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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村庄

塅上村的北山,高耸入云。青翠的山峰连绵不断,乳白色的云雾在山涧流淌翻滚,时而如丝绸轻盈舞动,时而如清流倾泻万丈,时而如万马奔腾千里。云与山缠绵悱恻,风情万种。山的颜色一天之中也悄然变化。早上云雾浓厚,山为黛色,光线从山顶拂过,紫霞一片。从山上涌出的清新之味弥漫天地间,打开房子的后窗,人似乎就和山雾融合,闭眼深呼吸,神遁魂销,自己变成大自然的一股气,在纯净的世界里游弋。中午时分,阳光清亮,山峰阔朗,树木成团,明暗有序,山色绿得发亮,山体气势雄峻。这时的云雾在山顶上盘桓悠游,不离不弃。傍晚,一大片光亮从西面撕拉开来,云霞变化多端,群山陷入暗色中,却不失姿态,颜色变化细微,浓绿中掺和赭石橙黄,信笔涂过,厚重深沉,内涵丰富。
站在村子里往北面看山,是在欣赏一幅云蒸霞蔚、水色淋漓的中国画。
我姑妈家村子叫三牛塅,就在这片山上。
山的顶端有个路口叫南关咀。从村子上南关咀,一路陡峭,高低曲折的小路蜿蜒在石坎和丛林中。路太陡,雨水很容易冲刷路面,加上频繁地脚步踩踏,路中间凹陷很深,石棱犬牙交错。虽然每年修补一次,但一个春天的雨水又会把路面洗刷出应有的骨感。路人是要低头细看路面,挑选适合脚步的方位踩上去。一路往上走,走几个弯曲,找个石块坐一会,也不见得怎么累。路两旁树丛枝叶浓密,野鸟啾鸣。如若春天,各色杜鹃花挤满向阳的地块。杜鹃花瓣是可以吃的,趁着露水,撮拢一把,塞进嘴里,甜酸涩,味道丰富。油茶花那更是令人无比向往。盛开时节,满山雪白,清香弥漫。无数蜜蜂在花丛里腾云驾雾,上下翩跹。孩子们最喜欢折一根来衣梭(土名,蕨类),抽掉茎中的芯,做成一根吸管,攀上油茶树,对着花芯吮吸。那是真正原始的花蜜。如果运气好,一朵花里有一口蜜,甜得喉咙如针刺。油茶树一行行,高大婆娑,排列整齐,是古朝先人栽种。如今每年秋冬季节,要砍光油茶树之间的杂树和茅草,来年油茶产量才高。有勤劳者还会翻耕树底下的泥土,那更是令人称道的做法。油茶花半个月后会凋谢,结出油茶果,同时还长出少许的茶籽泡,拳头大,先是暗红色,成熟后脱皮几近白色。孩子爬上树摘下,塞进嘴里,那是香甜脆润的果实。茶子树还会偶尔长出茶籽耳,耳朵状,红色透明,如同翡翠,放在嘴里咬,甜汁满口,清香爽脆。这两种果实市面上无法看到,因为无法保存,必须和着露水吃才味道纯美,所以一落入小孩的手上就立即进入口中。
从村子里上到南关咀要半天时间。到了南关咀,那是另一种俯瞰云天、指点日月的感觉。云雾在脚下漂流,你以为很厚实,其实那是万丈沟壑,不能往前一步。奶奶说以前有强人牵马过此道,马落深涧,杳无声响。深涧中雾气翻滚,树木葱茏,水流轰隆,从来没有人敢下得去。低头往下看,村庄就在脚下。村庄地坪里有人走动都清晰可辨。如果力气大的丢一个石块似乎都能砸到村子的房屋。上山下山的行人都会在南关咀的岩石上歇息。或坐或躺,享受无边的风凉。南关咀草丛中立有碑刻,能得知这条古道修建于乾隆年间。上山下山的行人在南关咀相遇一聊天,都是亲戚或是亲戚的亲戚。跟着奶奶去三牛塅做客是我儿时最高兴的事。上到南关咀,去姑妈家的路都是平坦的,好走了很多,也快了很多。
拐过几道山岭,能看到梯田。心里顿时开朗。奶奶说快到三牛塅了。如果把山峰比作岛屿,那云雾就是海水。湿漉漉的云雾在山上一切物体中流淌,在花草间流淌,在枝桠树叶间流淌,田地时隐时现。刚才还是白茫茫一片,忽然云开雾散,耕田的人就在眼前。三牛塅一个村子的人都姓吴,似乎和我家都是亲戚。老少见了我奶奶都打招呼:阿婆来了!奶奶就笑着点头,说:女儿要我来呢。旁人说:老人家多住几天啊!奶奶就拖长腔调说:好哦——。
快进村时,一片高大树林。有一颗松树。奶奶必定摸摸那棵松树,告诉我,那是村里的宝物。这棵松树两人抱围,高耸云天,全身都是松香,用刀一砍,牛肉般的材质掉下,拿入家里可做照明。如果谁家缺少煤油和桐油,可以来砍,村人是不会说闲话的。不过公共财物大家都尽量少用,所以这棵松树生长得自在,身上的大坑也是往年挖出的。对这神奇的树木我总是很好奇,央求奶奶也砍一块带走,奶奶并不应允。
过一道水沟,走一道田坎,就到姑妈家了。早有孩童报告,塅上的老阿婆来了。姑妈就吩咐表兄们在门口放鞭炮。客人进门放鞭炮是山里风俗。鞭炮一响,崇山峻岭中鸟雀惊起,山里人家就知道谁家有客人来了。
春头上,虽然山花烂漫,但是寒气未消。还烧着火炉。就墙角挖一坑,垒砌炉壁,烟熏火烤,人们打把竹椅坐着,围着火炉取暖。红色的火,黑色的烟。火炉角上的腊肉,香气扑鼻。腊肉能吃到端午节,那是富足人家的标志。姑妈家每年都杀一头肥猪,全部熏烤留着自用。有客人来在三牛塅是大事,很快就有各家女人来探望奶奶,她们都是晚辈,对奶奶很恭敬,都说要奶奶多住一段时间。最后说到我:这孩子还没上学吧?比去年长高不少。火炉头上烧着一炉罐滚水,姑妈给我们泡茶喝。芝麻黄豆炒米,泡一大碗。慢慢喝着茶,慢慢听奶奶和姑妈聊天。姑妈嗓门响亮,但一说到儿媳就会警惕地降低调门。奶奶耳聋,就听不清了。
后来的日子,由姑妈和村子里的人安排,我就跟着奶奶,在各家做客。吃了东家吃西家。每到一家门口就有人放鞭炮。放之前我躲得远,放完了我和村里的孩童一起去抢残留的鞭炮,竟然不像个客人了。菜肴非常丰富,往往要吃半天。吃完中午,晚上又要去另一家接着吃。不去那是不行的,拉的拉推的推,客气得让你无处可逃。吃一家饭必须要吃块肉,肥肉不吃那就吃精肉,精肉都不吃那就吃猪舌头,必须要吃。我实在吃不下,只好用纸包块肉带回姑妈家。
村子里每年还会来个特别的客人。肥胖白净,和村里人并不沾亲带故。但他似乎是村里最高贵的客人。他是个右派,曾经被解押到三牛塅劳动。右派一肚子墨水,对人也很和善。三牛塅来了个文化人,这是新鲜事。结果大家把他当客人接待,也是这家吃了吃那家,都把家里最好吃的拿出来。从不让右派劳动,说读书人是不需要干体力活的,山沟里的活他也干不了,教村里孩子认字就可以。几个表兄就是那时学到不少知识。几年后,右派离开时饱含热泪,说村里人是他再生父母。后来官复原职每年都来谢恩。奶奶常常念叨,姑妈最尊崇那个右派,有好吃的第一是惦记他其次才会想到奶奶,姑妈说人家是读书人,还教村里孩子读书,积多大的德啊。奶奶想想也是,觉得这世上最宝贵的是读书了,读了书能做很多了不起的事。我记得右派给我们一群孩子画像,轮流往门边一站,他几笔就画好一个人像。令我们惊奇不已。那一瞬间激起我后来对绘画地执着追求。这是三牛塅人从来没有见过的,用大家的话说那本事天成,赛过神仙。
姑妈家人口众多,并未分家。一家人内内外外的事都由她操心。所以奶奶住得非常自在,并没有想早点回去。只是有时和姑妈拌嘴,奶奶就说耳聋,闭口不言了。过一会儿两人又和好了。奶奶说姑妈自小脾气大,却很懂道理,未出嫁时父母都是听她的多,不和她争执。这种当家做主的精神面貌姑妈坚持了一生,直到人生最后一刻,就在临终时都还紧紧抓住附在身上的钱包,不能松手。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慢慢觉得姑妈是我们一个家族中最具现实主义精神的人物。
做客久了,就能了解村子里更多隐秘的掌故。比如,传言后山有红藤精,那是根几百年的红藤,碗口粗,缠绕古树,聚山川阴气,竟然成了精。有个女人单独路过红藤旁边,突然听到有人叫她一声,她应声回头,可什么也没见到,当时毛骨悚然,回到家就病倒了,胡言乱语,说红藤精要娶她为妻。村里人聚拢起来,敲锣打鼓到到红藤处放鞭炮烧纸,并威胁说红藤精还要闹事就把红藤砍了烧掉。顿时有个男的被红藤精篡了,出马脚(神鬼代理人),嗓音也变得苍老诡异,整个人处于疯癫状态。他说某年村里人答应给他讨个妻子的,至今没有兑现。掐指一算那年应该是清朝了,这妖怪竟然还记着。于是村里人画了个古装女子像烧给红藤精,红藤精答应不再闹事。村里从此平安。这故事吓得我心惊肉跳的,晚上总觉得某个黑暗处有个精怪躲在那里,不敢出门。不过男人是不怕的,晚上他们出门要不手电筒、要不火把。据说火把更具威慑力,神鬼和野兽都怕,举着火把的男人是神般的勇敢。
如果晚上有灯光有嘈杂的人声,并且偶尔间杂鞭炮声,那我胆子就大了。可是这样的场面只有村子里唱戏时才有。一个堂前,有个石坎阶梯,下堂前比上堂前低了一丈,在下堂前唱戏,人在上堂前看,唱戏的人在幕后换衣服都能看见他们的脑袋。敲锣打鼓,胡琴唢呐,一开戏大人们都看得入神,不时议论谁谁唱得好、腰扭得好,唱戏的人有本村也有邻村的,大家都很相熟,或者是亲戚。奶奶一看戏就要掉眼泪,说嫌贫爱富是要不得的,因为戏文里唱的是某人穷时受亲戚欺负,后来儿子中了状元境况翻转了。这样的戏文成了山村代代相传的故事,包含的道理大家都能理解并规范着大家的伦理关系,几乎所有的人都能产生共鸣。如果儿子中状元就好了,这成了山里人世世代代无比美丽的梦境。
唱完戏要吃宵夜。几大桌,各家都自愿提供菜肴。姑妈自然是提供最贵重的菜肴腊猪肉,而且多是精肉,巴掌大一块,一瓷盆装着,很讲究。唱戏的都是农人樵夫,打火把走山路,聚到一起,天亮了还要干活,饭量很大。巴掌大的肉一人一块,咬得满嘴流油,再喝口米酒。米酒用大锅熬煮,加以白糖,倒入大木桶中,要喝的人再从木桶里舀,没有人劝酒,要喝的只管放开肚皮喝,并不醉人。酒足饭饱后,众人不断道谢,陆续散去。晚上山路凶险,似乎总会有鬼怪和野兽,但都不道破,只是互相叮嘱过细弄(小心点),然后壮着胆子盯着前方开路。
看完戏,我和奶奶又重回火炉边烤火。奶奶依旧沉浸在戏里,嘟哝着中了状元就好啊。姑妈嫌奶奶嘴多,一边用火钳挖出火种,一边说:那是戏里,你到哪里看见过状元?火种挖出后,热量顿时猛增,光线也亮堂很多,人脸上红扑扑的,热得似有针刺。奶奶沉默,过一会又说:阿六不是中状元了吗?阿六是我表兄。我那时并不知道六表兄的故事,只是听说在大城市里做了官,这是方圆几十里非常轰动的大事,若干年后,故乡还在流传他的名字。姑妈许久不说话,过后嘟哝:这还不是我积的德,我做事多讲良心。
住了半个月,奶奶每天晚上都会念叨明天回去了。可是第二天,经不住姑妈一劝,又留下,说那明天走。如此反复,一住就是近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要走了。吃过早饭,打叠好行囊,我牵着奶奶的手出发。临出门又是一串鞭炮。惊得门口大树上的鸟雀飞起,一只松鼠上下乱蹿。三牛塅人知道老阿婆要回去了,都出来相送,说阿婆明年还来啊。奶奶就说:明年不知道在不在了呢?说得很多女人掉眼泪。姑妈就嗔怪奶奶:别说不吉利的话。姑妈跟着奶奶,一路相送。过田埂过水沟过山坳。奶奶要姑妈回去,姑妈不愿。路上他们说的最多的似乎是各自儿媳的事情,然后又互相劝慰要体谅对方。我回头看看,三牛塅已经隐入一个山坳后面了,云雾又在山上的林木中流淌,村子里的各种声音听不到了,各种景色也看不见了。
绕过一座山又一座山,姑妈一直把我们送到南关咀。站在南关咀,可以清晰看到我的家的村庄,突然我有一种不舍得离开三牛塅的感觉。停留片刻,姑妈这才往回走。她转过身后竟然哀哀地哭泣,叹道:娘哦,不舍得你离开。奶奶听罢也双眼含泪。
云霭依旧,青山不变。多年后,九十五岁的姑妈濒临生命边缘,她满脑子里都是三牛塅的袅袅炊烟和那些绵长的故事。但是今天,三牛塅的名字,还有很多其他山上村庄的名字,连同那些房屋田地和神奇的传说一并沉没在大山里。几百年的村庄消失了,还给了苍茫的幕阜山。村子里的人带着时代的梦想都迁移到城镇里去了,但迁移不走的是那些醇厚温暖的感情。

作者: 曹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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