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人群。
还有执手相望的人。
这种时候,应该有背景音乐响起。
如果有歌声的话,或许是下面这首: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当午夜的钟声敲痛离别的心门
却打不开我深深的沉默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我们一句话也没有留
当拥挤的月台挤痛送别的人们
却挤不掉我深深的离愁
谁经过离别,谁便会懂得,生命中,总有些无法承受的时刻。
明明看似漫不经心的挥手,为什么却如此难以面对呢?
这个问题,宋代词人周邦彦,一定也曾急切地寻找过答案。
结果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经历离别的种种心绪,却在他的笔下,被纤毫毕现地叙写出来:
桃溪不作从容住。
秋藕绝来无续处。
当时相候赤阑桥,
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
雁背夕阳红欲暮。
人如风后入江云,
情似雨余黏地絮。
图:桃花,桃溪
一、曾经有过桃溪美地,怎奈自行离去
东汉时候,有两个采药人,一个叫刘晨,一个叫阮肇,后世合称两人为刘阮。
一日,两个相约入山采药,不知何故,竟迷了路,转来转去,怎么也转不出平日熟悉若自家台灶的山谷。
转眼两人就在山中兜了十三天的圈子,所带干粮消耗净尽,眼看着就算他们能逃过老虎毒蛇,也躲不过被饿死的命运,这可如何是好?
无意间,两人抬头望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山上竟然生有桃树,上面还结了红艳艳的大桃子。
两人取桃充饥,溯溪而上,惊见溪边有两名女子,资质妙绝。
随后,刘阮二人分别与这两名女子喜结良缘,并在女子住处逗留了半年。
刘阮两人离家日久,思乡心切,女子也不强留,为他们风风光光办了辞行宴,指点他们回去该怎么走。
辞别两女,两人一刻不停地赶回家中,却发现沧海桑田,故土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儿童相见不相识,转眼他们已是有了七世孙的老祖宗。
这便是刘阮遇仙的传说,也是周邦彦词句中“桃溪不作从容住”的背景。
从这句中,不难发现作者分明是在感叹——他也曾经是有过桃溪美地的人,可惜,竟然没有从容留下来,却偏要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一定要自行离去!
莫转身,转身已是百年人。
只恨当年轻轻一别,再想回到过去,再想旧日重现,竟然是万万不可能!
多么可恼,多么遗憾,就像那秋天的藕,断了就是断了,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牵连,也再没有重新接续的可能。
独自徘徊在黄叶满地的路上,遥想当年春光烂漫之时,他和她在一起的种种美好,今昔相比,这份难掩难平的凄然之感,便愈发在周邦彦心中变得强烈起来。
图:落英缤纷
二、回首才知拥有,离别方懂失去
一个人徘徊在秋天的小路,徘徊又徘徊。
抬眼望去,烟雾笼罩的远山依旧苍翠。连成一片,让人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道岭,又有多少座山。
已是傍晚时分了,夕阳染红了天空,也染红了天空中那一排排高飞大雁的脊背。
这些南来北往的雁儿,可曾记得它们从哪里来,又飞到哪里去?
它们又可曾记得,一路飞行的途中,它们停留过哪些地方,欣赏过哪些美景,与哪些人相遇?
在它们飞过的地方中,有没有一处地方,让它们愿意多停留片刻?
在它们遇见的人儿中,有没有一个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让它们愿意凝神而望?
周邦彦轻叹一声,他知道自己不会懂得雁儿的心思,可是他的心思,雁儿又何尝能够懂得?
若是它们能懂,也就不会这般从他头顶轻轻掠过,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那又怎样,当年他轻言离别的时候,不也曾意气风发步履潇洒,不肯回头多看一眼吗?
人如风后入江云。
风吹过来了,水,流过去了。
曾经的一切,都飘散在风里,消弭在水中。
了然无形。
只有那一场春雨后的满地败絮,不甘地证明着曾经的春光,也徒劳地挽留着曾经的春色。
人,可以消散无形,可是,曾经的情意,怎么能说淡就淡,说散就散?
那样至浓至久的情意,就像这满地的败絮般——
明知不可能,也要紧紧地和大地黏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
任你如何想干脆利落地将它们分开,也是千种不舍,万般不能!
图:从春到秋,从聚到散
结语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千多年以前,李商隐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该是有着无限落寞的。
然而在落寞之中,李商隐为自己,也为后人,打开了一扇窗子。
没错,在灰暗的孤独时光中,他还有盼望,这盼望的名字,叫重逢——
等到我和你重逢的那天,我们一边剪着烛芯,一边笑谈当年我在巴山的日子,那场雨,可真大呀,还是夜里下的,把外面的池子都涨满了……
在分离之时,想像重聚的时光,所有现在难熬的日子,都成了未来执手相欢时的谈资。
李商隐是幸运的,他在分离之日,还能遥遥望见相聚之时。
与李商隐相比,周邦彦则将自己的词作停留在了令人不忍卒视的黏连状态——
那满地的败絮,恰是他彼时心情的最佳写照。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对于周邦彦而言,又岂止是轻描淡写的剪不断理还乱呢,满地败絮,既是曾经的生如夏花,又是现在的死如秋叶。
不管是生是死,都入骨入髓,再难以从生命中抹去。
不,谈论抹去,那实在是对过去的背叛。
曾经的一切如此美好,为什么他将要残忍地将它们从记忆中抹去呢?
情似雨余黏地絮,地与絮,注定两者会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直到最后,它们悄然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难分出彼此。
一个崭新的春天,终于,再次可以引颈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