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海兵,四川荥经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散文写作。已在《诗刊》《星星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发表作品数百篇首。其中上百篇首被《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百年散文诗选》等选载。出版有诗文集《夜比梦更远》《远足:短歌或74个瞬间》《半称心》等多部。曾获第六届四川文学奖等。中国作协会员。
荥经
我的故乡,在贡嘎山一步就可君临的地方,草木繁盛
青石板小道绕过雨季,向南到瑞丽,向北到竹巴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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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之巅,让惆怅的少年消磨过一个个空茫的下午
在茶包客一去不复返的山路上,茅草疯长,印度洋的气流
让森林结出湿漉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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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头缠白帕的乡亲在险绝的山地打柴割禾,偶尔
把失足落入云中的黄麂,从苍凉辽远的民歌中捞上来
我的故乡,一千多年来出产过莽林中起伏的棒客,也让
佛心常年开在山谷、悬崖和瘦弱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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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两条河组成名字的故乡,浸润着岁月迷茫的水汽
这儿每一丛有筋骨的花朵,开得跌宕而尖利,那不是山岩
上的百合,不是流血的杜鹃,不是被猎人惊飞的珙桐
那是一个喊自己名字的少年,奔跑在山谷四季的风中
身体里的故乡
我的身体里有山峦,有小河,有落日中的风铃
有一片长不大的树叶,星光下,麦地依然金黄,随风而舞的
是万千条殊途同归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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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里有逐渐坍塌的老屋,有躲乌云的雨
有庄稼地里种下的,祖父、祖母的小丘,他们的模样就是
故乡的模样。就是秋天最后一粒柿子,在空空的枝头唱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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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里有守着青灯的乌鸦,有镜子碰落的白发
还有被青草和云割伤的少女。有无边无际,无边无际的
坐在田埂上的忧伤。一把缺口锄头和生锈镰刀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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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 号
在川康山地,竹常常在农历新年的前夜发出雄浑的呼唤
第一声,给群山中早起的点点灯火
第二声,给小径上凄苦的微霜
第三声,给崖畔埂边那不再苏醒的每一堆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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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来了,新年来了,竹没有迎接也没有告别,只有无边无际的
痛痛的喊。搂着它的那个人也在喊,柴门木扉也在喊
猪也在喊,鸡也在喊,老去的水牛眼中
启明星像一千年前那样从嗓子中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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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竹林,蹲在那个空空茫茫的背影身边,黝黑如
山石的父兄,把新的一年从竹的伤口中拔出来,把新的一年
从茶马古道的小小缝隙中拔出来,那些绵绵不绝的一代人又一代人的
新年啊,起点也是终点,在群峰落下朝阳的豁口
给 外 婆
三个月前,我带着半岁的儿子,和你在秋天的田埂上有过一次对话。那时候庄稼收尽,地上是衰败的杂草,你干枯的双脚仿佛飘浮在空中。
你说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话未说完,远方的乌鸦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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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过一只紫薯、玉米和小麦的船,现在沉入泥土。在川康边地,小坝子的流水从每一丛树根中流过,像很多年前在麦地中飘荡的少女。
那么多消瘦的炊烟,那么多夜行的人,草鞋溅起三月的雨、七月的风,一盏桐油灯蹒跚在温暖的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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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被风吹远的麦子,乡村的水分,在每一条更远更远的路上流失,我带着你的皮肤、血液、日渐松脆的骨头,顺水而去,找到陌生的亲人。此刻,他们在打磨基因,找出你少女时,一夜未眠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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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知道,你早已离开这一堆新土,我们从此不再是亲人。
你将是开在路边的,不再焦灼的花朵,你将是故乡月滴下的,欢乐的泪珠。
我喃喃自语,只因为那冷却的田埂上,乌鸦,还未来得及衔去我们曾经重叠的脚印。
故乡的风
在下午酣睡的梦中我听到了,来自童年的风声,踩着故乡的山水,从秋天灯笼般的果子中,缓缓而来。
门将启未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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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墙壁的老年斑,它咳出了外公的秘密。
在小小的天井中蹒跚,看看未满的水缸,敲敲破旧的柜子,坐下来。
那些故乡来的小小的白菜、葱和茄子,看见了它频频点头。
那泛黄的年画,端午挂在门角的菖蒲,那一串红的呐喊的干辣椒,
被它抚摸得重新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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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风啊,从南高原的边地而来,从我五岁、十五岁、二十五岁
三十五岁、四十五岁的骨头中来。
我身体里流失的小溪,它一吹就还回来,我身体中倒伏的庄稼,它一吹就站起来,我丢失的乳名,它一碰就叮当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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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故乡远眺贡嘎山
那不是众神的居所,只是秋日小叶片上
一刃镶金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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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晖迷乱,大雁射穿他的十二件
铠甲。流云如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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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淡星敲击的高处,有锋利的
雪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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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众神打磨的高处,一滴早月
没入了浩瀚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