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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津鲈:珍珠泪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严蕊

从泉州回马岙。下了船,沿沙岸走了八九百步的样子,捡到一个女人。

说是女人并不准确。远远望见的时候,以为是大鱼,蜷在幼细的、蛋黄样的沙滩上,被蛋清样的浪来回抚着。走近看,赤身裸体,皮肤闪着可爱又可疑的银光,脸颊上张着细小的鳍。除此之外,一切与女人无异。一对乳房分外乖巧,半透明,鲜嫩如蛙卵。

叫不醒她。沙岸缓长,左右望不见人影,只有落日的碎晖在浪头颤动。安子介将她的乳房握在手中,又用掌心探寻她腰肢、大腿的玄秘。她的小腹凉滑、绵软,其上没有脐眼。她的口唇小小一团,如珠如贝,泛着七层光。

安子介从她身体里离开时,天色已暗。他起身整理衣衫,低头看她。还是没醒。但他并不相信她是死的。死物不会那样柔软、湿润地将他包裹,亦不会回应他如梦中低吟。“那是非常奇妙的。”他想,又饱胀起来。

他把她带回家。包袱里取出衣物,严严实实包裹一圈,扛在肩上,带回家。

当晚就醒了。安子介掌灯进屋探视。她躺在榻上,睁着眼。她没有瞳仁,也没有眼白,眼珠是银灰色的,非常奇怪。如此奇怪的眼睛却相当诱人,这也是很值得奇怪的事。安子介想上前同她说话,刚挪步,鞋底即刻湿了。才发现一地是水。榻缘滴着水。垫褥,并她身上所覆锦衾,尽是湿的,滴着水。

她在渗水。她面露愧色。“对不起,”她支起身子,退至角落,“这副样子,真是难看。”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安子介问,阖上门,把灯放在桌上。

“不值一提的东西,”她说,“请让我回去吧。”

“回哪里去?”

“大海呀。”

安子介上了榻。水到处淌着。稍一用力就有新的水分从身下渗出,和着扑哧扑哧的细响。凉凉的。气味是怡人的腥咸,包含着海鸟和白帆的幻像。她醒着的时候比昏迷的时候更有意思。她怯怯的叫喊声和喘息声也很有意思。

后院有一口荷池,石砌的,不大。石沿高出地面一掌左右,清淡地雕了花草虫鱼。安子介着人捞尽池鱼,把她养在池内。她在荷叶间呆坐,偶尔游曳。既然是不大的池子,几划便到头了。调过身子,又划回去。就这么来回划。她游动的样子是很赏心悦目的,类似于笼中雀的美,也类似于三寸金莲的美。生命在紧缚中抗争,继而妥协,像燃尽的花火那样黯下去,由此产生的凄美,旷世无双,是饲主难以戒断的媚药呀。

日日服用此种媚药的安子介,有时下到池里去,那是既新鲜也极风雅的。有时随意折数支大荷叶铺于池边,命她从池里出来。事后,积水四溢,荷叶尽烂,也别有一种趣味。偶尔也在寝榻上。下人们一场不落地偷听、偷看。下人们认为在寝榻上是最坏的,因为收拾起来十分麻烦。

起初那东西还会央求说,“想回大海去呀。”既对安子介说,也对下人说。“想回大海去呀。”这样一遍一遍地央求。声音称不上十分悲伤,却是像幼小光芒一样讨人怜惜。可下人们只是缩紧脖子、加快步伐走了过去。后来不太央求了。大概是不再抱有希望的缘故。

有意思的话,多少也说过。“南边的海是蓝的背、白的肚皮。东边的海发怒的时候,就成为灰色的了。最绿的海在蓬莱脚下,那种绿色是海鸥看见了也要吃惊得失去平衡的。”她无遮无掩地躺在糊烂的荷叶上,或者半浸在慢慢复归沉静的池水里,望着天空某一点,孩子气地说着这些话。有时安子介觉得有趣,也孩子气地微笑起来。有时呢,却会认为她是借着关于海的胡言乱语,暗讽池子和自己的窘迫,于是骤然起怒,拳打脚踢地教训过,拂袖而去了。

她始终不说自己是什么。是什么都无所谓吧,像海草一样服帖就行。也没有给她名字。并不是什么东西都需要名字的。

既然决定留在马岙好好经营祖产,生疏的旧时关系就应勉力修补起来。贵客鱼贯临门的日子,也就符合心意地拉开了序幕。觥筹交错后,少不了抚琴弄弦之类的余兴。但戏子歌人的寻常套路,日子久了,安子介也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某日宴上,安子介临时起意,遣走歌姬琴师,邀宾客往后院荷池去了。

那东西正背倚池口,凝望夜空出神。见安子介带一群生人进来,吓得潜入池底;隔着水,听见安子介变了形的声音说,“不识礼数的东西!赶紧出来见过贵客。”只好浮出头颈,游到开阔处,僵着,被看。

她变淡了,淡得像雾。肌肤表面那种只在贝壳内侧找到的珠光不再鲜明如初。身体愈加透明,隐约可见经络管脉内,有液体如星星流闪。

即便形销魂残,对宾客而言,却已是一等一的奇观了。

安子介在池边重置简席,干鲜水陆之类应有之物悉数齐备。荷池幡然而成舞台,有月色,有夜香,实在是巧妙又典雅。宾客们都自心底涌起一股畅快滋味,自觉是被宝物主人用心招待的贵客。

“会唱曲么?”安子介端坐着,问她。此刻要显示出宝物主人超凡脱俗的派头才对。可是啊,过去从没让她唱过曲,也从没问过会不会。万一不会呢?

没等池里的东西回话,就有客人抬袖道:“嗳,这样的珍品,唱曲俗了。可有看家把戏?”

看家把戏。安子介想。自然是有的,可惜你们无福消受。这样想着,又饱胀起来。他挪了挪下身,抬起下巴说:“听见了?拣上得了台面的回话。”

她垂眼答:“会割潮织银纱。会横箫牧海烟。会骑鲸采月华。”

宾客纷纷赞她是珠贝皮囊、水晶魂魄的尤物。有人提议同她玩对酒令的游戏。没有人反对。

真是热闹、尽兴的一夜。可以说是绮梦难留、只恨夜短。送客时灌了满耳的“叹为观止”、“神乎其神”,安子介却不明所以地积了一腔愤懑。送客归来,独自立在池边与那东西对视,越看越气,不由分说揪她出水,摔在地上,荷叶也顾不得铺,狠出狠入至天光微亮,才着人丢回池里。

毕竟是海风四起的岛城,传闻很快就流通开了。不知谁给起了“荷池夜宴”的美名,第二天就有不得了的人物递话,暗示要一睹池内风光。安子介志得意满。他觉得“荷池夜宴”之说颇妙,声名鹊起的感觉亦很受用。夜宴自然是要继续的,不仅要继续,还得有声有色地精制起来,一切都得符合“瑶池清夜”、“良时美景”的情致才是。巨细靡遗地考虑之后,着人定做了茶床、榻子、酒食器并花瓶,新拟了酒菜单子,编排了文武走书打头阵,还给自己裁了几身紫袍。

至于池里的东西,头等要紧的是不可再口出妄言、卖乖弄丑。纯然地做一种珍奇背景,在有月色的荷池里闪着既不过分夺目、也绝不会被忽视的银光,暗示着主人的超凡际遇和高雅志趣,就是最好的了。既然说了会“横箫牧海烟”,就赏她洞箫一支,命她在宴上彻夜地吹。名字也变得必要,就赐名“初荷”,取意“初荷出水清香嫩”。

以上诸种安排,安子介翻来覆去地揣摩体会,又此处彼处地调校修改,终感满意。安府夜宴就这样平地而生,一时风头无两、冠绝百里。每当暮色四沉,便有火光之河于小岛升起,远望去,像鬼造的魅影弯弯曲曲地飘悬。那是提纸灯的仆役在夜路上迎来送往。火河里浮沉着轿子、骏马、窸窸窣窣的人语声、或急切或疲乏的步履。火河尽头,袖醉钗横,灯花影乱,那个发着黯淡银光的鱼样女子,泡在泥水里,被残荷囚困,彻夜吹着只有星星和大海听过的曲调。

手刺名纸像涨潮那样高积起来。真是可喜可贺的事。催促下人购置新拜匣是很惬意的。宅子上下,很有朝气地忙碌着;文书礼品送进送出,高朋豪客送进送出,一点也觉不出冬意渐浓,这更是顶顶惬意的。就算池里的东西开始变脏,病恹恹的,那也没有大碍,眼不见为净就是了。只要夜里还能演下去,就还是有用的,就不至于沦为腥臭死鱼那样的废物。

接待媒人也很惬意。摇一面扇子,晃头晃脑地说着事主的好,安子介听着看着,有时竟笑出声来。倒不是嘲笑人家女儿,而是蒸蒸日上的生活实在值得高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笑了呀。

说到娶亲的事。哎呀,安子介不是没有看对眼的人家。马岙刘家,世代望族,祖荫深浓,小女儿待字闺中。相貌品德是其次,家势才是第一要紧。想来这片海湾之内,也就马岙刘家有资格招赘宝物主人这样矜贵的女婿了。

只是从处暑等到立冬,杂七杂八的媒人来了不少,刘家的媒人却迟迟未见。这也算是百样惬意事物中的唯一例外。又等了几日,终究坐不住,自己找了媒人去说。

不负使命的媒人从刘府归来,这样回覆道:

“安公子的才能,刘老爷是看在眼里的。多次做了夜宴的座上客,有生之年能有这样的际遇,实在觉得受到了命运的宠爱和眷顾。

“‘请向安公子转述一个故事。’刘老爷如此嘱咐我。”

媒人说到这里就停住,扇子和脑袋都摇晃起来。

“恭听指教。”安子介拱手说。

“那么便听好了。古书卷中,记载了南海龙绡宫的事。宫内,鲛人日夜织龙纱。此纱流光溢彩,遇水不湿,价值逾千金,是一等一的宝物。再说这织纱的鲛人。既是人,也是鱼,哪一种成分更多些,讲不清楚。银光闪闪的一群,在海底的龙绡宫里织龙纱,想必要到海枯石烂的时候才能停下。双目似珍珠,脸颊上有鳍,通体莹莹生光,就像有月光在经络里流动一样咧。”

安子介怔怔地听,觉得有什么在锤打五脏六腑。媒人从奉盒里随意捡了瓜子嗑,笑眯眯地摇晃。

一时间只有嗑瓜子的声响。这样冷的时节,连鸟儿都不太来了。

“刘老爷的意思是——”

媒人不着急答,悠悠然嗑了数十枚瓜子,把指尖舔了,才说:“鲛人有三样奇绝本领。一是织那千金龙纱,可用料、用具,找不到记载的。”

“二是泣泪成珠。鲛人哀哭,珍珠簌簌落下的场面,想想就叫人激动不是嘛 ?”

“还有第三样。以其皮、油、膏、脂炼制的鲛人烛,万年不灭,是帝王也垂涎的稀世珍宝哩。”

安子介脸都白了,一身大汗。

“‘龙纱十匹,珍珠千枚,鲛烛一段。此三样奇珍中的任意两样,若能在嫁妆中见到,便是无可挑剔的了。’刘老爷说完这最后一句,就打发我走了。”

如何送走媒人,安子介记不得了。他脑子里有无边巨浪,不停歇地撞碎。在连绵的轰隆声中度过了白日。他烦恼的,倒不是要不要取三样奇珍——这自然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他烦恼的,是要不要娶刘家闺女——如若不娶,携着三样奇珍远走高飞,总能闯进更高远的天地吧。

再想,那东西的身世,除了刘老爷以外,还有知道的人吗?赴过宴的宾客当中,还有如刘老爷一样见多识广的没有?对真相心知肚明却深藏不露,密谋着暗偷明抢的小人,存在吗?

冷汗一层一层下来。一刻都多等不得,甩开衣裾,闷头就往荷池走。拐过廊墙,听见两个下人在什锦窗下说话。一个说:“媒婆子讲的,果真是池里妖怪?”另一个说:“九分形似,九分神似。”不敢再听,加倍地疾走,到池边,拽起那东西就调头,进了寝室,插闩吹灯,将她逼至墙角。

“你是鲛人。”安子介掐着她的颈窝说,声音压得低低的。

“虽然预感到大难临头,可还是不忍欺瞒您,”鲛人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确实是鲛人。”

“可会织价值千金的龙纱?”

“会。先去潮头割那月光的纤子,再用龙王的踞织机密密地编。”

窗外有人影乱晃。安子介再问:“泪落可会成珠?”

“这些日子,夜夜偷泣,泪滴确实尽数变作珍珠。想来日后您或许用得上,就用淤泥水草盖实压好,藏在池底了。”

“皮膏油脂做成蜡烛,可会万年不灭?”

听到这个,鲛人咬唇不语。苍白的眼中滑出一颗幼嫩泪滴,落在地上,滴滴答答一阵跳动。安子介捏起一看,果然——袅袅娜娜、皎白无瑕一颗沧海明珠。

“剥皮,刮膏,炼油,提脂,冷却成烛,烛火常明万年,不会熄灭,”又一颗珍珠落地,滴滴答答跳动,“是历代帝王渴望的宝物。在陵寝内一直燃烧下去,照亮没有尽头的寂静长夜,那些帝王的孤魂,也许就觉得没那么寂寞了。”

“好啊,好啊。”安子介咬牙切齿地说,那副表情,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的。他紧捏着她,在暗处站了好一会儿,既是听外面的动静,也是听自己颅内的动静。他一声不吭、面露狠色地站在黑暗中,仿佛站了一生之久。

在夜色照拂下,把鲛人弄出宅子。用被衾整个裹紧,扛在肩上。一肩挽包袱,一肩扛鲛人,喘着气急走,这样的一幕,和故事开始时几乎一模一样。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只是安子介所要赶往的方向有了截然不同的变化。初心早已模糊了。甚至,是否真的存在过什么初心,也已难说。

鲛人如半透明的蛙卵一般躺在温柔的沙岸上,夕阳无知而天真地普照着,一身海风的安子介闯入这明朗的画面,一切尚未开始,一切皆期待开始,那样的情境,安子介已经忘却了。

他沿陡峭的礁石急走着。肩上的鲛人听见浪涛声,在包裹中扭动起来。

“是大海啊。”她愉快地叹道。真是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动的话语声了。

安子介只是更紧地擎住她,沿礁石急走着。月色下,但见他往石丛中一钻,便消失了身影。

背朝大海的礁石洞深处,安子介把鲛人放下,扯开布幅,让她的脸露出来。

“是大海啊。”她愉快地望着他,打心眼里感激他。

“是又如何呢?你这就开始哭吧。快快地、多多地哭,两日之内,不停歇地哭下去!”

“哭两日,便放我回大海去了吗?”

“在想什么呐?用这两日,多多地哭珍珠给我;两日之后,要把你做成万年不灭的蜡烛,搭船南下,献给圣上。真是悲伤的命运呀,赶快认认真真地难过吧,多多地、狠狠地哭泣吧。”

于是珍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像刚刚开始的夜雨那样。

“这速度根本不够!拥有这样的命运,还不值得哀伤吗?”安子介说。他四下看看,随手拾起一块岩石,打在鲛人头上。“感到疼痛就哭出来吧!”举着石块,一下一下打着,珍珠的雨卓有成效地盛大起来,滴滴答答的细响也加重为鼓舞人心的簌簌的密响,石块表面则越来越厚地堆积起蓝色的黏液,“为自己的命运哀哭吧,真是可怜啊!”

为了避免过早将她打死,往后两日,安子介主要击打肩、臂、臀、腿等处。膝盖受击打时,痛感是非常强烈的,却不致命,因此是很好的打击点。手肘、盆骨、踝骨之类都是同理。洞内回荡起如浪涛般连绵不去的簌簌声,那是很令人快慰的。安子介当然也会有疲累的时刻。手实在酸软难耐了,就坐下,靠在岩壁上等待体力回涌。这种时候,珍珠的暴雨就缓和下去,但也不会完全停息,而是像空山秋雨那样寥落地滴着,听来也极雅致。

一定是有最后一击的,只是安子介没有意识到。在那始料未及的最后一击落下之后,珍珠便止息了。是永永远远地止息了。接下去,任安子介再怎么击打,都不会再有新的珍珠落下。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当他意识到洞中突然诞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之后,仍不信邪地击打了许久,直到那尸体已经烂如肉酱,直到他终于相信这一寂静将永恒持续,才深感惋惜地停了手。

然后他马上陷入新的沉思:应该如何从肉酱中提拣出皮、膏、油、脂呢?他像一个沉浸在自我天地里的孩童那样,将黏血粘肉的袖袪卷得高高的,着手做起实验来。这种将思考与行动浑然相融的探索过程,也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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