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欧竼
说完《战争与和平》，理应续谈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
然而我觉得自己的准备功夫不足，贸然从事，恐怕令读者失望。因此，在写此文之前，先谈谈准备功夫。
在这个视觉影像挂帅的时代，我的入门方法就是先看电影。
改编自《安娜·卡列尼娜》而又受注目的同名影片至少有三部，依出品时间的次序是一九三五年格丽泰·嘉宝主演的美国版《春残梦断》；
一九四八年费雯·丽主演的英国版《安娜·卡列尼娜》和一九九七年苏菲·玛索主演的欧洲版《爱比恋更冷》，至今我还没有找到俄国版。
安娜和沃伦斯基，格丽泰·嘉宝主演的《安娜·卡列尼娜》剧照，1935年
嘉宝造型气派不凡。
可是，这三个版本，一个比一个差，我在失望之余，还是回到原著的新英语译本，出自《战争与和平》的那对夫妇译者李察皮维亚与拉莉莎维罗康斯基之手。
由于我是先看影片，后读原著，在观影的过程中，我先发现三部电影的一个共同点：
这三部影片都是由一位女明星领衔主演，两位男主角——安娜的情人和丈夫皆成了陪衬，和夏萍主演的《战争与和平》一样。
前文提过，后者的真正主角是皮亚，而不是娜塔莎。
年轻时代，我就听过父母亲讲《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他们那代人崇拜嘉宝，因此也特别喜欢嘉宝主演的这部影片，尽管故事距离原著甚远。
至于这部小说的故事是否就如此简单——有夫之妇安娜爱上英俊的军官沃伦斯基，导致婚姻失败，不容于社会，终于酿成跳轨自杀的悲剧。
嘉宝的银幕形象，从父母亲那代传给我，早已主宰了我的前半生，令我坚信不疑——嘉宝就是安娜!
1948年费雯·丽主演《安娜·卡列尼娜》
费雯·丽高贵亲切。
看过《春残梦断》的观众都会同意，嘉宝的造型的确不凡，而且贵族气息十足，她略带瑞典口音的英语也令人误以为她是俄国人。
但她的演技还是比不上英国版的费雯·丽，后者除了气质高贵之外，还有一份亲切感，自杀时的演出十分投入。
此外，饰演其丈夫的名演员赖夫·李察逊比她演得更精彩，处处压倒了形象温柔的沃伦斯基。
可惜此片的导演朱利安·杜维威尔手法老套，和他执导的《翠堤春晓》相差甚远，后者动感十足的摇镜头在此也不见了，连这对情人的炽热恋情场面也不能发挥尽致，十分可惜。
Orest Vereysky作的《安娜·卡列尼娜》插图
相形之下，反而是嘉宝版的老导演克拉伦斯布朗的手法不凡，一开场的军官饮酒筵席长镜头就不同凡响。
虽有嘉宝领衔主演，但片中故事首先介绍的却是沃伦斯基(由年轻的法德烈·马殊饰演)的浪荡生活，并由他的关系转入原书开始的情节：另一个人物奥布朗斯基的家庭纠纷。
我认为这一个切入点颇为可疑，它直接把安娜和沃伦斯基作为主要人物，二人的恋情贯穿全片，其他人物和情节成了可有可无的细节。
这也是荷里活影片传统的特色：情节一以贯之，从头到尾表达得很清楚；言情片更添加煽情成分，制造高潮。
这符合托尔斯泰的原意吗?如果小说果真如此，它顶多是一个爱情故事而已。
倒是费雯·丽的英国版颇尊重原著，全片开始时镜头指向奥布朗斯基一个人睡在书房沙发上，原来他太太发现他和法国女管家有染，一气之下把他撵出卧房。
然而情节发展下去，却有点拖泥带水，远较嘉宝的美国版为差，至于托翁的原著是否也拖泥带水，容后文再作讨论。
1997年由班纳德·罗斯导演、苏菲·玛索主演的影片《安娜·卡列尼娜》上映海报
苏菲·玛索演技精湛。
苏菲·玛索的欧洲版本由《不朽真情》的“深情导演”班纳德·罗斯执导，据闻是第一部深入俄国拍摄外景的欧洲片，圣彼得堡的实景的确真实动人。
而且电影音乐采用十九世纪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音乐，由我所敬佩的苏堤爵士亲自指挥（他也负责《不朽真情》中的贝多芬作品配乐）。
片长一百一十分钟，较费雯·丽版略短，但较九十五分钟的嘉宝版长得多，可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此片独缺一股真情，全被美丽的画面取代了。
班纳德·罗斯是二流导演，不配改编托尔斯泰作品，他不知不觉之间把《安娜·卡列尼娜》庸俗化了。
我在失望之余，也顾不得欣赏苏菲·玛索，她倒的确是一位真性情演员的演技了。
从影片回到文字。任何一个没有读过原著、只把书本捧在手上的读者，必定会感到不解：难道整整八百多页的小说只描写一个爱情故事?当然不是。
此书至少有两条主线，也叙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爱情故事：
一条当然是安娜和沃伦斯基的恋情，当中也牵连到安娜的丈夫卡列宁所形成的三角关系；
另一条却是姬蒂和列文徐徐燃烧的爱情。
安娜是奥布朗斯基的妹妹，她来调解哥哥和嫂嫂的婚姻，因而认识了沃伦斯基，但姬蒂早已爱上了他，弄得一直对姬蒂情有独钟的列文失恋，这又是一个三角关系。
你猜这两个爱情故事如何结局?
当然是姬蒂和列文终成眷属，而安娜和沃伦斯基却经不起考验，以悲剧结束。
这两条线索代表了两种爱情和婚姻关系：原来托尔斯泰写的不仅是爱情，更是婚姻和家庭。
由此看来，真正的男主角不是沃伦斯基，而是列文，至少二人形成一个对称。
所以在原著开端才有这句名言：“所有快乐的家庭都是一样；所有不快乐的家庭却各有其不快乐之处。”
前者的代表是列文和姬蒂，后者的代表才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家庭，其不快乐的主要原因就是安娜的婚外情。
来源：本文选自李欧梵作品《不必然的对等——文学改编电影》人民文学出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