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考完再说吧，考完了就好了

高考结束了，我没有像往年一样长出一口气。我当了二十多年老师，当过八届高三班主任，从来没有在高考当天训斥过班上的学生。今年我破例了。

今天早晨我一走进教室，就看见安静趴在课桌上，林飞龙蹲在课桌旁，还把一只手放在安静的背部。天呐，林飞龙到底想干什么，他害安静害得还不够吗？

“林飞龙，你在那干什么？”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压低声音吼了句。

林飞龙站了起来，安静也直起了身子。我这才知道安静刚刚是趴在桌子上哭。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一些头发粘在脸上，一副没法继续参加高考的样子。

“林飞龙，你给我滚出去！你不想高考，安静还要高考！”我瞪着他吼道。

林飞龙嘴角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安静忽然抬起了头，用那双刚刚哭过的眼睛望着我。她对我说道：“老师，我刚刚身体有些不舒服，现在没事了。”

我这才发现教室里安静得过分，同学们都正盯着我们。为了不再影响大家，我把安静叫到了了走廊上。

安静曾经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上学期期末考试考了640多分。保持那状态，不说清北，好一点的985学校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没想到她竟然早恋了，而我发现得太晚。更没想到的是，她高考当天竟然趴在桌子上哭，还有两门没考呢。

“安静，你到底怎么了？身体还不舒服吗？要不我带你去看下医生？”

“老师，对不起，刚刚真的对不起。我现在，现在我没事儿了。”她说着说着就微微仰起头，朝我笑了笑。

那笑容忽然出现在她那还带着泪痕的脸上，出现在她那哭红了的眼睛底下，看起来是那么疲倦，那么令人心疼。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不该再追问下去。一切，等考完再说吧。

等考完再说吧，考完了就好了。一周前，安静曾主动找我谈话，谈到最后，我也是这么安慰安静，这么安慰自己的。

“老师，我现在有一个特别可怕的想法，我希望忽然来一场大地震，把我们所有人都埋葬起来……”

“就算没有地震，这一切不都一样会倒塌吗？一切总是在倒塌，我们总是在离开，离开前一秒的自己，前一天的自己，前一个学校的自己……”

“您知道吗？我总感觉有一个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却永远找不到我。那个人就是未来的我……”

“您会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吗？您当时向往大学生活吗？您伤害过对您好的人吗？”

她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教室，她说“过不了几天，桌子上的书就会消失，我们也会离开”。我也回过了头，隔着玻璃望着已经空荡了许多的教室。我发现，有两个人一直盯着安静的背影，一个是林飞龙，一个是安小城。

二、她再也不是那个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小女孩了

高考结束了，但我比考试时还要紧张。我的考场离校门很近，但我没急着离开学校。我想去找安静，她的考场就在对面那栋教学楼。

我远远望见她独自靠在走廊的护栏上。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她。走近一些之后，再走近一些之后，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可是，她却始终没有发现我。她似乎根本不关注眼前的世界，根本不看本来能看到的人。

“安静”，我很想喊她一句，但是我没有。我如果大声喊她，她一定会被吓一跳。吓一跳之后呢？之后好像就没有之后了吧。那么，我喊她一声，就是为了吓她一跳？

她的胆子那么小，我不能在她发呆的时候喊她。记得有一年冬天，蓉城下了很大很大的雪，下了几天几夜，所有的屋顶所有的树木都是白的。安静老是一个人站在她家门口，既不跟大家一起玩，也不躲在屋子里。那个时候，天气是那么冷，我在自己家门口远远望着她，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厚厚的棉袄，可是整个人看起来却是那么冷。

“安静”，我喊了她一句。她被吓了一跳，真的差点跳了起来。我看见她的身子猛然一抖，神色惊慌，两只脚都微微挪动了一下。我没有再说话，甚至没有说对不起，她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问“有事吗”。后来，她好像站得累了，就坐在了门槛上。她就那样坐在门槛上，就那样望着前方。她在寻找什么呢？她在等待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了三天前的中午，安静哭着喊着“妈妈”，抱住她妈妈的腿，不让她走。可是，她妈妈却一脚把她踢倒在了地上，头也没回地走了。那个时候，安静还那么小，小得只能抱住她妈妈的腿，小得一下就被踢倒在了地上。安静的爷爷跑到门口，把安静牵了起来。

好多年了，我再没有见过安静哭泣，直到今天早上。今天早上考试前在教室自习时，安静不知为何伏在课桌上哭了起来。她瘦弱的肩膀轻轻抖动着，远远看过去，她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白色蝴蝶。我正想起身过去安慰她，却看见林飞龙已经来到了她的桌前。林飞龙在她身旁的过道上蹲了下来，随后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部。

班主任忽然出现了，他怒气冲冲地朝安静的位置走了过去，一边怒吼道：“林飞龙，你给我滚出去！”

这个时候，安静忽然抬起了头，随后站了起来，哽咽着说道：“老师，我刚刚身体有些不舒服，现在没事了。”

那一刻，看着她修长的背影，听着她柔弱却充满力量的话语，我忽然难过地意识到，她真的再也不是那个说要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小女孩了。

三、我讨厌高考，我讨厌自己

高考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我以为安静也会这么做，但是我没看到她。我站在走廊上，透过窗户玻璃望着空荡荡的教室。

我看见安静趴在课桌上，其他人都在午休，而她却盯着窗外的天空。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多么清澈啊，她的鼻子多么精致啊，她的脸蛋多么白嫩啊，她是多么美丽的啊。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

天气渐渐变凉了，午休的时候她会枕着一条围巾。那条围巾充满了香气，有洗发水的香味，有沐浴露的香味，还有她自己的香味。天气又渐渐变热了，有天中午我们没有在教室午休。我们躺在一张小床上，根本没有干那事儿，但她却害怕自己会怀孕。

高考快要来了，倒计时每少一天，我就越焦虑一分。我害怕高考，我害怕安静会离开我。尽管这几个月来，在安静的监督下，我的成绩有了一些提高，但还是和她有差距。她会考去北京吧，至少也是985吧，而我能不能考上211都不知道。

安静也发现了这一点，她说不管我考多少分，即使考的是二本甚至专科，她也跟我报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她以为那样能安慰我，却不知道那样是伤害我。我两天没有跟她说话，放学后她跟在我身后，拉我的手，跟我道歉，可我就是不想理她。我讨厌高考，讨厌自己，也讨厌她。

没过几天，高考真的来了。考完第一天，我就绝望了。我数学考得很差，有几道题根本不会做。安静似乎提前知道我考得不好，她安慰我说，她考得不好，大家应该都不好，这次数学试卷太难。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她不过是在骗我罢了。

她一直在骗我，她这婊子，她心里一直有安小城。前天我在她的日记里看到了一段话，是写给安小城的。

“你知道的，我可以改变自己走在路上的神情，与人交谈时的口吻，甚至思考的方式，努力让自己变得像一个不需要让别人担心的人，但那样并不会让我心里更好受啊，哪怕是一点点。并且你也知道的，有种从虚无中远道而来的东西支配着我，使我流离失所，使我孤独无依，使我惶惶不可终日。还有你也知道的，时间推着我前行，万事万物却又阻碍着我，我夹在中间，进退两难，似乎最好的选择就是站在原地不动。可是我知道的，其实我说的这些你通通都不知道，许多年来你一直都不过是在一旁幸灾乐祸或是悲天悯人或是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你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拥有上帝视角的旁观者，不是吗？”

是啊，他们青梅竹马，他成绩好家境好长得好，她心里怎么会没有他？妈的，还写这种小纸条偷偷倾诉。我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地方比得过安小城。不行，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我要让她永远都离不开我。

变态的班主任，就连高考当天都要求上晚自习。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无比认真地看着书，我更觉烦躁。我感觉安静随时都要离开我，我根本配不上她，她看上我就是瞎了眼，她很快就会跟我分手。我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要让她永远离不开我。

“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难道不应该一起吗？”晚自习后，我这样问她。

她陷入了沉默，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就那样默默地盯着幽暗寂静的校园，我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今晚你不跟我一起，明天我就不考试了。你知道我的性格，我说到做到。”

最后，她终于点了点头。

在蓉江西路旁的那间小屋子里，被愤怒和欲望冲昏头脑的我，一次又一次伤害着安静的肉体和心灵。她骂我变态，她说她要报警，她说她再也不理我了，她说她要杀了我……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打开灯偷偷拍了几张照。我以为她睡着了，但拍第三张的时候她就睁开了眼睛。我说，你要是不配合我，我就把照片发到贴吧去，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天渐渐亮了，安静穿好衣服，一个人走了。我忽然想起，这是高考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