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新强,河南省栾川县人,中国作协会员,洛阳市作协副秘书长;诗歌及评论发表于《诗刊》《中国作家》《星星》等报刊,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评论集4部,获奖若干;现居栾川。
鸟巢
枯枝,败叶,碎毛屑
这些从世间的末梢黯然脱落的事物
被重新捡起,搭回生活的枝叉上
枯萎了的细躯干的温暖,再次鼓起了
厚实的骨骼肌,让蓝天收拢着翅膀
安眠其上——
卑微从此脱胎换骨,一个鸟巢的意义
高悬成大地上不朽的果实
面对此,我们人类只剩下羞惭
——我们丢失了那个脆弱的喙,丢失了
那么多的一丝不苟,丢失了原本如此
简陋的满足
–
–
石 像
用一块粗纤维的沉默打磨,用它缺失的
一粒砂打磨,矛盾的
–
不再发育也不再衰老的身体,对现实的
无能为力
–
那些错综交织的目光,折了翅膀
又起身的风,永远抵达不到它内心的里程
–
骨骼的结构松动了,被隐忍重新收紧
思想的光,始终在擦拭生命的锐角
–
一次次站回基座的边界里,扩大着
如此狭窄的愿望:劳累的手臂靠向一个质询者的身体
–
它没有正面和背面,它甚至从来没有
被完成
–
–
在雁荡山上
一道山岭倾斜着
抵住了另一座山峰的暗影
–
溪流困在墨绿色的落差里,哗哗声
成为它灵魂上升的另一极
–
大雁飞过群山,像一些神秘的墨点
在一幅山水画的布局里设置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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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天空也在寻找平衡,几朵白云
搬动着一望无际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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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茶
葡萄架搭成的这个下午,漏着清风
漏着蝴蝶
躺椅的曲线流畅,卧在上面的一小段空虚
也流畅,一朵朵时光
结在透明的细藤上,卷曲,松软
像是早已构思好的梦
偶尔有一些化为落叶的影子
骨头里的每一寸山水,都被一颗心
翻译了出来
–
–
缺 陷
有些生活,必须怀揣一块
铁质的缺陷
–
比如有些夜晚
必须打开一扇黑暗的窗户
–
用于发现更深邃的目光,在虚无里
打捞更真实的存在
–
比如一弯月亮,必须找回它
空荡的另一半
–
用于牵引那些现实的光芒
在时间里穿行
–
用于解放那些未知的汹涌潮水
冲击命运狭窄的河岸
–
–
北冶镇的陶罐
除了轮回,没有哪个流浪者
会把一尊用旧了的乡愁,带回北冶镇
–
即使粉身碎骨,一粒陶土也不会停下
对一个名字的默念
–
多舛的身世,被一个个缺口铭记
一条裂缝,把纹饰里的赞美引向空茫
–
而那双混浊的眼睛,还在照亮着
那粒佝偻的炉火
–
那双粗糙的大手,始终陷在
一团黑泥里
–
一粒二千年前的水声,也被越攥越紧
越来越坚硬
–
不停在一个喑哑的生命内部,敲打
静止的时间
–
–
那个坐在北风中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佝偻着身体,像一块黄土被风从地缝里
吹出来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像一块石头,死死压着田角,生怕一地薄薄的希望
被风刮走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已记不清多少次了,风一来,就把十指深深
抠进土里,化身为一棵茅草的人,是我父亲
那个风一来,就温顺地让风揪着花白的头发用力撕扯的人
是我父亲
他好像一辈子就为了等那一场场北风,好像没有他
那些风中高高的嘶吼,低低的哭泣,还有长长的叹息,就无处安放
好像没有他,那些风中大块的雷霆,尖利的刀枪,还有凶恶的逼问
就无人承当
而风一吹,他就只能伸直了脖子用力咳,用整个瘦小苍老的身体咳,仿佛胸中
也憋满了什么东西想要追风而去,想要吐给这个世界
他那张从不愿低下的老脸也被风吹得一次比一次黑,一次比一次模糊
只有闪烁在眼眶里的两粒微小却清晰的阳光,让我认得出那是
我的父亲
–
–
冬日里浣洗衣服的母亲
贴着隆冬的腹部,挨着乡村的胸口
母亲弯腰走下最低的河床,人间袒露出
苍老、柔弱的部分
–
一件衣服——哦,是一条河
此刻在母亲的怀里:温顺,安静
浸满风尘的身体,被母亲握在手心,反复揉洗
–
细密的针脚,一次次膨胀又收紧,随着一颗心
把干净又还给贴身的生活……田野上辽阔的积雪
也仿佛是母亲一把把洗出来的,有些疲倦的白
薄薄地覆盖着世间
–
身子再低一些,整个冬天就从骨头里退出了
双手再搓疼一点,枯萎的春天
就会在棉布上再次伸展枝叶,吐出花香
–
从未走出过大山的母亲,一件衣服就几乎
摊满了她的一生,就像浣洗自己的命运
她淘尽了一条河的冷暖,却在一个冬日的早晨
总也直不起她瘦小的腰身
–
–
我的籍贯
每次填写籍贯时,我都习惯
精确到庙子乡,咸池村,五组
如果表格后面还有空间,如果允许,我还想精确到
南大河边,羊湾路口,一块年年春长小麦、秋收玉谷的庄稼地头
–
在别人看来,一个籍贯拖那么长的尾巴
有些可笑,但是我总觉得
应该这样,也没有什么羞于示人的
虽然那是一个在卫星地图上小得像麦粒一样的地方
但是我能很快在一片乱山窝里把它找到
–
好多年了,走在故乡以外的任何地方
我的脚总踌躇着无处落下
好像自己是一个被丢失了很久的人,必须
时刻让大地确认我的身份
就必须把自己精确到那麦粒大的地方
如果少写了一个字,我就担心自己
会从那个地方被永远抹掉
–
–
画故乡
其实我的故乡没什么可画的
不过是无数的小石头拥着大石头,高山牵着低山
细密的沟壑镂刻着大地的苍老
故乡的景色也不需要写生,那里的草木
在我心里无数遍地黄了绿,绿了黄
只要把它们瘦弱的身影画成相互依偎着就行
俏丽、热闹的颜料也用不到,只需一方简陋的墨
用羊毫写意,画北沟河,后咸池的牛圈
画麻绳一样的乡村公路被大风越吹越弯
而荒芜的田地,寂寥的池塘,则是画面里广阔的留白
只有那些炊烟要格外仔细地画,画它们
飘散在黄昏里愈加单薄的魂魄
虽然只是寥寥数笔
却使我的故乡看上去还是故乡,不是
遗址
–
–
故乡在喊我
我听见了,听见故乡
在喊我
–
听见她用一朵
在蓝天里洗白的云喊我
用一根炊烟,一条小河,一句谣曲喊我
用一弯月亮喊我,它的另一半压在发黑的苇席下
–
用一把麦穗喊我,麦穗结满了金子
用一滴露水喊我,露水从我眼角滚落
用一辆粪车,一个深陷的脚印,一片在洪水里倒伏的庄稼
大地的肋骨一样的田垄喊我
–
用一场雨水喊我,洗净我的脸和双手
用一块河洛石喊我,那石头憋着一肚子的话
–
我听见了,故乡
在喊我
–
用一张被寒风驱赶的羊皮喊我
用一声鸡鸣,喉咙里还卡着半根青草
–
用一口温热的奶水,一个乳名,一双虎头鞋喊我
用一个日子,用一口气喊我
用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在剪断一根脐带时的
一条命
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