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慢
爱是轰轰烈烈的盛大相遇，还是你侬我侬的细水长流？是初见时的怦然心动，还是久处后的相看不厌？是转身离去的放手成全，还是与子偕老的相知相守？……关于爱情，每个人有自己的解读，即使时隔多年，我依然沉醉于父母之间爱情的浪漫玫瑰色。
我妈是我爸在高速路口“捡”回来的媳妇，他们是中年夫妻里最普通的那一对，也是从他们身上我隐约读懂了爱是什么。
我爸是长途车司机，我妈是售票员，这个行业他们干了三十年了。每次我爸出车，我妈就负责售票，吆喝，在车站和乘客之间调停。出车路上，几乎都是两人无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的临时副驾上。
这条线路他们跑了三十年，上午发车过去，第二天发车回来。我爸说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跑，但他一直开车很认真，哪怕车上有客人跟他唠嗑，他也坐得端端正正，眼睛睁得老大。除了偶尔瞄一眼我妈。
我妈已经年近五旬，她从前长得小巧瘦削，这几年变得圆润了一些。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看背影还宛如少女一般，只不过细看之下能看到根根白发。
妈妈现在说话嗓门很大，在车上从不用喇叭，自带气场，看起来有点凶。而我小时候她不是这样的，记忆中的妈妈很温柔也很柔软，她总是把我抱在怀里小声地对我唱歌和讲话。
我三岁那年妈妈就不带我了，她要去跟爸爸出车，把我放在了奶奶家。当时我哭得满脸都是鼻涕，拽着她的衣角不放，那是妈妈第一次凶我，“你爸一个人出车多危险，妈妈要待在爸爸身边，你都这么大了，别胡闹！”
奶奶家在乡下，她就抱我坐在火坑旁，跟我说“妹妹乖，爸爸妈妈挣钱钱。给妹妹买花裙子穿，还带妹妹出去玩。”
哟常常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他们两天回来一次，有时回来很晚，我都睡着了。爸爸总会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蛋，胡须扎在我脸上，又痒又疼。我嘟囔着推开他，妈妈就小声斥责爸爸，“好了好了，别把妹妹吵醒了。”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我睡得多香，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就会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要搂着她的脖子，要她陪我一起睡觉。妈妈总是等我再次睡着了才起身。
有时候爸爸会给我带些好玩意，他像变魔法一样从口袋里、帽子里、柜子上变出好吃的糖果，还有稀奇古怪的小玩具。那时候我就兴奋得睡不着，非要拿在手里睡觉。还吵着要妈妈给我讲故事，讲一讲她和爸爸的故事。
妈妈放下白纱蚊帐，熄了灯，半躺着把我搂在怀里，开始讲那个她讲了无数遍的故事……
“我和你爸爸啊，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遇见的。那时候你妈妈还是个十多岁的大姑娘，你爸爸还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呢。”
“像公主和王子，是么？”我总这样问。
妈妈笑着说“是的，像公主和王子。不过妈妈是落难公主，你爸爸是真正的王子。”
后面的故事我已经听不同的人说了很多次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爸爸跟着他的师傅出车，那时候他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村子里别的年轻人有的在家里种地，有的去做建筑工，有的继承祖业打铁，各种各样。我家祖辈是做石头墙的，爸爸中学没读完，就帮着爷爷搬石头打小工。工地上待了两年，越想越不是事，晒得人比碳黑，双手老茧，还搬不回来几个钱。
有一天收工回家，他把工具往堂屋一放，洗干净手，换了身干净衣服，说要出门一趟。还拎走了一个熏好的腊火腿，奶奶追着他问干嘛去，我爸头也没回地说去拜师学艺。
那天他很晚才回来，据说是那师傅和他谈了很久，我爸一直能吃苦，为人又实诚，那师傅干脆让师娘把火腿炖了，两人饱吃一顿就算是拜师了。
第二天起，我爸就开始跟车去了。
我爸遇到我妈的时候，已经跟车了两三个月，那天刚好是开夜路，老师傅就叫我爸多长点心。这下倒好，刚下高速不远看到个人影，穿一身花布衣服使劲挥手叫喊。
爸爸叫老师傅停车，下去就看到个女娃，十五六岁的样子，带着哭腔地说“师傅，求求你们捎我一程。”
原来女娃是要去城里打工的，谁知道遇到个黑心司机，骗她说不用进车站买票，直接在站门口坐车，把钱给他就行。女娃上车才知道，师傅收的票钱比车站贵一倍，她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才勉强够数。
她坐在一个临时加的小凳子上，靠着旁边的座位休息。到了晚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师傅叫醒她说到了，催促女娃下车，还说往前走就是城里了。女娃迷迷糊糊地拿着包就下车，才发现是个荒郊野岭，这才刚下高速。
她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没有钱，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她只好哭着冲一辆又一辆车挥手，只有人骂她神经病，没有一个人停车。
当爸爸停车下来，妈妈哭得更大声了，上车好久才抽抽搭搭地说了自己的遭遇。
“呸，那些臭流氓，这么小的女娃娃也坑。”老师傅啐了一口，把女娃送到了城里。
怕女娃再被骗，第二天爸爸还专门带她去城里找事做，女娃在餐馆找了个帮工的活。爸爸才安心地跟老师傅回去了。从那时起，每当爸爸跟老师傅的车开到城里，爸爸都会去看看女娃。
过了两年，老师傅腿脚不好使了，爸爸就开始自己开车，等他开熟悉了，老师傅就说自己要退休了，得找个人给爸爸帮忙售票。
爸爸去餐馆找女娃说起这事，女娃噗呲一声说，“你看我中不中？”爸爸心里一暖，这么久相处下来，其实彼此都心照不宣。“英妹子，我娶你当老婆，你看我中不中？”
爱本就没有道理可言，也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它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是生活琐碎里的磕磕碰碰。
两人简单的请了几桌客人，女娃没有爸妈，就拜老师傅为干爹，拜过了高堂，结为夫妻。一年后我呱呱坠地了。
人人都笑我爸命好，白捡了个媳妇回家。我妈只是笑着说，他人好。
我爸是个好人，他从不坑别人的钱，也不倒卖车票，不拉私活，哪怕自己单干跑车了，每个月该给老师傅交多少只有多的没有少的。虽然跑了几十年的车，他还是个跑车的，但是他们知足常乐。
因为跑车，因为人好，我爸和我妈结成了一段佳话。也是因为跑车，因为人好，我爸和我妈曾经大吵了一架。
据说有一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在夜里，我爸妈出车遇到个被扔在路上的女人，情况和我妈当年一样，被黑心司机坑的。我爸妈好心地捎她去了城里，临走前我爸还给人家送了几十块钱。女人感恩，记下了车牌号和我爸的名字，还要了联系方式，说要报恩。
妈妈一直知道爸爸每天有多少钱，有段时间就是对不上数，逼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他偷偷地把钱给那个女人了，说人家一个人孤苦伶仃很可怜。我妈生气，又哭又闹。
我爸说那个女人都结婚了，孩子都两个了，能有啥。这事闹开了，我妈哭着要抱着我走，邻里都说我爸不对，帮人差不多得了，你又不是她男人管那么多作甚。
后来我爸带我妈最后一次去看那个女人，女人给他们做了餐饭，爸妈给了她一点钱，就再没联系了。
这些年来他们感情都很好，虽说朝夕相处，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一起，但是相看两不厌。我妈说路上都看风景了，没心思管他。我爸只笑着说，说上哪儿还能白捡这么好个媳妇，他可得看好了。
相爱是一种缘分，而相守是一种选择。
在我爸油腔滑调的熏陶下，我妈的话也开始多了，以前细声细气地不敢跟人说话，也不会人情世故，跟我爸一块以后改变了很多，和谁都能唠嗑，埋汰起我爸来更是妙语连珠。
我有时候很难把她和故事里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娃联系在一起，我爸就说，你是不知道你妈那会儿多好看，楚楚可怜的，我就想，我是个男人就得保护她。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家不富裕，他们的工作很辛苦，但是爸妈从没有过怨言。大学毕业后，我挣了第一桶金，说带他们去旅游，却被拒绝了。我妈说他们俩天天都在旅游，看的都是好风景，本来他们跑的就是两个旅游城市的线路。
我妈生日那天，我收到爸爸发来的照片，是在三亚的海边，我妈穿着花布的泳装，羞赧地拨开脸上的头发，冲着我爸微笑。
那天我才知道，他们是真的天天都在旅游，看的都是好风景。因为和爱的人在一起，是苦也是甜，辛苦不疲惫。爱一个人是眼里有星星，心里有港湾。
这世上真的会有一场相遇是久别重逢，大喜过望。那之前可能会苦一阵子，却有一人会踏过星河，带来彩虹。
*作者简介：空中行云，一个集爱与孤独于一身的女子，在梦与现实之间自说自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