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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满纸荒唐言」中折射的精神之「废」

《废都》好读不好懂。

《废都》:「满纸荒唐言」中折射的精神之「废」

《废都》写了一个都市之“废”,它开了好几道门,你随便从哪道门进去,都可取到“废”的特产,但如果从这道门进仍从这道门出,那末,你可能拿不到真货,更尝不到真味。

这里的世界是世俗的现实的,又是荒诞的象征的。值得重视的不在这件事那件事的虚实真幻,而在整体形象意象所透示出来的意味、意识。贾平凹说:“我欣赏`废都’二字,一个`废’字,有多少世事沧桑!作为一个都,而今废了,其中能体现这都中人的别样的感觉,我不能具体说出,但我知道那味儿。

“西安可说是一个典型的废都,中国又可以说是地球格局中的一个废都,而地球又是宇宙格局中的一个废都吧。”

作者这段话不妨称之为“废都意识”,它是剖解这部小说的一把重要的钥匙。

《废都》:「满纸荒唐言」中折射的精神之「废」

从《红楼梦》到《家》,到当今苏童、余华们的某些历史题材小说,对一个家庭衰败的描述,我们已看得多了,而表现一个都市的衰落而被废,似乎从未有过。乍一看,《废都》主要写了一批文化闲人的生活,似乎很难支撑起一个都市的构架,其实.它有形无形地设置了多种柱石,它们巧妙地构筑起一个自我连贯的可以理解的自足自在的都市世界,具体说,即废都世界。当然,这是需要细读细嚼之后才能体味到的。

西京曾是十二朝古都,如今时过境迁,面目全非。昔日牵动千家万户的水局所在地双仁府,现在它的主人牛老太太,整日“人话鬼语,做疯疯癫癫的怪异行为”,大热天也关着窗,充斥着闷气死气鬼气。赵京五那显赫的豪华庄院,也门庭破败,落得个脏乱杂挤。最有讽刺意味的是,如今修复了西京城墙,疏通了城河,还改建了三条仿古大街,不仅未能重振当年雄威,反而使借此发展起来的城市文化旅游业弊病百出,西京竟一时被外地人称做贼城、烟城、暗娟城。

而始建于唐朝的清虚庵,虽经慧明施展浑身解数修缮一新,但已全然失去神灵之光,女尼碑文成为吃醋争风的谈资,庵楼成为男女幽会之所,女尼慧明还打了胎。西京大雁塔下的交堡村,相传他们的祖先是秦王军中的一名鼓师,代代以鼓相传,以鼓乐为生,如今却成为农民企业家的宣传队、报喜报,来城张扬显夸,尤是“101农药厂报喜队”,那厂长的气派,使少见多怪的牛月清惊叹:“瞧那黑丑汉子.像毛主席检阅部队的,现在有钱,什么格儿都可以来了!”而这个药厂生产的101恰恰是假农药。

《废都》写了世家大族、城河街道、寺院庵堂、民风民俗等具有古都特色的风情,在表现出古今沧桑的同时,呈现着一派“废”相“废”势。

《废都》:「满纸荒唐言」中折射的精神之「废」

诚然,任何城市,古今变迁都在所难免,是否能扯到“废”字上去呢?问题在于这部作品并不是写“变”,更不是抒思古之幽情或发昨是今非之感慨,而在写出西京的一切在走样变调中已全然失去往昔的青春和活力,给人一种憔悴、苍老、衰腐之感,其中双仁府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废者,无用之谓也。废物,即失去使用价值之物;废人,即失去活力之人;废都也是如此。

但这部小说所写的对象主要不是古风遗俗,以致会使粗心的读者忽略过去,而是庄之蝶的故事,其中涉及到一帮文化闲人,几个女人,一场官司。废都的主题意识,离开了这个文本层面,就将成为抽象的不可理喻的东西。

《废都》通过孟云房之口,介绍了西京的社会闲人(首领是“四大恶少”),文化闲人。而“四大恶少”只不过是个影子,除了提到与慧明有瓜葛和赵京五、洪江为扩大书屋曾走动“老二、老四”外,并未正面写他们的活动。这样处理固然与作者所熟悉的生活有关,但也有利于表现主题意识,因为判定一个都市的“废”,不在表面的物质,而在内在的精神。

《废都》:「满纸荒唐言」中折射的精神之「废」

尽管“四大恶少”领导着西京的服装潮流饮食潮流,刺激着西京的经济发展,控制着西京的红道黑道,但他们的成败不能说明都市的兴废。而文化名人是一个都市精神创造力的代表,他们的“废”才能深层地反映出都市的“废”。画家汪希眠,书法家龚靖元.西部乐团团长阮知非,作家庄之蝶.均名噪一时,他们既为声名所幸也为声名所累,这个都市在赐予他们殊荣殊惠的同时,也使他们声名狼藉一败涂地。汪、龚、阮是沉迷于赌博、玩女人、弄假画,自甘堕落,“活鬼混世界”,庄虽在堕落中挣扎,可仍陷于废都的烂泥坑不能自拔。

例如龚靖元创作、收藏了那么多字画,到头来一空如洗,庄之蝶妙笔生花,却不免被自己的文章所误。在这里,一切创造都失去价值,都毫无意义,甚至成了害人害己之源。西京四大文化名人如此,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在劫难逃。譬如文史馆员孟云房,称得上是个“洞明世事”者,但他却与世无争,玩世不恭,专注于流行的健身之道和气功、卜卦之术,渐趋世故,渐趋消沉。至于赵京五、周敏之辈,更无所作为。“哀莫大于心死”,这是废都最可悲哀之处。

《废都》:「满纸荒唐言」中折射的精神之「废」

《废都》中的女性大体可分两类:一类是西京土著,一类是外来者。尽管作品都把她们写得美丽而可爱,但比较而言,前者显得老气横秋,如牛月清、汪希眠老婆,后者则多为生气勃勃。唐宛儿、柳月、慧明、阿灿,她们像天外吹来的一股清风,给西京带来了美丽的鲜活的生命,但只是昙花一现,不是光泽退尽、心灵挤空,就是被迫被绑离开西京。正像老年人自己失去青春以后会嫉妒、厌恶,乃至扼杀别人的青春一样,废都是不会容许这几个尤物的。

总之,庄之蝶及围绕他的男男女女,结局多是“凄凄惨惨戚戚”的。照一般小说的体制,人物命运如此起落,无非是以甜酸苦辣、悲欢离合去赢得读者一掬同情之泪。然而《废都》并不止于此,它多少消解了对人物的褒贬,从而也回避了对人物命运的过分关注,而使人物赖以生存的废都形象强化起来凸现出来。倘有同情,也是与对废都的认识同时产生的,说到底,他们是被废都那死气沉沉的空气所窒息的。

由《庄之蝶的故事》所引发的官司,既构成这部小说贯串始终的情节底线,又把这个都市的上层结构的“废”相揭开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其本身实际上是无事生非的小闹剧,但牵动的面之广、人之多,是罕见的,这也可说是一种畸形的“废都现象”吧。原告景雪荫不过是个文化厅的中层干部,但她背景甚深,副省长的人事变动,宣传部长的不同态度,无不直接影响官司的输赢。

《废都》:「满纸荒唐言」中折射的精神之「废」

庄之蝶竭尽所能拉关系、通关节,却并不了解官场的复杂,一篇报道曾得罪过人大主任而遭秘书长的冷遇,割爱将柳月推出去当市长的残废儿子的老婆,也终于抵挡不住对方更有力的“美人计”。这些当然不是为了暴露官场丑陋,只是表明西京上层阶层没有生气的衰朽之态。如果说,周敏、牛月清等人始终被官司的起伏左右着自己的情绪,那末,庄之蝶却对此越来越变得冷漠了,到后期他完全看透了,“怎么判都行,判输是输,判赢其实也是输了。”在废都,他们是输定的,无非多了一篇《庄之蝶风流官司始末记》的畅销作品。

《废都》卷首,写了80年代发生在西京的种种异事,如四枝蕊为红黄白紫的奇花,四个太阳,七条彩虹等。我们暂且不管它们是否含有隐喻,如四枝奇花指唐宛儿、柳月、慧明、阿灿,四个太阳指汪希眠、龚靖元、阮知非、庄之蝶等,但有一点是大致可确定的,即其用意在于暗示读者,切莫将书中所写实事当做真事,正像《红楼梦》用太虚幻境、假语村言以表明:

“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

《废都》“涉于世态”可谓多矣,上边提及的仅仅是主要部分,我们也应作如是观,其主旨并不在所叙世态本身之中。事实上,越将所叙世态看得认真,就离主旨越远。否则我们会误将《废都》当做“才子佳人小说”、“黑幕小说”、“暴露文学”。只需稍加分析,就可发现这些世态本身就包含着荒诞因素。

例如:阮知非换了狗眼,难道现代医疗技术真的能以狗眼来移植了?阮知非见庄之蝶时说:“你一定是有病的”,“怎么一下子这么矮了”,难道真的是“狗眼看人低”了?黄厂长的老婆喝了101农药自杀未成,而喝了102骗人的人药倒死了.这仅仅是在玩“黑色幽默”甚或是在“打假”吗?事事一落实,就意味索然,味同嚼蜡。在《废都》里,还不时涉及西京种种奇闻怪谈、大量恶行丑事,倘都就事论事去解读,那就与作品主旨南辕北辙了。真是“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

值得一提的是,对待《废都》,绝不可简单地用写实主义、现实主义的传统阅读期待去审视去剖释。一个都市是那么庞大那么包罗万象,要把“废”字表现出来,实事摆得再多也无济于事,甚至会实事写得越多越失于片面,越漏洞百出。《废都》高明之处在于.将所写实事置于荒诞、隐喻、神话的框架之内,并采用不分章节的无序的散杂的随意的混沌的叙述方式,使现实与荒诞联袂,真实与虚幻拉手,世俗世界与象征世界相交相融,构成一种独特的“废都意象”。

《废都》:「满纸荒唐言」中折射的精神之「废」

我们曾经提到,卷首的奇花、奇日等,隐喻着人物的命运,其实它们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这里写的是一个现代神话,倘若仅仅把它与人物命运一一对应,实际上是理智的同一性,而“理智同一性的特点恰恰与神话运思的精神直接对立”。贾平凹创作《废都》是经过长期酝酿的,当他全身心都倾注于唯一的废都印象,并为之“入迷”“着魔”,使主客体之间的张力得到高度集中而强烈地释放出来,于是神、怪就迎面而来,神话就出现了。因而,卷首的神话其实是整个废都意象的升华形式。不妨看看西京城发生的一桩人人都经历的异事(即同时出现了四个太阳)时的情景:

大小的车辆再不敢发动了,只鸣喇叭,人都胡扑乱踏,恍惚里甚或就感觉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甩影吧?放映机突然发生故障,银幕上的图景消夫了,而音响还在进行着。一个人这么感觉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部这么感觉了,于是寂静下来,竟静得死气沉沉,唯有城墙头上有人吹动的埙音还最舌要再吹一声,但没有吹起,是力气用完,:象风憧在墙角,拐了一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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