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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选读 | 浙江桐乡诗人邹汉明,我就是中年弄堂里的一桶火

邹汉明,1966年生于浙江桐乡。诗、随笔、散文、文史作者。著有《江南词典》《少年游》《桐乡影记》《名物小识》《嘉禾丛谭》《炉头三记》等八种。

给我妻子的诗

这一年并不新鲜的时间,又到尽头了

这一年用了十五年的爱,该转一个弯了

新年属猴,我能否给你一种

抓耳挠腮的爱

我爱得不多,你是最持久的

一个春天,你的美德,早已分配在

一只袜子,一条短裤,一粒米

和女儿越来越大的步子中间

为了迎接一条皱纹,一缕白发

我爱上疾病,我兴致勃勃地

将未来存入没有多少利息的银行

哦,我们如何交换日子底下的暖流?

正是你,路过琳琅满目的超市

我才抗拒那么多没用的东西

我抓住每个人必然失败的时间

将自我磨砺,如一棵披了魔法的棕榈

整整十五年,在同一只铁锅里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敲响生活的绝唱

我的厨艺绝非顶尖,我的脾气

也不见得,比拧开阀门的煤气来得小

我那么多的恶劣,你都忍受下来了

那么多的未来,被我提前用尽了

在迎头赶来的猴年马月,我的爱

我的诗,我的羞耻,你仍会一如既往地支持

弄堂里的一桶火

那本书我早已翻破

封面满是斑点或霉点,虽然

我爱一个斑点的灵魂甚于爱光洁的灵魂

虽然我仍会翻阅

而不会翻一本太过光鲜的书

我曾爱书中的光头

关于爱,悲哀的家

关于都市的割草机

“很多人生活在弄堂里,

带着水桶里的火。”

而我就是中年弄堂里的一桶火

我曾在火中取栗

为我还有十指和完整的指甲骄傲

我曾怀着年轻的心爱诗歌

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臧否人物

我本来就是一个乡下野小孩

爱打架,没教养

我曾像家乡的风一样自由散漫

偶尔使点儿小坏,我不该

将没着落的一桶火带进一条死胡同

未来,如果有足够的未来

会有一个新的力

埋我在一个陈旧的江南

我一定要去前世问个究竟

我有多少个灵魂?一个,两个,三个……

我有多少个灵魂我总得派出其中一个

请他一定要去我的前世问个究竟

我可怜的灵魂搭在你的衣架上

满目迷惘,喊着立正

我的肉体是一句多余的话,被你偷着减掉了

灵魂搭在你的衣架上

藏身在你的大衣柜里

灵魂从前是一件蓝上衣——合身,忧愁,紧凑

我的灵魂欠了你两个大英帝国的先令吗?

我一定要去我的前世问个究竟

以便我在水流交汇的地方一股脑儿还给你

灵魂研究

把可怜的灵魂摁入酒精

远离所有的关怀——包括忍不住的“关怀”[1]

毁掉中年的性欲并非不值得

我曾自我评价

既非圣徒,也不是市场街的一名恶棍

我九楼的日子目秀眉清

孤灯夜话,怎么看都有些假

这不是一个线装的时代

这是路灯成群结队

把黑夜涂成白昼而迷离惝恍的时代

很多人把黑暗啜饮

快活得真要了命

为何我固执己见,为何我将灵魂撕成碎片

片片上扬也就罢了,我是那个

看见棺材又不会掉泪的人

我呆话连篇,深陷日常

我何尝不知

虚美,可得好处;隐恶,可报平安。[2]

[1]《忍不住的“关怀”》,杨奎松著作。

[2]末句见《孙犁全集》(9):《读<史记>记上》。

慈悲的光

冬至后的光怯生生的

把刚刚恢复旧观的寺院涂得嫩黄

越过大雄宝殿

钟声在悠远的山路上响起

沸水一样翻滚不止

诵经声透过隔膜的墙

直抵一个远道而来的灵魂

这颗冒烟的灵魂起了波澜

当它背过脸去

它知道,荒漠的日子爆出苞芽

此生他将拥有两片叶子

括弧一样

括满慈悲的光

而神性也将会被括在它的里面

虚构的灵魂

在一个虚构的空间

我把你虚构出来

然后填上一些实在的东西,比如

性别、籍贯、家世、遗传

……还有你爱吃的美食

我很想给你一双漂亮的眼睛

两只性感的耳朵,一双无与伦比的手

可我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

我知道

当我把你虚构到人世

你必定会向我索要一颗不羁的灵魂

想要一个小的还是大点的灵魂?

在我们的星球上

灵魂大,孤独和痛苦就大

至于小号的灵魂

我猜你有足够的空间养活它

但近年滋润灵魂的资源在减损

死灵魂在增多

这叫我怎么办?

取消老天赋予我的虚构功能,还是

彻底改变灵魂的装置?

临终的眼

父亲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

他是带着多余的眼角余光看的

他没有说话,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没有一句话要说?

我一直不明白他的最后一眼

那长长短短的余光包含的意思

只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

那一点光在慢慢地减少慢慢地熄灭

像一张隔夜的烟叶,打蔫了

直至完全耷拉下来

或者像一滴拉长又拉长

吧嗒一声挂断的檐水

彻底崩断或了断

父亲眼角的余光完全绵软下来

那过程,好像有一层意思

又好像没有什么意思

像任何一个临终的老人

最后的沉默是有响动也有交代的

但我不记得除了喘气他还有什么交代

我知道他这是要走了

他以绵软的眼光和我对视

这就是唯一的交代

他是告诉我他要走了——

我心头一震

遥远而又遥远地,分明听到了

他在喊二毛和三毛的小名

似乎有一点不舍,又似乎

有所交代又放弃了交代

父亲的最后一眼

作为一个死亡的细节它还在我的眼前

它不时地浮上来

是有意味的一瞥但不久长

死神先从脚后跟上来收走他的脚印

然后是呼吸,然后是眼角的余光

那收光的临终之眼,消散了又没有消散

像针扎似的,戳在这个白色的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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