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散文 /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图文 | 王雁翔

我能从小小报刊亭里,听到时间流动、弯曲的声音,能看到亭子前1978年、1980年、1984年、1989年,直至1995年代一张张纯真、明朗的脸,不分年龄性别,排着或长或短的队,目光明亮地望着亭子里绿色或白色架子上一份份缤纷的杂志,快乐、从容、追求都写在他们的脸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再看不到那样安静整齐,一点一点缓慢地向阅读移动的队伍,已再难看到那样不急不躁,眼角眉梢荡漾着欢喜的纯净的脸。

现在我走在寺右新马路上。车如龙,人如潮。过街天桥上怒放的三角梅,像红色瀑布。高大的芒果树,绿荫如盖,叶子肥厚墨绿。节气已过了立冬。空气里有微薄的凉意。冬天在遥远的北方。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它们的枝上又会跟往年一样,绽放出繁密的米黄色小花,然后,拇指蛋似的果子缀满枝丫,长大,成熟,坠落。有时,熟透的芒果会落到树下孤独的报刊亭上,在铁皮顶子上弹一下,咚一声飞到人行道上。树上拳头大的芒果,沉甸甸的,带着香味,啪落一颗,又啪落一颗,在急匆匆的行人脚前张着金黄的裂口,汁液四溅,像一个又一个响亮的提醒:慢些走,欣赏啊!等等你落在身后的灵魂。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寺贝通津、烟墩路、寺右新马路、花城大道、临江大道……除了风雨天,我和几个朋友忽东忽西,常穿过周围几条不同的街道,去远处一些较为安静的地方锻炼。路过的街道上,报刊亭很多,但开着的少。那些常年关闭的亭子,在水波般涌动的人潮里沉默,孤独。

有时路过开着的报刊亭,我会不经意间瞅一眼,柜台和铁丝网格上,堆挂着一些地摊小报,幼儿启蒙画刊、网络玄幻小说、儿童玩具,看不到一本文学期刊。那些声名响亮,曾被无数人争相订阅、购买、传阅的文学刊物都到哪儿去了?亭子边的凳子上,坐一个满脸倦容的老太太,或在手机上埋头追热剧的中年女人,在喧嚣与熙攘里打发着无聊时光。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朋友小宝以前是诗人,曾出过两册集子。有天我们一起散步,看到路边孤零零闲置的报刊亭,我说等退休了,自己租一个,专卖各类纯文学期刊。他扭头看我,眼光很自然,很平静,但我知道里面有一种冰冷与不齿。他说,这想法好,只是现在人被纷繁的欲望催逼、撩拨着,都忙着挣大钱,谁有闲情逸致读那些劳什子,是能当饭吃,还是能看来钱?

我不知道怎么回他才好,埋头往前走。这厮经常满嘴歪理,像常有理,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搁笔后老喜欢踩码字的人。他的话,让我心里忽然很惭愧,觉得自己很蠢。少年时,我种庄稼的老父亲就这样骂过我。如今快五十的人了,还冒傻气,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呢。

其实小宝说的也对,人的欲望已在时间里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我上初中时,正是文学繁荣的时代。那时学生课外作业不多,也没什么压力,有大把的闲散时间。乡镇上没书店,有文化站,藏书不多,但订着五六十种杂志,除了一些电影画报、农民致富刊物,更多的是纯文学期刊,《十月》《当代》《收获》《花城》《人民文学》《作品》《散文》《小说界》……有一个两开间的大阅览室。每天放学出校门,我们一群爱看书的同学,先拐进文化站,在阅览室泡一会儿才回家。

阅览室人不多,安静,窗明几净。我们从架子上选了自己喜欢的文学杂志,把喧嚷、打闹丢在门外,一个个像变了人,安安静静坐下来埋头看书。有些小说今天没看完,轻轻折一个角,明天过来接着读。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借书证一次可借两份杂志、一本书,但我喜欢阅览室里的气息与氛围,星期天在书包里背几块馍、一瓶水,会去阅览室里泡一天。张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灵与肉》,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骏马》,铁凝的《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贾平凹的《腊月正月》《天狗》,路遥的《人生》《惊心动魄的一幕》,莫言的《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张炜的《古船》,古华的《芙蓉镇》,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这个单子可以列很长。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些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仍清晰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土地刚包产到户不久,庄稼人的日子还拮据着,我家尚未通上照明电,晚上趴在煤油灯前读书,入了迷,有时鸡叫头遍了,父亲起床给下田的牲口拌草料,见我还在灯下看书,气得跺脚:“我把你个犟怂,书里有黄米干饭白面馒头,能看饱肚子吗?煤油都让你浪费完了!”

有时人沉迷书中,灯苗儿太小太暗,头会不自觉地往灯前凑,头发被灯火燎出一股烟,气味焦臭刺鼻,头上一绺一绺烧焦的头发梢上,像生了一层虮子。怕同学们笑话,自己拿了剪子,对着镜子剪头发上的焦梢。所以,我的头发常是一豁一豁的茬子,很难看。

借书证用完一个,换一个,又换一个,三年里我用了差不多十个借书证。我每次借了书,都会用旧报纸包一个皮儿,还书时书不会有任何破损和脏污。有时会主动帮助打扫阅览室卫生,文化站站长对我便多了份喜欢,每次借书我不光能多借几本,而且刚送到的新杂志我大都能先睹为快。

在文化站的小天地里,我读了大量文学作品,阅读为我打开了扩宽世界的维度,人性的复杂,人在社会里的困境、迷茫、挣扎、执著,如小径分叉的花园,让我迷惑、徘徊、思索、翘望。时间长了,阅读也悄然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粒梦想的种子。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图片来源网络

种子一旦生芽,不管外力多大,都要从土里往地面上拱,很难阻止。进城读高中,出校门,我大都是去书店和报刊亭。那时买书常排队,《巴黎圣姆院》《红与黑》《三个火枪手》等许多外国文学名著很抢手。当然还有许多国内作家的作品。新华书店里人头攒动,排很长的队。邮局卖期刊的柜台和街上的报刊亭前,一大早常有人早早排队等在那里。

农村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挣个油盐钱都困难,父母供我进城读书已很不易,没闲钱让我买课外书。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痴迷,像着了魔,在书店和报刊亭看到喜欢的文学书藉和杂志,就拔不开腿,总想买。钱从哪里来呢?开水泡馒头,我将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菜票一角一角省下,积攒十天半月,卖给同学,赶紧上街买一本书或文学杂志。

也不光我喜欢文学,那是一个全民热爱阅读的时代,人的欲望还没现在这么纷繁、炽烈,许多人自觉不自觉地痴迷阅读之中。在乡下读初中,我们一群喜欢文学的同学,都穷得叮当响,在山洼里采杨槐树籽,挖柴胡,打苜蓿籽,一毛两毛地凑钱,买来纸张、油墨和蜡纸,争相写稚嫩的文章、插图,手工刻印,办了一份《春笋》文学小报,在校园里传阅。进了高中,学校有《浅草》文学社,刊物从手刻蜡纸变成了铅字打印。文学社学生的阅读和写作热情都很高,谁在省市报刊和学生刊物上发表了诗歌和散文,就会立即在校园里引发一片赞叹、羡慕。那时,随便在一家报刊发表一篇文章,都会拥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读者。即便省一级文学杂志,动辄也是几十万、上百万的发行量。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没有眼花缭乱的分享、推介会,作家们虔心耕作,不拿话筒,一句是一句,实实在在用作品说话,书店里也没有畅销书排行榜撩拨、诱导,所有的书都平等地摆在书架上静心等待心仪它的读者。读者在一排排一格格书架之间,睁大眼睛,不急不躁地搜寻,发现。好书在那里静候理想读者,读者耐心寻找自己的理想书籍,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翻阅,惊喜,掂量,在买与放弃之间犹豫,因为囊中羞涩,一两块钱在手里捏得汗津津的,一本书只有诱惑战胜了犹豫,才会被下决心买下,如获珍宝。

当然,去书店并不一定非要买书才去,有时逛也是一种心灵的抚慰与享受。站在书架前快速翻阅,像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闻着书页里散发出来的木质与油墨香味,目光从一册册书脊上滑过,书名像一缕缕温暖的阳光落进了心里。有时我会为一册偶然发现的好书牵肠挂肚,寝食难安,担心等自己攒够了钱,书会卖完,那种满怀期盼而又望眼欲穿的无奈,折磨人,也滋养人,就像我们面对人生的种种坎坷、曲折、苦难,对生活仍永远满怀期待与向往。

省吃俭用买回一本文学杂志或书籍,同学们看到了,在身边唧唧喳喳催着,等着,有时自己甚至来不及看完就会被同学一把抢走。一传十,十传百,争相传阅,很难再回到我手上。有时既便找回来,那书早被一双双欢喜的手翻得面目全非。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图片来源网络

有时候,人的爱好跟味蕾一样,很难改变。乌鲁木齐、兰州、广州……这些年我辗转生活过许多地方,繁花都市里许多别人熟悉、痴迷的好去处,我多是陌生的,但每一地大大小小的新华书店,我皆心中有数。现在我也在网上买书,但逛书店的习惯仍旧难改,网上纯文学作品我偶尔也读,但只是浏览,各种信息唧哩哇啦搅扰着,心难静,眼睛也劳累,还是更钟情纸质阅读。一杯清茶,一卷好书,坐在一个安闲的角落随心翻阅,对我来说,身心的惬意并不逊那酒宴上的鱼翅燕窝。

小宝现在不看书,诗早就不写了,他像跟书结了梁子似的,将几柜子书丢进地下室储物间,摆上了紫砂壶之类的古董器物。有时在一起聚餐,他从不许我在别人面提他当文艺青年的经历。他说人生苦短,放着好好的福不抓紧享受,写甚狗屁文章。

在一边升腾一边堕落里折腾的小宝,也许在某个寂静的夜晚,会不经意间想起曾经的痴迷与欢喜吧?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金盆洗手后,小宝的日子奇迹般翻转了,过得颇为亮堂,有时甚至比土豪还阔绰。他辞掉了薪水不高的工作,开着大奔,一身名牌,炒房,玩古董,身边时常跟着一些眉眼温顺,着装暴露的女子,似乎总有饭局、牌局、K歌的场子,呼朋引伴,胡吃海喝。他说,你晓得你眼睛为啥早早白内障了吗?我说不晓得。他眯了眼说,你像个书虫,整日抱着书啃,盯着电脑敲敲敲,能不瞎?你看我这眼睛,隔十里远都看得清清爽爽。

我心里想,我们活在这世上,没钱当然不行,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样样离不开钱。只是我们应当思考的是,有了钱,衣食无忧之后呢?毕竟人除了生存,还有许多别的东西。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你觉得对,不违法,就去做,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小宝发达、潇洒我高兴,但并不羡慕,也不觉得自己每天骑辆破单车上下班有什么不好,或低人一等。我觉得一个人能做自己欢喜的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幸福。

那天吃完饭,小宝弹出一支软中点上,忽然转过脸冷不丁问我:“你没像人家弄个公号玩吗?”我说:“人人都争着发出自己的声音,一片聒噪,却不知道该听谁的。”他把烟蒂摁在烟缸里,眯了眼说,那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都有人看,你还怕自己的东西没人看?你看现在这人,也不怕被撞死,骑车、过马路都在低头刷手机,忙得连看路放屁撒尿的功夫都没,一天刷上百篇文章,八卦、绯闻、谣言满天飞,有些为了热度和流量,什么敏感、猎奇弄什么,不惜颠倒黑白,毒鸡汤一碗一碗争着往你眼前端,脑残粉掌声一片,至于那些七七八八的汤水灌进脑子对身体有没有害,没谁会去细想这个。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他像这个时代里突然发达的无数传奇人物一样,调侃,怂恿,振振有词,咄咄逼人。

末了,他一脸坏笑说:“你赶紧弄个平台,我给你写连载,标题我早就想好了,就叫我与一百个女子的情史,或者一个采花大盗的浪漫史,保你期期十万加,火到爆表。”

我说:“好啊,谁不写谁是王八蛋。”他哈哈大笑,笑得肚皮上的肉一鼓一鼓。笑完,就没了下文,又转脸逗身边的女孩子。

人到中年,俗中求真。但小宝这厮满嘴跑马,似乎离我曾经的印象越来越远,尤其有了钱之后,一些言语和行为常让朋友很不舒服。

“什么东西,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不就有几个臭钱吗,你看他碟子里菜都是边旁的女孩伺候着,就差喂到嘴里了。”从酒店出来,强子一肚子不屑。我叉开话题问强子:“你最近又写啥大作呢?”他气乎乎地说:“羞先人呢,我那叫什么写作,做人厚道一点,别壶不开提那壶!”

强子刚三十出头,是圈里最爱看书的人,码了近十年字,只出了一本集子,圈里朋友说他文笔好,故事也好,但几本集子却驴拉磨似的在出版社之间转圈圈,没一家愿接手走市场,都让他自费。四年前,他不愿再在落寞里挣扎,悄不声地写起了网络连载,每天更新五千字,没想到不到半年,竟一路蹿红,每年有四十多万的收入。早上老婆上班走了,他慢悠悠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坐到电前码字。下午喝茶,健身,日子倒过得比先前从容自在了许多。怕人诋损,他从不给人讲自己写网络连载。别人问他忙什么,他总拿一句“瞎混呢”搪塞。在他的潜意识里,除了挣一点钱,那些文字是永远也无脸示人的。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出于好奇,我曾私下在网上浏览过他用笔名写的连载,惊险,离奇,欲望社会里的劈腿和血腥。文字随意、粗糙,说不上好,但阅读量却惊人。我不晓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追着读?

是噢,一部手机尽览天下事,想看什么有什么,爱看什么看什么,谁有兴致去报刊亭买一份纯文学期刊呢?况且报刊亭里那些曾经抢眼抢手的文学期刊,早就从亭子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像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风吹走了。街上每天来来往往的滚滚人流,脚步一个比一个急迫,连撩一眼那些亭子的兴趣都没有。更多人脸上刻着浮躁、焦虑、迷茫、孤独、冷漠,他们都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上班,赚钱,饭局,约会,脚步匆促,眼神迷离。

每次路过那些紧闭的落寞的报刊亭,我的心里有时会有一种恍惚感,似乎能隐隐约约从那里听到一种声音,或者显现出过去的某个熟悉的场景。因为时间并不久远。它们跟那些落满灰尘的插卡或投币电话、邮政信箱一样,悄然跌进了时光深处,成了一个时代的古老标本和见证,在喧嚣里沉默,等待,眺望。

王雁翔:那些孤独的报刊亭

我走在街上,空气有些湿重,人群熙来攘往,夜色正在笼罩这座巨大的城市。我知道,许多东西正在时间里不动声色地老去和新生。王尔德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城市里的夜空很难看到星子。我抬起头,芒果树枝繁叶茂,叶子墨绿。不管时间怎么流动,街道两边的葱笼似乎是不变的,鲜花四季里开着,美好着。芒果树很快又会绽放出一树树米黄色的小花。

2018年11月8日

王雁翔,甘肃平凉人,作家、资深记者,现居广州。诗歌、散文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前卫文学》《天涯》《作品》《山东文学》《广州文艺》等刊。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年度精品一等奖,长征文艺奖等,已出版《穿越时光的河流》等作品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爱读书立场,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dushu263.com/288561.html
上一篇
下一篇

为您推荐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 QQ交谈

邮箱: 200768998@qq.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