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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走了,从此才知道,黑夜将再无温馨

一把天下好琴,是如何横空出世的呢?

汉代辞赋名家枚乘,在其作品《七发》中,讲述了一把琴的诞生,译文如下:

龙门山上的桐树,高达百尺而不分杈,树干中积聚很多盘曲的纹路,树根在土壤中向四周延伸而扩展。上有千仞的高峰,下临百丈的深涧;湍急的逆流冲击摇荡着它。它的根一半已死一半还活着……傍晚则有失偶的雌鸟、迷路的鸟雀在它上面栖息。孤独的黄鹄清晨在桐树上啼叫,鵾鸡在树下飞翔哀鸣。在这样的环境中秋去冬来,让琴挚砍伐桐树制成琴。用野生的茧丝制成弦,用孤儿的带钩做装饰,用养了九个孩子的寡妇的耳环制成琴徽。让师堂弹奏《畅》的琴曲……飞鸟听到歌声,敛翅不能飞去……这是天下最动人的音乐。

这个凄美无比的故事,让无数人动容,贺铸当然也读过它。

可是直到多年后,当他提笔写下“梧桐半死清霜后”之时,贺铸才算真正明白了那一首琴曲中的至伤至痛。

《鹧鸪天》

北宋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

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

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

旧栖新垄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

谁复挑灯夜补衣。

那个人走了,从此才知道,黑夜将再无温馨

图:落叶,凋零

一、无情之问,最是有情之言

枚乘的赋作中,半死梧桐制作而成的琴,能鸣出天下至悲之音。

于贺铸而言,人生最大的悲痛,当然是他和自己的妻子已经阴阳两隔。

重过阊门万事非。

阊门,苏州城西门,词人故地重游,想起从前自己和妻子在此相濡以沫的日子,不禁悲从中来。

眼前的一切如旧,可是昔人,已经永远成了过去。

所谓“万事非”,其实贺铸所言虚亦,万事并没有非,万事仍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包括这偌大的苏州城,车水马龙,依旧繁华。

真正“非”的,只有一件,那就是他爱妻的离去,但正是这一件“非”,让贺铸有了万事皆非的感觉。

你在的时候,你是一切;你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你。

贺铸用另外一种方式,说出了我们今人熟悉的这句情话,而后他更是仰面向天,迸发出“同来何事不同归”的呐喊。

何事,字面上看是指什么事,在这里当然谁都知道,贺铸希望有谁能给他一个解释。

是的,阊门欠贺铸一个解释,苏州欠贺铸一个解释,世界,欠贺铸一个解释。

他曾和自己的妻子伉俪情深同出同入,而今,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无征无兆,为什么眨眼之间就佳偶不双鸳鸯失伴了呢?

贺铸的心情我们当然能够理解,可是实话实说,理解归理解,可是贺铸的诘问,其实是相当无理的,甚至可以说无理之至。

生死本就无常,这样的告别,本就不需要任何原因,也没有任何原因可以让当事人心平气和地接受。

说到底,贺铸不是接受不了死亡,而是对于死亡发生在他妻子身上,内心深处无比叹息——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他,仍然接受不了或者仍然不愿意接受爱妻和他早已阴阳两分的事实。

最是无理之问,最是有情的心声,谁又理解贺铸思妻难平之心呢?

那个人走了,从此才知道,黑夜将再无温馨

图:情话,需要说与有情人

二、旧栖新垄,谁服挑灯补衣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虽然有枯,但是因为有荣可期,所以到底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然而在贺铸这里,同样的原上草,是惹让人伤心的。

露初晞。

早晨,太阳升起,将一切都映照得辉煌明亮,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的温度也一点一点上升,那些草尖叶上的露珠,经受不住,慢慢消失了。

一名西汉文人,留意到了露珠的生发干涸,写下了《薤露》这首小诗: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这几个省份的人都很熟悉,就算不熟悉它原本的模样,但对于它的鳞茎,却有着别样的感情,称其为“藠头”,藠,不读“晶”,和喊叫的“叫”倒是同音,拿来腌制,或酸甜或带辣,都是极为开胃的餐前小点。

在安徽不少地方,比如霍邱,薤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野蒜”,这家伙的叶子极细,所以上面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太阳一出来,很容易就干掉了。

汉代那位无名无姓的文人,不说葱上露、韮上露,而说薤上露,实在是恰当之至,用它来比喻人生命的短暂易逝,也实在传神极了,巧妙极了。

只是,露珠干了,明天还会生出新的,人死亡后,又哪里能够去而复归呢?

贺铸写下“原上草,露初晞”的时候,心里不可能没有同样的悲叹,只是他相当小心地克制自己没有引用全文,转而去说“旧栖新垄两依依”,故居对照新坟,将无奈的叹息引向淡淡的哀愁与深深的怀念。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最后这两句,读来真是让人有瞬间想落泪的冲动,然而仔细想想,贺铸描绘的并不是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只是夫妻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片段。

小到不能小,平凡到不能再平凡。

日落天晚,妻子点亮了一盏如豆的油灯,整个房间都一下子温暖明亮了起来。

在那摇曳生姿的暖黄色灯光中,他展开了书卷,或是铺开了纸笔,而妻子静静地陪在一侧,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件需要修补的衣服,一针一线细心地缝补起来,不时抬头望他一眼,眼里有淡淡的笑意,却是不出一言。

谁复挑灯夜补衣,妻子走后,这注定是一个再也无解的解。

妻子在的时候,夜夜都是温馨,有一天,她不在了,他才发现,夜空了。

夜,死了。

那个人走了,从此才知道,黑夜将再无温馨

图:夜,黑夜

结语

清亮的钢琴声响起,理查德·马克思在他的那首《在此等候》中深情款款地唱道:

Wherever you go, whatever you do, 无论你在何地,无论你做何事,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我就在这里等候你。

Whatever it takes, 不管怎么样,

Or how my heart breaks, 不管我多哀伤,

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 我就在这里等候你。

无数的人听过这首歌,却没有多少人去深究,这首歌原是歌手为自己妻子辛尼娅所写的一首情歌。

如果时光倒流,贺铸能唱起这首英文歌曲,他一定能比任何人唱得更加情深意切。

就像半枯半生的梧桐会成为最好的琴木,所奏之乐让任何人听了都不能不掬一捧热泪,经历过至深至浓的爱恋,经历过至长至久的伤痛,贺铸自然拥有随手一拈就能让平凡细节瞬间催泪的功力。

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感动谁,从始至终,他讲述的,执着的,都只是自己的爱恋,自己的忧伤,自己的无尽怀想。

飘散在无尽岁月中的,这一首带着他诸多爱恋忧伤怀想的词作,从来不曾散去其该有的温度,就这样穿越而来,轻易击中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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