给她妈听,她妈抹着眼泪说,是我当初错主意了,她不说怪我的话,这就是大怪了。

那以后,她妈总是想着多关心关心她,赶上刮风下雨就去给她做个伴,省得她夜里害怕。时间一长,她妈就恨起程顺来,有天半夜,程顺醉醺醺的回来,她妈劈头盖脸就骂,程顺你个丧良心的,这样下去早晚不得好死!

秀珍她妈这么一骂,程顺就闹开了,说,把你闺女领回去,我早不想和她过了!秀珍一听程顺这样说,再也不让她妈去做伴了,宁愿天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唱,也不愿她妈再登门。我一听见她唱,就觉得为啥孩子偏偏要女人生呢?我妈总是说,这女人不生孩子,就是废物了。我真怕自己长大了结婚,也生不出孩子来。

秀珍的日子天天那样过,时间一长,村子里的人都习惯了,要是偶尔看见程顺回来,也不觉得奇怪,知道那是程顺给秀珍送生活费来了。秀珍也习惯了,忙完活儿,会和村里别的女人一样,蹲在墙根儿底下扯扯家常。有人要是说,秀珍,守活寡一样,离了算了。她就说,要是离了再嫁,嫁个有孩子的,还不如现在清净,毕竟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人家也就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年,霍林河发了一场大水,全村的男人都去筑坝,一家一段,谁的分段出了口子谁负责。秀珍也分了一段,那扛沙筑坝不是女人干的活儿,她就去邻村找程顺,程顺还算通情,说,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果真,秀珍前脚到家,程顺后脚就跟进来了。

那一次,水发得大,夜夜都报险情,程顺在家就住得长了些。再去看她的院子,就有了烟火气,晚饭时,总能闻见葱花爆锅的香味儿从她家飘出来,我妈说,这女人和男人,就跟秤杆儿和秤砣一样,离了谁,家都不像家了。

秀珍过上了像个家的日子,我觉得只要那大水一直涨下去,程顺就会一直住在家里。

可过了四十多天,大水退了,村子里险情解除,一村子人终于松了口气,只有秀珍变得恍惚。人家说“ 这回可算没事儿了”的那天早晨,她莽莽撞撞跑去我家,对我妈说,嫂子,把鸡卖给我一只。我妈问她买鸡做啥?她说,给程顺熬鸡汤补身子,前些日子修大坝,累得又黑又瘦。我妈说,男人不是你惯着他他就能回心转意的,那程顺壮得跟牛犊子似的,你这是何苦呢?她倚在门上哭起来,声音嘤嘤嗡嗡,听了让人觉得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我妈看不得,只好说,你要非得给他喝鸡汤,我就去给你抓鸡。她点点头,抹去眼泪,说,嫂子,能不能留住他的心,死活就看这一回了。我妈叹着气,出去把一只正蹲在鸡窝里下蛋的老母鸡抓给她了,她接过去,往外走,我妈说,造孽啊!蛋还没下出来呢。

那天,我特意把作业本铺在后窗台上,写着作业,时不时溜一眼秀珍的院子,看她杀鸡,把两只鸡膀子别在一起,一只脚踩着鸡腿,一只脚踩着鸡头,两只手握着刀往下剁,一碰到鸡脖子,又突然抬起来,抹一把汗,重来。反反复复好几次,终于眼睛一闭,刀落下去了。松开两只脚,那鸡的脑袋已经耷拉下去了,却还是摇摇晃晃站起来,从脖子上一股一股往外冒血,满院子跑,等血淌没了,一个跟头栽下去,秀珍把它捡回来,扔进开水盆子里,烫过来,烫过去,一把一把往下撸毛。她做这些时,程顺就躺在炕上睡觉,她过一会儿就要透过玻璃窗朝炕上看看,生怕他不见了。

那是只老母鸡,在她的锅里整整咕嘟了一个下午。中间她又跑来问我妈,嫂子,你说要是有根红参是不是更好些?我妈说,他一个大男人哪儿那么娇贵?说着,抓了一把枸杞给她,她握着,脸上红扑扑的走了。

到了日头沉到河里去的时候,后窗口突然传来程顺的吼声,你松不松手?到底松不松手?我和我妈同时愣住了,愣了半天,奔向窗口,看见秀珍趴在地上,死死抱住程顺一条大腿,程顺用另一只脚使劲儿踹她,她就是不撒手。程顺踹了几脚,累了,立在那儿大口大口喘气,喘了一会儿,两只胳膊松垮下来,拿脸对着天,说,你说咱俩这是干啥呢?你图个啥啊?你就抬抬手放了我吧!秀珍抬起头,看着他,说,程顺,你要走也行,就把那鸡汤喝了吧!程顺看着天,松垮垮站在那儿,说,没用了啊!秀珍从地上爬起来,声音颤颤地,就这一次了,还不行吗?程顺把头低下来,歪着,不看她的眼睛,又朝屋子里走去了,秀珍跟着也进了屋子。

我和我妈趴在后窗上看着,没说一句话,只是我妈的手一直扣在我的后脑勺儿上,不停地摩挲着。那样的摩挲,让我觉得,她一定是庆幸,她生了我。

喝过那鸡汤,程顺还是走了。秀珍坐在她的屋子里号啕大哭,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哭声,尤其是午夜里传出来,就好像整个村子都被厉鬼驱空着一样。那晚,她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她妈也去了,陪着她一起号,边号边说,都怨我啊!都怨我啊!大伙儿看着她们哭,七嘴八舌地说,程顺这是要离啊!

那天晚上,程顺在李寡妇家的大门口出了意外。这一筑坝,程顺也有些日子没到李寡妇那儿去了,她的门前挖了一条两米深的自来水沟,他不知道,摸着黑,又喝了点酒,东倒西歪就折进去了。有人在李寡妇家打麻将,出来解手,听见沟子里有哼哼唧唧的救命声,仗着胆子去看,才发现了他。

大伙儿七手八脚把他救上来,送去医院,大夫说脖子断了,活着也是全身瘫痪。李寡妇嘱咐人给秀珍捎信儿,秀珍来了,她就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露过面。程顺醒过来以后,一眼看见秀珍,问她,咋是你呢?秀珍说,你寻思会是谁呢?程顺说,她来过吗?秀珍告诉他,听说你再也站不起来了,就再也没来过。程顺嘴憋了老半天说,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了。秀珍愣住了,过了半天,说,真的是你的?程顺说,嗯。

程顺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秀珍没钱了,就带他回家,在炕头上铺了厚厚的褥子让他躺在上面,怕他长褥疮,天天给他做按摩。有一次,秀珍正给他揉腿,他说,你能去看看她吗?那孩子还在不在她肚子里?

秀珍把程顺交给她妈看着,真的就去了,去的时候人家正好几张麻将桌开着,满屋子都是人,她叫李寡妇出来,两个人站在院子里聊。李寡妇说,他死也好活也好,你和我聊啥?秀珍说,你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吗?李寡妇说,我自个儿肚子里的孩子,我高兴说是谁的,就是谁的。秀珍说,不是程顺的吗?李寡妇说,我说是程顺的你养啊?秀珍说,我养!你生下来我就养!李寡妇骂她,你这女人有病吧?我的孩子还他妈的轮到你养?

她被李寡妇推搡着出了院子,又穿过那片高粱地回了家。一进门,发现程顺已经死了,她妈就在一旁坐着,傻了一样,见她回来,笑了一下,说,闺女,这下一了百了了。

她一听啥都明白了,一下子昏死过去了,昏了好多好多天,再醒来,谁也不认得了,整日疯疯癫癫往外跑,见人就问,看到我们家董永了吗?人家问她,董永是谁?她嘿嘿笑说,你们可真差劲儿,我是七仙女啊,你说董永是谁?

她是那样让人心疼。怕她跑丢,她再问看见我们家董永了吗?村里人都会说,董永回家了,你快回家看看吧。她就乐滋滋地跑回家里去,家里没有,就又跑出来,反反复复。

田 禾

女:我在炕头搂着我的小狗睡啦么呀

男:我在炕啊梢搂着我的小花猫呀

女:你要是上炕头啊我就揍狗咬哇

男:你要是啊上我的炕梢我就架猫挠啊

小的时候我有个玩伴叫田禾。一直到她十六岁离开村子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我乐意跟她在一起,一是她跟我合得来,二是她家总让我好奇。我从小好奇心就重,她那样的人家时时吸引着我,让我总觉得,如果有一天和田禾分开,会错过很多秘密。所以,我常常早晨吃过饭就去她家找她玩儿。

她家那两间泥房子,土窝窝一样趴在河边,房子的后面有一个小菜园子,菜园子的东边有一个茅楼,紧贴着西山墙是一间小房子。茅楼天天用,那间小房子后来废弃了,上了一把大锁,锁得严严实实,顺着门板的缝隙望进去,黑咕隆咚的叫人瘆得慌。

在那间小房子没上锁之前,那里用来装牛粪,满满一屋子,田禾的母亲总用那牛粪生火,煮饭,烧炉子。那牛粪干成一坨一坨的,她说烧起来比木头都好。

田禾的母亲是一个很能干也很爱干净的女人,她有一头绸缎样的长发,轻飘飘落满肩膀,没事儿就捏着一把棕褐色的木梳子,对着镜子来来回回梳。有时夜黑了,田禾的父亲蜷在被窝里探着头,看她还站在镜子前梳发,就会说,夜里梳头发,给鬼看去?

田禾的母亲天生话少,即便被田禾的父亲骂了,也不吱声。田禾的母亲悄悄放下梳子,爬上炕去,绕开田禾的父亲撩起的被筒,钻到另一个空着的被窝儿里。田禾的父亲会更来气,在被窝儿里使劲扑通着被子抗议,田禾的母亲却不紧不慢翻个身,把田禾揽过去,用手轻轻拍她睡觉。田禾总是睡不实,能听见她父亲把一只大脚从被筒里伸出来,狠狠踹在她母亲的屁股上,还凶巴巴地骂着,你死人啊?木头啊?

她父亲也有温顺的时候。我现在还能记起童年里有过这样的夏天,田禾坐着她父亲的马车,沿着河水的右岸往南走,一直走到那片莽莽的草原,草原上有成群的牛羊,还有遍野的牛粪。她父亲用马车拉上田禾,是为了让田禾和他一起捡牛粪。他为了捡牛粪,每年都会用柳枝编一个长长的粪帘子,围在马车的四周,一圈一圈绕上去,把牛粪团团围在里面,高高耸耸的。

草甸子上什么都有,尤其是碱蓬草,特别茂盛,和七八岁的孩子一样高,河边的青草格外浓密,常常会在那里遇到鸟窝,不经意就拾到鸟蛋或者雏鸟。长嘴水鸟在天空来回盘旋,仰头看过去,它们就像是故意表演似的,俯冲下来,直直射到水里去,过一会儿再钻出来,嘴里叼着东西,是鱼虾或者别的什么就说不准了。有时候会碰到跳鼠。碰到跳鼠时田禾的父亲会很兴奋,会抄起锨杆子在地上杵,他说,跳鼠这小东西可贼了,一个洞穴,好几个洞口,要先把洞口全找到,堵了,再顺着它钻进去的地方向下挖。他杵到一个洞口就会大叫,快用衣服把这个洞口捂了。

那时候,能和田禾一样坐着她父亲的马车去捡牛粪的,还有村子里的一个女哑巴。那哑巴长得特别好看,如果单从形貌上说,田禾的母亲是差了一些的。她皮肤很白,看人的时候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会说话。我想,如果她不是个哑巴,她唱歌一定会很好听。她笑的样子很撩人,她和田禾的父亲之间有很多默契,都是靠着这笑传递的。她能看懂田禾父亲的眼神,田禾父亲能领会她的笑,这你一颦我一笑的交流,让田禾在十六岁那年对我说,如果我爸当年娶的是那个哑巴,而不是我妈,他的一生也许会很幸福。

田禾和她父亲抓跳鼠的时候,哑巴会守在他旁边,她父亲杵到一个洞口,哑巴会脱下她的外褂子,笑着捂上去。田禾的父亲会在她的配合下,越杵越起劲。田禾总以为她父亲愿意到那草甸子上去捡牛粪,是因为她母亲说牛粪烧起来比木头都好。可是,多年以后,她再去回忆在草甸子上抓跳鼠的那些细节,才突然明白,去捡牛粪,不过是个幌子。

田禾的母亲很少关心他们捡牛粪背后的那些事儿,田禾的父亲把牛粪用马车拉回来,码在那间小房子里,田禾的母亲就只管烧。有一次,她母亲蹲在灶坑前往灶膛里一块一块丢牛粪,田禾突然凑过去问了一句,妈,人人都要结婚吗?她母亲头也没抬说了一句,是。田禾说,如果我长大不结婚呢?她母亲这才看看她,说,不结婚村里人会笑话你嫁不出去。田禾说,那结了婚以后天天吵架就不被笑话了吗?她母亲的脸子立马阴下来,谁说结了婚一定要吵架?田禾不吱声了。可她偷偷对我说,他们晚上吵,我爸骂我妈你木头啊?死人啊?我妈突然从被窝儿里爬起来,用笤帚噼里啪啦砸我爸,她要砸死他。到了白天就跟啥也没发生一样。田禾说她怕黑天。说夜里吵架格外吓人。她说,其实,我更害怕我爸总是那样骂我妈,我妈真的去死。

然而她的母亲一直都活得好好的,脸上总是挂着笑,见谁都笑,就连那个她最看不上的哑巴,她也从来不甩脸子。那哑巴见了她总是要比画一阵子,她就笑着看着,就像她能看懂一样。有一次我和田禾一起问她,那哑巴比画的啥?她说,谁知道呢?我说,田禾她爸能看懂,她就不笑了。过了两天,田禾的母亲和哑巴都到河边去洗衣服,洗着洗着两个人比画起来,越比画越来劲,那哑巴突然红着脸把头低下去,田禾的母亲撩撩头发,很得意的样子。

没多久,村子里传出哑巴和张大要订婚的事儿,说是田禾的母亲做的媒。这在全村人眼里是个天大的笑话,因为连我都常常听见村里人说,田禾就是她母亲做姑娘的时候,和张大怀上的。而田禾的父亲在娶田禾的母亲的时候,说了那样一句话,孩子生下来我养,其余的事儿我不问,只要以后断了就行。

结果,他们谁和谁的过去也没断了。

田禾的父亲成分不好,爷爷是地主,这让田禾的父亲三十大几的时候还没娶上媳妇,本来和那哑巴还算情投意合,可哑巴的家里不干,人家说,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能嫁给地主。就是在那样的时候,村里传出风儿说,田禾的母亲怀田禾了。

一个大姑娘怀孩子了。他们都说是张大的。又说田禾的母亲不能嫁给张大,张大是个城里来的知青,他得回城,她也不能毁了他。田禾的母亲自己托人做媒,指名说看上田禾的父亲了。

她父亲的七大姑八大姨坐在一起一商量,觉得虽然肚子里有个野种,但总归比和一个哑巴过一辈子强。

话儿一搭上,就恨不得马上把婚结了。可这头准备结婚,那头张大已经被田禾的姥姥姥爷揪着押到了公社。这一闹,张大回不了城了,田禾的母亲却嫁给了别人。

田禾小的时候,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跑,要是碰见张大,张大总会停下来看她一会儿,田禾害怕,她说那样的眼神特别像饿了好几天的狗看见了一块大饼子。回去告诉她的母亲,说,他好像要吃人。她母亲总是说,他不是坏人。

就在哑巴和张大要结婚的前几天,田禾的母亲怀孕了。她本来当一个秘密似的藏着掖着,可是没几天就捂不住了,那秘密就像扎进口袋里的小米,田禾的妈妈扛着它走,突然摔了个跟头,划破了口袋,小米就洒了,金灿灿泼了一地。

她的肚子很快就大起来了,田禾的父亲知道那孩子和自己无关,就天天喝酒,天天醉得倒在炕上大睡不醒。他一直纳闷儿,自己的老婆到底是在啥样的地方把那个男人的种种到肚子里的呢?

也是巧了,那天他从早晨醉到下午爬起来撒尿,走到屋后那个装牛粪的小房子时,冷不丁看见用来别门的一根铁栓掉在地上了,捡起来,想把那门重新别上,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头发竖了起来。

以前,他只知道那间小房子的唯一用途就是装牛粪,这一刻,手里握着那根铁栓,才明白,对于偷情的人,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他想象着田禾的母亲把那粘在牛粪上的情欲,扔进灶膛随着烈焰化成青烟飘到九霄云外的同时,也听见那小房子里传出张大的喘息和田禾的母亲的呻吟。他站在那小房子外,觉得这喘息和呻吟从那样黑黢黢的地方飘出来,有点像厉鬼的号叫。

酒彻底醒了。他晃晃脑袋让自己更镇定些,然后上前,敲敲门,动作很小,那里面突然鸦雀无声。过了好久,张大拎着裤子爬出来,身上沾满牛粪渣。跑了。

田禾的母亲坐在牛粪堆上,冷冷地看着他。他说,你不出来?田禾的母亲说,你滚!他突然跳进去,在她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转身又跳出来,喝着,田禾!田禾!田禾跑过去,他说,拿一把锁来。

田禾的母亲在那个小房子里被锁了三天,那三天里没有人管她。田禾会拉上我站在离那房子远远的地方哭。那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哀哀啼啼的调子,像是《六月雪》。

三天以后,田禾和我撬开一块门板,端了一碗凉水又在上面扣了一个馒头,顺着门板的缝隙伸进去,被她母亲一脚踢出来,她骂道,滚!都死远点!田禾跳着躲开了,我们再也不敢靠近那房子,就像田禾长到三十六岁,仍然不敢靠近男人一样。

到了第四天,田禾的父亲打开了那扇门,揪着田禾母亲的头发把她拎出来。她看见她父亲撕扯着她母亲,吓得全身发抖,手臂瘫软堆缩在墙脚,田禾说,感觉自己就快死了。但是为了我妈,我还是使出全身的力气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了我爸的后脑勺儿上。

那一年田禾八岁。田禾认为自己做了一件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因为父亲倒下了,母亲挣脱出来。田禾以为母亲会感激她,至少会抱住她一顿痛哭。可母亲没有,她扬起手掌给了田禾一巴掌,田禾捂着脸,满脸都沾上了母亲身上的腥臭味儿,她望着母亲,觉得母亲已经疯了。当天晚上,张大逃跑了,踪影全无。

田禾的母亲被警察带走了,再也没回来过。直到田禾十六岁那年,村长说有个人要见她,她就跟着村长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母亲被关在那里。也是在那一刻她才明白,她那一石头砸下去,把她父亲砸死了,也把她母亲砸到监狱里去了。她说她母亲好傻,为啥要说是自己砸的呢?她在牢里和她母亲大吵了一架,问她,你为啥那么狠心把我丢在外面,自己舒舒服服在这儿坐牢?她母亲说,那个张大管过你没有?她哭着被村长拖走,嘴里叨咕着,我是吃百家饭长这么大的啊!

就是那一次,客车从监狱回来时路过城市,田禾要下车,她说,村长,你自己回去吧。我要留在这儿。村长说,你还小啊。田禾说,不小了,我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怀我了。说完她就走了。村长回到村子里说,我也没法儿拦她,走就走吧。

这一走,很多年音信全无,像长在村口路碑旁的一根野草,活着还是死了,谁都没想起过。村子里的一切照常发生着。这样一直过了二十年。二十年以后,田禾突然回到村子,像她母亲年轻时那样留着一头长发,披散在肩膀上,但已经没有人能认出她来了。她只见了一下村书记就走了,走了之后村里人才回过神来说,那是田禾啊,就是那个田禾啊!他们说她回来是去找村书记办事,她母亲要出来了,她想让村里给解决一下住房。村书记说,有家属就家属解决,没家属就村上解决。她一听就只好走了。等到了她母亲真正出狱那天,她突然打了我的电话,我已经很久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她说她是田禾,我愣了好久才问她,你是村子里的田禾?她说是啊,小时候总和你一起玩儿的那个田禾。

我有点兴奋,问她在哪儿?我说我想见见她。她说,我先求你帮个忙。我问她帮什么?她说你在老家不是有两间房子吗?能不能借给我妈住?我说行。她说,那我就不见你了。我问为啥?她说,该变的都变了,不该变的还都和原来一样,见不见都行。我说,那你结婚了吗?她说,怎么可能?跟我谈什么都行,除了结婚。我突然没话可说了,停了半天问她母亲什么时候住进去?她说她会再打电话给我的,说完就挂了。

可到现在为止,她的电话也没再打来,她和她的母亲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有人说,是她母亲不肯再回村子里了。也有人说,张大在城里攒下一笔钱,一半家产分给了田禾。可我觉得,那都是传言,以我对田禾的了解,她根本不会要张大一分钱。我试图拨了几次田禾打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开始无人接听,后来就停机了。

她像个谜一样住在我心里。

喇叭赵

男:她又美貌

女:又多情啊

男:坐在坟头

女:泪盈盈(哎咳哎呀)绣鞋白布蒙啊

每到过年,村里的喇叭赵都会组织一支秧歌队,编排节目,好在正月里挣彩头。要说起这个喇叭赵,可是个能人巧匠,会吹喇叭,会算命,会得多,外号就多,有人叫他喇叭赵,有人叫他赵瞎蒙。“喇叭赵”不用解释,大伙儿也清楚是啥意思。“赵瞎蒙”就要费几句口舌,谁家的小猪丢了,去找他算算,他捏着几根指头摆弄一会儿,说,朝西南方向找找吧。那就往西南方向找,准能找到。谁家的孩子总是相亲又总也相不成,找他算算,他让人家把生辰八字一报,眯着眼想一会儿,说,明年动婚。到了明年保准就有对象了。谁家死了人,都让他去给“出黑儿”,说他选的坟地风水好,这时候,大伙儿又叫他赵先生。总之,遇到火烧眉毛的事,村里人就说他通天,火烧眉毛的事一过,村里人又说他全是瞎蒙。他也不在乎,照样在别人找他的时候,笑呵呵去帮忙,人家给钱就收着,人家不给钱,他也从来不张口要。但“出黑儿”例外, “出黑儿”是丧事,钱自然少不了,每次还会抱回一只领魂鸡。

他媳妇平常总是瘫瘫软软的,一杀鸡却干净利落,领魂鸡一抱回来,她一刀下去,保准身首异处。

村里人都说,那天生就是个吃鸡的命。这样说,也是有来头的,喇叭赵把她娶来的时候,她是个寡妇,先前嫁的男人也是个阴阳先生,“出黑儿”那活儿,十里八村也是常常找,领魂鸡照样少不了。可惜那先生命短,早早死了。这喇叭赵,先前还和他有些交情,那寡妇嫁给喇叭赵的时候,说,我愿意嫁给你,是因为他会的你都会,他不会的你也会。这不会的,说的就是吹喇叭。她不知道他会吹喇叭之前,总是叫他赵先生,后来知道他会吹喇叭了,就什么也不叫了,再见到时,呆呆看着,想着她先生死那会儿,嘱咐她,葬礼不要太讲究,下葬时,请赵先生吹一段《大悲调》就行。

请是请了,《大悲调》也吹了,可《大悲调》一响,那寡妇哭得一下子昏死过去了,一群人围过去,又是捶胸口,又是掐人中,总算把那口气捯上来了,这时赵先生的《大悲调》也吹完了。是赵先生自己觉得不尽兴,喝碗水又来了一曲《百鸟朝凤》。

就是这一曲《百鸟朝凤》,让那寡妇认定了改嫁非赵先生不嫁。那时赵先生四十搭头,因为成分是地主,害得他该娶媳妇的年龄没人嫁,到了有人嫁的时候,除了缺胳膊的就是少腿的,他又都相不中。寡妇也有人给提过,他从没动过心,不是嫌人家带个姑娘,就是怕帮人家养儿子。可这一次,没人说没人劝的,他就把她娶回来了。白天一起下地干活儿,夜里没事儿,舍不得点灯,黑灯瞎火不能干坐着,就吹喇叭,打他家房跟前过,总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喇叭声。

那寡妇带来一个女儿,原来姓冷,叫冷玉,一进门就改了姓,叫赵玉,胖乎乎的,讨人喜欢,人家问她管喇叭赵叫啥?她一点也不怯口,声音很大地喊爸。喇叭赵心里满意,出去忙红白喜事,赵玉嚷着要凑热闹,他就领着,尤其是正月里,唱秧歌,喇叭赵去吹喇叭,赵玉就往他后背上一贴,冷了,热了,他都要问一问。村里有男人逗他,你有福气啊,没费力气就有闺女了。他听了,还是那样乐滋滋的,最多也就回一句,你们懂个屁。

因为他对赵玉好,别人自然也就高看那丫头一眼,他领她到哪儿,有糖有瓜子,人家就往赵玉口袋里揣。喇叭赵有个姑姑,横竖不待见这孩子,见了,总没个好脸色,有一次,人家又往那孩子的口袋里揣糖,他姑姑在旁边说了一句,丫头要是惯得馋嘴,怕是养不住。俗话说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姑娘家的从小不吃苦,长大持不了家。他听了,心里不顺,抱起赵玉走了。以后再见他姑姑,总是绕道,他姑姑逢人就骂他白眼狼,娶了媳妇,要跟赵家人断亲了。

有一年正月,喇叭赵领着秧歌队去村子里一个比较富裕的人家唱秧歌,那家有个姑娘二十出头了,长得好看,会化妆,见了赵玉,就把她拉进屋子,给她画了眉毛和嘴唇,还抹了一点胭脂。出来正好撞见喇叭赵的姑姑,那老太太点着赵玉的鼻子骂道,就你这下贱坯子再怎么画也美不出个花儿来。赵玉已经十一二岁了,一听这话,当即就气哭了。到了傍晚,看见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烟了,就想报复一下那老太太了,拎着一块坯头爬上了人家的房顶,盖在了烟囱上面。那老太太在屋子里做饭,烧得好好的灶坑突然呼呼往出呛烟,呛得她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赵玉偷偷看见了,心满意足,回家吃晚饭,饭吃到一半儿,喇叭赵的姑姑满脸黑灰推门进来,扬手就扇了喇叭赵一个耳光。

喇叭赵懵懵懂懂捂着半边脸,叫着,姑,你这是干啥啊?他姑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拍手打掌哭着数落道,老了,还让一个小的来欺负了?喇叭赵听她哭着嚷了半天,听明白了,觉得赵玉做得不对,对着赵玉的屁股就掴了两下。他媳妇见了,丢下饭碗,从来没和他翻过脸,这一次急眼了,把他往旁边一推,瞪着眼睛盯着他,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他说,孩子得管!他媳妇说,你打她干啥?他说,不管不行!他媳妇说,你也下得去手?他说,谁家的孩子当爹的没打过?他媳妇说,你是她爹吗?他当即就傻在那儿,动也不会动了。

他姑姑走了,他坐在院子里吹《大悲调》,他媳妇听了三四遍,出来对他说,换个吹吧。他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说,我以前吹《大悲调》没遍数,从来没把自己吹哭过,今天才知道,这《大悲调》是真悲啊!他媳妇一听,把赵玉喊过来,赵玉站在一旁叫了一声爸,他就哭得更起劲儿了。

打那以后,他再出去吹喇叭,总是蔫着头,别人连玩笑也不敢和他开了。有一次,遇见一个不识趣的,见他身边没带着赵玉,就问他,你那个小棉袄怎么没贴身啊?他正用一块软布擦着喇叭,使劲儿抖了两下扔到地上,举起喇叭说,我砸死你你信不信?说过,握着喇叭走了。

再出去唱秧歌,敲鼓的去找他,打镲的也去求他,他死活不去。秧歌队那么大一个场子,全靠喇叭赵撑着呢,他一撂挑子,秧歌队办不下去了,只好解散,村子里再也没有唱秧歌的了,逢年,只能躲在屋子里看电视。傍晚再路过喇叭赵的房前,也听不到喇叭声了。

他五十岁那年,起意要去城里摆地摊算命,他媳妇不想让他去,说你走了我们娘俩咋办?他说,赵玉大了,能帮你挺起房了。他媳妇一听,就不再劝了,炒了一桌子菜给他饯行。饭桌上,赵玉敬了他一杯酒,说,爸,外边要是不好,你就早点回来。他说嗯,把酒接过去喝了,看看赵玉又说,玉啊,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打了你那两巴掌。赵玉说,爸,都过去了。我不记得了。喇叭赵说,我知道你不记得了,可是爸忘不了。就跟一道坎儿似的,爸迈不过去了。赵玉听不懂,看看她妈,她妈说,啥也别说了,就让你爸走吧。喇叭赵笑笑,拎着一套行囊和他的喇叭上了路。

他这一走,就走了四年多,连个音信也没有。村里有人说,喇叭赵可能在外头又安家了。也有人说,大子儿没一个拿啥安家?到了第五年,有人给赵玉提亲,他媳妇说,男人不在家,做不了主。就让赵玉去城里找他,说死活要有个信儿。

赵玉就进城了。

照她妈的嘱托,和那些街头算命的打听,打听来打听去,真就打听着了,人家告诉她,说这人每天晚上都在一个大商场门口摆摊。赵玉打听好路线,到了晚上就奔着大商场去了。到了那儿,就听见一阵喇叭声悲悲怆怆飘过来,她寻着声音找过去,站在那儿吹喇叭的不是别人,正是喇叭赵。

赵玉远远站着差点哭出来,等他一曲吹完,刚想上前叫爸,又看见他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张广告,赵玉绕过去看看,突然生出一肚子气来,二话没说,上前就把那张纸掀了,装钱的铁皮筒子飞起来又落下去,纸币和钢镚儿扬得到处都是。

喇叭赵急了,上前拉住她,问她,凭啥砸我的场子?赵玉瞪着他,说,你不认识我了?他仔细看了半天,把手松开,腰弯下去,把那广告纸重新卷起来,铁皮筒子收了,拉着赵玉就走。

赵玉说,你拽着我去哪儿?他不说话,一路把赵玉拽到一个自助银行里,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来,在赵玉眼前晃晃,又插进提款机里,鼓弄几下,拉过赵玉对着屏幕看,赵玉看了半天,吓着了,问他,这么多?他说,嗯。蹲下去抽烟。赵玉说,你说我是你收养的,咒我出车祸瘫了,换了这么多?喇叭赵说,是吹喇叭换的。赵玉说,那你就好好吹喇叭啊,你整个广告铺在地上干啥?喇叭赵说,都这么整。赵玉说,都这么咒自己闺女?喇叭赵把一根烟捏灭了,说,我也不是你爸啊。

赵玉一下子栽过去,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喇叭赵说,我取点钱,你拿着,回去吧。赵玉爬起来,缓了缓,你也不是我爸,我要你的钱干啥?她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那张广告从喇叭赵的胳肢窝里抽出来,一使劲,撕了。

这一下,村子里炸开了,都说喇叭赵发财了。都说喇叭赵不要他媳妇了。他媳妇说,他这样不声不吭就想算了?门儿都没有!他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这么多年我一直苦巴苦业惦记他,守着他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媳妇亲自进城去找他,城就那么大,寻了两天就寻着了,喇叭赵说,知道你会来,所以我没走。他媳妇问他,不打算过了?他说,这不过得好好的吗?他媳妇说,是你过得好好的,我呢?他看看她,说,你不好吗?他媳妇一见他那眼神,突然泄气了,说,离吧。他说,咱俩还用离婚吗?连个结婚证都没领过。他媳妇一下子呆住了,愣了半天,说,赵先生,你是怕我分你的钱才这么说的对吗?

喇叭赵不说话了,很卖力地笑了笑,端着喇叭吹两下,没调子。吹了又吹,停下来,闷着头说,钱,我要着也没用。也不想再找女人,钱就没用。他媳妇问他,那你啥意思?他说,踏实,就是心里踏实,越多越踏实。他媳妇说,我还以为,我有你,你有我,就会踏实呢。说到这儿,她也笑笑,又摇摇头,叹着气说,都不年轻了,心都透亮崩儿似的。有时候一句话就把一个人的心给魇住了,这一魇就把好日子魇没了。

喇叭赵领着他媳妇去炸酱面馆吃面条,时间不早不晚,面条馆里没人,他说,听啥?我给你吹?他媳妇说,吹一个我没听过的吧。

面条上来了,他媳妇用筷子搅着面条,他坐在对面吹喇叭,吹的是《篱笆墙的影子》,他媳妇听过这首歌,却从来不知道这歌可以用喇叭吹出来,用喇叭吹出来的调子,像挖她心的小铲子,一音一频挖下来,挖出汩汩的血来。喇叭赵狠命吹,他媳妇就狠命吃面条,自己那碗吃没了,他的曲子还没吹到头,就又把他面前摆着的那碗也拉过来,低着头不停往嘴里扒拉。这碗还没吃完,他的曲子到头了,他看着她边吃边往碗里砸眼泪,说,吃完就回去吧。她媳妇把筷子放下,用袖口抹着眼睛,说,都有老的那天,动弹不动了,还得有个伴儿。你也跟我回吧。

喇叭赵站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停下来,说,赵玉要是婚订妥了,嫁妆我出。跟我姓一回赵,不能白姓。他媳妇听了,冷笑说,我们娘俩看错你了赵先生,你以为谁他妈稀罕姓你的赵,我的玉就是光屁股嫁,也用不着你的嫁妆。她先一步出了门,呸了喇叭赵一口,说,守着你的钱好好过吧!

他媳妇走了,他又坐回去,重新要了一碗面条,慢吞吞吃着,吃一会儿,偷着抹一下眼角。他想他已经是奔六十的人了,竟然无家可归样的。回到出租屋躺了一夜,脑子里斑斑杂杂全是梦,梦的都是赵玉小时候,骑他的脖颈,爬他的后背,两个人嘻嘻闹闹的,跟活回去了一样。第二天,病得下不了床,就在床上挺着,手来回摩挲着喇叭,瞪着屋顶,眼里都是虚空,脑子里嗡嗡响着喇叭声,是一曲《抬花轿》。年轻那会儿,最想做的事就是在自己娶媳妇那天,跟在新媳妇的轿子旁,一路吹《抬花轿》。可真到了娶媳妇那天,不但《抬花轿》没吹成,连喇叭也没吹成,因为他娶的是新寡,又是老相识的妻子,就只能那么简简单单领回家,买了两床新被褥,日子就过开了。

过着过着,就过成现在的样子了。他哭了,他自己不知道。

赵玉从订婚到结婚,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里,他一直病着,可到了赵玉结婚那天,他还是背着喇叭从城里回来了,迎娶赵玉的车子一到,他就站在大门口和着鞭炮声吹起了《抬花轿》。一个曲子吹了五六遍,等到婚车走了,他累得靠在大门口一口一口捯气,乡亲们把他抬进屋子,问他咋样了?他只会说,喇叭!喇叭!有人把喇叭递给他,他握在胸前,踏实了很多。

赵玉七天回门时,他神志已经清楚了。赵玉说,你回来了,这房子就还归你住,反正以前也是你的。他说,这是啥意思?赵玉说,我妈我接走。他没吱声,只是点点头,点过头才说,也好!也好!

他媳妇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说走就走了。他送她们到大门口,他媳妇回头看看他,说,回去吧。你现在不愁日子过。他还跟在后面送,他媳妇说,多吃点药。不愁日子过,也得有个好身体。

他一直跟在她们后面走到了汽车停在的路口,看着她们上了车,又等到汽车走得没了影儿,才慢慢转身往回走,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脚步是沉的。越走越沉,眼看着就要到家门口了,腿却抬也抬不起来,他就在路旁坐下,朝家的方向望着,两间房子,明晃晃的窗,从里面映出个人影,出出进进的,正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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