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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选读 | 广西荔浦诗人刘春,我写下的 都是卑微的事物

刘春,诗人、评论家,1974年出生于中国广西荔浦。著有诗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刘春卷》《幸福像花儿开放》,随笔集《文坛边》《或明或暗的关系》《让时间说话》,诗学专著《朦胧诗以后》《一个人的诗歌史》《从一首诗开始》等近20部。曾获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四届、第六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现居桂林。

流失

他们说的是水,代表“干净”和“纯洁”

的事物,在一天天浑浊;

他们说的是土,具体说,是耕地

在一年年减少、荒芜;

他们说的是森林、是树木,甚至是青草。

或者诗意些,是大地、阳光

物种的更替和候鸟的鸣呖……

但他们没说出另外的一些

当我回到故乡,我仍然认识那片土地

尽管它已废弃,身上长满稗草;

我仍然记得那片山林,尽管

它已枯黄、光秃;

我仍然能识别出那一张张面孔

他们高声喧哗,但神情恍惚。

终于,我看到年少时暗恋的邻家女孩

我流出欣慰的泪水

她朝我瞟了瞟,目光又落在

手中的麻将牌上。

灵渠一夜

我曾多次来到这里,看这条河流

没有理由,也从不预先规划

如同爱情,有时出于寂寞,有时故意为之

有时仅仅出于偶然

我不关心它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会不会迷路、后悔,甚至哭泣

通常,我会在她身边停留一晚

枕着涛声,躁动的心会稍稍安静

思绪回溯两千年:有人笙歌菸舞,有人起义

有人一本正经建筑国家的堤坝,将苦水盛进

良心的杯盏。这样,即使在梦中

心也醒着,也能找到命运的划痕

现在是深秋,我再次与它邂逅

她似乎老了,身体瘦得要飞,不再饱含汁液

浅浅的一泊,像天使的泪滴

干净,纯洁而孤独

河滩上无数的砖石芒草,像无数条皱纹

嶙嶙峋峋描绘大地的图景

或许这是我的幻觉?——她从未流动过

从未向东移动,从未分岔

高迈的心,与银河平行

我有着与她同样的梦想——

不喧哗、不盲从,记录感激、欢乐、悲伤

以及被时代的大海遗忘的部分。

吹过

北风吹过,我在八千里外的西藏

北风,一点一滴穿过布达拉宫墙上的芒草

无家可归的人在跺脚、看天

他不满六岁的儿子

在梦中把柴垛垒得比天还高

我也在梦着,多年前隐藏心底的另一个梦

需要合理的解释,多年前的那个人

已下落不明,她的心

比八千里外的西藏还要远整整一个冬天

而她留下的村庄如此平和

风还在吹,雪仍在堆积

十二月的道路被覆盖又掀开,六岁的少年

用奢华的年纪采摘多年以后的苹果

将梦中的情节升高、再升高

这个时候,呆在家里的人是有福的

堆到屋顶的柴禾,是一生最充足的粮食

在炉火边打盹的少年是有福的

风霜还远,被苹果的余香一次又一次推迟

其实不存在什么风雪、少年、苹果,以及

这段看似真实而沉痛的陈述,一切

仅仅源于一场无聊的想象,今夜

在拉萨,我无所事事

看着一张张灵纸被风卷起,然后消逝

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

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

青草,黄花,在黑夜里飞起的纸片

冬天的最后一滴雪……

我写下它们,表情平静,心中却无限感伤

那一年,我写下“青草”

邻家的少女远嫁到了广东

我写下“黄花”

秋风送来楼上老妇人咳嗽的声音

而有人看到我笔下的纸片,就哭了

或许他想起了失散已久的亲人

或许他的命运比纸片更惯于漂泊

在这座小小的城市

我这个新闻单位的小职员

干着最普通的工作

却见过太多注定要被忽略的事情

比如今天,一个长得很像我父亲的老人

冲进我的办公室

起初他茫然四顾,然后开始哭泣

后来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

他穿得太少了,同事赶紧去调空调的温度

在那一瞬,我的眼睛被热风击中

冬天最后的那一滴雪

从眼角流淌出来

一个俗人的早晨

从树林边走过。在清晨

我听到树木在交谈,它们的呼吸

轻柔恬淡,如果是冬天,我会幻想那是它们身上

飘落的白色羽毛

而这是五月,天气状况已允许市民穿着单衣

我因此有了闲情。

我原以为它们是一个群体

靠一些理想、一些谎言相互取暖

而雾气中,轮廓逐渐清晰

最后,我看到它们的样子:清瘦、独立

仙风道骨

一个俗人无权在这个纯洁的早晨说话

像山里的孩子看到狐仙

发不出一丝声响。

有时候,我也会学着树木的模样

静静站立,想成为自己

而大地看出了的破绽——

只需一点压力,我的腰身就会不由自主地弯曲

只需一点诱惑,我的体内就会伸出无数只手指

最后的夜晚

十月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和妻子开车沿桂柳公路往南

赶去四百公里之外的乡下

见她父亲最后一面

天下着小雨,前路昏暗无边

对面车道上

偶尔有货车驶过

我在和妻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在雨中张皇前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对面车辆越来越多

灯光闪得我眼角酸涩

妻子开始沉默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葵花

我认识这事物,它的绿色躯干

它在风中摇摆的青青叶片

(那是它一生中最美的琴音)

我认识阳光下谦卑下垂的淡黄头颅

雨中落下的棕色鬓发

我认识镰刀背后无辜的眼睛

默默流下的白色泪水

(这让我一看到磕瓜子的女人就反胃)

在深秋,我认识孩子们

用来生火取暖的灰暗的干柴

那烟雾熏得路人眼角酸涩

当我终于爱上爱磕瓜子的女人

结婚、生子,有做不完的家务

我认识它的黑色外套,或许里面

包裹着某些秘密

但我已提不起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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