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1968年生于辽宁盘锦。已出版长篇小说、诗歌、散文等各类文集十七部。一级作家。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2011年度华文青年诗人奖、辽宁文学奖、2009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六届中国.散文诗大奖、《扬子江》诗刊双年奖等。参加过第十九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2012—2013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现供职于辽宁文学院。
胆子越来越小
近年来
我的胆子越来越小
不敢取笑别人的黑眼圈、白发、老花镜
甚至,残疾、智障、疯子这些词
我也像陷阱一样,绕着走
陌生人丧亡,我也睡不好觉
有时,无缘无故还会哭上一阵
我小心地过马路、吃东西、吸空气
有板有眼,像个顺民和叛徒,贪生怕死
每天清晨醒来,都是万幸!
–
——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孙儿还在途中
激流中的顶梁柱,可不可以定义为
诚恳的中年和美德
–
–
中年
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
如果,没有什么变故和灾难
血压将不再升高。就这么
窝窝囊囊地,越过山顶
进入下坡……
–
破空而来,绝尘而去
这两件事的速度太快了,让我眩晕
我只想——坐在这两座山之间
贪生怕死地,慢慢消磨
–
允许败笔、俗套、顽疾、坏习惯
它们跟随我多年了,已成为我的老友
一个也不能少;允许缓慢地回头、答话
更多地微笑;允许坐在重要的场合
像个标本,决不诘问、指责
允许动不动就爱掉眼泪;允许自恋
爱运转多年的机器,爱骨肉、血脉和手足
并看好它们:不减少,最好也不要增加
慢慢地就好了——我不是瓷器。是陶。
–
再没有翅膀了,每片羽毛都是沉的、厚的
——恰好,适合护住所有的近亲和山河
–
–
突然想起满眼的野花
不在具体的哪一处,也不是
具体的哪一种:紫粉、湖蓝或橙黄
都行。但是,一定要是清一色的
整整齐齐地仰着小脸儿
–
我喜欢花,更喜欢那个“野”字
有点儿霸道,有点儿寂寞,还有点儿——
还有点儿安于命运……这么多年
它们一直端坐于我的内心
晒太阳、不知道愁,在微风中轻轻地
摇头晃脑,偶然地死去或活着
我几乎已经成为——它们中
必然的一个
–
–
晚祷
春天,花朵还没有聚齐
却已露出迷人的小小模样
在村子边缘,在树林的尽头
声音是从圆顶塔尖里,传出来的
悠悠的,像一条缠绵的河
–
我喜欢这样的迷失,像着了魔
被看不见的什么,牵着
跌跌撞撞地,如一个没长大的小人儿
爱上子虚乌有的过去和神话传说
钟声越来越淡,越来越清凉
在密林和群星中,睁开露珠的眼睛
一一复活。眷鸟归林,亲人相拥
青草的气味素雅得爱怜、心疼,没法说
夜是万能的神啊,在浮屠的众生之上
散一些清淡的岁月、花瓣儿和苦的藤萝
再放一群低翔的白鸽,如果——
–
我就是其中:一只飞禽,一支翎羽
一声低至无限的颤抖的喜悦……
–
–
绝尘
最后一个字叫绝笔,最后一首歌
叫绝唱。早春是明媚的,我们却在谈论死亡
谈论一个熟识的人,正在消耗细胞、骨肉
和年华,抽出丝一般的阳气,慢慢紧迫……
她爱戴草帽、爱穿白底儿红字的T恤
爱山水、花鸟,爱甲板后面欢笑的浪花
……她还没有爱够这纷飞的尘土
–
可是,这尘土也是爱她的。每当想起
大地和花朵,便看见一小匣珍贵的尘土
高高在上,标签却是:人间的姓名。
–
–
骨灰戒指
这时候,肉身无用,就随云雨蒸发去吧
连同人间的浮尘、虚火与种种烦忧
我跟随你秘密潜行于山水之间
无非是你增生的骨节
长途跋涉中,额外多出的隐痛……
–
昨夜的梦中,无悲无喜地,我死了一回
轻如骨灰——即使浓缩,也无足轻重
–
人群四散,你下意识地低着头
小心转动着指间的戒指
亮出我的底牌……
——亲爱的,原谅我先睡了
漫漫长夜,你尽可以一寸一寸地疼
–
–
我常常把逝去的亲人混为一谈
玻璃珠儿,阴雨天,苦艾菜
燕子叽叽喳喳,压弯了高压线
爷爷从墙上取下军用挎包,半导体
咝咝啦啦的杂音,如他专制的
坏脾气,不定期发作
他挑剔米饭硬了,还是软了
胃是试金石,一直藏在左侧口袋里
——错了,这是公公的习惯
他还喜欢速度、轻骑摩托和耳边的风
——又错了!那是未成年的小妹
她不仅喜欢自由的风
还喜欢蝴蝶……灰;就像前院的二奶奶
她的长烟袋锅锅,就是荒冢
雾霾后面:悬浮的树精、鬼魅
兀自跳动的双眼皮儿……
突然出现爷爷,在苔藓湿厚的井台边
说笑,弯腰,汲水……
–
我们知道的太多了,懂得却又太少
这解构的梦境、啼笑皆非的生活
莫非就是真相——
请相信:木头墩,彩虹,锈死的人
相信幼儿清澈的眼波,鹿茸里没有毒
允许我在离去之后,四野寂静
允许怀念的人说:从前……
还说:世界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