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巫献红
阳台
宅家的日子越发喜欢阳台。
早晨起来便先去阳台，仿佛一整夜与世界隔绝之后，唯有这方寸之地可以与世界重新联系起来。这里能呼吸到室外的空气，闻到自然的气息，听到各种来自外界的声音。虽然目之所及的是世界极小的一角，但这一切让我的心感到踏实。正如凌晨惊梦，曙光还未来临，却能听到窗外清脆婉转的鸟叫声，这让我在黑暗里仍然感知到一个真实而美好的世界，心便渐渐安宁，直至重新进入梦乡。
我喜欢早起去阳台洗晒衣物，一边洗一边倾听着一天开始的声音。
阳台触手可及的树枝上，那些小鸟儿啁啾的鸣叫声，以及它们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又“嚯”的一下飞起的声音，都是那么亲近。对面阳台上孩子读书的声音，邻居厨房里打蛋煎蛋的声音，生动而温暖。西边的广场上播放着音乐，有流行的也有民族的，有时还有越剧，把早晨流淌成一股潺潺的清流。
小区边的小巷里早早地就响起电瓶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有时这些声音响成一片，必是菜市场繁忙的早市带来的拥堵。小区门口的公交站，时而传来公交车的报站声，熟悉的站名，熟悉的声音，仿佛不管世界有多匆忙，这个城市的脚步都是那么有条不紊。离我阳台直线距离不到200米的地方正在建一幢新的楼房，工地上的声音嘈杂无序，却让人感到这个世界不管经历了什么依然热火朝天，清晨便轰轰地扬起一天的生气。
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到阳光里，水汽在袅袅升腾，平常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宅家最高记录是半个月没出门。提早复工的先生每天回家就会问一句：“你今天出门了吗？”然后就是一声惊叹：“牛！”越到后来，先生就越疑惑：“你真不想出去走走吗？”我摇头。他便更是疑惑：“是不是宅家宅傻了？”然后一边查看厨房和冰箱，一边问儿子：“中午吃的啥？”儿子一边拨弄手机一边说：“倒是有两个菜。”看我们各自气定神闲，他便独自嘀咕：咋还不开学啊。我暗自好笑，开学有开学的安排，宅家有宅家的路数，这才是自我修炼的模样。
有时做完手头的事就会到阳台站一会儿。我们的房子刚好在小区边缘，靠西边有一排很高大的水杉，像巨大的栅栏围住小区，而我家的阳台刚好可以够到树冠中部的树枝。经历一个冬天，水杉树枝原已光秃，只有褐色的枝桠指向天空。有一天，我晾晒衣服的时候突然觉得枝桠有所不同，细看原是冒出了米粒大的小芽，颜色也是褐色，不细看并不知它已暗发生机。我觉得这是春的消息，需要有人共同分享，便高声叫唤儿子，儿子不知发生什么事，连忙快步来到阳台，我指着树枝让他看，说水杉冒芽了。儿子看了一眼，嗯了一声，表示看到了，就要转身走。我拉住他，让他站在这里眺望远处，放松一下眼睛。
儿子敷衍地东张西望，我说尽量往远处看，你看到那山了吗？据说是北高峰，小时候带你去爬过的。儿子说山是山，但那是北吗？明明是南好吧，或许应该是南高峰吧。我用没有方向感的脑袋竭力想了一会儿，判断果然应该是南，但北高峰一定在北吗？然后又指着工地上的两台大吊机说：“你还记得学杠杆时常以这个为例吗？这里现实版给你演示呢。”儿子一边“嗯嗯”应着，一边要转身回屋，我说还有那广场边上一簇红色，是树叶还是花？儿子说：“娘，我还有事，你自己慢慢看吧。”
我一个人倒也是可以在阳台慢慢看的。
觉得站在高处的视野挺不一样。那些鸟儿，若站在地上只见它们在头顶飞来跳去，站在我的阳台，却像看自家院子里养的鸡鸭，可平视它们在树枝间的游戏，甚至俯视它的飞翔。正如在高空的飞机上看白云，便不是“天空中飘过几朵白云”，而是一大团一大团地涌来，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撞进怀里，那浩瀚的云海翻腾起伏于脚下，真有种腾云驾雾的奇妙感觉。而今我站在高处，虽不及云海，眼下却是一片涌动的新绿，其间点缀着春花的红黄粉紫，逢着雨天，被雨水细细冲洗过的色彩都分外明净鲜亮，雨丝夹带着春的气息，清新温润，比之云海仙境，这才是人间美景。
世间季节轮回，水杉历经冬去春来数十载，而我却只在这段宅家的日子，才能安静地注视着水杉芽儿渐渐长大。那点点新绿，一开始仿佛画家用笔尖细细密密点出来，后来那画笔着上绿色，不断地把那些小点延长，直至细密的线形叶子延展成片片绿色的羽毛状，整树整树初长成的“绿羽毛”，鲜嫩柔软，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可爱极了。期间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它的变化，也多次叫儿子过来同看，儿子常屏蔽我的“大惊小怪”，没兴致的时候就在屋里喊：“我知道了，叶子又长大了。”
我也在阳台养些花草，可是养着养着就变成枯枝败叶，但似乎并不要紧，阳台上的花草总会“春风吹又生”，虽然“生”出来的除了“养不死”的落地生根，另外可能只是一些杂草。可每次看到荒芜的花盆里冒出一簇簇嫩绿的无名草，或者只是一层绿绒绒的苔，便也有种不劳而获的窃喜。
杂草中长得最好的是酢浆草，常常自顾自地铺满整个花盆，甚至连长着万年青的盆里也硬是探出几株来，待到它们开出粉色小花，更是令人无比欣喜。小时候我们曾采它的叶子来吃，那酸酸的汁液刺激着曾经荒芜的味蕾，增添了我们童年的味道。如今我从未种过酢浆草，它却从未忘记来赴春天之约。有说它叫“幸运草”，我想这也许是上天赐于我小小的幸运吧。一盆小草很平常，但谁能说平常不是幸运呢？经历这场疫情，深感每天能正常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散步聊天，吃零食追剧……安然地过着寻常日子，这便是幸运。
从阳台看过去，那条通往菜市场的小巷在绿荫之下隐约可见，虽然被绿荫遮挡，但我知道那路边摆着几个看相算命的摊子，算命的有盲人，也有明眼人。有一次去买菜，被一个明眼算命先生叫住，他向我招手：“那个穿花裙子的，过来过来，我帮你看看相。”路上行人颇多，他独叫我，我心下暗想莫非我的面相露出什么天机？是祸是福？心里慌张起来，竟不敢前去，快走几步，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心想就算他真能看透我的命运，我也不想预知，没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情，只是想着如果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命运，那日子过得还有意义么？
后来我还是经过那里去买菜，但去的时候不再穿那花裙子了，其实我很少穿那样的大花裙子，我只是莫名觉得到菜市场买菜，特别适合穿而已。之后，那算命的果然没有再叫我。我便依然每天经过那里去买菜，也依然每天过着寻常的日子，也许我的命运就是这么平常，那天只是我那花裙子过于显眼罢了。
在阳台上我还能瞭望到中医馆的一角白墙黛瓦。我平时最怕去医院，但是中医馆就不一样。杭州很多中医馆都命名“某某堂”，一般都是很中式的木结构建筑，房子空间大，里面的设计也是古色古香，等待区的桌椅也是仿古的式样，做工和木材质地都很考究。旁边都有同样中式的大茶缸，里面盛的都是免费的养生茶，四季不同，茶水也有所不同。夏季天热，有些中医馆便在门口放一桶解暑的茶，来往过路的都可以来一杯消暑解渴。有些大医馆病区不同，茶水也不同，比如看胃病的，茶水便是养胃的。取一杯茶水坐在木椅子上慢慢喝着，闻着淡淡的药香，等待便也不会太心急。
附近这家中医馆是比较小型的，相对不是很繁忙。我有次去就没有等待，敲门走进诊室，看到一位身穿白大褂的老中医正捧着书在看。房间不大，但明亮通透。对着窗户一桌一椅一人，桌上除了电脑还有一盏茶和一脉枕，室内简洁清爽。我心情愉悦地说：“这里好清静，好舒服，透过窗户还能看到我们的小区哎。” 又问老中医：“您这样坐在这里看书问诊感觉是不是很好？”老中医笑笑，然后问我哪里不舒服。我才想起我是来看病的，在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慢慢聊我的身体状况。我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看病从容许多，没有那些繁忙的医院走廊上徘徊的焦灼不安，也没有诊室流水线一般的匆忙无措。
随看随想，生活中总有那么些片段，它不像电影桥段那么唯美震撼，但却落在心里，就像阳台花盆里长出来的小草，不经意间触动你的心。
登高望远，思绪也远了。看着超市门口提着东西出来的男人女人，看着广场上放风筝的大人小孩，看着大街上变换了色彩的行道树和来往的车辆……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仿佛每一个点都会有一个“链接”，点开“链接”便弹出熟悉的日常或飘渺的遐想，让身心在现实的状态中抽离片刻，有时摁下“链接键”便似触动了心的翅膀，“嗖”地飞向远方。
阳台，是屋子的出口，也是心的出口。无论晴雨，无论寒暖，阳台可以眺望远方，也可以种植日常，心便不那么荒芜。
作者系杭州公益中学教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