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谙谐谑擅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
敛袖搊成弦杂拉，隔窗掺碎鼓丁宁。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弹棋夜未停。
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清朝黄景仁《绮怀》
我们都知道李商隐的《无题》诗，绮丽悱恻，自李商隐之后，学习他风格的人不计其数，但是真正能够最贴近《无题》感觉的，并没有多少人。首先李商隐无题诗的对象不明，第二，场景离奇玄幻，最重要的是，其情感之哀重，很少有人达到这种程度。所以形成李商隐无题诗成为一个高原，不谈有人是否能够超越和平齐，就算是有偶尔诗偶尔人作，都只是高原下的零星小丘陵。
这种局面被一千年后的黄景仁打破。虽然李商隐的《无题》横看成岭侧成峰，但至少黄景仁，是以自己最真挚充沛的感情理解并破解了无题诗的一面的。这就是他的十六首《绮怀》，从个人恋情的深度，用爱情的悲欢辗转，成就了《绮怀》，也致敬了在云雾中的李商隐的《无题》。
黄景仁的身世和李商隐是有着类似的。李商隐十岁丧父，家累重，黄景仁则四岁就死了父亲。这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诗人，都有着极其敏感的对外界事物的观察能力，和自我意识。李商隐不幸在于他处在晚唐混乱的朝廷党争里，没有出头机会，而黄景仁比李商隐更艰难在于，他是在异族统治，且是整个封建社会的晚期，他几乎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但天纵之才，必横溢，李商隐以《无题》流芳千年，黄景仁的《绮怀》同样以清丽真挚传播一时。今天解读的是《绮怀》之二。
黄景仁的《绮怀》，题材比《无题》小，他自己已经点明了这是一段回忆和情事。也就是主题就是男女的爱情和恋情，而且绮怀也给出了恋情的对像，是青梅竹马的中表亲表妹。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在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以家庭家族为主要纽带的人际交往，少年青年的男女很少像现在有共同读书和工作的场所，男子往往成年之后，才有机会接触更大的社会和世界，所以情窦初开的年龄，他们往往会被能够近距离接触的亲戚间的少女所吸引，这是那个时代很正常的现象。
我曾经开过玩笑，元稹爱的是表妹，郑板桥爱的是表姐，贾宝玉爱的是表妹，这个黄景仁也不例外，还是小表妹最打动人心。
黄景仁虽然失去了父亲，但是旧式的家族，仍旧会以血缘为纽带，节日做依托进行交往。早慧而敏感的黄景仁是什么时候遇见表妹的？黄景仁读书好，15岁就参加童子考试，名列第一，这在亲戚间也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情。
“飞白教临弱腕书”，也就是女孩子的父母让黄景仁教写字。那个女孩子也许只十来岁的年龄。可爱，言语伶俐，而且对这个小哥哥倾慕又亲密，没准还会撒娇。这让人想起徽柔和怀吉。
黄景仁当然是喜欢这个小表妹，在寂寞的青春的年龄，或者只是因为心灵的寂寞。
“妙谙谐谑擅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
这个女孩子天真烂漫，像史湘云一样爱哥哥爱哥哥的叫吗？贾宝玉是因为身边姐姐妹妹太多，但是孤独的黄景仁，却被这些表妹天然有趣的话和俏皮上了心。
正当他想她的时候，她就出现了，而且热闹得很，不用千呼万唤。这是年节时候无拘束的热闹，女孩子拉上表哥哥参与。
”敛袖搊成弦杂拉，隔窗掺碎鼓丁宁。“
这应该是家常年节的小打扮，小表妹大约爱热闹，什么事都想掺和，看她把琴弦拉得难听，一事未了，居然又到院子里敲鼓。这只能是过年时候，小孩子家的好奇，所以黄景仁也没写怎么动听。只看到一个爱折腾的小姑娘，什么事都拉上表哥。好在，他是愿意的。
他也只有在这热闹里，忘记他一个人，哥哥死了，只有一个母亲，忘记家里的清贫吧。
黄景仁是在这个舅舅家住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的下一步肯定是读书，另外母亲老了，家里没有来源，他不能老依靠亲戚呀。但是未来还没有来之前，这年最料峭的春天，因为有小表妹，则过得分外有滋味。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弹棋夜未停。“
也不知道这女孩子多大，简直儿童一样。让表哥陪她斗草，陪她下棋。或者这也是他住在这里的附加工作？代替舅舅舅妈照顾表妹？又或者只是过年的热闹，也有各种半大不大的孩子一起，因为表妹在，他的视线在她身上，而热闹的年只是背景？
”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当然是回忆中的场景，酒阑人散，两个孩子坐在窗户前，外面是这个季节的冷，但是灯火熄灭后，星光却如水，拉开帘子看天上的星星，两个头并在一起，肯定黄景仁是要在表妹那里掉书袋子的。比如金星，织女，天牛之类。
这应该算是青梅竹马。黄景仁是情窦初开，小表妹是天然欢喜和眷恋。
很多年后，黄景仁记得那夜冷而星光灿烂。他后来一定读过李商隐的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一定读过李商隐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但是在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心中，他也有星星，也有珠箔，是实实在在的少年情怀。他比李商隐幸福的是，他这个时候感觉是真实的，还没有到幻灭。因为她到底是他的小表妹，不是陌生人，这是他温暖的底气。
而李商隐的幻是走在情感之初都有的，对方不是他的亲戚，对方是邂逅但却让他一往情深的道姑，甚至在最美好的时刻，都会觉得不踏实。
这也是”共搴珠箔数春星”，更加实在和动人的地方，它让我们自然回忆起我们的童年和少年，那些身边的事，身边的人，有着清丽的人间气。
在这一首诗里，并没有太多和李商隐诗的交集，但是黄景仁和李商隐对于感情和美的敏感是相近和相通的。他们都记得和最爱的人相处的最动人的细节。李商隐在玉阳山上和恋人同沐星河，这一千年的星光，在某个春天的晚上，洒在了黄景仁的身上。
李商隐那时16岁，黄景仁也是十五六岁。
初衣胜雪。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