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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诺奖作品)

第八章

早晨八点来钟,阿克西妮亚把炉子里的余火弄在一起儿,然后坐在板凳上,用围裙擦着红扑扑、汗淋淋的脸。为了早点儿把饭做好,黎明以前她就起来了,——煮好鸡肉汤面条,烙好馅饼,在甜馅饺子上倒了很多糖汁,放在火上煎煎;她知道——葛利高里喜欢吃油煎的甜馅饺子,预备了一顿过节似的饭食,盼着情人能到她家里来吃饭。
她很想找个借日到麦列霍夫家去,哪管去待一分钟也好,能看葛利高里一眼也好。他就在旁边,可是竞不能见到他,这简直是太不可想像了。但是她终究还是把这个愿望压制下去,没有上麦列霍夫家去。她可不是个小姑娘啦。到她这样的年龄,可养撞不得啊。
她比往常更仔细地洗过手和脸,穿上于净衬衣和有绣花边的新衬裙。站在打开的箱子前面想了半天,——究竟穿什么衣服?平常日子,打扮得太漂亮了不合适,但是又不愿意穿着通常在家于活穿的衣服。苦于不知道应该穿什么衣服,阿克西妮亚皱起眉头,漫不经心地抚弄着烫得平整的裙子。最后,她坚决地拿起一条藏青色的裙子和一件几乎还没有穿过的、镶着黑花边的浅蓝色上衣。这是她所有的衣服里最好的一套。归根到底,邻居们怎么看她,不都是一样吗?叫他们今天过自己的平常日子吧,而她今天可要过节啦。她急忙打扮起来,走到镜子前面。一丝惊异的微笑掠过她的嘴唇:谁的年轻的、闪着火花的眼睛,在炯炯有神地、喜悦地看着她。阿克西妮亚仔细严格地审查了几次自己的脸,然后轻松地叹了口气,不,她的美貌尚未消失!还有很多哥萨克遇到她时都要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她!她站在镜子前面整理着裙子,出声地说:“喂,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小心防着点儿吧!……”她觉得脸红了起来,不禁轻轻低声笑了起来。但是这一切并未使她忽略了鬓角上的几丝白发,并把它们揪了下来。不应该让葛利高里看到这类使他想到她的年龄的东西。为了他,她愿意自己依然像七年前那样年轻。
午饭前,她还能强使自己待在家里,但是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往肩上披了一条白羊毛头巾,到麦列霍夫家去了。杜妮亚什卡一个人在家。阿克西妮亚跟她问候过,说道:“你们还没有吃饭吗?”
“跟着这些不要家的人一起儿过日子,你能按时吃饭哪!当家的在苏维埃,葛利沙到镇上去啦。孩子们已经吃过,我在等这些大人哪。”
阿克西妮亚外表很镇静,举止、言谈都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望的神色,说:“我还以为——你们全都在家呢。葛利沙……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什么时候回来?今儿个回来吗?”
杜妮亚什卡迅速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邻居膘了一眼,很不情愿地说:“他去登记啦。”
“他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杜妮亚什卡眼泪汪汪;她用责备的口气,结结巴巴地嘟哝说:“你也真是,这是什么时候……打扮得花枝招展……你可知道——他也许根本就回不来啦……”
“怎么——会回不来啦?”
“米哈伊尔说,在镇上会把他押起来……”杜妮亚什卡流出了几滴眼泪,愤愤地哭了起来,用袖子擦着,叫喊着:“这该死的日子太可恨啦!而且什么时候才有个完哪!他走啦,可是孩子们,你看看,简直疯啦,——寸步不离地围着我问:‘爸爸上哪几去啦,什么时候回来啊?’可我怎么知道呀?你看,我把他们送到院子里去啦,可是我自己心里简直难过得要命……这是多么该诅咒的日于呀!没有一会儿叫你安心的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
“如果夜里还不回来——明天我就到镇上去打听打听,”阿克西妮亚用非常无所谓的声调说,仿佛是在谈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点儿也用不着激动。
杜妮亚什卡对她竟能这么镇定非常惊奇,叹了口气说:“看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啦。他简直是跑回家来受罪的呀!”
“眼下还看不出个究竟,你先别哭喊.不然孩子们会以为……再见!”
葛利高里天黑以后才回来.他在家里待了一会儿,就到阿克西妮亚家去了。
她整整心慌意乱地等了一天,这使她与情人欢聚的喜悦有几分失色。傍晚,阿克西妮亚感到,仿佛她连脊背都没有直过,整整干了一天活儿似的,她等得累了,烦了,躺到床上,——打起盹儿来,但是一听见窗户外有脚步声,就像年轻的姑娘似的,一跃下了床。
“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到维申斯克去啦?”她抱住葛利高里,给他脱着军大衣问。
“来不及告诉你啦,走得非常匆忙。”
“可是我和杜妮亚什卡俩可就嘀咕开啦,各人心里都在想,你回不来啦。”
葛利高里矜持地笑了笑。
“不会的,还没到那个地步。”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暂时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从敞开着的门里、可以看到内室的样子,屋角里放着一张宽大的木床,一只铜包镶的、闪着暗淡光泽的大箱子。这儿的一切,都依然是从前他还是个小伙子、乘司捷潘不在家常偷偷跑来时的那个样子;他觉得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时间仿佛没有理会这个家似的;连气味都跟从前一样:醉人的家酿新鲜啤酒气味,洗刷得于于净净的地板气味和刚能闻到的、枯萎的百里香气味,仿佛葛利高里最后一次黎明时离开这儿,只是不久前的事儿,可是实际上,这一切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他压下哀叹,不慌不忙地卷起烟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手哆嗦了一下,烟草都撒在膝盖上。
阿克西妮亚急忙摆好桌子。冷了的面条要热一热。阿克西妮亚跑到板棚里去拿来木屑以后,就气喘吁吁、脸色有点儿苍白地在炉子里生起火来,她吹着冒着火星烧起来的炭火,不时看看正弯着腰、一声不响地在那里抽烟的葛利高里。
“你去那儿办的事情怎么样啦?都办好了吗?”
“一切都很好。‘”
“那杜妮亚什卡怎么硬说,一定会把你押起来呢?她把我也吓得要死啦,”
葛利高里皱起眉头,生气地扔掉烟卷。
“这都是米哈伊尔灌到她耳朵里的。都是他胡想出来的,他总希望我倒霉。”
阿克西妮亚走到桌边来、葛利高里拉起她的手。
“不过你要知道,”他自下而上打量着她说,“我的事情很不妙。我自己也在想,一进那个政治局,就出不来啦。不管怎么说,我在暴动的时候指挥过一个师,是中尉军阶、他们现在正要收拾这样的人呢。”
“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叫我填一张履历表,就是这么一张纸,要把服役的全部过程都填上去。我又是一个不大会写字的人。有生以来也没有写过这么多的字。坐了两个钟头,才把我的经历全都填写上去。后来又进来两个人,总在询问参加暴动的事儿。还不错,说话都很和气。为首的那个人还问我:‘您要喝茶吗?不过放的可是糖精。’我想,还喝什么茶呀I 只要能好好地离开你们这儿就谢天谢地啦,”葛利高里沉默了片刻,又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蔑视地说:“接受处罚时就那么懦弱啦……害怕啦。”
他恨自己在维申斯克的那副可怜相,恨自己不能战胜、制服自己的恐怖心理。尤其是因为他的担心完全是庸人自扰,所以就加倍痛恨自己。现在看起来,他胡思乱想的那些问题是那么可笑又可耻。他一路上总在想这个问题,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现在谈起这一切时,就嘲笑起自己,而且对自己的感受也有点言过其实。
阿克西妮亚细心倾听他讲完,然后就轻轻地把手抽出来,走到炉子边去。她拨弄着炉火问:“那以后怎么办呢:)”
“过一个星期还要去,再去登记一下。”
“你以为他们总要把你关起来吗?”
“看来,会的。迟早是要把我关起来的。”
“那我们怎么办呀?我们怎样过下去呀,葛利沙?”
“我也不知道。好啦,咱们以后再谈这个问题吧。你这儿有洗脸的水吗?”
他们坐下来吃晚饭,阿克西妮亚早晨憧憬过的美满幸福重又展现在眼前了。葛利高里就在这里,坐在她身旁;现在她可以不停地看着他,用不着顾虑别人监视她的目光啦,就是说,不必难为情地,用眼睛说出一切想说的话啦。主啊,她是多么想念他呀,她的肉体由于渴想这两只粗糙大手的抚摸,是多么烦躁不安啊!她几乎一点东西都没有吃;微微向前探着身子,看着葛利高里贪婪地吃着,用迷糊不清的目光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那被军便服硬领紧勒着的黝黑的脖子,抚摸着他的宽肩膀和沉重地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她拼命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富有刺激性的男人的汗气和烟草的混合气味。她就是蒙上眼睛,单从身上的气味就可以从上千的男人中认出她的葛利高里来……她的脸颊上泛起浓重的红晕,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在这天晚上,她很难作一位对客人照顾得十分周到的女主人了,因为除了葛利高里,周围的东西什么她都看不见了。而他也不需要什么照顾:自己动手切面包,眼睛四处寻觅盐瓶,在炉台找到了,又自己动手添上第二盘面条汤。
“我简直像饿狗一样,”他好像是辩解似的笑着说。“从早晨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直到这时候,阿克西妮亚才想起自己的责任,急忙跳了起来一“啊呀,我的可怜的宝贝儿!我把甜馅饼子和肉饼全都忘啦!吃鸡肉吧!多吃点儿,我的亲爱的!……我马上全都端来。”
他吃了多久,吃得多卖劲儿啊!就好像整整一个星期没吃饭似的。根本就用不着招待。阿克西妮亚耐心地等着他吃,可是后来还是忍不住了:坐到他身旁,用左手把他的脑袋搂到自己怀里,右手拿着一块绣花的于净手巾,亲自给情人擦了擦油晃晃的嘴唇和下巴,眯缝起眼睛,只看到黑暗中闪着橙黄色的火花,屏住气,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到他的嘴唇上去。
其实,要使一个人幸福,所需要的并不很多。阿克西妮亚,至少,在这天晚上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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