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素贞,女,80后,江西金溪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理事。组诗见《诗刊》《十月》《草堂》《扬子江》《星星》《山花》《中国诗歌》《飞天》等刊,参加《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曾就读“北京鲁迅文学院江西中青班”,作品多次获全国诗歌大赛奖,入选各类年度诗歌选本。著有个人诗集《未完的旅途》《见蝴蝶》《养一只虎》,英译集《吴素贞的诗》。
证 词
我多写一人,我的村子
便在纸上比昨天大一点
我多记录一件事
我的村子便在一首诗中
比昨天更活泼一些
把所有不利她的词
统统发配边疆
我的苍山村便能在喘息中
呼吸平顺,有骨有血
–
——我不断地写
不断地写
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子
我的祖辈曾定下祖制:
女性不能载入族谱
我害怕多年后
人们想起吴素贞
他们抱出厚厚的族谱
像在地图上寻找苍山村一样
最后:查无此人
–
–
苍 山
最老的人都躺在苍山,最好的
棺木都长在苍山,最高的碑
都立在苍山
苍山和村子一样老
上苍山的人都要自己去看一遍风水
就像奶奶那年,她扶着苍山一直找
最后找到朝阳,坡下有池塘
池塘边有一片梨树林的地方
然后坐下来。苍山仿佛巨大的怀抱
奶奶瘦小的身体一点点沉入
山下的村子
也跟着一点点抖动……
–
父亲背着奶奶缓缓下山
——多少年,我跟着父亲上苍山
下苍山。只有我知道,一个孤儿
多么希望
再次从苍山上背下自己的母亲
–
–
乡 音
乡下的穷亲戚发来丧音
老舅公独自一人在门槛旁死去
长指甲抓满泥土
蜷缩的形状像条狗
村民把他抱上门板
穿寿衣的时候
歪脖子怎么也扳不直
–
没有更多的话形容他的一生
最后他终于蜕下人身
回到一只兽。他在夜深独自爬行
用爪子刨地
我的穷亲戚到死也不愿麻烦人
他赶在人们发现之前
已经用爪子把自己埋了一次
–
–
托 孤
现在,他活的每天都是借来的
他向肺癌晚期借一天
先安顿疯癫的女儿,把她因失禁的裤子
被褥,清洗干净
送她入精神病院
–
再借来一天,为生病的老妻
存下一些钱
封好存折,密码和医保卡
借来的第三天,他扶着树
在山里选一块地,靠近他母亲
还有半天,他进城打了一针杜冷丁
挑选寿衣和香纸
–
第四天,他觉得是多出来的
他找到父亲,带来一块好木料
他请父亲为他打一个骨灰盒
亲手刷上桐油,一遍
又一遍,那温和的颜色
他抚摸上面的名字
如托孤
–
–
缺 席
此时一声狗吠,也是亲的
成群的麻雀大胆地吞下苦楝籽
灰色的剪影挂在村口
鸟粪堆积
那些在冬天吞食的籽
不需要娘养
它们会在村里的任意处脱胎
–
众多屋檐的棕榈丝已经风化
雨水和老藤之间
瓦砾断梁生出一副枯骨
埋伏了数年
暗含着人世许多的拒绝
它们一小片,一小片地分裂
甚至通过一只蚂蚁向外界
传递不可知的呼声
–
一个村子的呼声
缺席数年,终有一场雪
会替我掩埋鸟群的脏羽毛
会在村子的伤口
堆砌出一座神庙
–
–
快 照
我执意要给大伯和大娘拍照
他们一生未有合影
刚从地里回来的大伯
面对镜头羞怯如孩子
他的双手反复揩拭的确良外衣
–
大娘坚持拒绝。她的老态
一副举目无亲的样子
–
他们一起走到人生的暮年
却又似乎成了对方的敌人
他们咒骂对方废粮,早死
却又在乌鸦啼叫时
为彼此,用力赶跑它们
–
“那就为我照张遗像……”
大娘拢了拢头发
老年斑堆砌着褶子。我总以为
自己通晓这些老人们的感情
可只要稍作安静
一些回音就像枪弹齐发
镜头里,墙上的灰泥扑扑掉落
–
–
菩 萨
佛堂无客,铜钟在敲击中
抖落多年披覆的尘埃
刚在这里剃度的尼姑,蜕完
半生的皮相
–
霜风中凋落的柚子,一身金黄
和刚塑过金身的菩萨差不多
它们在寺院无序地掉落
滚到尼姑脚下
像她那还未熟练的敲钟声
–
一直在延续……
我走进后院,池塘里
漂浮着十多个柚子,尼姑
用竹竿套着网
正在打捞,青灰的僧袍
不断擦拭脚旁的柚子,金灿灿的
她回头冲我笑的脸
真像墙上挂着的菩萨
–
–
泉水滴答
泉水滴答一声
一块巨石便在坐化中醒来
泉水再滴答一声
一片峭壁便在坐化中松动筋骨
泉水再滴答一声
整座山便是鼓琴的高手
–
——琴声悠扬,杜鹃花开
——琴声悠扬,上坟的人止住哭声
——琴声悠扬,躺在山里
沉睡的亲人依然不会醒来
美好时辰,他们不愿
惊扰悠扬的琴声
–
–
冬夜与父交谈
对我,他总想
把宠爱从身体里掏空
这一生,他走遍村子的沟沟坎坎
甚至想把我人生里的沟坎一并踏平
而生活不在他的锄头下
也不按他的意念,从刨子里
开出透明的木花
靠在床沿,他好一阵沉默
烟雾一圈圈儿蔓延
六十岁后,我不再阻止他吸烟
父亲说我懂他
多读书的好处
这个世间最疼我的男人
支持我耗尽一生的词语去折腾
生活的伤
他都让母亲间接抚平
我磕磕碰碰,他知道得越来越少
吐了口烟,他语速缓慢:
在村里,我读到你文字的反面
到底是没有长大
我仰起的脸上,恍惚有雨落下来
–
–
月 光
月亮泊在水面上
湖水是待产鱼儿的月光
一条船靠岸,马头灯是打渔人
梦中的月光
–
今夜仍有无家可归的人
他在桥下埋下什么,起身
又挖出什么
桥孔是他撕开的半块月光
–
蚂蚁不舍昼夜
永远在搬运,和赶在搬运的路上
一条蚯蚓原地翻滚
扭曲,惟无法张口呐喊
这无声的对抗,一只萤火虫
是它最后的月光
–
——今夜,仍有渺小的生
抬着巨大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