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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鸡忆

鸡忆

“喔……喔……喔!”梦中多少回公鸡的啼鸣,唤来了山村的黎明,斑斓了童年的梦境。这时老树还枝杈着寥落的星辰,月亮正提着归去的灯笼。

奏完晨曲,炊烟四起。母亲踢踏着走向庭院一角,将鸡埘门一把移开。大鸡小鸡倾巢而出,欢呼雀跃,扑扇着翅膀,蹦弹着双腿。纷纷跑向木制食槽,盛水破碗,引颈伸脖,咯咯啄食,俯仰饮水。这时晨曦染红了它们的朱冠,晨风轻梳着它们的彩羽,朝阳点亮了它们的瞳仁。

随着鸡的声声啼鸣,激活了多少记忆,浮现出多少场景……

孵鸡

养鸡先得孵鸡。母亲在旧箩筐内垫进一层稻草,铺上一层松针,再放上几十枚鸡蛋,然后选择一只母鸡孵化。

大概是出于天性,一只麻母鸡想做孵鸡娘,母亲就将它提进箩筐。它立于筐内,左顾右盼,甚是得意;然后扭荡腰肢,耸身一抖,蓬松毛羽,轻轻蹲下,将蛋掩捂。

但麻母鸡玩性难改,孤寂难耐,眼珠一轮,嘀咕一声:外面春光明媚,这里暗无天日;外面呼朋引伴,这里索然枯坐。想到这里,顿生后悔,于是心一横,脖一梗,顶开覆着的米筛,一步跳将出来,一路欢叫,四处遛达。

麻母鸡擅离职守,当然被“炒鱿鱼”,母亲赶紧换上品性好的黑母鸡。黑母鸡张开翅膀,散开羽毛,仿佛为种蛋盖上层羽绒被。它孵鸡非常执着,近乎痴迷,连续几天,不进食,不喝水。为了让种蛋均匀受热,还会用鸡爪不时搅动。

俗话说,鸡鸡二十一,鸭鸭二十八,鹅鹅一月余。就是鸡蛋二十一天出小鸡,鸭和鹅的蛋壳厚,孵化的天数就要多。根据这个规律,母亲在孵化小鸡的同时,也捎带上几枚鸭蛋,鸭蛋提前一周孵育。黑母鸡孵出尖嘴、细腿的鸡孩时,还有几只扁嘴、矮脚的鸭孩,也不多想多问,大家一视同仁。

每当孵窝内传出细微的啾啾声,我便缠着母亲要看小鸡鸡。母亲便一只手挡住黑母鸡的脸,另一只手把小鸡娃掏出,托在手掌上:小鸡娃黄喙黄爪,像团绒球,黑亮的小眼睛怯怯地瞅着你,尖细的小黄嘴发出啾啾的呼唤。母鸡听到叫声,卧着的身子扭转过来,蓬松的颈羽一下收起,气愤地惊叫着加以阻止,母亲只好把小鸡娃放了回去。等到最后一只小鸡或小鸭破壳而出,母亲才把它们散放到院子里去。

有时,我会偷偷捉一只放在手心玩,一双三爪鲜黄小脚,撑起绒球似的身体,颤抖得像台小发动机,给手一种麻酥的感觉。把它搁在脸旁,它又会用柔嫩的小喙,轻啄我的鼻子、眼睛、嘴巴,痒痒的让我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毛茸茸、黄灿灿的小鸡崽们,跟着自己的母亲,连滚带爬翻出门槛,鱼贯而出涌向门外,成群结队徜徉山野。一旦发现米粒、小虫或蚂蚱之类,母鸡便咯咯叫着,让所有小鸡都围上来吃。如有小猫、小狗调戏小鸡,黑母鸡便会双翅展开,脖毛竖起,伸出铁一般的硬嘴,保护着小鸡的安全。每当狂风暴来临之际,黑母鸡又会组织小鸡避风躲雨。有时躲避不及,母鸡便会就地张开两翅,放松羽毛,让小鸡都钻到身子底下。雨过天晴,母鸡抖抖身上的雨水,小鸡安然无恙地钻了出来,仿佛根本不知道刚才的一幕。

惊喜

以前那只麻母鸡,并没断绝做母亲的念头,不久旧态复萌故伎重演,咕咕叫着到处乱跑,上蹿下跳四处趴窝。母亲气恼地把它抓起,不顾它翅膀扑腾嘎嘎尖叫,让我攥进两只翅根处,提到水圳边,猛往水里摁,让它清醒清醒,以绝为母之念,重新开始下蛋。但这只麻母鸡痴心难改,仍想抱窝,我一次次把它浸入冷水当中,它竭力挣扎直到精疲力尽。看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母鸡,我的心中又是生气又是怜悯。

母鸡痴情,母亲绝情。面对麻母鸡的执迷不悟,母亲“狠招”也层层升级,譬如将一跟布带系在母鸡尾部,将它抱到一片空地,用竹竿追打它,麻母鸡跑动起来,布带随风飘扬,它以为有怪物追来,于是越跑越快,直至精疲力竭,最后瘫倒在地。或者用布条将黑母鸡眼睛蒙上,将它放在一根立杆上面,黑母鸡不停地扇翅,才能保持身体平衡。本就虚弱的麻母鸡,在这样轮番“折磨”下,鲜红的鸡冠失去血色,鲜艳的羽毛变得憔悴,瘦得只剩一副骨架。

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庭院中传来几声鸡的惨叫,一听就知是夜猫子进宅,父亲和我立即起床驱赶,那只弃放庭院的麻母鸡已经不见,但没有发现鸡毛和血迹。从此那只麻母鸡消失了,我们以为是被黄鼠狼叼走了。

一天清晨,我正给鸡喂食,不经意间抬头,看见山坡上出现个麻点,正慢慢地朝我走来。随着麻点的走近,啊,是那只消失一个多月的麻母鸡!跟在它身后的是一群黄绒绒的鸡崽。麻母鸡神态有些高傲,表情有些欢快,鸡冠恢复了火焰般的鲜红,羽毛在晨光下更加亮丽,它身后的小鸡摇摇摆摆地跟着,叽叽喳喳地叫着,模样实在可爱!我细数了一下,共有18只鸡崽。家里几只鸡跑了出去,仿佛出门相迎,又好像殷殷问候。麻母鸡带着小鸡们,爬过门槛,涌进庭院,像是报喜,又像讨赏。母亲看到这样的场景,高声招呼着大家来看,麻母鸡创造了怎样的奇迹!

住在我家的外婆说;“这一定是有的母鸡偷偷地在山上生蛋,麻母鸡悄悄地把它们孵化成了小鸡,今天带着回娘家来了。”她让我赶紧舀碗碎米,撒在道地,母鸡咯咯咯,小鸡喳喳喳地叫得更欢了,头捣蒜似的啄食起来。后来我和外婆爬上山坡,在一个藏番薯的土洞里,发现一个柴叶铺成的窝,窝中有堆碎白的蛋壳。

爱情

《郑风·风雨》是诗经中著名的爱情诗篇,唱出了久别男女团圆后的欢喜:“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中的鸡只是陪衬和象征,那么鸡们自己有没有爱情呢?

你看,几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凤冠霞帔,龙骧虎步,或高蹈于土坡上,或蹲栖在桑树巅,引吭高歌,呼朋引伴,并不时抛出几声浪漫的唿哨,滑过几句爱情的花腔。一群尚未下蛋情窦初开的鸡姑,举头忽闪,故作惊诧;接着低眉颔首,羞羞答答,发出“咯咯哒……咯咯哒”的回应,应和着恋人的情歌,回答着求爱的信息。

就这样,一群鸡,公鸡母鸡靓鸡丑鸡,白鸡黑鸡灰鸡褐鸡,等到它们鲜红的鸡冠冒出头顶,躁动的青春充满毛羽,就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它们或者徜徉树林下,出没芳草间,扑腾荒地上;或者相携庭院旁,刨挖土窝边,追逐阡陌上。大胆而直率,粗野又浪漫。

它们的爱情,到来得突然。一只公鸡追赶一只母鸡,甚至扑闪着飞过鸡群,蹿至一只母鸡的背上,展开翅膀稳住重心,竖羽瞪眼嘴啄脚蹬。这时母鸡也不躲不闪,偧开翅膀伏下身子,任凭公鸡啄住颈羽,踏住背脊,压下屁股,全身颤抖地接受公鸡那种近乎野蛮,又异常炽烈的爱情。我小时候实在不懂,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以为公鸡以强凌弱,仗势欺人,总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捧打鸳鸯乱出手,常常搅得公鸡好事难成,悻悻而退;母鸡站起,郁郁走开。直到有一天外婆告诉我,这是公鸡与母鸡在生孩子,而我只知道小鸡是孵出来的,怎么会是公鸡压出来的呢?

公鸡宛若一个帝王,妻妾成群,左呼右拥,无所事事。而母鸡都是贤妻良母,安分守己;兢兢业业,生蛋不息;端庄贤淑,相夫教子。不在乎公鸡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更不会为了公鸡搔首弄姿争风吃醋。

其实公鸡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多,大多数都逃脱不了被阉割的命运。当雄鸡打鸣追求爱情的时候,一位背着搭裢的阉鸡匠就出现在村口,他挨家挨户地阉鸡,抓来一只只大公鸡,麻利地用绳一捆,在屁股旁割开个口子,然后用两个铜钩撑开,再用一把铜匙挖出两颗白色的睾丸。一把锋利的小刀,彻底改变了公鸡姓公的命运;一次麻利的阉割,彻底葬送了它与母鸡们的爱情。难怪公鸡的叫声是那样的凄厉,只有被杀时才发出这样的悲鸣。所以公鸡的青春很茫然,公鸡的爱情痛苦,因而农村很少看到气宇轩昂的真正公鸡。

当然,公鸡失去了应有的功能,但并没丢失应负的责任。譬如对母鸡的谦逊礼让,为众鸡的保驾护航。一旦发现了食物,公鸡自己不舍得吃,却“咕咕咕——咕咕咕——”地招呼大家。母鸡小鸡们听到后跑来抢食,而公鸡便礼让一边,昂着头一边得意洋洋地来回踱步,一边看着它们欢快地刨食。这种先人后己的品性,像极了一个好丈夫或好父亲。有时天空中飞来一只老鹰,公鸡就会偏过头来,一边观察着天上的老鹰,一边“咕咕咕”地发出警报。母鸡们听到后,就会飞快地朝鸡窝跑去。而公鸡却像一个警卫似的,不慌不忙地尾随后面,像个绅士那样从容镇定。

斗争

公鸡的爱情是不幸的,公鸡的斗争也是残酷的。以致于史书中很早就有斗鸡的记载,诗文中多有这方面的描写。当今社会虽然已没斗鸡比赛,但两鸡相斗在农村司空见惯。它们或为争食,或为夺偶,或为争王,或为称霸,相互打斗时,置生死于度外,场面十分惨烈。

幼时的秋天,总是特别的高远和辽阔,我和伙伴们放学后,几人一伙,挑着鸡笼,来到刚收割完的稻田,让鸡啄食撒落的谷粒。这时晒着的稻草如队似列,割掉的稻茬如行似线,紫云英才冒出圆圆的脑袋,偌大的田畈是鸡们的舞台。由于它们互不相识,先是龉龃,后起纷争。我们当然作壁上观,更会火上加油。我常抱着自家的公鸡去碰撞伙伴那只公鸡,或者捏着鸡头去硬啄伙伴那只公鸡。对方本不想交战,受不了我们的再三教唆,咕咕地叫着开始发怒。我们一看时机成熟,就把公鸡们放在中间。两只公鸡偧开翅膀,圆瞪双眼,脖子低得贴着地面,脖羽炸开像个掸子。它俩对峙着,窥视着,一场鸡斗,一触即发。

对峙数分钟后,被挑衅的公鸡就发起了攻击,向前一蹿朝挑衅者的头部啄来。我家那只挑衅者机灵地摇头一摆,不失时机朝对方的背部猛啄几下。被挑衅者忍痛缩身向前,躲开攻击,回马一枪,死死地啄住了对方面部。挑衅者强忍疼痛,步步后退;被挑衅者啄住不放,步步进逼。突然,挑衅者猛一摆头,甩掉对方的坚喙,转身反扑,一下子啄住了对方的鸡冠。被挑衅者也只好低头步步后退,挑衅者死死啄住步步跟进。被挑衅者摆脱了对方的利嘴后,恼怒地一个转身,腾空而起,直扑对方。挑衅者早有准备,同时一个旱地拔葱,在空中喙啄爪抓,相互搏击。接下来互追互啄,毫不相让;扑腾撞击,辗转腾挪。喙、距、爪、翅并用,羽毛纷飞似雪,场面十分壮观。

两只公鸡你扑我,我扑你,轮番打压,不分胜败。谁也不顾身上的伤痛,谁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公鸡死伤咋办?我要回家挨揍!我想上前劝架,两鸡斗得兴起,已经难分难解,对我不理不睬,打斗升级更凶更猛——每次纵跳会达半米多高,两鸡鸡冠已血肉模糊。

斗着斗着,我家那只挑衅者大概筋疲力尽,撒腿就跑,被挑衅者看到对方败落,宜将乘勇追穷寇。挑衅者最后一头钻进了稻草,不管被挑衅者如何激将喊战,躲在里面瑟瑟发抖不肯出来。

当然,我家公鸡赢的时候也有!

向往

有一年村里闹鸡瘟,我家把鸡寄养到一个兔场,用篱笆和木门圈养起来,三餐喂饲就落到我的头上。我发现,在圈养的十多只鸡中,有两只母鸡特别胆小,一只黑色一只褐色,总受到别鸡的欺侮。吃食时常遭纷啄,走路时常遭追赶,睡觉时常遭倾轧,这两只鸡钩头收羽,缩手缩脚,彳亍而不敢进,徘徊又不愿前。即使在它俩旁边另放盆鸡食,只要旁鸡“咯咯”地警告两下,它俩就不敢走近别说吃食,哪怕很饿很馋也是远远躲开。等到群鸡吃饱了,走远了,它俩才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啄几口残羹冷炙,吃几点唾星剩沫。因此,这两只鸡不仅胆怯,也特别瘦小。

正因为它俩的瘦小,一天钻过了破门下的缝隙。另外的鸡只好空妒恨,干瞪眼。两鸡越狱成功的欣喜,掩盖了灰头土脸的狼狈,站在门外使劲抖动羽毛,抖落了身上的尘土,似乎也抖落了一身的屈辱。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它们全身的羽毛舒展开来,畏缩的鸡头昂扬起来,拘谨的脚步潇洒起来。两只鸡结伴向山上跑去,然后放缓脚步,最后停了下来。山坡上有碧绿的菜畦,怒放的鲜花,摇曳的翠竹,蓊郁的树木。这是它们无比向往的地方,也是它们从未涉足的世界。它俩探头探脑、左顾右盼;徘徊逡巡,裹足不前。

还是及时饱餐一顿吧,同时观察下四周动静。于是踅进了菜地,啄食几口菜叶上的青虫,又在菜地中刨挖起来。啊,蚯蚓,母鸡一啄一摔一吞,蚯蚓很快溜进了嘴巴。但终究有些不放心,又警惕地昂首四顾。这时太阳暖暖的,风儿轻轻的,野花散落在坡上,像满天的繁星;野蜂隐没在花丛,嘤嘤嗡嗡像在念经。蓝天下飘着白云,树丛里传来鸟鸣,仿佛在宽慰着初出茅庐的两位,甚至嘲笑它们没有见过世面。

地里不但有蚯蚓,还有甲虫;地上不仅有青虫,还有蚱蜢。两只鸡吃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敞开双翅,载歌载舞起来。美食美景更激起了它俩的探索欲望,于是又向着围墙处走去。那里立着一个稻草人,头戴斗笠,双臂敞开,似乎欢迎它俩的到来。两只鸡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对方。趴在树荫下睡觉的狗抬起头来,不屑地看了它俩一眼,又偏过头闭上了眼。对狗,它俩敬畏有加,远远避开,走到一个门洞旁边,立在门口张望,门外有黛青的远山,弯曲的河流,葱绿的田野,灰色的村庄。

它俩恰似两位少女,带着憧憬,充满欢欣,一边嘎嘎地笑着,一边拍打着翅膀,准备走出门去,去拥抱门外的春天,去探索门外的世界。

这时的我,就出现在它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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