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男,原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有诗歌获奖、入选多种选集及中学语文实验教材,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等。现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主编。
给自己看风水
他一直独自住在一座破败的瓦屋里
现在,他打算
给百年后的自己找一个敞亮的地方
他在夜晚暗求司命
白天一个人在山间四处转悠
要坐北朝南,要有阳光、也有荫庇
要能风生水起。他把几个地方比较又比较
最后选择了桐子坡上的一小块土地
清明四月的桐花开满山坡,幽深而静美
他想,等自己离开人世
幕阜山中的旅游公路也该修好了
每年的清明一定
会有很多人来这里看桐花,也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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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兴曲
人生从来不是一张白纸,它是从黑色开始的
从漆黑温暖的母腹到我们睁开眼后看到的朦胧人间
一切缤纷的底色都来自无法改变的黑与白
宿命从我们发蒙在教室黑板写下白字那一刻就已开始
我们写了擦,擦了又写,以为一切可以重来
其实,我们反复涂改的只不过是黑暗虚无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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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扯过的花生苗
扯过的花生苗在地里又活了过来
它们怎样扶正自己的身子并把根扎进土层
顽强活了下来,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有意思的是还有一颗悬在根部的花生
从壳里长出弯曲的新芽,怯生生垂在那里
像是在对自己的过去反躬自问
姐姐说,它肯定也想把自己的根扎进土里
但此时已是深秋
我感觉它正在努力把自己缩回自己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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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留的棉花苍白而温暖
棉花熟了
从棉桃中爆烈如朵朵白云降落棉田
我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棉田拣残留的棉花
偶尔发现一个未完全炸开的棉桃
那种意外之喜,母亲把它叫作上天的眷顾
枯萎的棉枝上有的爬满瑟瑟的虫蛾
母亲也会留一两朵没扯尽的棉花给它们栖身
黄昏时候,天空凉风习习
那残留的棉花如星光点点,苍白而温暖
照着乡间曲长的小路,也照着我们幽暗贫寒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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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 鹃
苦啊苦啊
清晨起来孩子们问我这是什么鸟的叫声
为什么声音这么凄苦
此时草木上仍然挂着黎明的露珠
插秧的人已经插上了一垄又一垄的秧苗
我说这是杜鹃欢快的鸣叫
但它们并不苦,只不过模拟了人声
——孩子们还小
我不忍心告诉他们
真正苦的是田野上那些无言弯着的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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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雨
雨滴打在屋顶上,树枝上以及窗台上
仿佛雨滴也有彻夜无眠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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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地淋湿一个人心事的,也是
瓢泼催动一条河流回到春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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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漆黑的雨夜,我看见一道闪电后
父亲在天空捂紧了自己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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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令人无法入睡的,是雨永无休止地
击打着黑暗中昏昏欲睡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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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正赶往春天的中年人还在途中
远处的雷霆却在暗中隐忍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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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车
一架老水车
叶片上还残留着泥渍,我轻轻拉动它
空转的声音像一个人的骨骼在剧烈错动
想起它曾经把头伸进水中,只有一副直肠子
想起它憋气的时候,自己撕扯着自己
此时的空转的声音,又像一个人在轻声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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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的草
风雪越来越大,鸟藏到草丛中,相对高处折断的树枝
无处逃遁的草不得不接受自己在风中
弯下腰身的命运,作为这个冬天大地上最低贱的生命
除了绝望的尘沙,只有它们在大地上四处漫延
并从容地枯萎,寸草不生是荒凉之地
只要有草在挣扎,这世界仍然有生气,但风越来越大
鸟不得不飞起来,绝望的草不得不倒地不起
——这是幕阜山入冬以来最大的风雪
最后的草已快被雪覆盖,苍茫的大地显得越来越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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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铺
整个清水塘只剩下这个铁匠铺,黑铁的荧光棒
在通红炉火中闪着更红的光,父亲说
曾一夜割尽满畈稻谷的鐮刀都来自这座铁匠铺
但我只记得一九七八年秋收前的那个夜晚
铁匠先林和他儿子亚明在坚硬的铁砧上用锤子
摊薄一块生锈的角铁,铁匠铺墙壁上
挂满了各种各样已打好的器具,父亲划破手指
用自己的鲜血给刚刚打好的镰刀开刃
那白亮的锋齿在秋天夜空下散发着幽寂的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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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头痛
症状得不到缓解,突然觉得人生短了一些
痛苦产生哲学,但痛不是哲学
我的痛是我自己的,我有满脑子纠缠不清的思想
但我不认为偏头疼也会带来偏见,就像
在这个令人焦虑的初冬下午,我向一位医生打听
对症的药物,他给我开出天麻、白芷、川芎
辛夷花及女贞子,让我和甘草一起煎服
我确信这些药草中,只有甘草对症了我的偏头痛
我确信五十年来,是甘草的那一点点甜
让我偏着脑袋,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吃尽了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