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连理枝。双头花下，两心同处，一对化生儿。”宋朝无名氏《九张机》
云垂四暮，暴雨已过或者还未来的间歇，是长江夏天的梅雨季。有乌云做背景，辽远的远方的景色仿佛琉璃瓶里清晰起来。原来那么远的地方，都收拢在眼前，原来天涯有一天，仿佛触手可及。这是夏天的真实的梦境。
下高楼，行旧路。忽然看到地上有落花，这才旧历的四月底，端午还未来，想是昨夜雨疾风骤，吹落了些许合欢花的花蕊。这是云如四山的奇妙小场景，让人觉得此时是在时空的山里，显出合欢树特别的青春舒展。
我喜欢合欢树，是为它无有想象的秾丽，却不乏永恒的清丽和情致。
它高大，四五米乃至十米的树冠是常见；它舒展，一棵合欢半亩地，越是夏天，你越会觉得它遮蔽广；它青脆清新，它不是常青树木，且春暮才生长叶子，它的叶子一直有着青翠的颜色，而并非常青树叶那么厚重沉闷；它灵动可爱，因为像羽毛一样的羽叶上，开着一团团秀气的粉色或黄色的花朵，茸茸像一点轻柔的梦境。
合欢花如此的如梦如幻，合欢树却是立体的。它不让你感觉压迫，却又如一把巨大的伞，随着光线调节着浓淡。比如此时，暴雨未开，幕云四合，它微微敛起树叶，好让清新的光线均匀打在你身上。站在夏天将雨的合欢树下，地上些微落花，头上翠羽轻茸，这是一种家园岁月的清新感，让人有欢喜，又有一点辽远的忧愁。
在庭院的观赏花卉至唐朝进入普通人的家居视野之前，合欢树合欢花是有着特殊的审美和意义的。如果你的庭院里并没有牡丹蔷薇，却不乏这样的大树，你的心和梦会因为仰望而更舒展。
是，飞上枝头，那茸茸的花就是梦，那是小鸟的眼睛和翅膀，那是恋人和爱人站在群山上的相守相望。战国时代的一对夫妻韩凭与何氏恩爱，何氏貌美，为韩凭的上司宋康王夺去，韩凭自杀，而妻子也跳高台而死。恼羞成怒的宋康王，不让两人合葬，但奇怪的是两个坟墓各长出大树，相向而生，交缠在一起。这就是合欢树。那合欢树的花朵像鸳鸯成双成对。不信你晚上听听，没准听见它们窃窃私语。
所以在唐朝之前，至少是战国到汉朝魏晋时代，合欢花都是作为重要的审美。它们被绣在衣服上，被面上，腰带上。显示着温馨大气忠贞思念。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个誓言的背景，自然是开阔的汉唐，证山证水，证鸟证树，都是如此开阔大气。一方面现实当时的生产力环境，自然也能彰显那时人事的质朴。
所以当代人对于曾经有过浓重赞美合欢花的时代都觉得不大可思议。因为我们所看见的蔷薇桃花，海棠乃至于牡丹芍药，并蒂莲花，哪一样比不过合欢？
都比得过，唯一比不过的就是合欢的立体和家园之感。在庭院里种上一两棵合欢，那是家的丰沛，不止是徘徊在寸心的小相思。
其实宋朝这个九张机，明显的是模拟的古风。因为宋朝最不缺的就是庭院花朵，那织布机上的花纹，牡丹蔷薇鸳鸯蝴蝶都有，岂会重点在久已经不为大众触目所见的合欢花上。
但这首词却好在模拟古意中一种简净之美，冲缓宋朝繁荣带来的芜杂感。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连理枝。”
那窗外有巨大的合欢树，我坐在窗户前织布，我的心思，就像那合欢花一样高高而细密。你看那合欢树上连理枝，花朵成双成对，我在它的下面，我手上是织布，我心里却是想着远方不能团圆的爱人。
这是合欢树带给的情景审美。比起小花小朵，更有一种立体感。
宋朝有一首关于合欢的《寄远词》，它的作者罗与之，在屡次科举不中后，远离都市红尘，回乡隐居。他关于合欢的诗，上承古意，又分外有着现实的感触。
“阳关一别归无期，翠烟几度秋云飞。
当时手种合欢树，今已苍苍云雨垂。”
当时我们在庭院里种下了合欢树，现在它已经苍翠如盖，立在四时风雨里呀，人未归。
“居延城外刁头声，无定河边霜月明。
妾身虽老幸未死，何日中原贺太平？”
这个南宋时期的隐士，并非连心都隐了，他用一个思妇的相思，写出了愿望收复失地，和丈夫团圆的坚韧心情。没有国家，岂有小家，她在日日思念中，等待丈夫从无定河生死场边归来的消息，等待国家的平靖。
而那一株相思合欢树，分外壮阔在岁月的风雨里，有着动人的力量。
我在合欢树下停留了好一会。或者真正代表爱情和家园的，就是它了。我忽然想飞上枝头，要在最高的枝头去远望，用一生去守候风雨归人。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