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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诺奖作品)

第十三章

从托米林的女人来后的那一天起,司捷潘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眉毛低垂在眼睛上,一道深深的十硬的皱纹斜横在前额上.他很少跟伙伴们说话,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面红耳赤,无缘无故就跟司务长普列沙科夫争吵了一通,对彼得罗·麦列霍夫几乎看都不看一眼。先前联系着他们的友谊纽带断裂了,司捷潘心怀沉重难忍的愤怒,像匹驮着骑手的马似的,在走着下坡路、回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了仇人。
最近一个时期,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敌对关系,因而必然会出现赶快了结这种关系的机会。他们仍旧是五个人一同离营回家。车上套的是彼得罗和司捷潘的马。赫里斯托尼亚骑在自己的马上。安得烈·托米林正在发寒热,他盖着军大衣躺在车篷里面,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懒得赶车,所以就由彼得罗来暂充车夫。司捷潘跟在车旁边走,不时用鞭子抽着道旁蓟草的红色花朵。下着雨。黑土像树胶一样在车轮子上辗转。天空阴得像秋天一样灰暗。黑夜降临。怎么也看不见村落的灯火。彼得罗拼命用鞭于抽打马匹一这时司捷潘在黑暗中喊道:“你怎么啦,爱惜自己的马,可是总用鞭子抽我的马?”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着。谁的马不使劲拉,我就赶谁的。”
“当心别叫我把你套上。土耳其佬是很会拉车的……”
彼得罗气得扔掉了缰绳。
“你要怎么的?”
“坐在那里,别动。”
“那你就该闭上嘴。”
“你干什么跟他生气呀?”赫里斯托尼亚骑着马走到司捷潘跟前,大声说道。
司捷潘没有吭声。黑暗里也看不清他的脸,大家沉默不语地走了半个钟头。泥泞在车轮下面沙啦沙啦地响。像从筛子里漏下来的雨点懒洋洋地打在车篷的帆布顶上。彼得罗放开缰绳,抽起烟来。他在脑子里搜集侮辱人的话语,准备在发生新的冲突时拿来骂司捷潘。他气坏啦,想狠狠地把司捷潘这个坏蛋骂一顿,嘲弄一番。
“躲开点儿。让我爬进车篷里去。”司捷潘轻轻推了彼得罗一下,跳上车踏板。
正在这时候,大车突然摇晃了一下,就不动了。两匹马在泥泞里打着滑儿奋力拉着,马蹄铁迸出了火星。拉紧的车辕横木咋嗓直响。
“吁—吁!……”彼得罗吆喝着.从车上跳下来。
“怎么回事?”司捷潘慌忙问道。
赫里斯托尼亚策马赶来。
“马受伤了吧?妈的!……”
“点个火儿。”
“谁有火柴啊?”
“司捷潘,把火柴扔过来。”
前面,一匹马在挣扎,哼哧哼哧地喘着。有人划着了火柴。一个橙黄色的小光圈一闪——又是漆黑一片,彼得罗用哆嗦着的手摸到了倒下的那匹马的脊背,扯了扯马宠头吆喝了一声:“噢……”
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侧身倒伏在地上,车辕咔嚓一声断了。跑过来的司捷潘划着了一撮火柴。看清了是他的马仰着头躺在地上。一条前腿陷进塌下去的田鼠洞里,一直陷到膝盖。
赫里斯托尼亚匆忙卸下了马套。
“把马腿拔出来!”
“把彼得罗的马卸下来,喂,快点!”
“别动,该死的畜生!吁——吁!……”
“它还旭蹶子呢,鬼东西。躲开点儿!”
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司捷潘的马扶起来。浑身沾满泥浆的彼得罗拉着马笼头,赫里斯托尼亚跪在稀泥里爬着,摸索着那条受伤的马腿。
“大概是折断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用手巴掌拍了拍颤抖的马背。
“来,遛一遛看,也许它还会走吧?”
彼得罗把缰绳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马蹦了一下,左前腿已经不敢着地,并且嘶叫起来。托米林穿上军大衣袖子,伤心地在旁边打转转儿。
“陷进鼠洞……把一匹好马毁啦,唉!”
一直没有说话的司捷潘好像正在等待这句话:他推开赫里斯托尼亚,向彼得罗扑去。他原想照着脑袋打,但是打歪了手,打在肩膀上。两人厮打起来,倒在烂泥里。不知道是哪个的上衣刺啦一声撕破了。司捷潘把彼得罗摔倒在地上,用膝盖压住他的脑袋,挥拳乱打起来。赫里斯托尼亚骂着把他们分开。
“这是为什么?……”彼得罗向外啐着血,喊叫道。
“赶啊,混蛋!道不好走就别走了嘛!”
彼得罗挣脱了赫里斯托尼亚的手。
“好——好——好!那就跟我斗斗吧!”赫里斯托尼亚一只手扶着车,像口大钟似的嗡嗡叫喊道。
他们把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那匹矮小。但是很有劲的马和彼得罗的马凑成一对,套在车上。
“你骑我的马吧!”赫里斯托尼亚命令司捷潘说。他自己则爬进车篷去和彼得罗坐在一起。
到格尼罗夫斯克镇的一个村时已是半夜。他们在村头上的一个小宅院旁边停下来。赫里斯托尼亚去请求借宿。他毫不理会咬住他的大衣前襟的一条公狗,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用手指甲弹着玻璃。
“掌柜的!”
只听到沥沥的雨声和忽高忽低的狗吠声。
‘掌柜的!喂,善人啊!看在基督耶稣的面上,让我们借宿过夜吧。你说什么?我们是野营回来的士兵。几个人吗?我们一共五人。啊哈,好啦,基督保佑。把车赶过来吧!“他喊一声,转身朝大门走去。
费多特把几匹马牵进院子。他碰到一只扔在院于当中的猪槽上,绊了一跤,大骂一声。他们把马安置在板棚檐下。托米林磕打着牙齿走进屋里去。
车篷子里只留下了彼得罗和赫里斯托尼亚。
黎明,大家就准备上路了。司捷潘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驼背的上了年纪的小老太太迈着细步,跟在他后面。正在往车上套马的赫里斯托尼亚可怜她说:“哎呀,老大娘,你怎么驼成这样啦!大概,上教堂里去礼拜鞠躬,准是你的拿手好戏啦,稍一弯腰——立刻就能磕到地啦。”
“我的小山鹰,老总,我的拿手好戏是去礼拜,你哪——却是当挂狗架子的好材料……各有各的用场。”‘老太婆一本正经地笑了,她那一排细密的、一个也没有虫蛀过的牙齿使赫里斯托尼亚大为惊讶。
“瞧你,牙齿有多好,简直像梭鱼的一样,你可怜可怜我吧,送给我十来个。你看我,这么年轻,可是已经没法子嚼东西了。”
“那我怎么办呢?我的好人呀?”
“老大娘,我们给你安上马牙就是了。反正你就要归天啦,天堂里不会看你的牙口的,那些侍奉上帝的天使都不是茨冈人。”
“你就在那里胡说八道吧,叶梅利亚。”托米林笑着钻进车去。
老太婆和司捷潘朝板棚里走去。
“是哪匹马?”
“铁青马,”司捷潘叹了口气。
老太婆把拐杖放在地上,像男人一样,信心十足,有力地抬起那条受伤的马腿,用痉挛的细手指头在马膝盖上摸了半天。马抿着耳朵,露出了棕色的牙床,痛得用后腿蹲下去。
“没有断,哥萨克,没有。留下来吧,我会把它治好的。”
“能治好吗?老大娘。”
“能治好吗?那谁知道呢,我的好人……大概会治好的。”
司捷潘把手一挥,朝大车走去。
“你倒是留下不留下呀?”老太婆跟在他后头眯缝着眼问道。
“那就留下吧。”
“她会把它治好的,管保你留下的时候是三条腿,等你再来牵的时候,连一条腿也没有啦。真找到了罗锅好兽医,”赫里斯托尼亚哈哈大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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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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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想念他,亲爱的老奶奶。眼看着在瘦下去。紧着在把裙子往瘦里缝,也没有用——过一天,就又显得肥啦……他从我们家院于前头一过,我心里就乱成一团……我真想趴在地上,亲吻他的脚印……也许,他是用什么妖法迷惑住我了吧?……救救我吧,老奶奶!他们家要给他娶亲啦……救救我吧,亲爱的老奶奶。要多少钱我就给多少钱。把我最后一件衬衣剥掉也行,只要你能救我一命!”
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用周围布满了皱纹的浅色眼睛看着阿克西妮亚,听着她诉说衷肠的话语,有节奏地摇晃着脑袋。
“是谁家的儿郎呀?”
“潘苔莱·麦列霍夫的儿子。”
“是那个土耳其人的儿子吗?”
“是他的。”
老太婆吧嗒着瘪进去的嘴,住了半天才回答说:“小娘子,明天早点来。天一蒙蒙亮就来。咱们到顿河去,到水边去,冲掉你的相思病。从家里带一把盐来。就这样吧。”
阿克西妮亚用一条黄色的头巾裹着脸,低着脑袋走出大门。
她那黑乎乎的身影消逝在黑夜里。只听到靴底子啪哒啪哒的单调的响声。最后,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从村头的什么地方传来喧闹声和歌声。
阿克西妮亚一夜都没有睡,天一亮就跑到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的窗户跟前来了。
“老奶奶!”
“谁呀?”
“是我,老奶奶。起来吧。”
“我立刻就穿衣裳。”
她们顺着小胡同下到顿河边。靠码头的地方,跳板旁边,有一辆遗弃的大车,前车浸在水里。水边的沙子凉得扎脚。从顿河飘来潮湿的冷雾。
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用瘦骨鳞峋的手抓住阿克西妮亚的一只手,伸向水里去。
“带盐来了吗?给我。朝着出太阳的方向画十字。”
阿克西妮亚画着十字,恨恨地望着东方幸福的玫瑰色朝霞。
“捧起一捧水来。喝下去,”德萝兹吉哈老太婆像只黑蜘蛛似的,撇开两腿蹲了下去,俯视缓缓逝去的波涛,开始低声念起咒来:“从河底冒出来的寒泉……热情的肉欲……像猛兽一样在心中……思恋和狂热的诱惑……用神圣的十字架……最纯洁的、最神圣的圣母……把上帝的奴隶葛利高里……”阿克西妮亚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这些话语。
德萝兹吉哈老太婆把盐撒在自己脚底下潮湿的沙岗上,撒到河水里,剩下的都撒到阿克西妮亚的怀里。
“往背后撩点水。快!”
阿克西妮亚照她说的做了,忧伤、愤恨地打量了一下德萝兹吉哈老太婆的棕色脸颊。
“完了吗?”
“去吧,亲爱的,去睡个早觉吧。完啦。”
阿克西妮亚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去。牛在院子里牌啤叫着。刚刚睡醒的、脸上红扑扑的麦列霍夫家的达丽亚扭动着两条弯弯的美丽的细眉,正在把自家的牛赶到村里牛琯的牛群里去。她微笑着,回头看了看跑过去的阿克西妮亚。
“睡得好啊,好邻居。”
“托福托福。”
“这么早上哪儿去啦?”
“到村里去办了点事儿。”
传来召唤人们去做早祷的钟声。钟声清脆。悠扬。胡同里响起小牛琯啪啪的鞭子声。
阿克西妮亚急忙把牛赶出去,又把牛奶拿到门廊里去过滤。她用围裙擦了擦袖手挽到肘部的胳膊Z 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往泛起白沫的滤奶桶里倒着牛奶。
街上响起吱扭吱扭刺耳的车轮声和马嘶声。阿克西妮亚放下奶桶,走到窗前,朝外望去。
司捷潘手扶着马刀正向板门走来。其余的哥萨克们你追我赶,策马向广场驰去。阿克西妮亚手指头紧紧攥着围裙.坐到板凳上。谛听着:他走上了台阶……进了门廊……到了门口……
瘦削、陌生的司捷潘在门坎上站住。
“好啊…”
阿克西妮亚扭动着她那丰满、健美的身躯,迎着他走过去。
“你打吧!”她拉着长声说道,并且侧着身子站好。
“好啊,阿克西妮亚……”
“我不瞒你,我有罪。你打吧,司捷潘!”
她把脑袋缩进肩膀里,身体缩成了一团,只用手护着肚子,脸朝他站着。吓得不成样子的脸上,两只眼睛从黑眼窝里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司捷潘突然身子晃了一下,从她身边走过去。肮脏的上衣散发出了男人的汗臭和路边苦艾的气味。他连制帽也没有摘,就躺到床上去。他躺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膀,把武装带解下来。他那一向是潇洒地向上翘着的淡褐色胡子现在却无精打采地向下耷拉着。阿克西妮亚没有回头,斜着眼睛瞅着他,有时候哆嗦一下。司捷潘把双脚放在床背上。沾在靴子上的泥浆粘糊糊地向下滴着。他望着天花板,手指头在拨弄着马刀的皮穗头。
“还没有做好饭吗!”
“没有……”
“去弄点什么东西来吃。”
他喝着杯子里的牛奶,连胡子都浸在杯子里。一口面包要在嘴里嚼半天,鼓起的粉红色肌肉在脸颊上跳动。阿克西妮亚站在炉炕边,恐怖地瞅着丈夫那两只软绵绵的小耳朵嚼东西的时候不停地上下移动。
司捷潘离汗桌子,画了个十字。
“讲吧,亲爱的,”他简单地吩咐说。
阿克西妮亚低着脑袋,收抬着桌上的杯盘,一声也不响。
“讲给我听听,你是怎么等待丈夫的,怎么珍惜丈夫的名声的?啊!”
他在阿克西妮亚的头上猛击一拳,打得她两脚离地,摔倒在门坎儿上。她的脊背撞在门框上,她嘶哑地叫了一声司捷潘这巧妙的当头一拳,不要说是无力的娘儿们,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禁卫兵也要被打翻在地。不知道是恐怖还是女人的特有的韧性帮了阿克西妮亚的忙,她躺了片刻,喘了喘气,就爬了起来。
司捷潘正在屋于当中点烟,所以没有看到阿克西妮亚站起来了。他把烟荷包扔在桌子上,但是她已经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他追了出去。
阿克西妮亚浑身是血,一阵风似的跑到隔开他们家和麦列霍夫家院子的篱笆旁边。司捷潘就在篱笆边追上了她。他的大黑手像鹞鹰一样落在她的脑袋上,抓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按倒在地上,按在煤渣堆里——这是阿克西妮亚每天掏完炉子,就把煤渣倒在篱笆边,日久天长堆起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丈夫把手倒背在身后,用靴子踢自己的妻子?……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从这里路过,看了看,挤了挤眼睛,咧开长满乱蓬蓬胡子的嘴,笑了:很清楚,司捷潘为什么惩罚自己的结发妻子。
沙米利要是能停下来看看就好了坏论谁赶上这种热闹都会感兴趣的)——看看会不会打死她,——但是良心不允许这样于。不论怎样说,他到底不是个娘儿们呀。
从远处看去,司捷潘很像是在跳哥萨克舞。葛利什卡从内室窗户里望见司捷潘跳动的时候,正是这样想的。可是再一看——他就从屋子里跑出来。他把麻木的拳头紧紧贴在胸前,用脚尖窜到篱笆边;彼得罗紧跟在他后头沉重地踏着靴子,跑了出去。
葛利高里像鸟一样飞过高高的篱笆。跑着就从后面照司捷潘打去。司捷潘踉跄了一下,转过身来,像只大熊似的朝葛利什卡猛扑过来。
麦列霍夫弟兄拼命打起司捷潘来。他们像鹞鹰吃死兽一样去啄司捷潘。葛利什卡有好几次被司捷潘的铁拳打倒在地上。跟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司捷潘较量他还太嫩。但是矮小、灵活的彼得罗却像被风吹着的芦苇一样,拳打过来,就把头一低,躲了过去,而脚跟却站得很牢。
司捷潘榨动着一只眼(另一只肿得像还没有熟透的李子一样了),往台阶边节节退去。来向彼得罗借马笼头的赫里斯托尼亚把他们拉开了。
“拉倒吧!”他挥动着像钳子一样的大手。“拉倒吧,不然我就去报告村长啦!”
彼得罗小心地把血和半个牙齿吐在手巴掌上,嘶哑地说道:“咱们走吧,葛利什卡。咱们改日再收拾他……”
“当心,你不要落在我手里!”浑身是伤的司捷潘在台阶上威吓说。
“好吧,好吧!”
“甭好,看我把你的魂儿和五脏六腑都捏出来!”
“你是说真话,还是闹着玩呢?”
司捷潘迅速地从台阶上走下来。葛利什卡迎着冲去,但是赫里斯托尼亚把他推到板门日,劝说道;“再敢去斗——我就像对付小狗一样肥你好好地接一顿!”
从这一天起,在麦列霍夫弟兄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之间就结下了一个难解的仇恨疙瘩。
直到两年以后,在东普鲁士的司托雷平城下,才由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把这个疙瘩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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