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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徐剑:灵山

散文丨徐剑:灵山

灵山

文丨徐剑

幻城浮现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七天。一个十一长假,故乡老街泥泞在冷雨里,母亲生日湿润于冷雨里,归家的乡情也凝重在冷雨里,阴晦、寒凉,儿时对故乡秋雨的七彩印象,漫漶了,迷茫了,弥漫成视野中的烟雨青山。

父亲怕我和妻冷,点燃了一个小烽炉,里边填满了无烟焦炭,红红火火,一家人围炉而坐,且听雨打汉瓦,如磬,似钟,天籁成老屋屋脊上的一片绝响,时急时缓,时铿时轻。可寒风从门外吹来,冷雨从窗口飘来,背后仍是一片寒意,再也没有了儿时的温暖。那时,一家人就用瓦缸作火盆,盆底垫上干稻壳,再将锅灶里燃烧后的木炭扒出来,放在稻谷壳上,焐成子母火,冉冉轻烟,缕缕稻香,用已被雨水浸润的麻线鞋底,从四周往中间挤,越挤子母火越旺,越火辣,袅袅余温,烘热了瓦缸,弥漫于老屋,我们头偎在奶奶的腿上,脚骑在火盆架上,不会被烤着,也不会炙伤,老屋里热气氤氲,亲情弥漫,其乐融融,一边听着雨声,一边听奶奶讲这个古驿每个屋檐下的故事,秋雨敲碎了老街的黄昏,一如奶奶干瘪的茧手,抚摸过沧桑,也轻柔地抚摸着一个少年的心情,暖暖地,虽有茧花抚过的粗犷挫痛,却温馨一生一世。

雨仍然是故乡的雨,天还是童年的天,但是少年听雨心境已经不再。人生无常,岁月如烟雨,自然便有了听雨的不同境界。少年听雨在故乡的阁楼上,倚着梅花格子窗,从一朵朵梅花芯孔中眺望云之南的天穹,东边日出西边雨,秋雨落入九苇稻田,太阳碎在清石路上,有玉珠脆响,有稻香飘来,有彩虹飞架,滴滴点点,敲打在老屋汉瓦上,印象成少年心中的一片唐诗的云南;青年听雨湘西的吊脚楼上,窗下清江如练,扁舟划过,几只渔鸥凫于水中,秋雨如珠,将铜镜般的江面砸成一个个小洞,远村幽篁成林,是一幅烟雨迷茫的水墨画,江边上待发之舟已解开缆绳,新妇伫立岸上挥泪作别,敲打在杉树皮作瓦的屋脊上的雨声,敲在离人的心中,染色在一个游子心中是晓风残月船归何处的宋词江南;中年听雨皇城根下,雨打梧桐,雨穿石阶,一夜秋风掠过,华盖巨伞般的梧桐树,神销形槁,残余成褪色的宣纸片片,飘零在地下。俯看每天书案古方块字垒起的一道道兵阵,远处的长街大衢,笙歌霓虹化作的欲望之河,惊涛涌起,卷成欲海狂涛,雨落在朱门宫墙的黄瓦之上,显影成一部江山家国寒梦里的秦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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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人至壮年,已经是16岁从军后的第三个本命年了,知天命之年将近,想趁十一长假回故乡为老母做69岁大寿,却遇云南秋雨如冬,听听这片冷雨,一听便是整整十日。对故乡的记忆在十天中褪色成一部默片,彩云不在,彩雨不飞,彩虹不现,冷霖化作冰滴,点滴得灿烂心情一片黯淡,滴点得湛蓝心域阴雨般的潮湿,浸淫,心情浸沉冰河,浸泡在一阴晦的昏冥中,唯有头顶有一记梵钟暮鼓掠过。

黄钟大吕叩响命运之门,声震于耳。是布达拉之上的驴皮暮鼓,是不远处母校那元朝三元宫里的晨钟,抑或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古镇之东唐朝古刹龙泉寺的梵钟,我无从感知。可是雨幕后边山野重重,却有一声宗教的纯粹……

皈依的梵钟暮鼓已经敲响,灵山在呼唤。我该启程了,行旅的终点很遥远,辽远得如一个梦幻,一座隐没在梦境中一个又一个世纪的神山,一片淹没云雨烟雾背后的浮城。

相约很久了,从春天到秋季,我的同事申煊早已与我约过多次,让我去朝拜一下云南藏地灵山圣湖,写一篇山水文章,配之他们拍摄的精美图片,可惜不是我无暇,便是他有事,一再延后日子,延宕到秋天姗姗而至,恰好我先回昆明,恰好是这边最美的季节,竟然遭遇一场绵绵不绝的冷雨。

航班是早晨7时10分,必须早起,我不得不从昆明城东的第一个古驿大板桥,穿过雨幕,入城,与傍晚从北京飞来的申煊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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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色初露,天边黑潮涌动,冷雨仍在哗哗地下。站在昆明巫家坝国际机场落地窗前,豪雨滂沱,如冰肌玉指,伸展酥手,敲打着千家万户的汉瓦,如敲击钢琴的琴键,弹得一曲长江大河湍流如啸,仰望云天,乌云仍如战舰般纷纷拥来,机场的天气预报说,整个云南境内连日都是中到大雨,我怅然,靠阳光吃饭的两位摄影家亦黯然。

候机时间好无聊。好在包里有一本与香格里拉息息相关的《消失的地平线》,虽非万古流芳的传世之作,但却在那个做着青春之梦的年代,给了我梦一样的飞翔。离开北京时,我特意将纸已经变黄、蒙上一层岁月尘埃的书放进包里。此刻,可以与书中主人公一起神游香格里拉。

“飞往香格里拉的航班开始登机了!”我蓦地一愣,冥冥之中似乎总有神谕,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写《消失的地平线》时,书里四个主人公也是在这样的早晨,匆匆登上印度单达泊首领的小型专机,飞往北纬30度线神秘之境,飞机最终失事,落入梦幻般的蓝月亮峡谷,发现了天堂之城香格里拉。而今天清晨,我们也在这样的雨幕中,朝着心中的幻城飞去。此行,我又会寻找到什么,佛境中的香巴拉王国真的会惊现人间?

我看到梦幻中的浮城了。苍山中有一座幻城突兀而立。我透过舷窗俯瞰苍冥,铁城一样闭锁的黑云退却了,厚厚的云团裂开一个巨大云罅,千山如黛,依稀可辨,轻纱似的白云萦绕其上,薄雾飘然,东方的天幕上泛起一抹桃红,如佛国睡莲浮起,连绵的冰山玲珑剔透,嵯峨如楼阁,昂然向天屹立,仿佛雪峰相拥之间崛起了一座金色的城堡,横亘于天地之间,我扭头惊呼两位摄影家同事,“快来看啊,香巴拉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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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看到了香巴拉王国,那连绵的雪峰,就是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啊。

我侧目一看,刚才还放晴的天空,突然被上苍挥毫泼下一层层墨汁,瞬间淹没覆盖了,黑暗了,浓雾四起,灰蒙了西天的亮丽,雪峰峡谷不知时候远遁了,我开始迷惑自己是否也迷失于幻觉了。

人生之幸莫过左右逢源于幻境与现实之中。幻城毕竟如海市蜃楼一样,若隐若现,只有梦中,偶然惊现于世,一露峥嵘,便悄然隐去,其实仍然矗立于心中。

幻城远了,人间却近了。秋阳钻出云隙,祥云拂照在香格里拉的城郭之上。我的心情随之一轻,多日灰蒙潮湿的默片记忆,被香巴拉王国的太阳灿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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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驶进阳光下的中甸城,这个康巴语叫建塘的边城,如今已被赋予了一个时尚旅游的符号——香格里拉,从此引得天下转山朝湖的众生,熙来攘往,我今天也是一个过客,朝圣终极之地是藏区八大神山之首的卡瓦格博。

朝圣的人永远在路上。登上“现代”商务车的那一刻,蓦然回首,我倏忽觉得,香销玉殒的法国藏学家大卫·妮尔和民国女特使刘曼卿正在驰马走向幻城的路上,此刻,也许她们刚扬鞭打马,马蹄声隆,芳魂仍在灵山飘舞,如零落的高山杜鹃一样,雪风一吹,在雪国大峡谷中飞扬,昂扬。

香魂不死。雪风之中,我仿佛听到了大卫·妮尔来自香巴拉王国的呢喃藏语。

转山大道

出了中甸城北,我们沿着朝圣灵山的转山大道,迤逦东去。

在我的阅读记忆中,中甸城郭之北,便是入藏大道的零公里。明清以来,帝国的封疆大吏或用兵或运粮,汉藏百姓或茶马互市,或转山朝圣,皆以建塘城池为交织的圆点,归家和出番,都在城门下青稞酒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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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持有中甸朋友赠的大清和民国时编撰的《中甸县志》及资料,夙夜不眠,拧亮台灯披读,据载:康熙五十九年,云贵总督蒋陈锡因陕、川、滇三省发兵会剿西藏境内的准噶尔之内乱,与四川总督年羹尧扯皮,误了粮饷,康熙帝震怒,下旨革职,命他自备粮草,运米入藏,若再延误,就地正法。时上海青浦的秀才杜昌丁,书生意气,铁骨铮铮,不忘蒋公的知遇之恩,当总督府树倒猢狲散,幕僚和仆从纷纷另寻新主时,他却义薄云天,毅然向父母妻儿告假一年,陪蒋公送粮入藏。留下了一部《藏行纪程》,颇有史料价值,今天我们转山朝圣所走过的城郭寺庙、村舍客栈,纷纷见诸于杜君的线装纸本之上。

上个世纪30年代,当民国女特使刘曼卿打马走进中甸城时,只见城垣崛起,呈三角形布局,其顶点就枕头于当今的大经筒的山下,登临之时,一览边城之小,城中的房屋不用砖瓦,筑土作墙,盖上木片,再压上鹅卵石,以防被狂风掀走。那时仅有古街两条,驮马走过,牛羊混迹,一场夜雨冬雪过后,更加泥泞不堪。清静存佛心的女特使刘曼卿,住在中甸城老街的小阁楼上,每天骑坐在高原太阳下的女墙上,等待十三世达喇嘛土登再度批准自己进藏的官文,西藏的通关文书却遥遥无期。于是,便在建塘湛蓝的天穹下发发呆,优雅地晒着漫长的日子,也晒着自己慵懒的心情,欲念沉淀了,梦中的香巴拉却浮城于心,酥手临池研墨,在《康藏轺征》一书中挥毫写道:

“自丽江西行……,讵三日后忽见广坝无垠,风清月朗,连天芳草,满缀黄花,牛羊成群,帷幕四撑,再行则城市俨然,炊烟如缕,恍如武陵渔父,误入桃源仙境。此何地欤?乃滇、藏交界中甸县城也。”

刘曼卿将中甸视为是汉地文人心中的桃花源,与大卫·妮尔的梦中天堂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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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条灵山之旅,东方西方两个女性,素昧平生,以后不曾相识过,一个历险已经过去了八年,一个则刚刚踏进中甸城郭。此时,大卫·妮尔孤独地守望四川打箭炉的木楼时,俯瞰屋檐下的一朵朵野花,凝视着蛀空了梅花格子窗上的白蚁,悠然地打发着日子,隔着八载岁月,隔着八千里路云和月,她们灵魂竟然如此息息相通,异口同声将中甸比作一座香巴拉的幻城。

而此时,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尚未动笔。

我享受着这座幻城的宁静。天地好静啊。连绵的秋雨刚刚停歇,高原太阳斜射下来,泻在香格里拉城郭之上,如一双双千手观音的兰花之指,轻轻剥去了覆盖在城池之上潮湿的黑袍,重现处子之身。

好一个静字了得。其实,香格里拉之魂,就在乎两个字之间,灵与静。灵者,灵山也,诡谲秘境的背后暗藏着巫符罩门,罩在与灵山有缘无缘之人的命运头颅上,神性魔性,福兮祸兮,皆在一步一念之间。而静者,空阔无边的静,天似穹顶的静,牛羊悠然的静,祥云千载的静,这种静,绝非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也与千山我独行的寂寞无关,而只有拥有慧目、慧心、慧根之人,融入艽野灵山,才能最终佛悟四谛,并情不自禁地沉静了情,宁静了性,寂静了心。

藏族骑手孙诺茨仁驾的车开得又快又稳,追着雪山之巅低垂一片祥云,环纳帕海驰过,窗外一座座藏寨,一片片青稞架,犹如浪花卷起纷纷抛于车后。当车驶入纳帕海的腹心地带时,进藏大道从山边蜿蜒掠过,雪山之下,中甸藏居四根擎天之柱昂然于庭前,狼毒花像一片点燃的篝火,伏在地下,开得如火如荼,如一片红云映衬着西天的蔚然。雪风停了,青稞架默然于草地之上,一簇簇白云被晨曦浸淫,造型诡奇,蔚然大观。一群牦牛伏首深入湿地深处,惊起野鹜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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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停车,绝地美景,今晨错过了,未必还有明天的太阳。我终于第二次喊了起来,孙诺茨仁听到了,踩了一脚刹车,戛然将车停在路边。

我拿着相机下车,从一道荆棘围成篱笆墙的缝隙里跨进纳帕海的湿地,权当摄影票友玩一回,然申煊和欧阳却扛着脚架,背着包下车来,展开装备。我才发现,自己借来的这套尼康D200数码相机,其装备至多是一支阿富汗游击队的水平,而两位摄影家早已经是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大兵。相形见绌,比得我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摄影家追逐着早晨的阳光,换着角度,频频按动快门,一拍就是两个小时,全然忘却了时间和旅程。我耐着性情,蹲在草地上,俯看一只只蚂蚁悠闲地爬上野花,晒着自己黑色的躯壳,也晒着寂然的日子。举头仰望苍穹,看天,看云,看山,秋阳暖暖的,心情也被纳帕海的亘古的宁静沉淀了,融化了,神性了,净情、净性、净气、净心,一颗躁动的雄心,一片贪婪的欲望,幻化成禅意佛境的沉净。

滇藏公路朝东北而行,纳帕海在车身后边渐行渐远,收缩凝固成系在中甸城郭上的一枚绿松石。从高处回望,汽车在缓缓爬坡,引擎轰鸣,粗犷成一阵时断时续的喘息,我似乎听到山那边大清帝国马队的嘶鸣。

奔子栏,崩子栏,藏语称卜自立,在元明清三朝文人墨客入藏纪程中,均有崩子栏三个字,显然一个永久的驿站,来往滇藏官驿大道上的将军、文吏、兵士、土匪、商贾、喇嘛、香客、马锅头皆投宿于此,出番的苍凉,入乡的温暖,架起三角的锅庄,铜炊袅袅,便沸腾成血脉一样奔涌的金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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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宁静的黄昏,山间铃响,驮队的蹄声踏落了帝国夕阳,天边的鎏金云彩与金沙江江水的浑黄,水天一色,走过寒山万里的游子,策马走下白茫雪山,俯看奔子栏河谷几许炊烟,直飘云天,牦牛还在山坡上吃草,田野里的青稞熟了,溢着成熟的麦香。无边的乡愁泛成一汪金汤,朝东,向着汉地呼啸而去。下榻旅舍,夜幕便垂下来了,一轮冰月挂在山冈上,于是,羁旅客舍中的文人,挖来寒冰,用身体焐热融化成水,研墨临池,挥毫记下一站又一站驿道纪程和沿途观感。

涛声依旧,不知今夕何夕?我此时真梦想做一个挎革囊的墨客,紧随马背天子远征,每过一站,蘸着自己精神的膏血,记下一个帝国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迈和壮烈。可是我们下到奔子栏时,太阳钟盘刚旋转向中天,不是投宿的今夜,却是吃饭的午后。车从公路两边的砖式小楼中穿过,当年几户人家的驿站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一座村落崛起于河谷与山腰之上,环公路两边清一色的汉家砖砌楼房,替代了当年藏式客栈。

还好,青稞地里,斗牛的长号已经吹响,观众围成一圈,长号呜呜,鞭炮一响,两头膘肥体壮牦牛扬着高傲的犄角,朝着对方奔腾而去,一场原始的斗牛大战拉开了帷幕。

倚在窗前,看完奔子栏的斗牛,太阳开始西斜了。日漫灵山奇观却是今日朝圣之旅的高潮,吃过午饭我们便匆匆上路,远处白茫雪山在视野中渐渐耸立,盘桓的山路的弯道也越拐越急了,车窗两边,半山坡上残留着半人高巨大的树桩,不知哪年哪月被伐倒的,盘根错节,青苔附丽其上,一个树桩如一个擎天的壮士,雪风呜咽,我仿佛听到被腰斩的生命千百年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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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公路边的高台上戛然停下,我不解,询问为何又停车了,申煊边下车边说拍金沙江大拐弯啊。我悚然一惊,曾经在电视里无数次看过的金沙江大拐弯的画面,心灵曾被强烈撞击。一座金字塔样的金山,脚下缠绕着一条搏动的血管,连接着一颗民族之心,奔突成怦然的中国心跳。

缓缓地走下公路,爬过一个U形的山坡,站在观景台上俯瞰,我突然被眼前的奇景惊呆了,梦里几回,塔似的金山终于惊现跟前,几乎是梦中的复制版,在雪峰晴空和秋阳下,金沙江大拐弯如上苍的神工鬼斧雕凿,像一个倒转的V字金塔,脚下是奔流的金沙江。腰间一条公路与江水平行,似一条玉带缠绕其上,背后则是雪山逶迤,白云悠悠,天蓝如海。

我们从不同的视角拍摄金沙江大拐弯的浩浩大观,时间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游人也熙熙攘攘地来了,司机孙诺茨仁突然从车旁跑过来,小心对我们说:“日本人来了!”

来就来吧!我继续拍照片,头也不回地说,再讨厌日本,也犯不上不与日本平民为伍。

“车去梅里雪山,就是不能与日本人同行。”藏族司机解释道。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道,“去灵山与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只要有日本人随行,梅里就不会显灵。乌云遮蔽,什么也看不见。”

“我天天拉客人来,已经一次次应验了。”

“日本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踏我梅里神山,卡瓦格博轻饶不了他们,至今仍愤愤不平。”

“哦!”我知道上个世纪90年代初日本登山队,欲想征服梅里雪山,与云南登山队组成17个人的中日联合登山队,11个日本人,6个中国人魂断梅里,时隔多年,难道灵山依然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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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信非信,连忙呼唤两个摄影家收拾设备,赶在日本人到达之前朝拜灵山。

山门之前横亘着白茫雪山。她几乎是梅里雪山的门神和灵旗,我看过许多资料,也听过不少民间版本,说路过白茫雪山时,人多了,脚步声重了,说话的声音大了,便会引得神山愤怒,晴天霹雳如弹丸一样落下。清人杜昌丁在《入藏纪程》有记:“雪山通亘二百里,不甚高,有杂木,不生树,亦无人烟,水不可饮,饮则喘急,甚至伤生。有白蟒,能兴云雾降雨雪,触之即病,过者皆衔枚疾走,人少则晴朗如常,若一喧杂,必遭其毒,时两家并进,约有五百余人,宿则鸣锣放炮,雨雪连绵,故多病者。”

无独有偶,大清陆安文人余庆远写的《维西见闻录》,也同样言及白茫雪山的异灵。

起初,我颇多质疑,以为是文人夸张,神话了白茫雪山。可到了神山垭口,汽车停住,神山昂然于前,白雪如盔,壑谷里树木不高,高原杜鹃如火如荼,与远处雪山融为一体,我提着相机便跑到杜鹃丛中,咔嚓拍照,一会儿就有点气喘吁吁,回头呼唤申煊和欧阳快下到山坡上拍片,喊山的分贝高了一点,瞬间居然有米粒般的小雪飘然而至,令我惊诧,等我不再吭声了,雪也就渐渐小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有几辆面包车驶了过来,下了十几个人,站在垭口上,朝着灵山一阵喧哗,竟然将天穹顶上一片乌云震了下来,雨夹着雪,哗地砸了下来,远处传来了雪崩的响声。我们面面相觑,面容苍白。

神山果然灵着!

季候鸟今生候谁?

幸运也会眷顾我们吗?

车过白茫雪山,已经跨进灵山的门槛了,我的手已触到了神秘之境的门环之上,仰首问天,问空阔的沉寂,问纯净的湛蓝,亦叩问自己,藏地灵山,还有那大藏经的香巴拉王国,会慷慨一回,像对待大卫·妮尔和义子庸登一样,一览无余地向我们敞开,亮出灵山的诡异,亮出蓝月亮峡谷的纯净,亮出香巴拉王国的易出莲花和阔大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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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无语,却有一只季候鸟在半空盘旋,啁啾不已。如漫山遍野的啼血杜鹃,似乎在向我们显现今生来世的巫符和密码。天上两颗星,地下一对人,一只季候鸟,为谁而鸣?

山道弯弯,弯道越拐越急。绕过一个沟壑,鸟瞰峡谷,寥廓的森林与白茫雪山连成一片,清亮小溪蜿蜒淌过,雪水淙淙,秋霜洗过的山峦一片金黄,洇红点点,高原的太阳映衬着白茫雪山宏伟绮丽,我们被这四溢的秋色诱惑,更被这亘古的恬淡所沉醉。

此刻,天空净纱一样透明,太阳开始西斜,簇簇彩云追着斜阳走,一轮斜阳跟着彩云走,在野岭山脊上留下一线金亮。翻过一道山梁,一路下坡,下到德钦县城阿墩子,下至澜沧江边,然后拜倒在灵山卡瓦格博的脚下。我左盼右顾,不见有车尾随跟进,显然不会与日本旅客共一座灵山了。车绕过一座山,如转过一道屏风,蓦然之间,一座巍然的大雪山耸入云天,在我们面前惊现。这就是卡瓦格博吗?当然!车中的同行几乎异口同声,我心怦然一动,几度寒梦灵山,烟雨缥缈几度,多少天下香客转山而来,经历千辛万苦,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五体投地膜拜跪下,匍匐于前,仰起头来只盼天开灵山,一睹峥嵘,却因多日阴晦连绵,卡瓦格博住在云上的日子里,雨遮雾绕,难现真身,只好遗憾而去。于是便有了朝山封禅的帝王之憾,便有了祈求升官的封疆大吏之忧,便有了壮游天下的文人错失胜景之叹,更多了祈求超度的黎民黔首之哭,而今我无憾,灵山幻城般地浮现在我的视野,其间还相隔着七八十公里,一座伟岸的身躯却向我压了下来,只见绝壁之上矗立一座城堡,锯齿如堞垛,横亘百余公里,而主峰卡瓦格博灿然凸现,露出巍峨之躯,阳光之下,如一座耸入云间的金庙昂然于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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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叹之余,汽车沿着一条峡谷迤逦而下,右岸,左岸,一直在峡谷两边盘旋着,渐次降低,在一排白色经塔前戛然停下,我兴奋得惊呼起来,这可是拜谒灵山的最佳位置和角度。“所以取名观景台啊!”

下车便见一排巨型的藏式白塔,面向灵山,金色的塔尖耸入云间,衬着湛蓝的天幕,神情虔敬,以一种罕至的纯粹朝山敬天。塔前,一片经幡际天而舞,激扬飘荡,似乎在为入藏正道上的香客高诵经文。风马旗猎猎飞扬,雪风如祷语,一念就是百年,一愿便飞万里,一等又是千载。

我们能等多久?等到夕阳落下去,等到朝霞升起来,也像这旷野中的灵塔,等个天荒地老。其实经幡最终会被雪风冷雨蚀食褪色,灵塔也会在一次次雪崩中轰然坍塌,唯有灵山亘古不变,无论我们多么钟情,多么虔诚,灵山只属于自己,却永远不会属于我们。而我们等待只是一个信念,一种虔诚,一个承诺,一种坚守。当两位摄影家将照相机的脚架支起来时,我扬腕看表,才下午4时许,落日之前,将是一场漫漫的等待和坚守。

等待,坚守吧。等待是一种缘分,有些人默默地等待了一生,却与灵山失之交臂;有的人默默坚守了一世,却与情缘相去甚远,但是遭遇灵异和奇迹者,往往坚守到最后的一个人。所以我学会了平心静气,学会气沉丹田的厮守和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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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西斜的秋阳下,高原的空气透极了,雪光紫气迸射下来,斑斓成一片七彩,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彩,云之南望云的七彩,七彩的光环掩饰滇藏秘境的香巴拉王国,此时,灵山兀然在我的面前,从少年时代知道故乡的中甸,知道梅里雪山,知道香格里拉,就等待这一天,岂知这一等,竟然等了漫漫的40年,也许离自己最近的,却是最远的,离自己最远的,却又是最近的。

那只季候鸟又浮在半空嘤鸣了。阳光有点灼人。我从高清镜头里远眺灵山,一幅静谧的油画定格其中,由近及远,近景是一片飘然的经幡,往下则是一片墨绿的高山四季杜鹃,有的含苞,有的待发,有的早已凋谢,中景则是斜阳抚摸下的一片原始森林,阳光跑山,被太阳之鸟衔着,正在跑马溜溜地翻山越岭,一会儿照在山麓上,一会儿落在沟壑里,一会儿鎏金一样镶在阿墩子的城池上,远景则是卡瓦格博,幻城般的城郭尖塔和金庙巍然云端。

陶醉了。沉醉了。人的心情皆被这美轮美奂融化沉迷了。天下熙熙,苍生攘攘而来,却有几人能看如此绝地仙境。今世有幸,我看到了灵山真面目,而这一切,我则因了自己16年间无数次走过苍茫青藏带来的吉祥如意。

太阳徐徐坠落山冈,渐渐坠入神山怀抱,灵山之顶的白云缓缓蒸发,日漫灵山的圣境开始渐露,灵山背后的云彩点点簇簇,像一只朱笔蘸到了白纸之上,漶漫成一片祥云飞绕。

黄昏不知不觉降临了。灵山顶上悬着灰白的帐幕,洇红成一片金灿,锯齿般的城堞如野火一样熊熊燃烧,云天与山界接壤之处仍清晰可见,阿墩子城池上的光亮渐次黯然,这似乎就是香巴拉王国夜的前驱,黛色的山岭氲氤成一层烟霭,与灵山蒸发的热烈渐渐地接近和拥抱,主峰上那片白羽般的云团染成火烧云,犹如火凤凰的一片羽毛插在王冠之上。云雾越积越多,越堆越厚,显现灵山天气的变幻无穷,烈焰般的云层渐渐烧成了炭黑,日漫金山的辉煌没有浮现。但是我的心灵却分外地平静。

雪风吹过来了,天光越来越昏冥,夜色如潮水漫了上来,手也有点儿冻僵了。我们悻然收起装备,朝着德钦县城阿墩子方向驱车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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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墩子,藏话称“居”。地处金沙江之左,澜沧江之右。为入藏的孔道和要地,历史上它既不是西藏的宗,也非元明两朝的县治,只是一个小小的驿站,官兵出滇,茶马互市,还是天下经筒飞旋转山的香客,皆在此地歇息,走过千山万山,走过三江并流的梦境,走下巍然入云间的卡瓦格博,寒冷的冰雪抛在身后,俯瞰阿墩子,炊烟袅袅,突然有一种乡关将近乡愁涌动的温热,一泓思乡之泪便潸然而下。走下神山,投宿于四方形的藏式小客栈里,推窗便可以看到蓝月亮峡谷里的灵山轮廓,有雨雾雪花涌来,有吉祥如意的祝祷四起。今夜无眠,独坐寒夜,看澜沧涛涌,听雪崩嗡然,心随雾走,神追月飘,魂归香巴拉王国了。

车子一冲下坡,驶进了阿墩子,凡尘的温情从万家灯火的窗里飘了出来,此时已是晚上8点多钟,从中午在奔子栏吃过午餐后,将近八个小时未进米粒,饥肠辘辘,汽车驶入德钦县城,跨出车门,一缕雪风飘来,身子一阵瑟瑟的颤抖。

围坐在火锅旁,热汤滚滚,辣味冲天,水雾了小餐馆的玻璃屏风。朦胧之中,我仿佛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碎,朝山的香客一拨又一拨的拥进了阿墩子,搭起了帐篷,到街市上来买酥油砖茶,煮燃铜炊,等待明天转山的又一个日出日落。

民国女特使刘曼卿就是在一片酥油飘香中,策马走进阿墩子的。她一半藏族一半汉族血脉,生于拉萨,求学于京城,其半白半文的《康藏轺征》,堪称当代中国最早的一部边疆游记,炊烟井市之中,让我触摸到了已经远逝的阿墩子的昨天。

往事已被灵山的烟雨化成一抹苍白。如今阿墩子已崛起为云南境内海拔最高的一座现代化边城。自从光绪三年,阿墩子的地方官夏胡御职时,立下一块德钦碑,将阿墩子改为升平镇后,便有了歌舞升平的寓意。但是一个世纪过去了,阿墩子的歌舞升平也只有香格里拉作为人类的天堂之梦被重新唤醒时,才成为了现实。

酒吧的木柱上悬着许多牦牛和盘羊头做的标本,墙壁上贴满了一张张路过季候鸟情侣留下的纸条,洋洋大观,虽然纸已经发黄,落了一层灰,轻轻地伸手一触,便有怦然心动的故事落下。走进里屋,桌前坐着两排欧美旅客,烛光点点,幽静之极,唯有频频举杯的声响。老外不时扭头看我们三个中年男人。我沿着墙壁上的留言一一浏览,可惜灯光太暗了,很难看清内容,可我总觉得这数万张的纸片,一定会有我熟悉的朋友的笔迹和故事。

散文丨徐剑:灵山

梅里往事酒吧的人气倒很旺,酒栏坐着穿着红红绿绿冲锋衣的“驴族”,都是年轻的面孔。我们挤了进去,只见年轻人成群结队地分成四小片,各占一角,静静地在看一部关于梅里雪山雪难的片子《卡瓦格博》。我们选了一个角落坐下,申煊给每人要了一杯立顿红茶,边品边看屏幕的画面。我却拿出手机,环顾天下,突然想给自己第一个想到的编辑朋友发短信,便轻触手机键盘,写道:三个老男人坐在飞来寺前的梅里往事酒吧,近晤灵山,看《卡瓦格博》雪难片,可惜梅里无往事。

短信很快飞驰而来:飞来寺前有一个季候鸟酒吧,很藏族的,可进去坐坐啊。

我悚然一惊,立即回复:我刚从季候鸟酒吧走了下来,季候鸟今生候谁,来世又等谁!

对方亦怔然,短信问道:你真的刚从季候鸟酒吧出来?

是啊!

天!都是命中注定。又是一句暗藏玄机的话。

你来过季候鸟?那些墙上的纸条深藏你的一个故事和秘密。我短信飞鸿,传到涛声依旧的海边。

也许是心随潮起潮落,我的手机立即又显现一句颇有诗意的短词:几度烟雨,迷离天涯,红尘依旧,寒山空灵。

……

梅里往事

今夜灵山静悄悄。

有一只季候鸟蛰伏在灵山的原始丛林中,俯瞰苍生,不时咯咯地发笑。应山之声传过来,有点瘆人的感觉。

今夜,梅里往事酒吧没有笑声。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凝神看一部片子,一曲17年前发生在梅里的悲歌,一场人类冒犯了灵山而遭天罚的劫难——攀登卡瓦格博的大雪难。

梅里往事酒吧每天晚上都在不断地播放这个故事,我都可以讲述每个细节了。日本人也太自负了,他们几乎征服了世界上所有的高山,却没有想到,会在中国云南这座海拔仅6740米的神山面前折戟沉雪。

散文丨徐剑:灵山

灾难就在这样一个夜晚,降临到了大和民族的头上。

那是1991年元旦前后吧,日本东京大学与云南省体委签订了攀登梅里雪山的协议,为期五年。东京大学登山队攀登过包括珠穆朗玛在内的世界著名雪山,自然没有将这个雪山中的小兄弟放在眼里。次年春天姗姗来迟,高原杜鹃开得如火如荼,是生命中最绚丽的季节,他们来了,一共11个队员,加上云南省登山队的6名队员,组成了17人的中日联合登山队,从东京和昆明运来了几十吨的登山物资,运到了阿墩子,运到了飞来寺,改乘了驮马,朝着卡瓦格博主峰下的最后一个村庄悠然而去。站在飞来寺面前,乍看,离卡瓦格博主峰目测不到七公里,其实一走起来却有70公里之遥,他们牵着驮马,山间铃声,整整走了三天,终于走到了第一个大本营雨崩村。

雨崩村的藏民第一次看到了这么多的城里人,住在他们的木楼上,说着叽里咕噜的异族话,不吃糌粑,却撬开铁盒子里装的东西,放在火上一烤,就米西米西起来。

当得知他们要登卡瓦格博神山时,藏民们震惊了,先请村长出面,告诉他们,卡瓦格博是藏区八大神山的头,只能转山朝圣,不能朝前踏上半步,否则它一发威,就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固执的人我行我素。

大本营往雪线上开拔那天,雨崩村的老老少少跪在了进山的路口,堵成一道人墙,像玛尼石一样的祈告墙,虔诚地哀告,请不要踏进神山半步。

登山队员的身后是一阵如雷如雪溃的念经咒语。可登山队员却当作是雪风呼啸。他们不停地走了三天,终于在雪线之上设立了第一个大本营,遍野冰雪,一个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回望雨崩村,早已经淹没在了如雨如雾的烟雨里。

登梅里雪山的日程排得井然有序。第一个大本营是指挥中心,登山队的有关人员就在这里具体负责,为开通第二个大本营建营提供支撑。

又盘旋而上,在离主峰卡瓦格博仅有400米的地方建立第二个大本营,以便择日冲顶。选址时,中日两国登山队发生了分歧,云南登山队实地踏勘地形后,建议后撤200米设点,可是东京大学登山队队长固执己见,坚持他们的选址。

第二个大本营建起时,晴空万里,斜阳缓缓西下,红润着蓝天,红润着灵山,神山露出最壮丽一面。仰望雪峰,宛如一座金庙在上,佛光熠熠,令人有点魔惑。似乎要让为它殉情的人们留下最美的一瞥。中国云南登山队的六名队员脸上灿烂了,日本队员却沉醉了,他们似乎听到了樱花凋零的碎裂,觉得这行将消逝的黄昏,如岛国的樱花一样绚烂、短暂,美到极致。

极致的美瞬间释放了大量的精气神,灵山之美相当短暂。一会儿雪雾便拥上来,雾锁卡瓦格博,天地混沌一片,两三米之内便看不见人影,寒冷的黑暗,如走进了死亡的黑洞,像当年长崎广岛核爆炸过后的黑暗啊,好冷,日本队员的帐篷里煤油气灯里如豆点,像一只幽灵的眼睛在闪亮,在跳荡。死亡幽灵在中日联合登山队中巡弋。

天太黑了,日本东京大学登山队队长8点前最后一次与大本营的云南登山队的同仁联系,说第二个大本营周遭雪雾太大,冲顶时间待定,等到天气转晴就登顶。这是他们对人间的最后一次呼唤。

登山队离开昆明后第一天,刚从学校放学回来的一个云南登山队员的儿子得知爸爸与日本登山队一起去登梅里雪山,哭着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伤心欲绝,饮泣道,我爸爸回不来了。

散文丨徐剑:灵山

灵山的第一次预警被亲人忽略了。

就在雪难发生的1月4日凌晨,另一个云南登山队员的儿子,半夜三更从梦魇中惊醒,坐起身来大喊,我爸爸被雪埋了!我爸爸被雪埋了!

灵山第二次显灵时,其实雪崩已经发生了。

翌日早晨,卡瓦格博雨雾绵绵,天昏地暗,已经8点了,到了第一次联络的时间了,大本营里的对讲机没有响起;等到10点,仍然杳无信息,不祥之兆掠过脑际,惶惑着大本营里的每个人的心。所有的人都站到了电台前,等着答答的声响起;12点了,仍然没有声音。

出事了,冲顶的大本营一定出事了。一边派人上去,一边向昆明和北京报告。

第二个大本营处雪崩声不断,无法接近,雾太大,什么也看不到。

成都战区陆航团的直升机从川地飞来了,浓雾弥漫,雪野茫茫,在梅里雪山盘旋了好几圈,什么也看不见。

中国西藏登山队前来营救,这是一支攀登过珠穆朗玛峰的劲旅,有着丰富的登山经验,他们从拉萨赶来了,沿着滇藏路,沿着朝圣的大道,四千里路云和月,白天黑夜地赶,两天半赶到了,进入雨崩村,然后匆匆登攀神山。卡瓦格博仍在狂啸发威,西藏登山队建立两个营地,第二个营地离中日登山队的距离还有半天的行程,到了傍晚快近那个营地前,突然轰然一声接一声的巨响,雪浪滚滚,雪尘纷扬,雪崩了,后撤,赶快后撤,西藏登山队又一次丢盔弃甲地被逼回了雨崩村,营救失败。

散文丨徐剑:灵山

魂殇梅里。17名中日登山队员遇难卡瓦格博,中国震惊了,整个日本岛国心颤了。藏语称之卡瓦格博的梅里雪山,一夜之间饮誉世界,人们被神山的神性与魔性深深诱惑和震撼了。

等了整整四年,日本人于心不甘,精心准备了四年,前度日本东京大学登山队又来了,与云南体委签订的五年登山协议只有一年了,必须征服卡瓦格博,为11名日本登山人雪耻。

日本人这回有备而来,每天与东京气象厅联网,两个小时一报卫星云图,并与中国中央气象局和云南气象局会商后再定冲顶时间。

雨崩村的藏民淡然一笑,不想再阻挠,神山有灵,绝不会让你们随便跨越的,不信等着瞧,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美。

日本人这回冲顶的大本营离灵山更近,离卡瓦格博主峰只有200米。灵山有容乃大,不计前嫌,神情灿烂地迎接日本客人,让他们看个够。明天早晨登顶,日本登山队已经确定了最后的登顶时间,可是到了下午4点,东京气象厅的卫星云图过来了,口气严峻,两个小时之后,天气变坏,雪雾遮蔽,大雨滂沱,以后三天都是坏天气,并有雪崩发生。快撤,往大本营后撤。与中国中央气象局和云南气象局会商,结果如出一辙。

撤吧,最后无望地看了一眼卡瓦格博,只有200米,登顶在望。有的日本队员想坚持,日本登山队队长手一挥,我不希望四年前的悲剧重演,撤吧。

刚刚撤离冲顶大本营不久,卡瓦格博便被乌云笼罩了。庆幸。

等他们撤到雨崩村后,旷野无风,灵山天蓝如洗,一连三天万里无云。日本人哭了,向着灵山骤然跪倒,洒泪而别。

大和民族从此痛失了灵山、痛失了梅里英魂。

散文丨徐剑:灵山

云南省政府已经向世界宣布,梅里雪山从此不再向登山者开放。

十年过去了。一天,雨崩村两个年轻人上山放牧,牦牛接近雪线,他们突然从融化的残雪里发现了日记本,塑料制品、对讲机甚至人的骨骸,情况层层报了上去,省里突然来了一批人,开始对雪线清理,又发现当年的帐篷,这是中日联合登山队的遗物,确凿无疑。

已经平静了的梅里往事再度复活。国殇卡瓦格博的17名中日登山队员的亲人从东京和昆明赶来了,辨认遗物,泪哭灵山,雪祭17个忠魂。

已经是人间四月天了,可是灵山的气温仍旧很低,卡瓦格博黑着脸,雪风凛凛,有浸骨之寒,站在飞来寺经幡飞扬的灵塔烧着冥纸,已经等了一个上午了,天空仍然飞着潇潇冻雨,看不到灵山真面目,看不到亲人的忠魂。

就要回去了,此别也许便是永诀。一个从昆明来的云南登山队员的遗孀,突然放声大哭,喊着自己亲人的名字,孩子爹,我和儿子来看你了,灵山啊,请掀开头上的白纱,让我们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啊。

一个中国女人在哭天抢地,已经长大的两个托梦的中国男孩面朝神山,大声喊了起来:爸爸,你在哪里?我和妈妈来看你了。

日本女人、男人们一愣,跟着齐声喊了起来。喊着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爸爸,自己兄弟的名字,叫亲人回家。

归去来兮。叫魂之声震荡灵山,泪撼卡瓦格博,神山遽然天门顿开,浓雾散了,灵山露出了巍然不可侵犯的青黛。天开了,神山显灵了。

所有参加祭祀的中国人、日本人都惊愕不已,朝着灵山长跪不起。

云岭水长

灵山像一幅正在洗印的底片,渐次显影出它的轮廓。先苍白的朦胧,继而黛色的清晰,最后则逼真的通透,伟岸在我们的视野里。

曙色初露,雪山开了,卡瓦格博崭露峥嵘。我电话叫醒了两位摄影家,扛上摄影装备,匆匆跑到飞来寺前大经幡前,架起了照相机,只待霞映金山。

散文丨徐剑:灵山

住在飞来寺前的游人纷纷出来了,伫立飞来寺前,看灵山日出。拂晓的晨风挟着秋露和雨雾,呵出来的气冷凝成热气,丝丝寒意袭来。夜间积聚在山腰的云层向山巅和天空扩散,曙色中的金字塔雪峰被浓雾一点点的浸漫淹没,只露出塔尖如剑,这时东边的云罅里露出一抹殷红,飘了过来,尽染在雪峰之上,如桃花绽开。

不好!桃花云。欧阳识天,惊呼道。这是卡瓦格博,男性的神山,不会轻易被桃花云娘引诱。

不出欧阳所料,我们从清晨5点,一直在雪风中站到了8点,转山的香客将一束束柏树枝喂进经塔,点燃香烟袅袅,长跪祈祷,无论如何也引不出灵山浮现。

申煊有点遗憾,欧阳亦然。我却很平静,我们与灵山已经是非常有缘了,昨晚黄昏远眺灵山,月下坐拥灵山,卡瓦格博已经很慷慨了,应该知足回返了。

匆匆吃过早餐,我们便驱车前往飞来寺,一座屹立峡谷之上的喇嘛庙,汉式的金顶,颇有点大唐宗庙的余韵,白墙金瓦,透着一种汉藏文化交融的血脉,终日面对着茫茫的云烟,在亘古的宁静中坐看雪山落日,云卷云舒,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个俗世之人在这里修行,都会从情欲的享受中进入简朴平静的境界,不再受肉欲、食欲的禁锢,从而在安静、觉悟的智慧树下,拥有悠然自得、独自冥想的自由时空,凸现从容飘逸的超脱。

沿着古老的石阶路缓缓而下,与一株千年神树擦肩而过,沿白墙绕过,缓缓朝飞来寺走去,路过一个石梯甬道,从坍塌的围墙缺口中,远眺澜沧江对岸峡谷里的村舍,炊烟悠悠缥缈,越来越浓,弥漫在整个山谷里,可闻鸡鸣狗吠之声。一条盘旋石阶之路,从绝壁上劈开,节节升高,直上云雾之间,与飞来寺连接成一个进入天国的天梯,巍峨,神秘。

沿着天梯,走进了飞来寺,拜谒过经堂佛。天空中飞起了细雨,凝结成帘珠纷纷落下。飞来寺对面的卡瓦格博被雨雾笼罩了,茫茫一片,该走了,我们毕竟还有俗世的未了情,缓纡地爬上山坡,跨进车中,驶离阿墩子,也离开金沙江两岸,不再走回头路,往三江并流的另一条著名河流澜沧江驶去。

云岭就在前方,就在朝圣的路上。

散文丨徐剑:灵山

车里放了暖气,刚才在飞来寺前冻僵的身子暖和了,大脑有点迷顿。金沙江在我的身边渐渐远去,我沉入了睡梦中,金沙水寒入梦来,第一次知道金沙江时我只有四岁,父亲递了一角二分钱,让我去老家古镇的杂货铺里买一包金沙江牌的烟,我跨出家门,步履如飞,沿老街石板路东西行十几米,便是一杂货店,高高的铺搭上搭着一个个水桶状的玻璃杯,里边装满了水果糖、棒棒糖、话梅、青果、橄榄,铺搭里边站着的不再是穿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的伙计,而是一家符姓的玉溪人。我手里攥着“金沙江”回家,举看烟盒,这是一条什么样的大江啊,两岸峡谷耸入云间,一条大江夺山奔涌而出,惊心动魄,巍然山影将我覆盖了,铜汁般的江水血一样将我淹没了,也激荡了我童年的想象。将烟递给父亲,看他撕开卷纸壳,抽出一支纸烟,衔在嘴上,一边吸一边干活,悠悠、过瘾,好神气啊,突然觉得父亲站在我面前一派伟岸,一如我今天看到眼前的这座男性的神山,纸烟袅袅,圆圈一个接一个,吞云吐雾,随着最后一个红点黑下去,金沙江也随之烟飞灰冷。看着纸烟壳空了,我向父亲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撕开展平,做成了烟标,或叠成小飞机,执在手中,朝湛蓝的天空轻灵一掷,在乡场上飞翔着自己的童年,或折成一只小纸船,等春天的一场梨花雨过后,雨水如碧流珍珠一样淌在老街石板路上,我赤脚站在水中,轻轻地放下小船,漂浮着自己少年的憧憬,仿佛小船会随流淌的雨水,流入故乡的小河,流入那条真正的金沙江。

以后,每当父亲将一角二分钱递给我,我狼奔豕突,拐出大门,站在杂货铺前喊道,金沙江,金沙江!为的是得到那张平展的烟标。那一张张烟标,成了我数学和作文的草稿纸,算计着我的明天,也记录了我的童年。

杂货铺的铺搭一点点矮下去了,我长大了。16岁从军去了远方,为父亲买金沙江烟的任务,依次接力棒地传给三弟,四弟和五弟了。

19岁那年我当上军官,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我数了数,54.5元,这不啻一个天文数字,足够给父亲买五十多条金沙江纸烟,够他抽两年了。可是,第一次探家的时候,寻遍昆明城,再也没有找到我童年买过的金沙江牌香烟了,这种属于底层的大众牌的纸烟早已停产。

金沙江纸烟连同我的童年,成了一段历史,一种欢乐抑或苦涩的记忆,消失了,消遁在岁月的云烟里,可是我一直在默默寻找梦中那条童年的大江。

未曾想到,第一次见到金沙江,见到与金沙江并流而行的怒江、澜沧江时,三江并流奔入眼底,人已至不惑。不是在我的故乡,而是在遥远的西藏。

那是1998年的四月天吧,我跟着卸任“红色赞普”阴法唐先生从蓉城空降西藏昌都邦达机场,这是世界最高的一座机场,海拔4700米,为便于降落和起飞,能坐160多人的波音767,竟然减员到了80多人,而且全部坐在机舱中央。一抹朝霞从舷窗里反射进来,氤氲成一片洇红,像一个穿着红色袈裟的高僧,凌空而至。飞机掠过横断山脉,朝阳从天空斜照下来,将波音飞机剪影成一条灰色的巨鲸,云游在雪山苍茫的峡谷之间。我倚舷窗鸟瞰,得以从一个更高远的广角来纵览三江。

是谁,神工鬼斧般砌造了如此大荒?是谁,让走过这里所有苍生俯首苍茫?

飞机开始近地,舷窗外又是一种风景,俯拾皆是雪山变得满目焦黄,波音飞机如一只鹰隼,朝着一片丘陵中间跑道俯冲而下,缓缓地在停机坪泊了下来,我们第一批步出舱门,旷野无树,四月的太阳有点暖意,提着行李走下舷梯,有一种脚踩白羽的轻飘,晕眩。

散文丨徐剑:灵山

钻进西藏昌都地区政府大员高级野越车,出邦达机场,我头痛欲裂,脑子一片混沌,扯过保健医生递过来的氧气管,贪婪地吸了起来,几分钟过后,脑袋渐渐清爽了。车队沿盘山之路缓缓驶下,海拔也在缓缓降低。车到半山腰,从一片台地疾驶而过,车窗外边的山谷有一湾碧绿。

这就是怒江?我有点不敢相信,眼前静如处子的江流,居然就是从我故乡门口流过的那条狂奔不羁、咆哮的怒江。

这是怒江的上游,它由雪山冰川之水融化而来。源自青藏高原,流到这里还算平静,像个少女,一旦进入怒山,便成了怒目金刚。

果然,越野吉普从邦达盘旋而下,一下便是七十多公里,山色返青了,河谷里的绿树葱茏起来,绿茸茸的青稞地野花点点,下到河谷里,呼吸也顺畅了,昌都寺凸现在对面的山脊之上。山脚下,一条扎曲从北边流入,河那边过去有云南驮队摇铃而来,故称云南坝,是历史上西藏噶厦政府的昌都总管府,而南边则有昂曲流入,川地的马帮从而达瓦拉山下来,故称四川坝,是当年藏军代本的兵营,两曲交织的台地上矗立着昌都寺,两条河流交汇处,汇成了一条大江,这便是澜沧江了。

那个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我从昌都镇的吊桥走了下来,流连在澜沧江零公里圆点上,第一次亲近流入家乡的这条大江,沙滩上,从江中拥挤上岸的卵石,经过从扎曲昂曲千年流动打磨中,打成了一个恐龙蛋一样的巨石,待雏鸟破壳而出。岸上几簇芦荻悠悠,放眼看去,江面宽不过四五十米,江水清澈湍急,水沫泛起一朵朵雪浪,似张开的鱼唇,吞下朝霞的殷红。

半个月后,我们由川藏公路出藏,翻过天路入云端九十九盘公路到达瓦拉山,在雪山峡谷的横断山脉里整整穿越了一天,傍晚时分,终于抵达西藏江达县的最后一个小镇岗托,我见到了父亲烟标上的金沙江,看到了多少次入我寒梦之中的金沙江。两岸青山环抱,与我梦了三十多年的金沙江大相径庭。我有些惊讶,父亲烟标上的金沙江流淌着黏稠的血液,像一群脱缰的棕色野马,狂奔朝前。可是在这汉、藏地界仅有一江之隔的藏民村落下边,却一湾碧流如带,江雾氤氲,薄如蝉翼,缓缓地流逝,犹如一个出浴的玛吉阿米,羞涩地用一条蓝色的哈达遮饰玉体,环抱住青山藏房,荷衣袂袖,缠绵母亲的身躯不放,然后从一根根圆木穿凿而成红色藏式方块木楼下穿过,依依不舍地流向远方。

踯躅在金沙江西岸岗托的寨落里,我被这宁静和美丽迷醉了,从木屋里飘出来的藏歌,挟着忧伤的旋律,辽远,悠扬,触摸着我童年的记忆。

我有些疑惑不解,上苍为何如此安排,三条江都从我的乡关乡井跟前淌过,相见时难别亦难,第一次在藏地与三江相晤,顺序依次是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而这次秋日远足故乡的香格里拉,亲近的行旅居然是先金沙江、后澜沧江,再怒江,时空转圜,十年一个轮回,其中潜伏着怎样的神谕和暗示。

车上云岭,金沙江远去了,浸泡在岁月的寒梦之中,澜沧江却近了,近在云岭脚下。我们走的是入滇的回乡之旅。现代旅行车越过云岭之脊,仍然在云上盘旋,申煊指着窗外的景色,说这里有一处远眺澜沧江河谷的最佳观察点,上次我们在这里拍摄过,有一种特别的震撼感。

跨出车门,细雨之中飘着几粒涩雪,已经变天了,瓦块色的乌云盖住穹庐,天地一片阴沉,极目远天,野岭无边的大荒,一下子便让我的灵魂抖颤了,云岭下的澜沧江宛如一个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的武士,遽然倒在了峡谷里,鹞然屹立在河谷间,两条巨臂向两岸陡然展开,云岭构造的每一处褶皱,似乎都是武士身上肌肉的裸袒,峡谷由窄到宽,渐次升高,大开大合,极顶处连绵成白雪皑皑的灵山,一种气吞八荒的雄浑之美,让人的胸襟一下子开阔了,觉得天下突然小了。而那条精力旺盛西去入海的大江流,紫铜色的水沫,更像我们寻找已久的脐带之血,更像我们寻找已久古老的生命的汁液,一泻千里,雷霆在河床上滚动,听得我心悸,听得心中的欲望之鸟钻出躯壳,浮在空中嘤鸣。

我们壁立云岭,身边几簇野茅摇曳,云烟雨雾将云岭染成了冷色,天地玄黄,静极了,只有风掠野草的呜咽。

汽车盘旋而下,拐过十八盘,下到了德钦县燕门乡,再沿澜沧江右岸疾驶而行,看到一排房子矗立江边,一群骡马在马路边上嘶鸣,茶马古道,我的脑子里总有山间铃响在萦绕,连忙叫停车,旅行车居然在一道铁索浮桥桥拱下刹住了。跨下车门,我仰首一看,是一道水泥拱门,上边写着三个字:阳朝桥,始建于1965年。不叫朝阳,却唤阳朝,显然在山阴之南了,40年去矣,二百多米宽的澜沧江上悬吊在一座钢缆铁索桥,仍然固若金汤,中间铺着木板,两边的吊索经幡激扬,与江对岸的一座白色的经塔遥遥相望,轻飏着一种宗教的沉静与虔诚。

我站在铁索桥门下遥望,山坳上驼铃叮咚,只见一队队骡马从对面拱桥门下钻了出来,一个小女孩,一个老马倌,赶着一群骡马悠然走过吊桥,驮着山里采撷的核桃出来买卖,身后,也有一辆辆长途车停泊下来,跳下一个个背着户外行囊的年轻“驴族”,混迹在当地朝圣的香客之中,往铁索桥那边踽踽独行。

他们为何从这里进山?我问一位懂汉话的藏族大嫂。

散文丨徐剑:灵山

这是卡瓦格博大转经的入口啊!

如此巧合!惊得我目瞪口呆,默然失语,灵山就是这样神奇地在一片冥然之中,将我引领到步入香巴拉的清凉桥上。

香巴拉并不遥远

那天晚上,我睡在香巴拉王国中心地带中甸城的藏式建筑宾馆里,夜半不眠,披衣倚在床前,翻阅中甸旅行社总经理潘建生先生借我的十几斤重的中甸县志,其是大清年间编撰的,最近也到了民国年代,信手翻来,滇边藏地的香巴拉离我越来越近了。

迷迷瞪瞪中,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此时已经活到98岁高龄的大卫·妮尔突然褪去巴黎丽人的裙服,身着藏装,广袖善舞,袂带飘飘,神情恬静地朝我走来。说,我的义子庸登已经走了三十多年了,我活到了这般年龄了,也该去滇藏之地的香巴拉王国觐见佛爷了。我可以死的地方很多,但是我还想死在怒江莽林中,我和庸登看到的那个消失了的村庄,那个消失的城堡,待它惊世之时,便是我归天之日了。

我看到大卫·妮尔拿过蘸水的钢笔,写下了自己最后的遗言:“我应该死在建塘,死在西藏的大湖畔和羌塘草原上,那样死去该多么美啊,境界该多高啊!”这是她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句墓志铭。三年后,101岁的大卫·妮尔仙逝于巴黎家中。她想将自己的骨灰撒在三江并流之地,可是当时中国正沉醉在“文革”动乱的狂热里,无暇顾及一个极有中国情结的巴黎丽人的最后请求,大卫·妮尔长叹了一声,说既然天葬不了喜马拉雅山,回不到香巴拉王国,那就让我魂归恒河,再饮一掬雅鲁藏布江之水吧。

散文丨徐剑:灵山

大卫·妮尔的身影在我的视野中渐行渐远,化成蓝月亮峡谷的一缕轻烟。我扪心自问,天下苍生转山绕湖,寻找梦中的香巴拉王国,到底在哪里?听着飞来寺的梵钟骤然敲响,听着卡瓦格博的雪风入耳,听着布达拉上的驴皮暮鼓,大吕黄钟敲在我的心间,我终于醍醐灌顶,幡然佛悟,其实香巴拉王国并不遥远,灵山并不遥远,只要心存虔诚,心存执著,心存宗教,何须从三江并流之地走过,何须掐算良辰吉日来转灵山,何必风尘仆仆寻找似梦非梦亦真亦幻的香巴拉王国,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灵山,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香格里拉,它隐没在你的灵魂的城隅,一旦被唤醒之日,便会慧目顿开,看到烟雨中的幻城,看到日照金山的香巴拉王国。

中甸城里的阳光真好,天蓝得炫目,白云垂得很低,挂在老街的屋檐上,我漫步在一条条留着马帮蹄印的老街里,走过闾巷,一个藏族女子刚洗过头,披散着湿漉漉的秀发,走到长满了荒草的院墙上,坐在墙上晒着头发,晒着心情,晒着自己悠闲的日子,她举手梳理飘飘长发,引来一群拍摄者围观拍照。我伫立一边,仿佛置身于一片被高原的太阳褪尽了色彩的记忆之中。走过昨天,走过历史,走过灵山,竟然走入乡井的温情温婉之中,仰首看到香格里拉中间最高处那座巨大的经筒,映照着太阳的光束,悠然转动,突然想起来了不知在什么地方读过达赖佛爷的一句话:“乃至有虚空,有及众生住,原吾住世间,尽除众生苦。”

普渡与救赎。普渡之桥有佛陀引领,救赎之旅则要自己登舟。

该回去了,那天傍晚,太阳渐次西斜,晚霞仰面朝天地横卧在建塘献坝子,坠落在松赞林寺金顶上,我们尽情地享受着中甸城郭阳光明媚、彩云飞渡的湛蓝。心情却等待着不急不慢而来的救赎。

司机孙诺茨仁驾着他的“现代”铁骑,送我去香格里拉机场,相处四天,已经很熟了,在驶出中甸城的路上,他说,我每天都送客人去灵山,高官巨富,佳人帅哥,见得多了,一个字:假!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是一肚子男盗女娼。甚至有个广东富婆一眼就看上我了,在中甸城里徘徊了二十多天,一心要跟我,几十万的支票都递过来了,说要借种,当我什么人啦?你们别笑,这事情在中甸城多了,见怪不怪,不止广东少妇,就连欧美的白领丽人都来啊,说我们康巴男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我统统不屑一顾啊。相反,你们三个却是接待过的客人中,最儒雅有修养的文化人,真实,坦荡,玩得高雅,懂得尊敬人,真诚地爱我们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敬重你们。临别之前,我还有个故事想讲给你们。

我愕然,说什么故事?

那一年冬天,我在旅行社开考斯特中巴车,元旦刚过,雪大好个冬,从中甸城到飞来寺,白茫茫的大雪,来了一个泰国残疾人,双腿没有了,坐在轮椅上,非要去朝谒灵山卡瓦格博,当时去德钦的路上没有一台车,天空连神鸦都绝迹了。大雪将山岭与公路连成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哪是山哪是路哪是江。问遍中甸城,没有一个司机敢去,那个残疾人竟然要滚着轮椅去,我被这种执著、这种坚韧感动了,什么叫宗教,这个残疾人本身就是一种宗教啊!我站了出来:我送你去。真是一个神话啊,大道上结了冰,到处是雪,200公里的路,我们走了七个多小时,居然没有滑到山谷里去,到了飞来寺,居然看到了天开卡瓦格博,茫茫大雪山。那个残疾人惊呼着,从轮椅上滚了下去,五体投地膜拜不已,我当时站在旁边,心一热,眼泪便出来了。

朝山回到中甸城,那个泰国残疾人倾囊中所有,将5000美金送给我。我摇头谢绝了,分文不取。

他茫然不解,说先生,你为什么要拒绝?

你已经给了我啦。

他说,先生,我没有啊!

你给了,在朝山的路上,你给了我一种精神,一种坚韧,一种宗教,让我今生今世受益无穷啊。朋友,你是一个真正的朝山之人。

那泰国人一下子愣了,与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故事,给我们的灵山之旅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挥手分别的一瞬间,祥云紫光落在了我们身上,孙诺茨仁突然冒了一句:你们也是真正的转山之人。

我们开心地笑了!

登机返回昆明,淅淅沥沥了十天的春城秋雨,终于停歇了,又见天边日出,又见日落西山睡美人,又见故乡大板桥石板路上的东边日出西边雨,我的心情突然透亮了,儿时走过古老驿道的脚步和憧憬,又在我心中升腾了,跃然成一座灵山,一座精神的幻城。

那幻城浮现于七彩云南,我走下舷梯时,远眺昆明城郭的万家灯火,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原来遥远的香巴拉离我并不遥远,它埋藏在民间闾巷里,隐没在炊烟袅袅的乡井中,走入乡关,我的步履又变得从容起来。因为在香巴拉王国,我寻找到了人类丢失已久的一种纯洁,一种纯静,一种纯粹。

从此,在茫茫人海中行走,我们不会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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