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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荔红:桂的四种回忆

散文丨赵荔红:桂的四种回忆

桂:四种回忆

文丨赵荔红

桂花是一种慢慢回味的花,需要时间,需到一定年龄后,方能认识的花。

小时候吃桂花汤圆,点点褐黄桂花浮在面汤中,并不在意,囫囵吞下汤圆了事。小孩子容易被悦目的、绚烂的东西吸引,桂花过于低微,小而碎,密密簇生,藏在枝叶间很不惹人注意;桂花香气,又是不可捕捉、无以描绘,飘忽而过,小孩子容易忽略。

十五岁那年中秋前夜,奶奶让我给曾外祖母送月饼。奶奶家临着凤山街,走二十多米右拐,就是曾外祖母家的顶务巷。小巷狭窄、曲折,幽暗深沉,少有行人,独个女孩夜间穿行小巷,还是有点害怕。好在曾外祖母家离巷口不远,又近国庆,门口点着两个写有“林”字的红灯笼。我拉开半门木闩,拍打正门上的铁环,听见舅婆在里面细细喊“等一下”,就站在红灯笼下等——突然,一种清爽的甜香,从身边拂过,不知从何而来,细细嗅闻,又渺无踪影,幽灵一般。正此时,一寸寸笛音,从小巷深处传来,断断续续,好似不甚锋利的剪子,勉力划破夜幕,竖耳谛听,又消逝于幽黑之中了。当时,我正在读《红楼梦》,读到林黛玉焚稿而逝,说了一句:“宝玉,你好——”就断气了,身边只有丫鬟紫鹃和寡妇李纨,隐隐闻到一阵香气,空中飘来一阵乐音,跑出去听,又没有了。后来才知道,那个夜晚拂过我身边的,正是桂花香。当时,那神秘幽香、隐隐笛声,如涟漪般在我少女的心湖荡开。这是怎样的隐秘点拨啊?我那蒙昧的、自然荒野般灿然无忧的心,竟生出了愁绪,泪眼蒙眬起来。啊,“情”似乎降临我心上了,我第一次意识到“情”了,我似乎,从一个女孩子,成长为一个女人了。

散文丨赵荔红:桂的四种回忆

我怔怔站在曾外祖母家门口,灯笼的光晕染红了我的小脸、薄薄的小身子、孤单单的脚踝。表舅婆来开门,唤了好几声,我才突然醒转。

我的曾外祖母,当时八十二岁,耳聪目明,白而稀的头发绾成一个小髻在脑后;她端着皱皱的小核桃脸,瘪着嘴,眼神如孩童般清亮,笑盈盈朝你看。白日里,她总是坐在半门边的小竹靠椅上,面朝小巷口,边做针线,边看行人。她脚边搁一个竹匾,堆放着各样布料,的确良,全棉,纯色的,碎花的,裁成小三角形、正方形或圆形;膝盖上堆放着一大块拼接布,那是正在做的针线活——那些三角形、圆形、方形碎布,经曾外祖母双手的神秘组合,变成炫丽图案——至今我都不明白,这个从未学过美术原理、构图学、色彩学的家庭老妇,是如何精确计算图案比例,如何搭配色彩的?她从不先用粉饼画一个图案,或先剪出一个纸张样本,只是随手拿来什么颜色花样的布料,信手缝补拼接上去,就是天然画图。她以针线为画笔,碎布做颜料,色彩美感全出天然,图案设计全凭经验,我的曾外祖母,短短地干枯地坐在门口,日积月累地缝补出,大的床单、被面、桌布,小的靠垫、袖套、杯垫子……但她拼接最多的是供奉菩萨用的案台桌布,她将最美丽的图案、色彩,一针一线的虔诚,全都奉献给菩萨,做好一块,就送到庙里去。有多少庙里,遮挡供桌的彩色拼布,是出自我曾外祖母的手啊?!但她从未想过那些是艺术品,或在其中哪一幅绣上自己的名字。伟大的天使画家安吉利柯,一生绘制圣画,临终说,请把我当作一个虔诚的教徒,而不是一个艺术家。我的曾外祖母也是如此。

散文丨赵荔红:桂的四种回忆

假若某天,没见到曾外祖母坐在门口缝补拼布,定是与她的女婿我的爷爷,相伴去乡村看社戏了。两个老人,一个六十来岁,一个八十出头,走七八里路,站着看一天,再走回城里。有一次,二老过了午夜还没回来,叔叔到熟悉的票友家打听,都说早散戏回家了,奶奶就拍着手跺着脚哭出声来。一家子坐等,夜里两点,才见爷爷搀着曾外祖母,曾外祖母拄着拐杖,从街的黑暗处摇摇晃晃走来,街灯将两条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短,爷爷似乎还和曾外祖母在争辩什么……面对奶奶红肿的眼睛,我们满脸的焦急,爷爷傻笑着,曾外祖母中气倒很足:“哭什么?没死呀,我们到七街去看戏,回来走错路了。”

某一天开始,曾外祖母既不缝补,也不出去看戏了,只是躺在床上。她生病了?或者只是慢慢衰竭下去。穿过堂屋,绕过天井,曾祖母的小竹床安在厢房的昏暗角落,她面墙侧躺,身子微微蜷曲;阳光从屋顶的一块明瓦透漏下来,落在她身上,那样单薄,像一片静静睡去的叶子。这是我对死亡的第一次记忆。

那时应是九十月间。每次去看望躺着的曾外祖母,舅婆就会给我吃桂花糕。

多年之后,某次与土豆一起去杭州看桂花,却是不巧,前一季的桂花已谢,下一季的桂花十天后才开。我们坐在一棵桂树下,只见树脚下密密堆积着落尽的桂花,点点聚集,一层一层,如细细的褐色沙子。到处是桂花的尸体。我撮起一些“桂沙”放在手心,嗅了嗅:略略腐败的桂香。啊,每一朵桂花落下,就飘落了一个精魂吧?我似乎能听到桂花飘落时的沙沙声,该是桂之精魂的叹息吧?桂的香魂是否只是短暂地聚集在这些“桂沙”里?而那些去年的前年的年代久远的桂花精魂,都去往哪里了?又幻化成了怎样的生灵呢?

我的曾外祖母,曾经也是一朵低微而优雅的桂花精魂吧?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选自屈原《湘君》

散文丨赵荔红:桂的四种回忆

桂乃嘉木,在屈原的诗篇中,常常出现。《九歌》中,有东皇太一用北斗酌饮桂花酒,有湘夫人坐桂舟划桂桨,有司命女神手拿桂枝痴痴等待爱人,有山神驾香车张着桂枝旗帜……《圣经》故事里有诺亚方舟,洪水过后,鸽子衔来橄榄枝,寓意新生;而《山海经》中传说,招摇之山,多植桂树。桂,乃是万事万物最为美好者。屈原的诗篇,多以兰桂这样的芳香草树,比拟君子的高洁品行。

司马迁盛赞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推其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赞美屈原的品行,一为忠,一为信,忠与信,都是诚,诚即尽心尽意,首先是从自己内心出发,从内向外,然后才是如何对待他者。屈原如何去想,就如何去做,尽心尽忠,不曾有半分亏心二意,这就是司马迁说的高洁志行,如兰桂一般。司马迁末了又感慨说,像屈原这样多才的人,假若游走他国,哪个国家不愿招揽他呢?同样可以施展才华,何至于要自沉而死呢?须知屈原乃楚国王孙,楚,是他的国,亦是他的家,离开楚国,他要往哪里去呢?难道他要如苏秦张仪之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三寸不烂之舌,在国与国之间游说取利?或如商鞅李斯之类行法家刑赏二柄?对世事,屈原有清醒的预见与认识,“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他既不愿离开楚国,也不愿意隐遁,更不愿意改变其高洁品性,这个战国末期最后一位君子,便只有自沉一路了。司马迁的疑问,与其说是问屈原,毋宁是问他自己:身逢乱世,屈原即便逃往他国,最终也会并入大一统的秦帝国,六国的覆灭不过是早晚之间;而司马迁身处大一统的汉帝国,在帝王淫威下,又如何保持一个独立的士君子的高洁品行呢?这是司马迁的自问自疑。

散文丨赵荔红:桂的四种回忆

2012年五月,我与土豆,从上海西进,入武汉,登黄鹤楼,看长江汉江分流、万里江山、斗转星移;至岳阳,上岳阳楼,俯视八百里洞庭湖、水光潋滟、烟波浩渺;过君山,怀舜之二妃、遥念湘君湘夫人;循湘江、沅江水域,至于汨罗县。一路行,一路诵读屈原的《离骚》及《九歌》诸篇。时春尽夏初,天色薄灰,淫雨霏霏,江岸绿草萋萋,汨罗江水横流,沙多水黄,我们一起乘摆渡船过江,去寻屈子祠,在摆渡船隆隆的马达声中,诵念屈大夫的《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船慢行不前,江水为之凝滞呜咽,漩涡回转倒流,“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又念其自沉前的《怀沙》,读至“世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屈原在当世,叹无知音,只期待后世,或有志同道合的君子,引为同类。汨罗之水滔滔流逝,一味沙多水黄,混浊不清,我只见那个君子,披发拽杖,白衣飘飘,徘徊江岸,茕茕独立,一唱三叹,读他的诗,想见其为人,悲其志行,不觉泪下沾襟。

又想起少年多才的贾谊,先为文帝重用,后被权臣排挤,不得已去做长沙王太傅,长沙地处卑湿,自思命将不长,心中凄恻,渡湘水时,作赋吊屈原:“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又叹息自己:“已矣,国其莫知我,独壹郁兮其谁语?”屈原与贾生,这两个人,一处乱世之战国末期,一处被称为盛世的汉文帝时,一样怀才不遇,一样志行高洁,终究,一个自沉而死,一个郁郁早夭。同样如他们一般,才华卓著的司马迁,含垢忍辱,以刑余残缺之身,怀“究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的志向,完成“千古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司马迁,当他写《屈原贾生列传》时,未尝不倾注、寄托其自身的哀怨、愁苦、坚韧、高洁志向呢?他又未尝不是一棵文采斐然的桂树、桂华皎洁、芳菲满庭?他又未尝不是屈原“吾将以为类兮”的君子呢?跨越时空,司马迁与贾生,与屈原,与后世之志行高洁者,都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呢。在文明的浩浩长河中,在生命漫漫流变中,他们都是挺立河畔的,一棵棵芳香的永恒的桂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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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读《屈原贾生列传》,是在2019年的皖南。

正十月,我们一行,顺新安江漂渡,秋日碧水清寒,天空高阔疏朗;又去参观潜口、歙县一带民居、古村落。无论细雨蒙蒙,还是天色晴好,一路行来,透明空气中,时时飘溢着桂花香气。这让整个行程都是芳香。夜里住在唐模乡村旅社,徽派建筑,一味是黛瓦白墙,高槛小窗;每个独立小院,有中庭,有回廊,上下两层,好几间中式木质厢房。旅社前有开阔晒谷坪,呈现一幅热闹、喜人的秋晒图:堆垛排列的金黄南瓜、玉米,成串高挂的亮红辣椒,地上摊晒着红豆、黑豆、黄色玉米粒子,来不及脱壳的稻谷……几个阿姨爷叔耙梳着稻谷,一群麻雀落叶般降落,叽叽喳喳地在稻谷中啄食、跳脚,不时警觉地抬头点头,像跳动的秒针、散落的逗号……这世俗的热闹,自有一分静谧,似乎完全忽略了时间流逝之无情,世界争斗之严酷。

那一日傍晚,我读完《屈原贾生列传》,信步出门。寂寂无人,麻雀也都消失不见,南瓜、玉米、辣椒和稻谷,在夜幕中分辨不出形状颜色。我穿过晒谷坪,尽头是一条泥土小路,小路傍着一条河,河窄,不深,水流潺潺,暮色天光下,倒映着河畔的杂草、小树,几只白毛的鸭子瞌睡般在河中一动不动。小河对岸是开阔田野、低伏地隐在昏暮中的丘陵,一两户白墙人家,透露着橘红灯色,灯色下的人,他们的人生,都是夜的谜语。

我袖着手,沿着小路,慢慢向前走去,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潺湲水声,一路跟随我,喃喃喋喋,似要与我对话。只有风,带着深秋的凉意,不时抚过我的头发、肩膀。一种莫名的忧愁,缠绵不舍,从心底升起。此时,一种幽香,好似隐秘的君子,从原野由远而近行来,从人家的橘红灯色里,从暮之帷幕,从枝丫末梢,从流水声中,他隐身在那里,浮现在那里,啊,他是我心中的幻象,踏着香气,临空而降。——原来我行走的小路,沿着河岸,种有三两棵桂树,夕光中,密密的金黄桂花,簇拥着,挨挨挤挤在一起。桂花的香,忽近,忽远,好似着白衣、徘徊河畔的一个隐秘的清洁的君子。

散文丨赵荔红:桂的四种回忆

沿着河畔小路,我朝树林深处走去,溪流一直伴着我,潺潺水声,隐在杂草中,好似琴音,似断还续,或清越,或喑哑;而桂花的香气,忽前忽后,忽显忽隐,像个隐秘君子,在大梦初觉的傍晚。天越发暗下来,我走到了一个湖泊边上。那个湖如此小,四面被树木环绕,完全黑暗之前,天空呈现出淡淡的玫瑰色、浅浅的橘黄色,最后一点暮光,将树木勾勒成黑色,与湖中的黑色倒影、与墨黑湖畔堤岸连成一片,在我眼前是一幅静穆版画。我站在一棵枝干斑驳的梧桐下,脚下是厚积的枯叶,踏上去,唰啦唰啦作响,一地的叹息。我孤单单站在树下,望向那黑色的静谧的湖泊,想起土豆,远方的朋友,以及,我刚刚在纸面上重逢的屈原、贾生、司马迁,那些清洁的君子……

一只黑色长尾鸟从对岸黑树奋起,划过淡紫色天空,降临到我站着的那棵榉树之巅。正此时,我听见一丝喑哑极了的、衰微疲惫极了的、断断续续的蝉鸣——冬日降临前的最后一丝蝉鸣,声嘶力竭的,充满勇气的……泪水,迷蒙上我的双眼。

顺原路返回。还是那条小小的泥路,浅浅的、窄窄的小河。而此时,一轮圆月,升起在湛蓝夜空,清洁的白月光,霜花般洒在我所行的小路、河畔、倒映着矮树杂草的河面,河畔边的桂树,在晚风中轻微摇动,叶与叶之间微微撞击,发出轻灵声响。

散文丨赵荔红:桂的四种回忆

“桂华秋皎洁。”若是无月,这桂香,少了多少空灵、流动;若无这些永恒的桂树,便是有月的夜晚,天地宇宙,也是一片洪荒,空空寂寂。

河畔边,桂的香气,重新浮现,好似那着白衣的、徘徊河畔边的隐秘君子。好似那乘桂舟、划桂桨的仙人,从夜的天空显现、降临。

来源:《散文海外版》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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