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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诺奖作品)

第十三章

洒满耀眼阳光的白雪皑皑的岗顶在万里无云的蔚蓝色晴空中闪着砂糖般的金星。赤杨岭村像一床花布头拼成的大被在岗脚下铺开。左面是一弯碧蓝的维纽哈河,右面是点点隐若的村落和德国人的移民点,河湾那边是闪着蓝光的捷尔诺夫斯克镇。镇东面,是一道沟壑纵横伸向上游的逶迤的低岗。岗上耸立着一根根像栅栏似的走向卡沙雷的电线杆子。
一个很少有的晴朗、寒冷的日子。太阳向四周射出朦胧的彩虹般的光柱。北风凛冽。草原上,低风卷起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但是地平线镶边的茫茫雪原却非常明净,只有东方,在地平线尽头的草原上烟雾腾腾,宠罩着一片紫霞色的蜃气。
从米列罗沃把葛利高里接回来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决定不在赤杨岭停留,赶到卡沙雷去宿夜。他是接到葛利高里的电报后从家里赶来的,一月二十八日的黄昏时分抵达米列罗沃。葛利高里住在客店里等他。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往回返。约十一点钟的光景,已驰过赤杨岭村。
葛利高里自从在格卢博克战役中受伤以后,在米列罗沃野战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腿上的伤稍愈后便决定回家去。同镇的几个哥萨克把马给他送来了。葛利高里是怀着既难过,又高兴的复杂感情上路的。难过的是在建立顿河苏维埃政权斗争的高潮中离开了自己的队伍,高兴的是可以见到亲人,看到故乡了;想要见到阿克西妮亚的念头连对自己也讳莫如深,但是确曾想到过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跟父亲见面时,觉得很疏远。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彼得罗已经往他耳朵里灌了一大车坏话)愁眉苦脸地端详着葛利高里,——他那短促的、一闪而过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快和忧心忡忡的神情。晚上,在火车站,他不厌其烦地向葛利高里仔细探询了曾轰动了顿河地区的各种事件;看来,儿子的回答并未使他满意。他嚼着发白的大胡于,瞅着自己缝着皮底的毡靴子,愁眉苦脸,鼻子里不以为然地哼哼着。他无心争辩,但是在为卡列金辩护时,却激动起来,——在火头上,又像从前一样,对葛利高里大喊大叫,甚至跺起那条瘸腿来。
“你少教训我!卡列金秋天到咱们村子里来过!在广场上召开了村民大会,他站到桌子上,跟老头子们谈了半天,还像《圣经卜样地预言说,庄稼佬们就要来啦,要打仗啦,如果咱们还是这么左右摇摆——他们就会把一切都抢走,而且会把全顿河地区都塞满移民。他在那时候就知道要打仗啦。可是你们这些狗崽子们是怎样想的呢?难道他倒不如你们懂事儿?那么个有学问的大将军,统率过千军万马——倒比你们这帮家伙懂得少?卡缅斯克全是一些像你一样不学无术的牛皮大王——整天在欺骗老百姓。你那位波乔尔科夫当过什么大官?司务长吗?……呵!原来跟我是一样大的官儿。就是这么回事!……活到了这个份上……糟到家啦!”
葛利高里无聊地跟他争论着。没有见到父亲之前,就知道他的态度。但是现在却出现了新的情况:对于切尔涅佐夫的死和不经审判就杀死被俘的那些军官,葛利高里既不能宽恕,也不能忘却。
套在辕上的马匹轻松地拉着像个大筐似的爬犁。葛利高里那匹没有卸鞍的战马拴在爬犁后面,一路小跑着。从童年时代就熟悉的一些村落展现在路边:卡沙雷、波波夫卡、卡缅卡、下亚布洛诺夫斯克、格拉切夫、亚辛诺夫卡。直到自己的村子,葛利高里一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杂乱无章地想着不久以前的事情,很想哪怕是粗略地勾画个未来的轮廓,但是思路只能想到回家休养,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回到家里先休息休息,养好伤,至于将来……”他一面想着,一面在心里挥了一下手,“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连年征战,使他疲惫不堪。真想避开这个沸腾着仇恨的、敌对的和难以理解的世界。身后的、过去的一切是一本胡涂账,互相矛盾。想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是非常困难的;好像是走在沼泽中的小路上,脚底下的土地在摇晃,路也在消失,而且是不是应该走这条路——也毫无信心。他曾倾心于布尔什维克——跟着走起来,还率领着别人跟着自己走,可是后来却犹豫起来,心灰意冷。“难道真是伊兹瓦林说对了吗?那么究竞去依靠谁呢?”葛利高里把身于靠在爬犁后背上,模糊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一想像到将要准备春耕用的农具:耙和大车,用柳条去编牲口槽,只等土地一解冻、于松,——就到草原上去;用渴望劳动的双手扶着犁柄,跟在犁后走着,感觉到犁的迅速抖动和跳跃;他想像自己将呼吸到嫩草的芳香和犁翻起的、还带着融雪的潮湿气息的黑土香味,——就感到心里那么温暖。真想去伺弄牲口,垛干草垛,呼吸枯萎的苜蓿和冰草的气味,呼吸新鲜的牲口粪气味。多么渴望和平,安逸啊,——正是这种感情使葛利高里严厉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怯的快活神情,环视着周围的景物:望着马匹,望着父亲那被羊皮袄紧裹着的瘦削的脊背,这一切都使他想起了遗忘殆半的往日生活:皮袄的羊臊味,没有洗刷的马匹平日的样子,以及村里一只站在小地窖上高声啼叫的公鸡。他觉得当时这个偏僻乡村里的生活简直就像啤酒花一样香甜脓郁。
第二天傍晚,他们驶近了鞑靼村。葛利高里从山岗上向顿河对岸一瞥:啊,娘儿们沟,四周是一圈像黑貂皮似的芦苇;啊,那棵枯死的白杨树,顿河渡口现在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自己的村庄、熟悉的街道、教堂、广场……当葛利高里的视线碰在自家的宅院时,热血就涌上头,淹没在回忆中。翘起的井口汲水吊杆,像只伸出的灰色柳术手臂,正从院子里召唤他。
“眼睛不酸疼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回头看看,笑着问,葛利高里很坦白地承认说:“酸呀……酸疼得很哟!……”
“什么也没有家乡亲哪!”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满意地叹息说。
他把爬犁往村子中心赶去。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爬犁摇摇摆摆,左歪右晃。葛利高里猜到了父亲的意图,但是仍然问:“干吗你往村子里赶呀?一直朝咱家的胡同里赶吧。”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挽马拐弯,结满霜的大胡子露出了笑容,挤了挤服,说道:“我送儿出征时,他只是个普通的哥萨克,现在当官了。难道我就不可以骄傲地拉着儿子在村子里跑一圈吗?叫乡亲们看看吧,羡慕羡慕吧。我呀,小伙子,心像上了油一样,美滋滋的!”
驰过村里那条主要街道时,老头矜持地吆喝着马匹,——身子探出爬犁,摇晃着毛烘烘的鞭子,马感觉到离家很近了(它们就像并没有跑过那一百四十俄里路似的),精力充沛地、撒着欢地跑着。迎面而来的哥萨克都向他们行礼,妇女们把用手掌搭在眼上,从院子里和窗户里往外看;几只母鸡咯哒咯哒叫着,像风卷起的毛球似的横过街道。一切都像计算好了似的,称心如意。他们穿过了广场。葛利高里的战马斜眼看了看不知道谁家拴在莫霍夫家板栅上的一匹马,就高高地昂起脑袋,长嘶起来。已经可以看到村庄的尽头和阿司塔霍夫家的房顶……但是就在这时候,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出了点儿小乱子:一只横过街道的小猪,一迟疑,落在马蹄下,被踩得半死的小猪惨叫了一声,滚到路边去,嚎叫着,想抬起踏断的脊梁骨。
“哎哟,真他妈的,鬼叫你来送死的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骂道,紧跟着又抽了踏伤的小猪一鞭子。
这只倒霉的小猪是阿丰卡·奥泽罗夫的寡妻安纽特卡的,——这是个凶狠泼辣得出了格的娘儿们。她立刻就窜到院子里,一面蒙着头巾,一面破口大骂起来,骂得那么花哨,以至活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得不勒住奔马,扭过身子,说点软话儿。
“住嘴吧,混蛋娘儿们!叫喊什么?赔你的癫猪得了嘛!
“恶鬼!……妖精!……你才是癫猪呢腐狗!……我马上就把你送到村长那儿去!……”她挥舞着双手,扯开嗓子骂道。“你娘的,我这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好叫你再去踏死孤儿寡母的猪狗!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被骂得张口结舌,脸红得像紫茄子,骂了一声:“骚货!”
“土耳其鬼,该死的!……”奥泽罗娃立刻回骂道。
“母狗,叫一百个鬼去玩你妈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提高了嗓门。
但是安纽特卡·奥泽罗娃骂起人来出日成章,从不卡壳。
“外国佬!老……色鬼!小偷儿!偷人家的耙!……往守活寡的、出征哥萨克的老婆家里钻!……”她就像喜鹊似的喳喳地骂得越来越欢。
“我拿鞭子抽你啦,母狗!……闭上你的臭嘴!
但是这当儿安纽特卡骂出一句那么难听的话,就连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这样老于世故,见过世面的人,也窘得满脸通红,浑身冒汗。
“走吧!……跟她斗什么嘴?”葛利高里看人们逐渐走到街上来,而且在注意听老麦列霍夫和可敬的寡妇奥泽罗娃偶然的交锋。
“哼,这只舌头……简直跟缓绳一样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伤心地呻了一日,催马疾驰而去,像要把安纽特卡本人也轧死似的。
已经赶过了一个街区,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她什么都骂得出口!……你这个女妖精……胖鬼,叫你胖得崩成两截!”他怒火冲天地骂道。“真该把你跟你的猪崽子一起踩死!遇上了这样狠毒的长舌头娘儿们——会把你吃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们的爬犁掠过家宅的浅蓝色百叶窗。彼得罗没戴帽子,没顾得系上军便服的腰带,就跑出来开大门。杜妮亚什卡的白头巾和喜悦的、眨着黑眼睛的脸从台阶上飞了下来。
彼得罗吻着弟弟,匆匆地窥视了一下他的眼睛。
“身体好吗?”
“受伤啦。”
“在哪里受的伤?”
“在格卢博克近郊。”
“根本就没有必要到那儿去玩命!早就该回家来啦。”
彼得罗亲热、友好地晃摇了一下葛利高里,把他传给杜妮亚什卡。葛利高里抱住妹妹宽厚的、已经是成人的肩膀,亲着她的嘴唇和眼睛,往后退着,惊讶地说道:“你呀,杜妮亚哈,真认不出你来啦!……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啦,可是我一直在想——准会长成个没有人要的傻丫头呢。”
“哼,瞧你,我的好哥哥!……”杜妮亚什卡避开他的抚摸,跟葛利高里一样,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退到一边去。
伊莉妮奇娜抱着两个孩子走过来;娜塔莉亚却跑到她前头来了。她容光焕发、非常漂亮。梳得溜光、在脑后挽成一个大髻的、闪亮的黑头发,衬托着她那泛出欢欣的红晕的脸。她紧紧地靠在葛利高里身上,频频、胡乱地用嘴唇去亲吻他的脸颊和胡子,又从伊莉妮奇娜的手里把儿子抢过来,递给葛利高里。
“你瞧,多好的儿子啊!”她自豪地、高兴地说道。
“让我看看我的儿子吧!”伊莉妮奇娜激动地推开她。
母亲把葛利高里的脑袋扳过来,亲他的额角,用粗糙的手匆匆地抚摸着他的脸,激动、高兴得不禁老泪纵横。
“还有女儿哪,葛利沙!……喏,抱住!……”
娜塔莉亚把裹着头巾的女儿放在葛利高里的另一只胳膊上,弄得葛利高里不知所措,简直不知道看谁好了:一会儿看看娜塔莉亚,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又看看孩子们。双眉紧锁、眼神忧郁的儿子,完全显示出麦列霍夫家的血统:也是那样细长的、略微有点严厉的黑眼睛,两道粗重的眉毛,浅蓝色、凸出的白眼珠和黝黑的皮肤。他把一只肮脏的小拳头塞在嘴里,——歪着身子,紧盯着爸爸。葛利高里只能看见女儿的两只尖利的、同样的小黑眼睛,——她的脸裹在头巾里。
抱着他们俩,他想向台阶边走,但是腿疼得钻心。
“把他们抱走吧,娜塔莎……”葛利高里遗憾地只用嘴角苦笑道。“不然我连门坎都跨不过去啦……”
达丽亚整理着头发站在厨房中间。她笑盈盈地,放肆地走到葛利高里跟前,闭上含笑的眼睛,把温暖、湿润的嘴唇紧压到他的嘴唇上。
“烟草味!”她逗笑地挑起那两道像用黑墨描的弯弯的眉毛。
“喂,让我再看你一眼!哎呀,我的心肝,好儿子呀!”
葛利高里微笑着,紧紧偎依在母亲肩膀上,一阵痒酥酥的激情抓住了他的心。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院子里卸马,闪晃着红腰带和皮帽顶一瘸一拐地在围着爬犁转,彼得罗已经把葛利高里的战马牵到马棚里去,拿着马鞍子朝门廊走去,他一面走着,一面扭回身子,对正从爬犁上解下装煤油的小桶的杜妮亚什卡说了些什么。
葛利高里脱下衣服,把皮袄和军大衣挂在床背上,梳了梳头发。坐在长凳子上以后,他招呼儿子说:“到我这儿来,米沙特卡。喂,你怎么啦,不认识我吗?”
小孩的拳头依然堵在嘴边,侧着身子走过去,畏怯地在桌边停下来。母亲在炉炕边爱抚、自豪地瞅着他。她在女儿的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把她从手里放到地上,轻轻推了她一下。
“去呀!”
葛利高里把他们俩都搂过来,分放在两膝上,问道:“你们这两个小胡桃,不认识我吗?波柳什卡,你连爸爸都不认得吗?”
“你不是爸爸,”男孩子低声说(跟妹妹在一起,他的胆子大了)。
“那么我是什么人呢?”
“你是个生人,哥萨克。”
“说得对!……”葛利高里哈哈大笑。“那么你爸爸在哪儿呀?”
“我们的爸爸当差去啦,”小姑娘歪着脑袋很有把握地说道(她胆大些)。
“就这么对他说,宝贝儿们!叫他记住自己的家吧。要不然他整年在外头跑,谁还认识他!”伊莉妮奇娜假装很严厉的样子,插嘴说,然后含笑看着葛利高里的笑脸。“连你的老婆都快不认得你啦。我们已经打算替她招个女婿啦。”
“你这是怎么啦,娜塔莉亚?啊?”葛利高里玩笑地问妻子。
她满脸鲜红,抑制着在家人面前的窘急心情,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坐在他身旁,用无限幸福的眼神把他的全身打量了半天,用滚烫。粗硬的手抚摸着他那棕色的、于瘦的手。
“达丽亚,快摆桌子吧!”
“他自个儿有老婆呀,”达丽亚大笑着,依然那么袅娜、轻盈朝炉炕走去。
她还是像从前那样苗条,穿得漂亮。紫毛线袜子紧紧地裹住她那健美的细腿,脚上穿着一双正合脚的短靴,就像雕在上面一样;有褶的、紫红裙于紧裹着她的臀部,绣花的围裙白得一尘不染!葛利高里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发现她的外表也起了一些变化。为迎接他的到来,她换了一身衣服;袖日上镶着一道窄窄花边的浅蓝色茧绸上衣紧裹着她那匀称的身段,柔软的大奶头在上衣里面高鼓着;绣着花边的蓝裙子下摆宽大,上腰却紧裹在胯部上。葛利高里从旁边打量着她那丰满、光滑的双腿,令人激动的、紧绷着的腹部和宽大的,像喂得肥肥的母马的臀部,心里想:“在所有的娘儿们中间,一眼就能认出哪一个是哥萨克女人。哥萨克女人的衣着习惯,就是要什么都很显眼;你愿意看,就请看吧,不愿意看,就拉倒。可是庄稼佬们的婆娘就不同了,连前身和后身都分辨不出来,——就像是穿着一条口袋……”
伊莉妮奇娜理会了他的眼神,故意夸耀说:“咱们家的媳妇儿,个个都打扮得像军官太太一样漂亮!管叫城里的女人都甘拜下风!”
“妈妈,您怎么能这样说话!”达丽亚打断她的话。“我们哪儿敢比城里人呀!我的耳环都断啦,再说根本就是不值钱的便宜货!”她伤感地说。
葛利高里把一只手放在妻子的宽厚、干惯活儿的脊背上,头一次这样想:“是个漂亮娘儿们,叫人眼馋……我不在家,她是怎么熬的呀?大概,很有些哥萨克打她主意,她自己,说不定也打过别的男人的主意吧?她要成了个浪荡的出征军人的活寡妇,那可怎么好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刺得他的心抖了一下,顿时变得索然寡味。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妻子那散发着黄瓜子油膏香味的、容光焕发的红艳的脸。娜塔莉亚被他这种注视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满脸排红,——她竭力克服自己的窘态,低语说:“你干吗这样看我呀?想坏了吧,是吗?”
“嗯,那还用说呀!”
葛利高里驱散了这些无聊的思绪,但是在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一种对妻子的模糊的、敌对的邪念。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呼味呼哧地喘着,走进门来。朝着圣像祷告了一番,哑着嗓子喊:“再向你们问一次好!”
“上帝保佑,老头子……冻坏了吧?我们正等着你哩:汤是热的,刚从火上端下来的,”伊莉妮奇娜马上忙活起来,勺子叮当乱响。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解着脖子上的红头巾,不停地跺着冻得硬邦邦的、缝着皮底的毡靴子。他脱下皮袄,捋掉连鬓胡子和胡子上的冰琉璃,然后坐到葛利高里身边,说:“真冻坏啦,可是到了村子里一下子就暖和过来……把安纽特卡的小猪轧死啦……”
“把谁的小猪轧死啦?”达丽亚兴致勃勃地问,也顾不上切她手里的大白面包啦。
“奥泽罗娃家的。这个骚货,跑出来,就破日大骂,没完没了!骂我是骗子。小偷,偷了谁家的耙。什么耙呀?鬼他妈的知道,她胡诌了些什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详细地数叨着安纽特卡送他的那些外号,——只有一桩事他没有说,就是骂他年轻时候跟男人出征去的、守活寡的女人鬼混的事儿。葛利高里苦笑了一下,坐到桌边去。而潘苔莱·普罗可菲耶维奇想在儿子面前表白一下,激动地结束说:“骂得那么难听,简直不堪入耳!我本想转回去,狠狠抽她一顿鞭子,可是有葛利高里正在那里,有他在场,就有点不方便了。”
彼得罗开了门,杜妮亚什卡用小皮带章进来一头白额头的小红牛犊。
“到谢肉节的时候咱们就能吃奶油饼啦!”彼得罗用脚踢着小牛犊,快活地叫道。
吃过饭以后,葛利高里解开口袋,开始给家人分礼物。
“这是给你的,妈妈……”他递给她一条毛披肩。
伊莉妮奇娜皱着眉头,像年轻人一样红着脸,接过了礼物。
她披在肩上,对着镜子忙活起来,又是扭身子,又是耸肩膀,简直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气疯了,骂道:“老妖婆,还要照镜子哪!呸!……”
“这是给你的,爸爸……”葛利高里快口说,把一顶帽盖高翘的。镶着火红帽箍的新哥萨克制帽翻来转去地给大家看。
“基督保佑!……我正缺一顶新制帽。今年一年,铺子里就没有制帽卖……如果还戴着夏天戴的那顶破帽子……戴破帽子上教堂简直太寒酸啦。这顶旧帽子早就该给稻草人戴啦,可是我还是戴着它……”他恼恨地牢骚说,左顾右盼,生怕有人过来,把儿子的礼物给抢走。
他本想到镜子前头去试试帽子,但是伊莉妮奇娜的眼睛在死盯着他。老头子避开她的目光,急忙转身,一瘸一拐地朝人壶走去。他把制帽歪戴在头上,对着火壶试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老东西?”伊莉妮奇娜报复说。
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赖皮赖脸地说道:“主啊!哼,你这个胡涂娘儿们!要知道这是火壶,不是镜子啊!这可就不一样啦!”
葛利高里送给妻子一块作裙子的呢料;送给孩子们每人一俄磅蜜糖饼于;达丽亚一副镶小宝石的银耳环;杜妮亚什卡一块上衣料子;送给彼得罗一盒香烟和一俄磅烟草。
在女人们喳喳议论和欣赏礼物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像“黑桃皇帝”似的在厨房里瘸来瘸去,甚至还挺起了胸膛说道:“瞧禁卫军哥萨克团的英俊哥萨克!得过奖!在皇帝陛下阅兵大典中名列第一!得过马鞍子和全副军用装备!嗅,你哟!……”
彼得罗咬着麦色的胡子,在欣赏父亲的怪相,葛利高里在笑。爷儿仁抽起烟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担心地往窗外头看了看,说道:“趁着亲戚和邻居还没有来的时候……快把你们那儿在干些什么讲给彼得罗听听。”
葛利高里挥了一下手,说:“在厮杀哪。”
“眼下布尔什维克攻到哪儿啦?”彼得罗使自己坐舒服些,问道。
“从季霍列茨克、塔甘罗格和沃罗涅什三个方面攻来。”
“好,那么你们的革命军事委员会打算怎么办?为什么把布尔什维克放进咱们的土地上来?赫里斯托尼亚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回来以后,说这说那,但是我不相信他们的话。那里的情况似乎不像他们说的……”
‘革命军事委员会——软弱无力。哥萨克们都在往家里跑。“
“那么说,就是为了这个,革命军事委员会才向苏维埃靠拢的了?”
“当然啦,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彼得罗沉默了一会儿;吸着烟,重又直瞅了弟弟一眼,问道:“你拥护哪方面呀?”
“我拥护苏维埃政权。”
“胡涂虫!”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像火药一样爆炸了。“彼得罗,你也好好劝劝他嘛!”
彼得罗笑了笑,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
“咱们家出了这么个急性子的家伙——像匹桀骛不驯的野马。爸爸,怎么能劝服他呢?”
“我根本用不着劝说!”葛利高里发起火来。“我又不是瞎子……咱们村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们都怎么说!”
“咱们村这些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有什么用!难道你还不知道那个蠢货赫里斯坦吗?他能懂个什么?老百姓全都给弄得晕头转向,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真是倒了大霉了!”彼得罗咬起小胡子来。“眼看春天到啦,——还都拿不定主意……咱们在前线也曾扮演过布尔什维克,可是现在不能再胡涂啦。‘别人的我们什么都不希罕——我们的你们也别抢。’——这就是哥萨克应该对那些蛮不讲理地向我们这儿钻的人说的话。可是你们在卡缅斯克于的事儿却很不光彩。跟布尔什维克攀亲,——人家就建立自己的秩序啦。”
“葛利什卡,你想想看。你并不胡涂。你应该明白,哥萨克——过去是哥萨克,将来仍然是哥萨克。不能让奥俄罗斯人来统治咱们。你可知道,如今那些外来户怎样说吗?把所有的土地按人口平分。这怎么样?”
“那些很早就居住在顿河地区的外来户咱们应该分给他们土地。”
“给他们鸡巴!叫他们咬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做了个轻蔑的手势,把指甲很长的大拇指从食指与中指间伸出来,摇晃着,在葛利高里的鹰钩鼻子前面比划了半天。
台阶上响起了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冻硬了的门限吱吱咯咯地叫起来。阿尼库什卡、赫里斯托尼亚和戴着一顶高得出奇的兔皮帽子的托米林·伊万涌了进来。
“好啊,当差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请客吧!”赫里斯托尼亚哇啦哇啦地叫道。
正在暖和的炉炕边打吨儿的小牛犊被他的叫声吓得叫起来。牛犊打着滑,用自己还颤抖的腿站了起来,用玛瑙般的圆眼睛盯着涌进来的人,大概是因为受了惊,在地板上撒了细细的一道儿尿。杜妮亚什卡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脊背,中止了它的小便;擦掉尿以后,在它身下放了个破铁锅。
“大嗓门鬼,把小牛给吓坏啦!”伊莉妮奇娜生气地说。
葛利高里跟哥萨克们握过手,请他们坐下。不久又来了一些村子这头的哥萨克。他们一面说话,一面抽烟,抽得屋子里烟雾弥漫,灯光都暗了,呛得小牛犊直咳嗽。
“叫你们回家去都发热病!”已经半夜啦,伊莉妮奇娜往外送客的时候骂道。“都滚到院子里去,到那儿去抽吧,烟鬼!走,走!我们家当差的回来还没有休息呢。快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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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大浪淘沙E书制作,仅供好友。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比所有的人醒得都晚。房檐下和窗框外面,像春天一样吵闹的麻雀把他吵醒了。朝阳闪着金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传来召唤去做早祷的钟声。葛利高里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娜塔莉亚已经不在他身旁,但是褥子上还残留着她的身体的暖气。显然,她也刚起身不久。
“娜塔莎!”葛利高里喊道。
杜妮亚什卡进来了。
“什么事,哥哥?”
“开开小窗,叫娜塔莉亚来。她在于什么哪?”
“跟妈妈做饭哪,马上就来啦。”
娜塔莉亚走了进来,因为屋子里暗,眯缝起眼睛。
“醒啦?”
她的手上散发着新鲜的面团气味。葛利高里躺着抱住她,想起了夜间的事,不禁笑了起来。
“睡过时辰了吧?”
“睡过啦!太累啦……这一夜,”她笑了,脸鲜红,把脑袋扎到葛利高里怀里说。
她帮着葛利高里换过伤口的绷带,从箱子里找出一条礼服裤子,问道:“要穿戴十字章的礼服吗?”
“去它的吧!”葛利高里惊讶地挥了挥手。
但是娜塔莉亚却固执地央告他说:“穿上吧!爸爸会高兴的。你怎么啦,挣来就为压箱底呀?”
葛利高里顺从了她,同意了。他从床上起来,向彼得罗借来刮脸刀,刮了脸,洗了脸和脖子。
“后脑勺刮过吗?”彼得罗问道。
“哎呀,见鬼,忘啦!”
“好,坐下,我来给你刮。”
冰凉的刷子弄得脖子上痒酥酥的。葛利高里在镜子里看到,彼得罗像小孩子似的,舌头探出来,歪在一边,一刀刀地刮着。
“你的脖于细了一点儿,就像拉过犁后的牛一样,”他笑着说。
“大概,吃饷粮是吃不胖的。”
葛利高里穿上佩戴少尉肩章的军装,上面挂满了十字章,对着尽是哈气的镜于一照,简直认不出是自己来了;一个高个于、瘦骨嶙嶙、脸像茨冈人一样黝黑的军官,正瞅着他。
“你简直像个上校!”彼得罗毫不嫉妒地欣赏着弟弟,兴高采烈地说。
这些话是违背葛利高里的意愿的,但却使他感到愉快。他走到厨房里去。达丽亚用赞赏的目光盯着他看。杜妮亚什卡惊叫道:“哎呀,你打扮得多华贵,像……”
伊莉妮奇娜这时候又忍不住垂泪了。她用脏围裙擦着眼泪,回答杜妮亚什卡的玩笑说:“多嘴的丫头片子,你也生几个这样的儿子吧!至少生他两个,叫他们全都出息成人!”
娜塔莉亚热泪盈眶、视线模糊的眼睛一直在爱恋地盯着丈夫。
葛利高里披上军大衣,走到院子里。下台阶有点儿困难——受伤的腿使他行动不便。“非拄拐棍儿不行啦,”他扶着栏杆,心里想道。
在米列罗沃医院里给他取出子弹,伤口长成一块棕色的死肉,——它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妨碍腿的活动。
一只小猫正在围墙的土台上晒太阳。台阶附近,太阳地里的雪已经融化,——汇成一片湿漉漉的小水洼。葛利高里仔细地、兴奋地打量着院子。紧靠台阶,竖着一根柱子,柱顶装着一个车轮。葛利高里从童年时代就记得这个轮子,这是专为妇女们做的:她们可以不下台阶,就把装在陶罐里的牛奶放在车轮上过夜,白天可以在上面晾晒餐具,晒去瓦罐上的油垢。院子里也有一些变化:仓房褪了色的油漆门上涂上了一层黄色的粘土。板棚顶铺了还没有变黑的于草;立在那里的一堆木椽子少了些,——一定是修补板棚用去了一部分。地窖顶上堆了一堆灰煤渣;煤渣上面立着一只像乌鸦一样黑的公鸡,它怕冷似的蜷缩起一条腿,身边围了十来只留种用的花母鸡。为防冬天的风雪,农具都收藏在板棚下面:牛车架子直挺挺地竖在那里,从棚顶的缝隙里透进一线阳光,照在收割机的一个金属部件上,闪着亮光。马棚旁边的粪堆上,有几只鹅。一只高冠子的荷兰种大鹅斜了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的葛利高里一眼。
巡视了全部家业,葛利高里回到屋子里。
厨房里弥漫着香甜的、烧焦的牛油和热面包的气味。杜妮亚什卡正在一只花盘子里洗糖渍苹果。葛利高里看了看苹果,兴冲冲地问道:“有腌西瓜吗!”
“娜塔莉亚,快去拿!”伊莉妮奇娜喊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教堂里回来。把一个有花纹的小圣饼切成九份——按照家里的人口——分放在餐桌上。全家坐下来吃早饭。彼得罗也穿上礼服,连胡子上都抹了什么油膏,跟葛利高里并肩坐下。达丽亚坐在他们对面的小凳边上。一道太阳光照在她那抹了一层油的红艳的脸上。她眯缝起眼睛,不高兴地垂下被阳光照着的、弯弯的黑眉毛。娜塔莉亚正喂孩子们吃烤倭瓜;她有时候笑着看看葛利高里。杜妮亚什卡坐在父亲旁边。伊莉妮奇娜坐在靠炉炕的桌子头上。
大家都像过节那样,吃得又饱又多。吃完羊肉汤,接着又是面条,然后就是燉羊肉。鸡、羊腿做的冷盆、炸土豆、牛油麦粥、樱桃子素面、奶油饼、腌西瓜。吃得太多的葛利高里艰难地站起来,胡里胡涂地画了个十字,喘着粗气,躺到床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在吃粥:他用汤匙把粥扒成堆,在当中摁了一个坑(这叫做井),把奶油倒到小坑里,规规矩矩地、一勺一勺地舀着浸了奶油的米粥。最喜欢孩子的彼得罗正在喂米沙特卡;他一面娇惯他,一面用酸牛奶涂抹米沙特卡的脸蛋和鼻子。
“大大,别闹!”
“怎么啦?”
“你干吗要瞎抹呀?”
“怎么啦?”
“我要告诉妈妈!”
“怎么啦?”
米沙特卡的两只麦列霍夫家的忧郁的小眼睛生气地眨着,委屈的泪珠在眼睛里颤动;他用拳头擦着鼻子,觉得用好话央求也没有用,就大声喊道:“别抹啦!……胡涂虫!……傻瓜!”
彼得罗满意地哈哈大笑,又喂起侄子来:往嘴里塞一勺羹,往鼻子上抹一勺。
“简直是个孩子……闹个没完,”伊莉妮奇娜唠叨说。
杜妮亚什卡坐到葛利高里身边,告状说:“彼得罗真坏,总出馊主意。前两天他领着米沙特卡到院于里去,——米沙特卡要拉屎,就问:‘好大大,在台阶旁边拉行吗?’彼得罗说:‘不行。不能在台阶旁边,要离得远一点儿。’米沙特卡跑开了一点儿,又问:‘这儿行吗?’——‘不行,不行。跑到仓房那儿去。’他把米沙特卡从仓房领到马棚,又从马棚领到场院。米沙特卡跑啊,跑啊,一直跑到全拉在裤裆子里……娜塔莉亚大骂了一场!”
“给我吧,我自个儿吃!”米沙特卡的声音像邮车的铃铛似的清脆地响起来。
彼得罗滑稽地抖动着小胡子,不同意:“那不行,小伙子!还是我喂你吧。”
“我自个儿吃!”
“咱们的公猪和母猪呆在圈里——看见了吧?都是老娘儿们拿泔水来喂它们。”
葛利高里含笑听着他们的谈话,卷了一根烟抽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走了过来。
“今儿个我想到维申斯克去。”
“上那儿去干什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打了一个嗝儿,喷出一股浓重的樱桃干素面味儿,摸了摸大胡子。
“去找皮匠——修理了两副马套。”
“当天回得来吗?”
“怎么回不来?傍晚我就可以回来。”
休息了一下,他往爬犁上套了一匹今年眼睛开始瞎的老骡马,就上路了。走的是条草地上的路。两个钟头以后他已经到了维申斯克。先去邮政局,又去取了马套,然后拐到住在新教堂旁边的老朋友和干亲那里去。主人是个殷勤好客的人,请他坐下吃午饭。
“上邮政局去了吗?”主人一面往杯子里倒着什么东西,一面问道。
“去过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目光炯炯地、惊异地端详着那只小瓶子,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就像猎狗闻嗅野兽的脚印似的,拖着长声回答说。
“没有听到什么新闻吗?”
“新闻?什么也没有听到。有什么新闻哪?”
“卡列金,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去世啦。”
“你说什么?!”
潘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脸色立刻变青了,把那只可疑的小瓶子和气味全都忘了,仰身靠在椅背上。主人愁眉苦脸地眨着眼,说道:“据打来的电报说,他不久以前在新切尔卡斯克自杀啦。他是全顿河地区的一位真正的将军。一位得过勋章的人,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军。多么好的人呀!这个人要是活着的话,决不会叫哥萨克蒙受耻辱。”
“你等等,亲家!那现在怎么办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推开酒杯,茫然地问道。
“只有上帝知道!大难临头啦。一个人的日于要是过得很美,大概不会自杀的。”
“他怎么会这么于呢?”
这位亲家是个像旧教徒一样的、身体强壮的哥萨克,他恶狠狠地挥了挥手。
“前线的哥萨克都背弃他逃走了,把布尔什维克放进来啦,——所以将军也就只好升天啦。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人物呢?谁会来保护咱们呢?在卡缅斯克成立了一个什么革命军事委员会,有些上过战场的哥萨克参加了这个委员会……咱们这儿也……你大概听说了吧?他们已经下了命令:要把所有的长官都打倒,要选举这些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人当官儿。就是这样,庄稼佬都抬起头来啦!这些木匠。铁匠、各式各样的皮鞋匠,——要知道这些人在维申斯克,就像草地里的蚊于一样多!”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耷拉下满头白发的脑袋,沉默了半天;但是当他又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变得那么严肃、凶狠。
“你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
“酒精。我外甥从高加索带来的。”
“好,亲家,咱们来悼念卡列金,为追悼这位去世的将军干杯。祝福他的在天之灵!”
哥儿俩干了一杯。主人的女儿,一个高个子、满脸雀斑的姑娘,端来了酒菜。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开始还不时瞅瞅耷拉着脑袋。站在主人的爬犁旁边的骡马,但是亲家向他保证说:“用不着惦记马。我会叫他们去饮它,喂它的。”
于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热烈地谈着,喝着瓶于里的酒精,很快就忘掉了马和世界上的一切。他胡乱地讲起葛利高里的事情,跟已略微有醉意的亲家争论了些什么,争论了半天,后来也就忘了究竞争论的是什么。直到黄昏时分,才猛然醒悟过来。尽管主人一个劲儿地留他过夜,但是他还是决定赶回家去。主人的儿子给他套上骡马,亲家扶他坐上爬犁。亲家公兴头一来,非要送客人一程不可;他们俩并肩坐在爬犁上,拥抱着。他们的爬犁先是在大门上撞了一下,后来,在还没有走上草地以前,每个拐角处都要撞一下子。这时候亲家公哭了起来,有意地从爬犁上摔下来。在地上趴了半天,大骂不止,怎么也爬不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催马驰去,也没看到送了他一程的亲家异于扎进雪里,在雪地里乱爬,愉快地哈哈大笑着,哑着嗓子在央告:“别胳肢我!……请你别胳肢我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骡马挨了几鞭于,跑得快起来,但是没有信心,瞎跑一气。很快,它的主人醉得昏昏欲睡,把脑袋趴在爬犁缘上,一声不响了。幸而缰绳还压在他身下,于是没人驾驭的、无所适从的骡马便慢步走起来。在第一个拐弯的地方它就迷路了,岔到通往小格罗姆切诺克村的路上去,顺着这条路走去。过了几分钟,连这条路也迷失了。骡马在荒地上,在没有道路的旷野里乱走起来,陷进树林旁边的深雪里;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下一道小沟。爬犁挂在一丛灌木上,——它也就停了下来。爬犁一晃,使老头子醒了一会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抬起头,沙哑地骂了一声:“喏,鬼东西!……”重又趴下睡着了。
骡马平安无事地穿过树林,顺利地下到顿河边,闻着夹杂着烧马粪烟味的东风,向谢苗诺夫斯基村走去。
在离村子半俄里的地方,顿河左岸有一处深潭:有时,春天河水退落的时候,春水就涌进深潭。从深潭附近的沙土河岸上喷出几股泉水——因此这里整个冬天都不结冰,形成了一个宽大、温暖、碧绿的半圆形冰窟窿,所以从冰上横过顿河的道路小心地躲开这个深潭,绕了个急弯。春天,退潮的河水奔腾。澎湃,流过深潭,退回顿河去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形成大漩涡,河水咆哮、上下翻滚,冲刷着河床;整个夏天,藏在几沙绳深的水底的鲤鱼总在往离深潭很近、从河岸上倒到水里去的枯树下面钻。
麦列霍夫家的骡马朝冰窟窿左边瞎走过去。及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翻了一下身,稍稍睁开眼睛一看,离深潭已经只有二十来沙绳远了。漆黑的夜空中闪耀着像还没有熟的樱桃似的黄绿色的星星。“夜晚……”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朦胧地想到,拼命攥了一下缓绳:“吁,吁!……我抽你啦,老骚货!”
骡马跑起来了。离得很近的水的气息刺进了它的鼻孔。它竖起耳朵,用迟疑的瞎眼朝着主人这面斜瞥了一下。突然它听到一阵阵的波浪的拍打声。可怕地打了一声响鼻,便往旁边转去,向回退去。被水从底下冲刷变薄的冰层在它脚底下轻轻地咯吱咯吱响着,表面盖了一层雪的薄冰陷了下去。骡马发出惊恐、绝望的悲嘶。它竭尽全力站定后腿,但是前腿已经陷了下去,落到水里,冰层经不起后腿的乱踏,也都碎裂了。轰隆一声,冰层拍溅着散开了。冰窟窿吞下了踝马,它痉挛地翘起一条后腿,往爬犁辕木上踢了一脚。就在这一刹那,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听不好,立即跳出爬犁,往后滚去。他看到,被骤马的沉重身于坠下去的爬犁竖了起来,露出了被星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滑杠,钻进碧绿的深渊,混杂着冰块的水发出轻轻的咝声,浪花几乎溅到他身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飞快地向后爬去,直到他牢靠地站起身来的时候,才大呼道:“救命啊,善人们哪!……淹——死——人——啦!
他的醉意好像被一棍子打跑了。他跑到冰窟窿跟前。刚刚轧碎的冰块闪着刺眼的亮光。风和急流在宽阔的、黑洞洞的圆冰窟窿里追逐着冰块,波浪旋起绿色的漩涡,哗哗作响。四周是一片死寂。远村的点点灯火在暗夜里闪着黄光。在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星星像一颗颗新碾出来的米粒,晶莹、闪烁。低风卷起阵阵积雪,发出咝咝的响声,像粉尘,飞进黑洞洞的冰窟窿。冰窟窿冒着淡淡的热气,依然是那么欢快、黑乎乎的,令人生畏。
潘苔莱·普罗可菲耶维奇明白过来,这会儿喊叫是愚蠢的,而且于事无补。他往四下看了看,想了想,全是因为自己喝醉了,瞎闯到这儿来啦,于是他恨自己,悔恨出的纸漏,气得浑身直哆嗦。他的手里还剩了一根鞭子,他是拿着鞭于跳下爬犁的。他嘴里骂着,把自己的脊背抽了半天,但是并不疼,——有光板皮袄挡着呢,为此而脱掉皮袄,又大可不必。他把大胡子揪下了一缕,在心里盘算了损失——买的东西、骡马、爬犁和马套的价值之后,又疯狂地大骂起来,朝冰窟窿走了几步。
“瞎鬼!……”他颤抖、哽咽,对沉下去的骤马责骂道。“骚货!你自个儿淹死不算,还差一点儿把我也饶上!鬼他妈的把你领到那儿去啦?!……魔鬼会在那里把你套上拉车,骑你,可是他们却没有鞭子赶你!哪,索性把鞭子也给你们吧!……”他绝望地把手一挥,把樱桃木柄的鞭子扔到冰窟窿中心去。
鞭子扑通一声,落到水里,直着朝水底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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