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如果说之前的种族题材作品是一座座山，一山更比一山高，那么《绿皮书》则是一条河，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弹得一手好钢琴，写得一手好情书，拥有三个博士头衔，坐拥CBD豪华大平层，能一个电话直通白宫，谈吐优雅衣着有品，连出差都带着重磅真丝睡衣，这样一个高净值精致boy，却不断被欺辱、殴打甚至囚禁……

一切只因皮肤深了一个色号。

这就是美国黑人钢琴家唐•谢利博士和以他的故事为依托讲述美国种族隔离时期一场南下巡演的电影《绿皮书》，并一举摘得2019奥斯卡最佳影片桂冠。

左为钢琴家本人，右为片中饰演他的演员

种族隔离时期，黑人必须蜷缩在白人指定的区域里，不能跟白人用同一餐厅，乘同一个车厢，用同一厕所，否则就是殴打、囚禁甚至私刑致死。

不得不说，60年前的灯塔国，隔离政策比眼下疫情期间好太多，仿佛肤色是一种传染病，可以通过气溶胶传播。

任何时代，都不会缺少逆行者。

钢琴家唐•谢利博士在种族歧视最深重的60年代，放弃在纽约的三倍酬劳，与白人司机托尼一路南下，深入蓄奴制最严重的南部腹地巡演。

作为种族题材，对于本片是否深度不够，不足以获奥斯卡的争论一直不断。在我看来，正是基于本片巧妙的切入点，使它不必过多直面残酷现实，而进入更高阶的探讨层面——人，生而孤独。

如果说种族题材片和公路片的终极境界是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一山更比一山高，那么本片就是一条河，绕山而过，最终流向人类的终极母题——孤独。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你可以说它机巧，也可以说它高明。

看惯了滤镜下的盛世美颜，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直面素颜的脸，而本片，是在用更高级的形式，在温情和治愈中，陪着不那么勇敢的你，完成一场灵魂之旅。

首先，在文本层面，《绿皮书》是好看的。

1.强戏剧反差

不论是《为黛西小姐开车》、《绿里奇迹》，还是《遗愿清单》、《触不可及》，“黑白配”已有无数珠玉在前，套路却一直未变：高处的白人与底层的黑人在心灵端的和解。

本片一反窠臼，给出一种强戏剧反差，不仅黑白对立，更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乾坤大挪移，黑人成了高端精英，白人反成底层平民。

黑人钢琴家唐·谢利，优雅得体有腔调，衣着光鲜，语法考究，全程一副高冷轻奢范儿，白人司机托尼则行为粗俗、言语粗鄙，一身斗升小民的市井气息。角色的反差，使得戏剧张力指数级飙升。

2.结构工整对仗

剧作上有一个说法，第一幕出现的枪，在第三幕一定要响。本片所有的道具——口袋里的枪，钢琴上的威士忌，地上的幸运石，最后都响了，魔鬼级的缜密。

开片嫌弃地扔掉黑人的杯子，结尾已能邀请黑人来家里聚餐；开片钢琴家跟司机的老婆通电话，结尾他们终得相拥，一个谢她分享自己的丈夫，一个谢他代自己丈夫写信，两个都是玲珑剔透心。首尾对仗，教科书级的工整。

3.政治正确

所谓“政治正确”就是要客观公正，避免冒犯和歧视社会上的任何族群，比如地域黑，地图炮，都是对某一群体的片面标签化。

安排了警察接受行贿和警察拘留他们的桥段，就要再安排一个圣诞夜温暖的路灯下警察帮换车胎的情节，避免对美国警察的黑化。

安排了黑人钢琴家在白人酒吧被小混混欺辱，就要再安排一场在黑人酒吧外也差点被黑人打劫。意在表明品行无关肤色，人群正态分布。

不冒犯，不黑化，不贴标签，全片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政治正确。

二、在影像化层面，剪辑干净利落，镜头大气舒朗，台词回甘绵长

文本的优秀给了本片一副好的骨架，导演的功力则带给影片生动的表达。

1. 剪辑干净利落

前一秒还是作为黑人遭受不公正待遇，后一秒则在台上收尽鲜花与掌声；前一秒还是与在田间耕作的黑奴的惊天对视，后一秒则切进上流社会的衣衫鬓影。

钢琴家身份与黑人身份的快速切换，受尊敬与被歧视的迅速变换，几秒的光景，天上人间。场景快速交叉与变换，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2.镜头舒朗大气

拉风的1962款松石绿凯迪拉克，从美国东部的纽约出发，一路向西再向南，途经印第安纳州、肯塔基州、北卡罗来纳州、密西西比州，沿途植被由绿变黄再变红，公路的俯拍镜头舒朗大气，美到让人想写诗。

在层林尽染的北美大陆上纵横驰骋，开阔的风景也消解着一路的尴尬和不平，使人心情为之一振，仿佛又能与世界再战三百回合。

3.台词回甘绵长

“亲爱的德洛丽丝，当我想你时，我想起了爱荷华州美丽的平原。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使我意志消沉，没有你的时光和旅程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可以在结尾加上‘P.S.吻孩子们’吗？

——就像给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结尾加上牛铃铛？”

壮阔的秋景配上诗一般的台词，使影片质感似陈年佳酿，回甘绵长。

三、在情感和逻辑层面，与观众强烈共振

1.最强角色共振

唐·谢利这个人物的丰富度是超越以往任何黑人形象的。

黑色躯体，内置白人社会的高端内核——良好的家庭教育，天才的艺术造诣，三个博士头衔。但他却是那个年代白人眼中倍受歧视的黑人，也是不被底层黑人同胞接纳的异类。

尽管住在卡纳基音乐厅的顶豪公寓，却想演奏古典音乐而不能，就像郎朗所说：在白人眼里，他们根本不相信也不接受一个黄种人或黑人能弹好肖邦、李斯特。

中国观众对种族歧视或许没有切身体验，但这个黑人的遭遇我们却感同身受，身为黄种人，亚裔在西方世界至今有天花板。

当一个华人被无端裁员，当一个病毒再次被说成是东亚病夫，在内心深处，我们时刻与这个黑人强烈共振。

2.最美情书

本片贡献了教科书级的情书攻略，索然无味的语言一经钢琴家润色，立刻变得你侬我侬。不得不承认，艺术素养高的人，动三分情就能写出十二分的意。

几次托物言志示范教学下来，托尼已能get到套路，熟练运用“赋比兴”写出漂亮的情话——

“亲爱的德洛丽丝：有时候你会让我想起一间房子，一间华灯装点，人人安居的房子。”

不得不说，托尼，你上道了。

3.最强职场手册

谢利博士与托尼亲身示范了什么是最佳雇主与最佳雇员。

钢琴家拥有一个优秀雇主的稀缺品质——分寸感、共情力、以及永远情绪稳定。

“谢谢你分享你的丈夫”，一句话值得中国企业家学习一辈子。因为在中国推行996的大佬们要的不是分享，是独占，不是加班，是24小时待命，然后还要告诉你，这是你的福报。

出差路上还能帮下属给老婆写情诗，在中国能做到这点的，不是戴绿帽，就是性骚扰。

作为雇员，白人司机托尼虽有种种小毛病，但他具备一个雇员最重要的品质——契约精神。每到一地，他都恪守合同，check钢琴品牌，扫除一切障碍，确保演出顺利进行。没有趁机跳槽，没有借口加薪，一切按既定合同来。

撞见了钢琴家较为隐私的一面后，作为老江湖的托尼，一句“我在纽约夜总会工作了大半辈子，知道人是复杂的”就化解了尴尬，画面温馨又令人动容。

四、配乐层面，用音乐纾解苦痛，化沉重为力量

为让观众对钢琴家内心承受的煎熬产生共情，导演下足了功夫。

每当遇到不公待遇，托尼都要用各种手段进行外部对抗，而儒雅内敛的谢利博士，看似情绪稳定，实则是用尽毕生修养来平息内心的愤怒——他在进行着内部对抗，而他的情绪出口，就是琴键。

每当遭遇歧视时，下一秒切进的演奏镜头永远铿锵激昂，这是钢琴家痛苦的外化，把他历经的所有孤独、暗黑、恐惧和彷徨都溶解在音乐里，他是在耗尽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奏出一曲与那个时代相爱相杀的极致虐恋。

在或辽阔或昂扬的钢琴旋律中，钢琴家的愤懑得以宣泄，观众紧绷的情绪也得到纾解。

综上，全片有强烈的戏剧反差，叙事工整又畅快，辅以铿锵有力的音乐，让人既能获得一种心灵的力量，又能收获极大安慰。

最后，为什么说《绿皮书》高于同类型的种族题材片？

让我们回头看看历史上他们出发的那一年。

1962年，日后成为美国第一任非洲裔总统的奥巴马刚刚一岁，肯尼迪总统遇刺的倒计时只剩一年，马丁·路德·金还未发表他的刷屏演说，黎明前最暗黑的时刻。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影片可以拍得更尖锐，用更凌厉的手段展示大时代气氛，更多的白人原罪，更多的黑人苦难，一如《被解救的姜戈》，压抑整场，最后用血浆来一场终极爆发。

但本片选择用更轻盈的方式四两拨千斤。

当被侮辱被歧视的不公待遇和即将触底反弹的时代情绪，被沿途优美的风光、被肖邦和肖斯塔科维奇的旋律消融时，

当钢琴家与在南部种植园劳作的黑奴的一次惊悚对视，被处理得美轮美奂，一如米勒的《拾穗者》时，

你会发现，全片高级得一塌糊涂。

没有血淋淋的镜头，没有对时代的直接控诉，但给人的心灵震颤，丝毫没有衰减，最后直指人类的终极母题——孤独。

《一代宗师》中，宫二对叶问说：

“我见过自己，也算见过天地，可惜见不到众生。这条路我没走完，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

而谢利博士放弃纽约的三倍酬劳和社会地位，走出舒适圈，以身犯险，深入南部，为的是改变人们的偏见。

一路南下，他见到的是什么？

是白人前一秒与他觥筹交错，后一秒拒绝他使用厕所，

是在种植园辛劳耕种的黑人同胞看到他时的迷茫与错愕。

是所谓白人文化就是把他当成一个高级音乐盒，

是所谓隔离就是要黑人主动萎缩在白人给他们划定的阴暗角落，悄无声息地死，小心翼翼地活。

他历尽九九八十一难，是要用行动取得“真经”——黑人既然能和白人取得同样的成就，就理应获得平等的对待。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宫二没走完的路，谢利博士走完了。

没有丝毫的精致利己主义，他是那个时代的“最美逆行者”。

可然后呢？

他的黑色躯体和内部搭载的高级认知，仍旧无法兼容。

真正的白人文化，并不是因一个黑人粗俗而排挤黑人，反而会对一个受过良好教育、谈吐优雅的黑人更充满警惕和敌意。

所谓肤色歧视，就是用肤色、血统建起一堵高墙，巩固阶级固化，阻止一切可能攀升上来的异族力量，阻止一切可能会摊薄既得者利益的阶级跃迁。

他的才华使白人将他从底层黑人群体中打捞上来，但不是要成为知己，而是成为工具——一个会发声的音乐盒，台上发出优美声响，台下继续蜷缩在划定给黑人的阴暗角落，这才是白人文化的本质。

白人不会真正接纳他，黑人同胞无法认同他，在周身的黑暗和彻骨的寒中，他终于在那个雨夜发出灵魂嘶吼——我不够黑、不够白，我究竟属于哪个群体？

这也使本片的主题攀升到比种族平权更高阶的维度——

人，生而孤独。

所谓孤独，就是有些人无话可说，有些话无人可说。

你无法与任何人分担你的孤独，你越试图淡化它，它就越往你生命里钻，直至血肉模糊，骨髓相随。

而谢利博士无法归属于任何群体，他成为那个时代的异类。

在巡演的最后一场，他拒绝了那个歧视他的白人餐厅，昂首离开。此时，全片最令我动容的一个细节镜头出现了——餐厅两名黑人侍者小哥，看着他的同胞如此扬眉吐气，眼中星河滚烫。

转瞬即逝的一个镜头，囊括了钢琴家此行的全部意义——

重新激活一个族群的自我认知。

而后他来到一家黑人酒吧，为他的黑人同胞弹奏了一曲他以前不屑演奏的爵士乐（黑人音乐代表）。至此，他不再与黑人同胞做切割，彻底与自己和解。

见天地，见众生后，终于，他又见到了自己。

【结语】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不论是凌厉尖锐，还是哀而不伤，都是影片的外化方式，重要的是表达出的人性弧光和普世价值。

“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才是真正的孤独。”

刘震云2009年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写下这句话。

两年后，微信诞生。

全宇宙所有智能生命的终极孤独，一如微信的开机画面。

而电影是什么，是醇酒，是解药，是人类灵魂的终极安慰剂。

关闭电影，我常常设想这样一个画面。

几十年后，老年的谢利博士独坐在卡纳基音乐厅顶豪公寓里，望着楼下纽约的万家灯火，看城池灯火阑珊，听风声寒冷凛冽，他转而忆起多年前那个温暖的黄昏，托尼递给他的那个肯德基炸鸡的味道，像是沐浴着肯塔基州的午后阳光，嘴角泛起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