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短篇 / 卢一萍:龙秀林的白发(报告文学)

卢一萍:龙秀林的白发(报告文学)

总书记没来十八洞村时,龙秀林也没到过十八洞村。总书记来了以后,他去过十八洞村两次。第三次再去十八村时,他就当上了这个村寨的扶贫队长。

总书记一行离开十八洞的第三天,作为宣传部的常务副部长,龙秀林看了新闻联播后,也想到总书记调研过的这个村寨看看。一看才知道,原来这里真穷。以前他也听说十八洞很穷,但没想到却穷得如此“名不虚传”。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两个月左右,他忙完工作,再次从县城来到十八洞村,想看一下总书记走后,这里是否会有一些变化。

他将车子停下一看,十八洞村的变化太大了!不少部门都在支持十八洞。十多个单位住在村里,帮助十八洞搞起了建设。水泥、钢筋、混凝土、宣传牌、不锈钢,摆在十八洞的寨子门口,像个不大不小的建材市场。

龙秀林一看这个阵势,一下就急了,赶紧把第一书记、代理村主任施金通叫来,对他说:“总书记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原生态的苗寨,他刚离开两个月,你们苗寨子的原生态,就要被破坏了!”

龙秀林走后,施金通感到情况的确不对,打电话将龙副部长提出的问题向县委书记罗明进行了汇报。施金通认为,总书记在梨子寨离开前嘱托了三层意思:第一,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第二,十八洞模式要有复制、推广性;第三,不堆资金,不搭风景,不搞特殊化,但是,不能没有变化。

而当时的情况却是,十八洞的某些变化,正在显露出与总书记讲话精神不一致的苗头,所以,施金通经龙秀林的一番提醒后,就将情况直接向罗明书记进行了汇报。

罗书记说:“你提醒得很及时,这个问题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

施金通又对罗明说:“现在十八洞村,不合适天天弄得人喊马叫的,罗书记,您应该给我们派个能干的工作队来。”

罗明说:“没问题,一周之内,我会给你重新派人。”

龙秀林没想到,因为他对施金通的提醒,自己被县委书记罗明点了将,被派到十八洞村,当了县里派驻十八洞村的扶贫队长。

原来在十八洞村摆开架势,干得“红红火火”的人马,突然撤走了。大家以为新来的工作队,肯定会比前面来的人干得更好,所以,都对龙秀林一行的到来充满了期待。

2014年1月23日,龙秀林从县委宣传部来到十八洞村,陪他来上任的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龙仕英。村干部、村民组长和村民代表早早地站在寨子门口,为他搞了一个欢迎仪式。

部长向村民介绍说:“这位是新来的扶贫队长,是我们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龙秀林同志。”部长介绍完后,下面的人似乎叹了一口气。当时龙秀林与另外4名扶贫队员以为大家会鼓掌欢迎他们,结果没有一个人鼓掌。

龙秀林接着给大家讲话,大家还是没有鼓掌,他们用苗语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龙秀林是苗族,他能听懂他们说的话,老乡们的意思是,县委、县政府对十八洞的建设根本不重视。以前,在十八洞干得阵仗很大的是县领导,现在县领导走了,原以为县里至少也该派个财政局的、发改委的,或者扶贫办的一二把手来做扶贫队长,没想派了个宣传部的!宣传部能干什么?要资金没资金,要项目没项目,只带来了一张嘴!

我没想到刚来十八洞时,群众并不认可我,认为我是靠耍嘴皮子吃饭的“一张嘴干部”,给我起了个“一张嘴”的外号。

当天的交接工作完成后,排碧乡的党委书记吴新生就给我交代了一项任务,他说:“龙部长,热烈欢迎工作队来到十八洞!”

“我看老百姓一点也不欢迎我啊。”我揶揄道。

“以后会欢迎的。现在有个麻烦事,县上、乡里、村里都去做过好几次工作了,都处理不下来,只得动您的大驾了。”

“这是我们工作队分内的事。”

原来,十八洞村竹子寨要修一条乡村公路,需占用一些人的包产地。第一家一听来意就断然拒绝,做了一两个月工作,死活不松口。原来的工作组、村干部、县领导都去做过工作;也动员这家人的亲戚和关系不错的村民去沟通,他们就是油盐不进,非常顽固。

村里群众盼公路、想公路的愿望非常强烈,一见这家人这么不通理,很生气,几百人聚在一起喝了鸡血酒。这个谁都晓得,我们苗族人喝了鸡血酒的意思,那就是哪怕动刀子、死了人,这条路也要强行修!

我是23日到达十八洞的,再过七八天就要过春节了。乡党委书记吴新生给我说起这件事的时间,满打满算,加上大年三十只有一个星期。也许正是因为新年将至,出于安全原因的考虑,他才将这个事交给我去处理。

我当时一听,头都大了。因为根据罗明书记给我交代的任务,我们5名队员,要在一周之内,把十八洞贫困户的情况调查清楚,一户一户地上门,了解他们贫困的原因,然后,把4个寨子6个村民小组的贫困户识别出来,上报县委县政府,供领导们研究部署“新一轮”扶贫工作时参考。

识别贫困户与贫困人口有两个标准:一要做到让十八洞的群众满意;二是不能耽误领导的时间节点。我们下派到十八洞村,首要的工作重点与难点都在这里。照理说,我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他们喝血酒和强行修路这些事的,但如果不去处理,我又担心大过年的,会出事。出事了,这个责任谁都负不起。

所以,尽管当天刚到,我还是叫上施金通,去处理这件事情。

打着手电,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村民施长寿家。

施长寿的老伴刚去世不久,人很憔悴。他知道我又是为了他家的地而来,因此特别抵触。事先我对陪我一起去的“第一书记”施金通说过,如果开口就和他说修路的事,可能够呛,我们先和他谈十八洞的发展、致富的问题。

按辈分,施金通该把施长寿喊爷,见面后,他对施长寿说:“爷,这是十八洞村新来的扶贫队长龙秀林,他是我们县里宣传部的副部长。我引他来看你,和你摆谈一下我们怎么搞产业,挣大钱的事儿。”

施金通这样说,施长寿就很高兴了。他想我们原来不是为修路的事找他,而是来和他谈“挣大钱”的,所以态度就好了。

我问了他的现状,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阵,施长寿往快要熄灭的火塘里,又丢了两坨树疙瘩,随着火苗慢慢腾起,他的话就开始多了。他说:“龙部长,十八洞到处是山,土地很金贵,你看连地都没多少,我们这个‘大钱’应该咋样挣呢?”

我说:“地少,也能挣钱。中国比我们穷的地方多的是,但人家最后还是搞好了,主要要看我们自己团结不团结,齐不齐心。脱贫攻坚最关键的,最终不是你老人家说的地多地少的问题。”

聊了一会儿,我发现和他聊得挺对路,就转移了话头,问道:“老人家,你那个地咋回事?能给我说说吗?”

他说:“龙部长,地的事,不是我不同意,我是怕当‘开头炮’!修路,不是还有27户的地也要占吗?我是第一家,如果后面有一家不同意,这条路照样修不通。修不成,我的地不白糟蹋了嘛!”

我见他这样想,就给他说:“万事总要有开头,吃饭要从头一口开始吃,总不能说,吃饭的时候,我们从第20口开始吃,而把前面的19口饭放在一边先不吃吧?万事也都要有个开头炮。”

谈到最后,施长寿还是有意见,主要认为许多人喝了血酒,冲他去,所以他也表示:“老子这条老命在这里摆着,老子不会怕哪个!”

看到当时夜已深了,我知道,和施长寿再谈下去也是白谈,就跟他说:“我今天来找你,不是要你明天就让地,我是来告诉你,过完年之后咱们再商量这个事情,马上要过年了,我们都安心过年。”说完,我和施金通就打着手电走了。

走在山路上,施金通将他的手机突然横过来,翻开一个微信群让我看:“龙部长,现在有六七十个村民去施长寿家了,他们在他家院坝里烧了两堆火,要你过去答复他们!”

“我去施长寿家,他们咋个晓得的?”

“也许有人看到我们打着手电从他家出来,他们就邀约起来,赶到了施长寿家,让你去答复。”

“怎么答复?工作都没做通,等过完年再说吧!”我突然感到很累,有点撑不住。但最后还是决定,和施金通再去一趟,要不那么多人在那里等着,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们返回施长寿家,看到几十个人围着院坝里的两堆火,果然站在那里等我。施长寿和他儿子坐在街沿的板凳上,将脸拉得很长,倒是院坝里将手伸出烤火的这些人很热情,施金通向大家介绍我:“这是我们十八洞村扶贫工作队的队长,县里来的龙部长,龙部长讲话很有水平,请他给我们讲两句。”

我一听有些急了,压低声音说:“施金通,你搞什么名堂?这种时候你让我讲话,讲什么?要讲你先讲。”

施金通说,他也不知该讲什么。我想,当时他之所以那样,也许是想拿我试下钢火,将我一军,让我知道十八洞的扶贫队长不好当。

其实,我并不害怕给群众讲话。见施金通已经“挖了坑”,我也干脆不怕“往里跳”了。

我一五一十地为大家分析说,总书记来了十八洞,给我们带来了空前绝后的发展机会。由于十八洞村一直是花垣十里八乡最穷的寨子。很多小伙子老大不小了,连个老婆也没讨着。所以,这回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好机遇,将十八洞的水、电、路、网——这些基础设施先搞起来。这些搞不好,后面的发展就没任何指望。

这时有人说:“领导,你说得对,你只要‘下指示’,我们现在就开始干,弄死了人,与你无关!”

一些年轻人,这时也跟着附和起来,纷纷让我“下指示”。

我有什么“指示”可下?施长寿寸土不让,这条路,终归还是修不成的。

由于事先我已经知道他们喝过鸡血酒,担心出事,因此,我只好安慰大家,将他们的情绪先稳下来再说。我对他们说:“乡亲们,你们想修路的决心很好,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少人还是竹疙瘩亲(西南官话,指沾亲带故,关系像竹根一样亲密),让地的事,施长寿老人家现在还没有想通,但他有想通的时候。我跟他谈过了,他说不是他不同意,他是怕当‘开头炮’,这是他的一个顾虑;他还有第二个顾虑,大家喝鸡血酒针对的是他,他也有情绪。打赢脱贫攻坚战,全面决胜小康社会,这是总书记发出的号召,大家万万不能把‘奔小康’的愿望,建立在流血冲突的基础上。”

有人问:“那你说这个事多久解决?”

“已经很晚了,大家先回家,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欢欢喜喜过个平安年,过完年我们再来解决这个问题。”

见我说得入情入理,大家答应我先回家,修路的事,搁到年后再说。

龙秀林回到简陋的住处,已是深夜两点钟。他把没有来得及打开的行李打开,规整了一下,简单地铺了床,匆忙洗漱之后,倒在简易的木床上,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想赶紧睡着。但脑子却异常清醒。这一天如此漫长,所经历的事情似乎比他一生所经历的还要重大。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失落和孤独,但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来体味,疲惫把他拉入了睡梦之中。

十八洞村冬天的夜晚很安静,连夜鸟从一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时,翅膀划过枯叶的“唰唰”声也能听到。龙秀林睡得并不踏实,村寨偶尔的鸡叫、狗吠,也会把他吵醒。七点钟不到,他就翻身起床,洗漱过后,就在村里转了起来。对很多村民来说,这时,他还是个花垣来的陌生人。他向他们不断点头,无声地打着招呼。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你未来三年,甚至更长时间滚打摸爬的地方了。除了老家,不会再有什么地方,令你这辈子如此刻骨铭心了。”

这天早上,他看到这里的人、山水、云雾、鸡犬、草木,甚至被白霜打过的青菜,还没返青的麦苗,偶尔飞过的雀鸟,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他抬起双手,下意识地扩了几下心胸,吸了几口寒意凛冽的空气,开始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吃过早饭,他带领4名队员,进村入户地做起了村民贫困情况普查。走了才五户人家,上午十点钟时,龙秀林又接到了乡党委书记吴新生打来的电话,书记在电话里急吼吼地问道:“龙部长,你在什么地方?”

“梨子寨。”

“你们赶紧去下竹子寨,喝了血酒的那些人,围住施长寿父子三人,马上可能发生流血事件!”

龙秀林一听,一下跳起来,一边往竹子寨跑,一边问:“怎么搞的?不是说得好好的,要等过年以后再动工吗?哪个环节又出事了?”

“工程队知道工作队进村了,以为我们做通了施长寿的工作,他们就把挖掘机开了上来,要动工,你快去,我已报了警……”

“不说了,我晓得了!”龙秀林挂了电话,带着几个队员就往竹子寨跑。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拢一看,挖掘机已经停在施长寿的地里,施家父子三人拦在挖掘机的前方。施长寿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大儿子拖了一根钢钎,小儿子抓了一块红砖,摆出一副要与脚下承包地共存亡的架势。施长寿正在大喊大叫:“这是我的地,谁要敢动这地里一根草,老子今天就放他的血!”施长寿父子周围,聚了两三百人,这些人手里举着锄头、铁锨、十字镐等修路工具,群情激愤,嗷嗷叫着,都在数落他们父子三人的短长,说,今天这条路一定要修!

事态正在恶化,双方剑拔弩张,冲突一触即发。

龙秀林赶到现场时,公安干警也赶到了。他们冲上去要控制施长寿父子三人。龙秀林马上明确地意识到,一旦这样做,只会导致矛盾更加激化。于是,他当即大喊一声:“干警同志,先不要动!我是这里的扶贫队长,你们赶紧后退,这是村民内部矛盾,我们能够处理。”

出现场的干警听了龙秀林这样的表态,当即撤回,自觉地给他让开了路。龙秀林个子并不高,但在那时,工作队的4名队员却觉得他们的队长异常高大。他一边往施长寿父子三人身边走,一边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两三百个村民与施长寿父子三人,如果不听劝告,发生械斗——那就麻烦大了,混乱中,说不定他也难免受伤。

但他毕竟是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当他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就有了办法。他先表扬围攻施长寿父子的二三百人,同时也要将他们的军,他说:“我从来还没见过一村百姓,为了公益事业,用苗家传统习惯中最狠、最决绝的方式,喝鸡血酒!我们苗族的风俗是,一旦喝了鸡血酒,就表示发誓了,要做的事必须要做了,哪怕死人了都要干了。说句实在话,我也是苗族,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没见过这么齐心的时候。你们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集体这么做的。作为扶贫工作队的队长,我给你们点赞、鞠躬。”龙秀林弯腰向大家鞠躬毕,刚还伴有愤愤啁哳的人群,安静下来了。龙秀林话锋一转,接着说:“我们十八洞村,是总书记亲自视察调研过的贫困村,不但在湖南名气很大,在全国也家喻户晓。我请教各位父老兄弟、姊姊妹妹,我们要用流血牺牲——去致富,去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吗?”见人群中已有不少人自觉放下了手里的铁锨、十字镐,放下了肩上的锄头,龙秀林又走向施长寿,将他手里明晃晃的菜刀要来,交给身边一名工作队员,然后,与施家父子并排站在挖掘机前,说:“老施家不是不同意,他是明事懂理的人,昨天他跟我说,十八洞村山多地少,土地金贵,他是怕当‘开头炮’。一旦他的这块地让出来,你们后面的二十几家,只要有一人不让地,他的地就白糟蹋了。”

施长寿见龙秀林这么替他说话,也很领情,不声不响地将大儿子的钢钎要了,放下;又将老二手中的两块红砖要了,也放了下来。

龙秀林一看他对双方的告诫及劝说很有效果,于是,迅速爬上挖掘机的履带上站着:“今天,我在这里问大家一句话,你们都要如实回答,如果老施家能让地,你们后面的27家,能不能保证把地也让出来?”

这时,大家像一锅烧开的沸水,经他这样一问,都干脆利落地喊起来:“我家保证!”“我也敢保证!”

“那太好了!谢谢各位乡亲!”龙秀林这时忽然想到,以后十八洞村肯定还要搞建设,用地的时候多,大家好不容易聚在这里,来的人又齐,几乎一家都没落下。如果以后工作队要组织开会,人不一定有这么齐,所以他要利用这个机会,把坏事变成好事,作为统一思想的一个机会,便又乘势问道:“以后,但凡十八洞村的公益事业建设,用五分地之内,都要无条件支持,你们敢不敢应?”

大家都在劲头上,这一问,所有的人都高声应道:“敢!”

“口说无凭,我们签字画押,还敢不?”

每个人的回答都很肯定:“敢!有什么不敢!”

“好!”龙秀林唯恐事后生变,当即就让施金通找来纸笔、印泥,他从挖掘机上跳下来,在现场迅速起草了《十八洞村公益事业村民公约》,关键的一条是“公益事业建设占地五分以内,各家各户都要守约,无条件支持”。

龙秀林将《村民公约》写好,交给施金通拿着,招呼大家签名按印,在场的众人都签了字,按了手印。

众人签字按印结束,龙秀林才从施金通手里要过按下红手印的《村民公约》,走向施长寿说:“老人家,这场合您也看到了,竹子寨的路必须修,我当着三百多父老乡亲的面,给您郑重承诺,我是十八洞村的扶贫队长,我要干三年,今天是我工作的第二天,我还有1000多天的时间,如果这条路拉不通,您的地现在是什么样子,我给您恢复成什么样子!”

“你们工作队说话做事,让我心服口服,我听你的就是了。”他回头对两个儿子说,“这个手印我们也得按。”他们也签了字,按了手印。

从排碧抱着一饼鞭炮赶来的乡党委书记吴新生,亲手将鞭炮点燃,然后宣布:“开工!”然后让大家让开,给在施家承包地里趴窝半天的挖掘机让道。

皆大欢喜,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唉,昨天还看不起他,说人家一没资金,二没项目,只带了一张嘴,空起两手来扶贫呢。”也有人说:“原来这张嘴厉害啊,别人一两个月,磨破嘴皮都难解决的事,结果他三言两语就搞定了,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通过这件事,扶贫工作队在群众心中的地位很快提高,他们开始支持工作队的工作。但基层的扶贫工作,实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十八洞寸土寸金,修路占地又不补钱,所以,当时工作难做。我跟他们磨,但他们就是不让地,死活就一句话:“修路可以,你把补偿标准定了,一亩地补多少钱,想如何修,我就随便你修!”

搞农网改造,遇到的问题也一样。我们要把以前的木电杆,换成水泥电杆,你要在谁家的院坝、田坎、地头立一根杆子,由于没钱补偿,他也要说:“没钱,还搞什么事情?这也没钱,那也没钱,你这个扶贫队长是怎么当的?”

但事实真的就是没钱。由于这些都是村里的公益事业,不是国家项目,修国道、高速公路、铁路会有补偿,但村里自己修路,哪有补偿呢?当然,如果政府有钱,这也可以有,但问题是没钱啊,所以,我们只能想尽办法,去走群众路线。

刚被派驻十八洞时,我很难受,特别怕天亮。黑夜无论多长,我都乐意。但天一亮,我就犯难,每天都要想着如何去面对“两拨人”。

第一拨是群众,我和他们好说歹说,但人家就是不让你栽电杆,话还说得很硬,牛蹄都踩不烂,而我每天,还得赔着笑脸去见他们,见面后,他说:“我已和你讲过十几回了,你看你,咋个还要来讲,你总这样,我都觉得没意思啊!”

他们烦,我也好受不了,如果是自己的事,我绝对不会把脸踩在脚下,到处求人,但这是十八洞的事,如果我不去讲,顾惜面子,那工作就推不下去。

第二拨是领导,领导知道我们在修路,在搞农网改造,就等着看进度。第一次来,你没变化,没事,他知道你在做工作,理解;第二次来,你没变化,不要紧,领导知道做工作有个过程;第三次来,你依然不见起色,他可以允许解释。但是,领导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来看,你要还没动静,这又怎么解释?那段时间,我是伍子胥过昭关——他的头发白了,我的头发也白了。

有时,坚持得不能坚持、快到临界点时,我都觉得自己胜任不了这个差事,曾想辞职,不干了。

当时,龙秀林面临的情况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工作很难推动,群众也不怎么认可。所以,他很郁闷,精神状态不好。夫妻之间的心灵是相通的。丈夫派驻十八洞两个多月,头发白了,她得去看一下。他的爱人带着龙秀林103岁的外婆,来到了十八洞村。

爱人之所以带着百岁高龄的外婆专程来看他,是因外婆最爱龙秀林,他对外婆,也很孝顺;他都好久没回家,外婆想他了。

那几天,龙秀林正在想着辞职,所以,他爱人来之前,给他打电话,他很抵触,说话也冲。他说:“外婆年纪这么大,你带她来干啥?再说我在十八洞工作还没进展,一团乱麻,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理你!”

但是,他的爱人还是带着外婆来了。见到外婆,龙秀林的心情好了不少。

外婆见他一头白发,很心疼。老人说:“四十多岁,头发就白了!娃娃,你这个扶贫队长不好当啊!”

外婆这么说,龙秀林觉得委屈,他的眼睛湿了。他心想,自己要是个孩子该多好,是孩子,就能对着外婆,放开嗓子哭一场。他说不出话,对外婆只是点了下头。

外婆说:“你这是拔穷根呢,千百年来没人能做到的事,哪有那么容易?”

“外婆,就是难啊,没想到会这么难!”他的眼泪差点涌了出来。

“娃儿,你想啊,天下真的没穷人了,那你可是立大功了,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该去做,头发白了,莫来头的(没关系的)!”

经外婆这么一说,龙秀林释然了。他决定把工作放一放,先陪外婆、爱人去村里转一转,散散心再说。

他的外婆虽然103岁了,但耳聪目明,能说会道,特别会唱苗歌。她是百岁老人,在苗疆的村寨,像她这样的老人,无论去哪家坐一会儿,都会被认为是给人“添寿”,因此,每家每户都很欢迎这位“寿星”,愿意与她在一起闲聊。一下子,十八洞村的老人、妇女都围着龙秀林的外婆转,与她一起唱歌,说说笑笑,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当时,龙秀林就想:外婆来到十八洞也就一个小时多点,和大家的关系就处得如此融洽,我在这里干了这么久,怎么还矛盾重重啊?想着想着,他又往深处去想:“罗明书记在确定十八洞村扶贫队长人选时,不可能不深思熟虑,他可以从财政局、发改局、扶贫办挑选扶贫队长的人员,但是,他没选派这些‘财神爷’,而选择我这个既没钱,又没带项目的宣传部的副部长来,一定有他的用意。我是宣传干部,长处是干啥的?是搞思想文化建设嘛!面对十八洞村的世道人心,现在,正是我用宣传文化手段,来统一思想的时候。”

看到外婆与村民一起说笑,唱歌,大家都很快乐的样子,继而联系到施工队的工作进展迟缓,还天天与村民吵架的实际,龙秀林当即叫停了施工队,决定先把思想政治工作开展起来。

施金通听说龙秀林下令停工,摸了摸着自己头说:“龙部长,你是这里短路了吧?工程本来就没多大进展,你还将它停了,领导要是追问,我们咋说?”

龙秀林说:“你们听我的,我有办法!”

随后,扶贫工作队在十八洞成立了农民艺术团、青年民兵突击队、苗绣合作社,组建了篮球队,还结合平民教育家晏阳初的思想理念,探索、开发了“村民思想道德教育信息化管理系统”。

龙秀林在十八洞村默默坚持着,终于迎来一个工作转机,“村支两委”要换届了。为什么以前的工作很难开展,就是因为村干部知道即将换届,对自己下一届还能否当选心里没底,所以,在支持扶贫队开展工作时,他们最多能起向导作用,一般不敢碰硬、较真。

刚好,经过前面这段最艰难的日子,他也发现了村里的能人,正好把他们推荐上来。通过选举,大学生龚海华担任了党支部书记,施近南被选为村委会主任,十八洞的能人当选为“两委”班子成员,同时,六个优秀的村民组长也诞生了。

这时,龙秀林再次召开会议,宣布回过头来再修路,再搞农网改造。

时隔四个多月,当他将工作重新启动时,效果已和以前不一样了,工作队和村干部所到之处,大家无不支持。开山、平地、占田,再无斤斤计较的人。

十八洞村的所有建设,龙秀林总共花了140元钱。村里在一个村民的田埂边上栽了一根电杆,给他灌溉农田带来不便,龙秀林了解情况后,让手下的队员去花垣县城,买回140元的胶管,供他引水灌溉之用。

可以说,这是工作队开展思想道德教育的一个成果。教育的过程虽然同样艰辛,但他们一路坚持下来,最后还是见成效了。

在十八洞三年时间,我体会最深的,就是什么才是精准扶贫。

总书记提出精准扶贫的课题后,很多人都在研究,也在回答。但是,不少专家的成果与一些人的回答,都太“高冷”,也叫高头讲章。因此一般不太好记,不太好懂,就是用死记硬背的方法记住了,时间一长,还是难免模糊了,忘记了。

我们工作队对精准扶贫的回答,虽然够不上高大上的标准,但是我一说,我想谁都容易记住。

我们的回答是:内力与外力共同产生的作用的扶贫,就叫精准扶贫!

在十八洞村,我们在具体工作中,凝聚、升华了一种脱贫攻坚精神,即“投入有限,民力无穷;自力更生,建设家园”的“十六字精神”。

当然,它也常被我们叫成“十八洞村脱贫攻坚精神”。

在与全国同行的交流中,我常听到不少人说:“扶贫工作队很辛苦,受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但效果却有限。”

其实,这是因为同行们没有注重扶贫工作的内生动力。

我们在十八洞村熬过近半年的艰难时光之后,随着村民内生动力——即“不想贫,渴望富”的思想与行动——被培育激发出来,我这个扶贫队长就好当了。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去当“导游”,给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及社会各界推广十八洞了。

龙秀林和他的扶贫工作队,把十八洞一个偏远落后的村庄,仅用两年时间,就变成了中国乡村旅游最火爆的景点之一。

不少人到十八洞取经,最关心两个问题:一,两年中,如何把一个落后的苗寨变成精准扶贫的标杆?二,如何在零基础上,将十八洞搞成了乡村旅游的一线品牌?大家用这两个问题去问村民,口齿伶俐的一些人会说:“是龙队长用‘讲故事’的办法‘讲’出来的!”如果问得更加详细一些,他们会说:“一张好名片,一方好山水,一则好故事,一首好歌曲,一支好团队,一个好理念,这‘六个一’,就是‘龙队长’带领我们,讲好十八洞脱贫故事的基本经验。”

龙秀林在十八洞提出了“三大建设”,即,“思想建设”“产业建设”和“设施建设”。他将思想建设放在首位,如果思想建设搞不好,村民思想不统一,大家不会跟你走,这是做好精准扶贫工作的基础。其次是产业。没有产业,村民就失去了增收的根本保障。这时,思想无论有多么统一,哪怕统一到了令人望尘莫及的高度,最终还是需要物质的支撑。没有物质保障,只讲精神,无法长久,所以,物质与精神是相辅相成的。这里所说的物质,就是群众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所以,十八洞的乡亲爱对他实话实说:“你是宣传部长,水平高,我们爱听。但是,只有钱才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质量!”

这样,群众能否提高生活水平,实际就成了他为大家讲话,做好思想工作的压舱石。

当然,没有设施建设和生态环境的变化,他的扶贫工作也是干不好的。大家的精神状态好了,基础设施一点没变,村寨的环境还是老样子,他们除了脱贫信心受挫,发展乡村旅游也无从谈起。设施建设和周围环境发生质的变化后,游客和参观学习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得到了实惠,信心自然也上去了。

群众的信心也是工作队的信心,这是不可分割的整体。

所以,下派十八洞的这几年,龙秀林的工作尽管充满了艰辛,但他又总觉得内心一片明净,感到总有一种力量,在不断催他砥砺前行。

龙秀林走马上任的第一天,阴冷潮湿,当天晚上,他被排碧乡党委书记吴新生安排在破旧的村小住下。第二天出太阳了,照理说他该下到十八洞的四个寨子中,找一贫困户家住下,但他依然住在小学里,不但原地不动不说,而且待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他扛起铺盖卷儿走人。乡政府的领导感到困惑,以为龙部长是嫌弃村里贫困户家的条件不好,所以,他才猫着不肯挪窝,其实,龙秀林是有苦衷的。因为初来乍到,住在哪儿,在他看来很有讲究,无论他住谁家,对以后的工作,都会产生负面影响。比如,某家本来贫困,他要住在某家,到了识别贫困户的环节,村民可能会说,那户人是因为扶贫队长住在家里,所以,才被识别上贫困户的。这就成了一个敏感问题。

扶贫对象精准、措施到户精准、项目安排精准、资金使用精准、因村派人(第一书记)精准、脱贫成效精准,这“六个精准”是总书记2015年6月在贵州考察时提出的。龙秀林带着工作队在此之前,已对精准扶贫进行了探索和实践。

当时为识别贫困户,扶贫队专门开了群众会。这其实是个很难做到公平的工作。除了少数大家公认的贫困户,其他人的经济情况怎么样,家里有多少钱,工作队不知道,村干部也不知道,就是邻居也很难说清楚。他本人清楚,但很少有据实说的,那怎么办呢?只能把识别的权利交给老百姓,因为无论怎么说,乡邻之间,谁家有多少田地,喂的猪卖了多少钱,谁在外打工的收入怎么样,谁家儿女在外面打工去年寄回了多少钱,彼此大致了解;谁家孩子在外读书的花销是多少,谁家有人生病花了多少钱,彼此也都清楚。十八洞算是第一个做到了识别精准的村庄。

项目安排的精准度掌握,也让龙秀林花费了不少心思。由于十八洞地少人多,所以,要搞高回报的项目比较受限。有人说,要是十八洞像道二村那样就好了,道二村属于道二乡,紧靠县城,交通便捷,地势平坦、肥沃,光照充足,村民大都外出打工了,好田好地已经撂荒。听到这个消息,龙秀林的头脑中,迅速产生了一个想法,何不租用“道二”的空地,来发展十八洞的猕猴桃项目呢?他将这个想法对罗明书记做了汇报,罗明觉得他的这个主意不错,给予了及时的支持。后来,一位北京的经济学家,把这种租地搞发展的方式,命名为十八洞村的“飞地”模式。

2019年,这个项目产猕猴桃一千多吨,村民人平均年增收1600元。再等几年,等项目进入“盛果期”后,每人平均年增收可达5000元以上。

现在,老百姓感觉很好,以前我做他们工作的时候很难。当时有十多户人家不愿意入股,有的把钱交了,最后又要拿回去。为了让贫困户能长期脱贫,政府把产业帮扶资金投入猕猴桃产业以后,老百姓还要入一定的股份。贫困户一人要交200元钱,这对当时十八洞的贫困户来说,也算一笔不小的投入,他一定要认真地思考,一定要想到底干还是不干。他如果愿意参加,说明他的思想已经通了,他愿意跟着大家一起走。如果他不愿意,说明工作队还要做工作。

当时在十八洞,工作队归纳了四类人。第一类人,工作队有精神,有思想,一宣传他就加入了;第二类人,工作队做了一次工作,他也加入了;第三类人就是多次做工作后,最后还是做通工作了;还有第四类人,就是一直在做工作,但很难做通。把人这么一分,工作就好做了,哪家的工作好不好做,大家都清清楚楚。

在农村,要把农民的工作做通是最难的,要让农民的思想统一是最难的。

尤其是土地下户已经三十多年了,每家每户各自耕种,只想一家一户的事,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事,很少想集体的事。

我认为,老百姓思想统一了,没有钱,也可以把事情干好。如果思想不统一,给了钱,还是干不好事。

我常说,要建设十八洞,就是要抓住机遇,不等、不靠、不要,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来建设。老百姓说我说得有道理,愿意干。所以我当时成立了青年民兵突击队,提出的口号是“有钱没钱,拼上三年”。有钱更好,没钱自己也干,三年之后,一定会有大的变化。结果坚持两年以后,就已经有变化了。

我到十八洞时,44岁,到2016年6月18日离开,已经46岁多了。

根据县委县政府的要求,在十八洞村,我要干满3年才能离开。但干到快两年时,十八洞的精准扶贫,已得到了中央的认可。这时,县委罗明书记准备把我撤走,他说,龙秀林你不能只搞一个十八洞村,要对花垣县的精准扶贫多做工作。因此,十八洞的男男女女,知道罗书记要将我撤走的消息后,去找第一书记施金通,让他又找罗书记说:“不能让龙部长走,十八洞还不行,至少您要让他再留半年。”

时间久了,我与大家的感情很深。

这样,我在十八洞又继续待着。

我刚到十八洞时,大家对村里的建设方向不太明确,只知道总书记说了,不堆资金,不搭风景,不搞特殊化,但是,不能没有变化。

所以,上面想给我们投一些资金,又怕违背了总书记的指示。当时,扶贫工作队的工作经费非常紧张,一年只有五万元。我们干部担心踩着政策的红线,只能花自己的工资,甚至把家里的一点存款也拿出来先垫付了。但是,尽管资金短缺,十八洞村的精准扶贫事业,还是不负众望地发展起来了,也的确探索出了一套可复制、可推广的模式——那就是“投入有限,民力无穷;自力更生,建设家园”。

时隔一年多后,龙秀林还记得自己被任命为扶贫队长时的情景。

那天他下班后,匆匆回家同爱人商量,其实县委常委会定了的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他就是告知一声妻子罢了。结果妻子不同意他去十八洞村。

妻子也是公务员,她说:“别去了,这个工作可不是好干的。”

龙秀林原来在花垣县的一个乡镇任党委书记,刚从乡镇调回县城不久,工作虽然不说有多舒心,日子倒也朝九晚五,过得安定、踏实。

妻子其实也不是反对他当扶贫队长,而是不同意他当十八洞的扶贫队长。“如果实在要去,你就去其他村吧,千万不要去十八洞。你知道,十八洞是总书记关于精准扶贫的首倡之地,全国上下都很关注。稍有闪失,你会很难办!”

“其他村我也想去,但轮不上我,去十八洞是罗明书记安排的。”龙秀林对妻子说,“现在不去都不行了,我去十八洞的事已经上过县常委会了。”

“那你这回死定了!”

“不服从组织安排,死定了不说,还会死得很难看!”

当时,他俩爱拿对方打趣,开玩笑。

“那你必须去了!”

“去了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没做好,失败了,责任由我这个扶贫队长背,那样的话,的确死得又惨又难看;还有一个就是我干好了,载誉而归,夫荣妻贵。”

妻子笑了:“还夫荣妻贵呢,到时皮不脱光、肉不掉完就行。”

“那也没什么,我的想法是,不问东西,埋头干就是了。”

“干好了也有风险啊,你干好了,大红大紫,有人会‘羡慕嫉妒恨’,不挤对、打压你才怪!”

龙秀林开玩笑说:“夫人多虑了,在十八洞,我不但会干好,而且还要消除风险。等我做到让总书记认可、表扬我了,别人就不会把我怎么样了!”

“你做美梦吧!”

“鄙人自有办法!”

“说,你有啥办法?”

“我是宣传部的副部长,我把所有事做好以后,会借用媒体的力量进行宣传啊,这是我的本行,也是花垣县和十八洞需要的。”

“反正我不同意你去,都四十多岁了,还能蹦跶几天?”

“四十不惑,年富力强,正是干事的好时候!”

龙秀林和爱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谈到最后,谁也没能把谁说服。

快两年时,时机还真的不期而至了。那是2015年11月份,中央电视台当时有一个栏目叫《治国理政新实践》,派了五个采访组到全国各地去寻找新闻线索,其中一个组来到了湖南,组长是赵坤现。

他认识龙秀林,在张家界下飞机后,跟龙秀林说:“龙队长,我到张家界了,可能要去你们花垣县采访。”

龙秀林当天刚好到长沙,准备从长沙转乘火车到河南信阳市的郝堂村观摩学习。他说:“我这就回来。”

赵坤现说:“我在张家界只停留一天,如果去花垣,我和你们县领导联系就是,你忙你的。”

他这么一说,龙秀林就继续自己的行程,到信阳去学习郝堂村“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的经验,以把“苗寨建设得更像苗寨”。

赵坤现去了花垣县,在十八洞待了两天,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花垣县的精准扶贫工作其实与其他地方也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经验,于是他要赶紧走人。因为其他四个采访组都找到新闻线索了,唯独他还没有找到,所以,便决定第二天离开花垣。

当天晚上,县委书记罗明见到赵坤现,在交流的过程中,得知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到十八洞村来寻找新闻线索,竟然空手而归,感觉太可惜了。他给龙秀林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在哪里。

龙秀林说:“我在河南信阳,快到郝堂村了。”

“你去那儿干什么?”

“去学习他们的农村建设理念。”

“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他叫我该干吗就干吗。”

“你赶紧回来吧。”

龙秀林知道赵坤现四十多岁,是央视一个很能干、很有水平的记者。他想,不能将宣传十八洞的机会就这么白白地失去了。再说罗明书记下令让他赶回,就是因为赵坤现马上要走,他得想办法把他留住。

信阳到长沙的高铁非常方便,龙秀林买了高铁票,乘车3个小时,当晚回到了长沙。但当时长沙已无开往花垣的班车,没办法,他只好与施金通一起,花了一千元钱包了一辆车,连夜从长沙往回赶,凌晨五点钟,终于到了赵坤现住的宾馆。到了目的地以后,龙秀林困得要命,因怕赵坤现走了,所以他也不敢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就与施金通一直坐在大堂等。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敲开了赵记者的门,门开之后,才发现赵坤现已吃过早饭,整理好行李,湖南卫视的车停在楼下,已在等他下楼出发。

昨天晚上,赵坤现和罗明说过,如果龙秀林赶回来了,他就抽十分钟与龙秀林见面谈谈。

赵坤现一看龙秀林满脸沧桑,白发苍苍,感到他太辛苦,尤其一路风尘仆仆地连夜赶回来见他,就赶紧请他坐下:“老龙,辛苦了,好吧,咱们聊聊!”赵坤现显然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将原计划的10分钟,改为半个小时。

龙秀林与他聊了十多分钟之后,赵坤现就打断了他的话:“龙队长,工作的事就不用说了,你就直接给我说,你有什么想法吧!”

龙秀林说:“我们计划在今年的一月份,在十八洞村策划一个农民相亲大会。”

赵坤现一听,眼睛一亮:“怎么搞到相亲上去了,相亲,和扶贫又有哪些联系?”

龙秀林说:“现在我们湘西农村,很多女孩子进城打工之后,就留在城里不回来了,农村留下的都是老人、小孩和留守妇女,还有一群光棍儿。咱们搞精准扶贫,政府给钱、给物还给项目,那么,对于这些光棍汉我们该给什么?我认为可以帮他们成个家,有了家,他们才会有奔头嘛!再说,连总书记都还牵挂着农村光棍儿脱单的事呢!”

赵坤现激动得站起来:“我不走了,龙队长,我们可以更深入地谈一下十八洞村的相亲脱单选题!”

就这样,赵坤现留了下来,一下子为央视新闻频道拍了5个十八洞村的扶贫故事。5个故事,于2016年2月13日到17日,连续五天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其中4条是头条新闻。

是年3月8日,习总书记即将参加十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湖南代表团的分组讨论,赵坤现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给龙秀林打电话:“龙队长,你摊上大事了!”

龙秀林一听,吓得着实不轻,忙说:“摊上什么大事了?十八洞的事都是通天的事,千万别是坏事儿呀!”

“是大好事。”

“吓我一跳,好事就好,好事就好!赵老师,您别卖关子了,给我分享分享呗!”

“据说总书记已经决定,3月8日,他要参加湖南代表团的分组讨论,会上,他会谈到十八洞村。”

龙秀林舒了一口气。湘西州州长郭建群去北京参加两会之前,曾让他准备了很多的数据,但十八洞通过相亲大会已有七对脱单的情况州长没向他要,当时他也没有给。现在,龙秀林分析,中央电视台连续播放了十八洞村四个头条,总书记可能已经注意到十八洞村探索的扶贫经验了,再加上他这次又到湖南代表团参加分组讨论,一定会问十八洞的事。赵坤现拍的5条新闻是以相亲为叙事主线的,总书记到时肯定会问十八洞相亲脱单了多少对。他将这个数据用手机短信发给了在北京开会的郭建群。总书记在会上果然谈到了——

两年多过去了,习近平总书记依然牵挂着十八洞村的父老乡亲。

得知发言的郭建群代表来自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习近平说:“我正式提出‘精准扶贫’就是在十八洞村。前几天中央电视台报道的十八洞村脱贫进展情况,我都看了。”

郭建群代表向总书记描绘了十八洞村的新变化。

“现在人均收入有多少?”习近平关切地询问。

“您当年来的时候是1680元,现在已经增加到3580元。”郭建群代表回答,十八洞村老百姓的收入增加了,村容村貌改善了,被评为了全国旅游扶贫试点村、全省的文明村。特别是老百姓的精气神好了,大家的笑容多了,求发展的愿望强烈了,回来发展的人多了,嫁进来的人也多了。

习近平笑着问道:“去年有多少人娶媳妇儿?”

“7个,都是大龄单身男。”郭建群代表答道。会场里响起会心的笑声。

当得知自治州还有50万贫困人口,习近平细心地问:“条件比十八洞村还差的有多少?”

“十八洞村的条件算中等的。”

“不如它的有多少?”习近平追问道。

“接近一半……”

(蒙志军 刘文韬,《习近平总书记参加湖南代表团审议侧记》,2016年3月9日《湖南日报》1版)

这是习近平总书记对十八洞村扶贫工作的关注与认可,龙秀林实现了当初曾向妻子表明的愿望。

十二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结束之后,国家开发银行邀请龙秀林去北京给他们讲课。讲课完毕,他去中央电视台感谢赵坤现,因为正是这五条新闻,十八洞村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得到总书记的肯定以后,全国不少单位纷纷到十八洞考察学习,产生了巨大的传播效应。

赵坤现一见一头白发的龙秀林来感谢他,眼泪都流了下来:“龙队长,我该感谢你,是你成就了我。连续5条新闻不间断地上了新闻频道,开创了中央电视台的建台之最,央视还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规格连续报道过一个村,而且还有4集上的是头条!总书记亲自表扬了我,当时,如果你不及时赶回,哪有这5集联播呀!”

本文摘选自《扶贫志》,

《扶贫志》将于2020年10月于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简介

卢一萍,作家,《青年作家》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白山》《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小说集《帕米尔情歌》《天堂湾》《父亲的荒原》《银绳般的雪》,长篇报告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随笔集《世界屋脊之书》等二十余部。作品获中国报告文学大奖、天山文艺奖、四川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白山》曾被评为“亚洲周刊2017年十大小说”,与《祭奠阿里》一起,两度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爱读书立场,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dushu263.com/342534.html
上一篇
下一篇

为您推荐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 QQ交谈

邮箱: 200768998@qq.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