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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唐:窖藏生活

置办一个洋芋窖需要很长时间,但家家至少要有一个。

从选址到掏挖的时机一般在天气非常暖和的春季或夏季最为适宜,因为这两个季节的地气都在上升,土质的硬度有了松软且有一定的温度,掏挖起来就不是太吃力。当然,也有在其它季节动土的,这要看忙闲的情况了。窖的合适位置大多在院内的某个墙角或院外凸显的地方。我们家的窖在大门左侧四五米的墙角梗子处,与家里的窑和房都处于同样重要的位置,必不可少。

我没有参与挖窖,但帮着提过土,那是在儿时放学后,替换母亲做饭。挖窖,至少要两个人,人手富裕的话,三个人最好,可惜,我家弟兄们都在上学,只有父母亲两人了。最艰难的当属刚开挖的时候。从地面往下挖一米深的台子,像植树造林时挖的树坑一样,适合于一个人左右转动,一般呈圆柱状或正方体,然后,朝一侧掏挖窖门,接着从窖门再往下掏挖大概一米深,从底部边挖边旋,剩下的就是汗水滴落在日复一日的时间上了。窖,以能使大人站起来不贴头为宜,至于宽、深,要看储存什么和储存量的大小了。为这样的窖,一把铁锹握在父亲手里就成了向土地深处挖生活的利器,一个背篼扛在母亲肩膀上就变成了盛装生活的瓷缸。把厚重的土从最黑暗的深处传递出来,让阳光扑捉它的底色,汗的咸味浸润在里面,渐渐地一座“小山丘”在院子里崛起,垫圈的取土就能维持一年半载。等到铁锹圆滑了,背篼变形了,一口窖就打成了。像生活的一个窟窿,又像被掏空了的肚囊,在地下静静地盼望秋后有一个饱满的吞噬。

然而,它可能有些失望。那个交公粮的年月,最不缺的就是洋芋,这可能是造物主对人们的眷顾,至少在海原大巷生产队是这样。但必须确保生产队的大窖吃饱,便于来年有足够的籽种下种,应付特别灾害造成的断粮和救济个别解不开锅盖的人家,余下的洋芋按人头多寡进行量化分配,一年下来总能分一些,但我家的窖从没有吃饱过。为此,我还埋怨过父母亲吃力瓦桑的挖那么大的窖干什么,父亲总是说想事宽一点总没错。这话后来应验了。

包产到户的春分似乎比往年多了些疑问,爬在人们脸上的云雾并没有立刻散去,习惯于大集体作业,“单干了”能行吗?人们在熟悉的的土地上跺着脚,议论纷纷。但是在一个冬天,寒风簇拥着裹紧了衣角的农民们,步子迈在干硬的土地上,开始分割几十年来在一个队里集体耕熟了的土地,从那一刻起,几家欢喜几家忧,但大政方针,谁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分吧,分了懒汉的日子就有好看的了。”一些人在地头嚷嚷着,依次按“抓阄”的顺序开始丈量。我混在大人堆里抓了一个“阄”,是几号,我忘记了,不过很兴奋,以为能参与大人的事了,很快一种担心涌上心头——把地抓的离家太远了,恐怕给父母以后的劳动带来不便。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我家的地几乎与另一个叫双墩的村子接壤,一直主持分地的父亲并没有责怪我。话说回来,从此,我家的窖里几乎每年都满满当当的睡着洋芋,我知道那是父母起早贪黑辛苦劳作的结果。从秋后一直到来年春天,地窖里源源不断地给我们供应着生活,除了洋芋,后来又多了葱、黄萝卜、白萝卜、苹果和香水梨等,内容不断在丰富,我们的营养也有了改善。

窖储蔬菜水果最大的好处是保鲜,它是农民们发明的天然“冰箱”。一旦成型,就一劳永逸。不像现在家里的冰箱需要电能的制冷,时间长了有毛病不维修就没法用了,窖就不同了,只要不塌陷,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永葆年轻态。在三十多年的时光里,只要是秋后春头和整个冬天,我随时回家都能带回一些洋芋和水果在城里慢慢品味,但是渐渐地不知是什么原因,地窖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尤其近三四年内,水果断货了,洋芋再没有骄傲地填满过地窖。听说邻居家里包括附近村庄里几乎都是这样的境况。人们都不种地了吗?我知道父母亲年龄大了,再也无法向土地挖抓生活了,我们也绝对有能力使父母衣食无忧,而且什么也不让老人家操心,但弟弟年富力强完全可以把土地耕耘的很好,是不是懒病犯了?细想起来,都不是。

海原,作为西海固黄土地上的一部分,曾因酸楚的耽误而郁闷了十年。有一天突然发现错失了机遇的脑袋开始膨胀起来,于是整个县城方圆几十公里的范围内多了些钢筋水泥架起来的景观,蜘蛛网似的公路把良田分割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即便是还能看过眼的土地,蒿草疯狂地揪住腋下夹着钱包、昂着头,带着墨镜的陌生人,于是农民们一夜之间变成了城市居民,放下了锄头,放下了犁耙,曾经汗水浇灌的土地成了说不下去的“古今”。有道是:无奈成交易,谁人顾后生?低头呼闷气,仰面藏唉声。

我如梦初醒。

农耕文明并没有孕育出现代农业,反而被钢筋水泥给淹没了。昔日的农民,似乎穿着炫净了,脸的成色不像过去那么黝黑,一度因良田换票子有点哈不住,为此,沾沾自喜了一回,但腰包里揣着的票子还没焐热,很快,高不接天低不连地的“空中阁楼”一爪子打去,变成了死亡的美丽。这个惯于耕者有其田的阶层,总是喜欢在田间地头拨弄他们的锄头和犁耙才肯放心,如今却在钢筋水泥的旁边晒着太阳。告别了一身土,没有了同道人,心里慌的很,于是在小区里逛来逛去,东瞧瞧西看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不感兴趣。不流汗了,反而觉得不舒服。他们还没适应高楼的魅力,心却飞到那失去了的二亩三分地上打转转。

窖也因缺乏洋芋的爱情,永远木讷地张着大大的口。什么东西能变成洋芋去和窖约会成就一番千古奇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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