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怀柔
你反复告诉我
那边天气晴朗
栗子在秋天里熟了
……以及你厌倦的伤口
时光缓缓卷走的年轮
说你枕着兔子弄脏的琴弦
触摸栗子在暮色里泛出的红色
睡梦里返回往昔的爱恋……
长满翅膀的文字
牵着你单薄的梦飞动
在牧草间短暂歇息
你用这些干净的文字
涂抹幽暗的伤口
接着诉说你神往着的——
祖国的生日
故乡的黄昏
三部曲的四个独立片断
我一直相信大地必将孕育上帝一样的孩子
我一直相信羊也是把大地视为最初的母亲
我一直相信大地为一滴纯净的血期待已久
我一直相信失传的典籍已还原成人间真相
我一直相信每个文字都深藏着秘密和使命
我一直相信古老的书页保留着青草的记忆
我一直相信羊的骨血里有一团善美的灵魂
我一直相信羊对人的处境和命运了然于心
我一直相信人们从前就像一群羊那样和睦
我一直相信困饿中的狮子比它衰亡时绝望
我一直相信大地要长出草木是对羊的恩赐
我一直相信羊在尘世已获得了足够的奖赏
闪着光
半山坡上一棵枯杏树闪着光
还有灶膛火映红的姐姐添柴的一只手
嚼着干草思水的牛眼角的一滴泪闪着光
还有闪进牛圈门口的父亲半张脸上一道皱纹
窑顶上被风吹乱的瓦片闪着光
还有绕过东庄的马莲河滩上一堆鱼鳞
母亲出嫁时压在木箱底的小铜镜闪着光
还有我小时候埋在门槛下的一颗乳牙
大佛寺里几幅镀金的额头闪着光
还有乡民们一直读不懂的一本经文
高处的村庄
麦子纷纷倒下
黄土就高了
高起来的
还有蚁群和星辰
还有梦呓、雁鸣和诗篇
秋风滚滚而来
清扫冰凉的墓碑
不安分的少年
沐着谦卑的夕辉狂奔
在此刻坦荡的大野中央
我怀想那双捂暖我肩头的素手
沾满露水、尘土和麦芒
太 平 镇
那年三月，杏花怀胎
桃园遇到一场晚雪
阳坡上炊烟遮天，牛羊密集
源头的水深藏于一口古井
丝绸绣荷包
麻布做嫁衣
一个人牵着毛驴走坡道
夜里辨风向
时辰返回青铜镜的背影
流星一头栽进黑暗的大地
他把命运的青草交给毛驴
他随身带走了一葫芦井水
他把要在正午报时的雄鸡
祭献了村里的庙堂
那一年，太平镇出现了一位算命先生
太平乡里来了一位货郎
围观的孩子们
就像这里
年年盛开的杏花、桃花、野菊花
夕 照
绵羊上山坡
断崖上 山羊呼应
泉水流响
谷地徘徊的山雀
被梯坡上滑升的夕光拉高
羊群上了山顶
跟着落日后面
午夜里 它们像雪花
沾满人间的尘埃
梦里少年
依旧朝正午的泉边奔跑
这时候
姐姐就站塬边
像一身紫花的树
红的、白的云朵从她身边浮过
雁影掠过泉心
月亮仍在路上。我的姐姐
那边塬上的一棵梨树
暮色里，三个跑进院门的孩子
喊她：妈
荷 包
她把四月里返回的蝴蝶绣好了
把传说中的凤凰绣好了
把凄凉的月光绣在天鹅头顶
把她清贫的青春——
都绣在怀旧的碎布上了
她要在麦子成熟之前
绣好时间的花蕾
她省略着美学的手指显得苍老
清洁的内心羞于修辞
她知道把一只小小的老鼠
绣得再小一些就可爱了
她要把刚绣好的一条鲤鱼
像从前那样用丝线悬在床头
断线的瞬间正好被我看见
她伤神的样子正好被我看见
她自言自语：你还要到海里去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奶奶提到海
她这一生都没有见过海
她相信她绣出的鲤鱼荷包
一定也带着一片茫茫的大海
天使在暗处独语
——给XC
午夜的白色廊道里
你的步履从容，沉郁
我忆起童年的贾家村里
孤自芬芳着的桃花
你的目光轻轻落在
病魔侵扰着的黯淡颜面
微笑，是三月里沐雨的蓓蕾
爱恋与和风不可替代
花朵里隐秘的毒刺
也是无尽的诱惑，莫名的忧惧
你温暖又彷徨的青春……
时光正跑步逃匿
星辰一颗颗跌落
素洁的衣褂——硕大的莲花之瓣
静穆的昆仑冰峰优雅垂落着的雪幕
凄迷。尊贵的桃花容颜
要在万物复活的时辰频频呈现
暗里有低语递来
说你是诸神——
洁净的女儿
寂寞的情人
绝望者
午夜荒凉的街道
一个人的独行
显得单调和无耻
他开始大声吆喝
接着泣吟又歌唱
一个在绝望中疾步行走的人
生命里无尽的空虚
有了唯美的形式
我欲罢不能
却羞于表达
时光之蝶
是它在暗中
测量了我的心脏通往梦的距离
它频繁变幻颜色的衣饰
向我反复暗示——
词语的奥秘、光辉和不朽
它还清楚地记录了
我在重返春天的路途中
多少次感恩、怀旧和飞翔的欲念
它说：你要赞美的树木和雨水
正是大地可爱的孩子
它们本分 端庄 健康 不关心命运
它终究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孩子一懂事就学会了沉默寡言
老人激动时就禁不住泪水盈面
而衰老
让我们走在再生之途
前赴后继：犹似繁密梦境
前方是神灵
后面是娘亲
我知道，他们一生的成长和修行
仅是为了献身和延续一个国度里的
美丽而虚空的颂辞
羊
在远远的坡梯上
你没有见过
一只山羊驻足回望的姿态多么娇媚
它专注的样子一定是听见了谁的呼唤
你没有见过它向泉溪的奔跑
有多轻捷和优雅
双眼在水中的倒影多么有神
一只是幽暗的幸福
一只是明媚的痛苦
你没有见过老山羊对它临盆的孩子
多么爱恋和亲昵
夕光里的草坡上
你没有见过
小羔仔跟着妈妈攀坡的情景
多么动人
你没有见过它老去的时刻多么凄凉
它的双唇抽搐
像一位老人要说出最后一句遗言
你没有见过它紧贴大地的身躯
多像月光下一团洁净的雪
它的眼睑闭阖的瞬间
你没有听见那一声轻微的呐喊
外祖母
她带着满脸欢欣走过来
村路上浮飞的花瓣
追逐着她在春天里移动的身影
她挥动健美的手臂
反复唠叨，像是开心吟唱——
“外奶又返回头了
外奶又来了，返回头呀
返回头”
寂静的，是土窗台上搁放的
祖父一个人享用的桐木烟盒
风箱的呜鸣，压低了
我们随意而无知的逗笑
……多逼真呀，往日音容
依旧在窗阶萦绕
无辜的野花在田埂开了又谢
缓缓过往的月光 缓缓消散
她要久居的玻璃相框
反射着源头缄默的光芒——
饥馑岁月和激情劳作的场景
过于端庄的遗容
过于虚假的灰暗布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