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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血性尚干

福州流行语汇中,“尚干外甥”是一个有点吓人的名头,这种人多半招惹不起,有那么一些执拗蛮横的意思。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身后那些居住在尚干村的舅舅们有一副大拳头。如果外甥受了委屈,舅舅们的拳头是不肯饶人的。

尚干村的男人剽悍刚烈,一言不合就拔拳相向。遭到外人欺侮的时候,村里各家各户会不由分说地抄起锄头棍棒一拥而上。血腥的械斗之后,双方各自领走尸体,没有人报官鸣冤,衙门也不过问。福州暖风熏人,绿树成荫,多数人脾性温和,有话好商量,“各家自扫门前雪”是明智的人生哲学,可是,尚干这一块地皮似乎格外燥热,一不小心就火花四溅。这里尚武之风盛行,男子都以习武为荣,据说当年武馆比米店还要多。一批精壮的汉子列成方阵,出拳踢腿,嘿然作响,发达的胸肌上汗水流淌有声,闪闪发亮。

那天到达尚干的时候,我四处张望,打算随时遇到一个尚干版的鲁智深或者李逵,没有想到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条拥挤的街道。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缓慢行驶,人流不断地从小汽车的间隙挤过。街道两旁杂乱停放着自行车和电瓶单车,卖甘蔗、猪肉、桃子、板栗的就在三轮的架子车上吆喝起来。窄窄的人行道两旁,五金店、食杂店、修指甲化妆店、元宵丸店、彩票店无序排列。修车铺子门口三个年轻人正站着说话,其中一个脖子上的刺青是醒目的“道”字,另外两个则分别在胳膊上刺着小鸟和龙。他们会武功吗?古代小说中,江湖上那些会三拳两脚的人,身上都像《水浒传》中的九纹龙史进一样,多半都带着刺青。我小小激动了一会,可这几个年轻人却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他们正轻声慢语商讨些什么,胳膊上也看不出多少肌肉。

这儿真的是尚干?一丝疑惑悄悄爬过。

据说尚干一个叫林培基的人当年即是在兴林寺的武馆获得武学启蒙。他至少是这里公认的武林至尊。清同治年间,在乡试中林培基被取为武举人第二名,继而在北京会试中高中武进士第二名,殿试时钦试第一甲第三名武探花,授御前侍卫。尚干的纪念馆里还保存了一柄林培基用过的纯铁大刀,重七十公斤。我猜想林培基的拳脚功夫与剑术也是一流,否则哪担得起御前侍卫的重任?早先他不过是一个伶俐的农家子弟,因为家贫甚至交不起入馆习武的费用,而只是在兴林寺里给武童们烧茶,一身好生了得的功夫似乎就是在烧茶的间隙顺便练出来的。

金庸的《笑傲江湖》中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叫林平之,他是福州一家镖局的大少爷,人设定为三流的武功和纯厚的心性。由于一本家传的《辟邪剑谱》遭到江湖神秘人士的觊觎,林家竟被灭门。林平之四处漂泊,继而拜到华山派门下。多年之后,林平之终于识破华山派盟主的诡计,挥刀自宫练成了《葵花宝典》所记载的高超武功——《辟邪剑谱》仅是《葵花宝典》的一个分支。那些金庸迷总是愿意将这些虚构的情节当成历史事实,然后煞有介事地开始考证。他们认为《葵花宝典》曾经藏在福建莆田的南少林寺,作者是一个身怀绝顶武功的宦官,曾几何时,这部武功秘籍辗转传到林家人手中。皇宫、武功、福州、林家这几个因素的交集,终于在江湖上酿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那个写出《葵花宝典》的宦官就是林培基。

然而,另一个来自福州的林氏无情地扑灭了想象的火焰,他是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的林纾。林纾不仅是个文章高手,同时也精于拳击和剑术,乐于结交江湖侠客,据说常常背一柄长剑招摇过市。在他所撰写的《技击余闻》一书中,林纾记载了福州地区众多武林高手的奇闻轶事,其中一则涉及林培基:某日林培基携妾在山东的一家旅店入住,另一个住店的老人屡屡乘林培基出门时撩起门帘窥视林妾。林培基返回后闻讯大怒,大踏步上楼痛殴老人数十拳,老人嗫嚅而不能辩解。下楼后,林培基很快觉得手足麻痹,无法动弹。旅店主人告知,被打的老人是位超级拳师,向他求情或许还有生路。林培基请人示意,老拳师开出的条件是,必须林妾亲自来求情。林妾只得照办,老拳师于是下楼按摩了几下,林培基旋即痊愈。真可谓江湖凶险,山外有山。

也许,拳脚上的功夫仅仅是一个表象,尚干人的剽悍刚烈其实大多来自急公好义与疾恶如仇的性情。“林”是尚干的主要姓氏,他们尊奉的太始祖是三千多年前的比干。商末的纣王暴虐无道,身为重臣的比干不惜犯颜直谏。那天比干终于惹恼了纣王和妲己,遭受剖腹剜心的酷刑。周武王起兵伐纣,安定天下之后又安抚人心,比干被誉为捐躯的忠臣。周武王派人找到了比干后代,赐林姓于他们。比干身上耿直刚正的基因似乎从此就沉淀在林姓血脉之中了。唐光启元年,林姓随王审知入闽,曾经定居于乌龙江畔的枕峰村。宋时,一个叫林津龙的人将林氏家族从枕峰迁移至淘江边定居。林津龙曾官拜“尚书干办”,这似乎是个不起眼的小官,不知能否相当于科级干部?但林津龙的后代相当珍惜,他们在淘江边的居住地干脆借用了这个官名,直接称“尚干”——这种命名方式并不多见。

又过了多少代,淘江边的尚干村人丁兴旺,安居乐业。哪一房发达起来,光宗耀祖;哪一房考中了进士举人,厅堂两旁的柱子上可以悬挂“耕读传家”之类的对联。当然,尚干的大部分村民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春种秋收、撒网捕鱼,但某些时候,潜伏在林氏性格中的特殊元素还是会突然炽烈燃烧起来。1884年“北黎事件”之后,法国向中国清政府发出挑衅,十艘法国军舰大摇大摆地驶入闽江,停泊在马尾的罗星塔下。清政府在议和与开战之间犹豫不决,福建水师隐忍不发,双方僵持了四十多天。清政府忍得下这口气,尚干人却忍不下。

这个时期,林培基恰好因母逝丁忧在家,他与另外两个林姓武举人联名向政府递交了“万民折”,并且在尚干村招募了三百四十多个烈性汉子,提着刀枪棍棒直接开到马尾的海潮寺枕戈待旦,时刻打算扑上去厮杀一场。著名的中法马江海战爆发的那一天,江面上福建水师与法国军舰相互炮击,林培基和他同伴的大刀根本没有派上用场,真正参战的是另一个同样来自尚干的精壮男子,他叫林狮狮,受雇于同村人在马江旁开的蚬子场,不过是一个看守蚬子的草民。那天半夜炮声初歇,硝烟刺鼻,法国军舰的探照灯柱仍四处移动,江面波涛翻滚,浮尸漂流,忽然一艘身板窄小的破盐船从芦苇洲中驶出,船上坐着十来个林狮狮召集的尚干同村人。清军的盐船配备了小炮,用于日常的巡哨。巡哨的水兵已经弃船而逃,林狮狮等人于是跳进座舱驾船出江。他们无声地靠近法军舰队,发射的炮弹击中主舰的上舱,传说法军主帅因此险些丧命。法国军舰立即还击,小盐船中弹,顷刻成为碎屑,船上无一人得以存活。这个结局并不意外,一尾半尺长的小鲫鱼气势汹汹地扑向大鲨鱼,是不是有些自不量力?林狮狮和他的同伙却根本没有考虑这些,他们在出发时说不定就已经抱定一个念头:大不了一死。

三十九年后的武汉“二七”大罢工属于另一种性质的工人运动,大罢工的领导人林祥谦同样是来自尚干的林家子弟。林祥谦被绑在站台边的一根灯柱上,“要不要复工?”问一声同时砍一刀,血流如注。尚干曾经盛传,说刽子手砍断了林祥谦的胳膊,然而,林祥谦的回答是:“头可断,血可流,工不可复!”这种大难当头,却挺直腰杆还对方以轻蔑和不屑的态度,是尚干人一直引以为傲的。一个熟人的祖母与林祥谦妻子沾亲带故,仿佛要叫她表姑。熟人在当地中学校园里曾见过林祥谦的孙女和孙子,他们狭小清瘦的脸型清晰地显现了家族的相貌特征。两个人均为校田径队员,都以速度著称,他们飞快地奔跑如同闪电掠过跑道。

曾经的尚干村现在已经是镇级建制,那里还有人练武吗?我不肯放弃这份好奇。被问的当地人则一脸茫然,武馆似乎仅仅是电影里的故事了。哪些坚硬的实物可以证明古老的记忆?一个中年男子忽然想起来,他说有些人家里还留有当年练武使用的石墩。跟随他钻入狭小而杂乱的小巷,走家串户,终于在一个大宅院发现了几块打造得十分精致的长方形石头,有的垒在小菜园边缘,有的垫在厨房门口的洗衣池底下。石墩中央凿一个方洞,旁边镌刻“三元堂”或者“三桂堂”之类的字号。它们规格不等,重的达到三百斤,轻的二百五十斤或二百斤。据说举石墩是当年武举考试一个不可或缺的项目,应试的考生将石墩提到胸腹之间,借助腹部力量将石墩翻转过来。这儿曾经是练武之所吗?大宅院四壁龟裂,地板朽烂,夕阳斜斜地打在残缺的屋檐上,几茎狗尾草在微风中零乱摇摆。厅堂坐有几个闲聊的老妇人,她们殷勤地指点窗棂上的木雕花和横梁上的镏金,试图证明这儿曾经是大户人家,却谁也说不清曾经的主人究竟是谁。

尚干的林氏祠堂就在拥挤的大街上,被涂抹得金碧辉煌。祠堂上方悬挂三个红底金字的牌匾,分别纪念三个为尚干林氏带来巨大荣耀的杰出人物。左边的“探花及第”显然是指林培基,武探花和御前侍卫的头衔足以享受尚干林氏后代的景仰;中间的“国府主席”指的是林森——20世纪上半叶,尚干人林森是位极为活跃的革命家,曾经担任各种职务,最为显赫的无疑是接替蒋介石担任过国民政府主席,这个职务使尚干村一跃成为国家元首的籍贯;右边牌匾上则是“状元及第”四个字。坐在祠堂大门旁一个头发蓬乱的村民指着牌匾开始考我:知道这个状元是谁吗?我正在沉吟,他已经沉不住气抢先说出了答案:此人仅仅是一个荣誉状元。据说尚干村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写一手好文章,宋代不知哪个皇帝读过后大为赞赏,御笔一挥赏了一个状元的头衔给他。由于不是正式的科举,历史上的状元名录之中查不到这个幸运儿。这有点意味深长:虽然桀骜不驯,但皇帝老儿恩赐的荣誉,这里的人还是毕恭毕敬地供了起来。

如同相邻的众多村庄,尚干村当然也倡导诗书传家:“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在读书”。名誉状元仅是一个无可稽考的传说,尚干当年真正的文化机构是书院。淘江书院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间;清代光绪年间,帝师陈宝琛从一江之隔的螺洲村来到尚干创建了另一个书院:陶南书院。按照《尚干乡土志》记载,陶南书院的创建隐含了陈宝琛的一片苦心。尚干人脾气太火爆了,不要命地投入械斗远近闻名,陈宝琛等官员一致认为,“俗悍非文化莫挽之”。书院的意义在于敦促村民知书达理,收敛戾气,也就是用墨水来软化他们,状元、榜眼、探花这些功名倒在其次。我在闽侯县第二中学找到修缮一新的淘江书院和陶南书院,这所中学即是在当年两所书院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为被圈入校园内,书院建筑得以较好保存。正逢假日,古书院几座木构大房子比肩而立,上翘的燕尾式屋檐、起伏的风火墙、结实的青石栏杆都气势不凡,暗红的门扇上却赫然挂着锁,四处空无一人。

从中学校园望出去,三十多年前据说还能看得见尚干村里一个小山丘上那座纤瘦的八角石塔,当地人称之为庵塔,建于南北朝。六层高的塔身上刻有佛像、古兽、花草和一些力士。村庄的路口也不时会见到纤瘦而寂寞的石狮子,石狮子背后那条石板路巷子干干净净,如果趿着木屐穿过巷子,似乎不必洗脚就可以上床睡觉。这条巷子从前时常行走过一个几乎全村人都认识的老人,他每天挑一担热气腾腾的鱼丸来去,右手夹住一只碗和一把汤匙,一路敲出叮叮当当诱惑极大的响声。口袋是空的,饥肠辘辘的孩子只能躲在破裂的门板背后,眼巴巴地看着老人走远。石塔、石狮子、木屐趿在石板路上的槖槖声和鱼丸老人的叮叮当当声曾经久久地贮存于许多人童年的记忆中。现在,这些记忆残片即将被完全淹没。石板路仅剩下短短的一截,水泥路面如同潮水般地漫过每一处;鱼丸老人居住的那一幢大宅院已经开始朽烂,他的后代拆掉一半老房子,就地筑起了一幢四层高的水泥小楼;那一只石狮子依旧尽职地坐在原处,眼神空洞;雄居高处的庵塔仿佛变矮了,怎么都不肯露出头。小山丘四周矗立一大片五花八门的民居,有的是砖头砌的,有的是水泥垒的,有的是老式木板房,有的是石棉瓦搭起来的,高低杂乱,朝向不一。我们在民居的缝隙转了半天,突然有几级台阶顶到鼻尖,一条石阶小径如同小山丘的尾巴不耐烦地甩到楼房之间。仰面一望,那座塔还在小山丘顶上。伸出巴掌搭在额上遮住刺眼的阳光向上望,我看到第一层的塔沿缺了一个角。

庵塔附近有一个农贸集市,众多摊位层层叠叠。竹匾上摆着虾米、鱼干、海蛎、花蛤或者生姜、芋头、豆腐、大米、米粿、西红柿,背后一个大摊位居然卖的是服装:几排过时的女装悬挂在摊位上方的铁杆上,已经落满灰尘。农贸市场的另一半气氛活跃,搁在路边的肉案上摆着红白相间的猪肉,不时传来“嘭”“嘭”的剁肉声,大玻璃箱里游动着鱼、大虾、蟹以及种种海鲜。摊位上的女主人穿着亮晃晃的长筒雨靴神气地走来走去,嬉笑怒骂,一个胖女人则气势十足地提着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市场的水泥地面湿漉漉的一大片,一根塑料管持续不断地汩汩出水,两三条狗在摊位底下乱窜,偶尔尖叫一声,看不出它们在忙碌些什么。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昔日那个饥饿的乡村沉到了商品洪流之下。一个地方需要这么多吃的吗?我一面嘀咕着,一面动手买了些鱼干。附近摊位上的另外几个顾客显然是北方口音,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农贸市场并非仅仅供应尚干当地人。

许多史料表明,尚干曾经是这一带的贸易中心,甚至被称为“小福州”。凭借着发达的水系和纵横的陆路交通,众多小商贩穿梭往来,榨油的,酿酒的,制酱菜的,水碓舂米的,打铁的,编织刺绣的,各种商品分别从四处汇聚到这里,然后进入形形色色的菜篮子,分散到家家户户的灶台和饭桌之上。银货两讫之前,讨价还价的叽叽咕咕和一串串叫卖的高声吆喝如同盘旋不去的鸟群飞翔在村庄上空。尚干的殷实日子吸引了十里八乡的女子,她们都想被一顶花轿托举着嫁过来。愿意嫁过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尚干男人虽剽悍刚烈,却不欺侮女人。女人不用下地干重活,好好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就够了,闲下来的时候坐在家里绣绣花,再研究下饮食,就是全部的劳作了。尚干刺绣作品与小吃体系名声在外的同时,女人们的手和脸白白嫰嫰也同样成为这里的标配。当地人的共识是,白嫩的女人可以证明家境的优渥,老婆的手又粗又黑不啻打丈夫的耳光。哪一个男人让老婆从事粗活,那就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将女人保养的优越程度作为男人的竞赛指标,这的确是尚干的奇特之处。这时的尚干男人至少还愿意保持某种表面的谦虚。当男人之间开始正面对抗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掩饰自己的骄傲。“老婆无第一,龙舟无第二”是尚干男人一句著名的口头禅。既然出让了老婆的名次,龙舟就必须名列榜首。赛龙舟的季节终于到来,全尚干都迅速进入高亢的状态。抬出龙舟,敲起锣鼓,炸响鞭炮,呐喊起桨,健壮的胳膊挥桨制造的速度与锣鼓声响制造的节奏点燃了整个躯体,愈来愈快的动作和冲过终点后的骤然松弛如同一次伟大的做爱。端午纯阳,飞龙在天,直起喉咙吼出阳刚之气,江面波光粼粼,阳光直射,几条龙舟箭一般地射出,坐在船首的奋力击鼓,数十位挥桨的动作划一,舵手则笔直立于船尾,两岸的喝彩如潮,这显然是尚干男人的巅峰时刻。比赛结束之后,村庄里四处摆起了八仙桌,似乎每家每户都倾巢出来了,大碗水酒和大块肥肉纷纷上桌,得意的大笑和滔滔不绝的过程复述,互相抢话和大音量的辩论,接下来是面红耳赤地划拳和往喉咙里凶猛地灌酒。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醉倒一大半,一些人直接趴在桌上鼾声如雷。一年的日子风吹日晒,累死累活,等待的仿佛就是这么几天。不知哪一年,好斗的尚干龙舟奔赴邻近的村庄挑战,屡屡大胜而归中,竟不意也有落败的时候。他们当然不服,言辞的挑衅很快演变为大打出手。尽管增援的人手陆续赶到,寡不敌众还是伤亡惨重。没有人知道邻村的损失程度,尚干村最终运回了一船船的尸体。炎热的天气下,尸体很快腐臭变质,船抵尚干码头后家属们已认不出自己的亲人,只能“照层搬”,即依次一层层搬下来,再各自领个尸体回家葬下了事。不知两个村庄最后如何具结,总之,这件事没有人再提起,官府好像也没追究。这一场败战是尚干历史上的一个暗疾,所有的人都知道,所有的人都不说,以至于具体的来龙去脉很快就模糊不清,但失败的心结却在。哪怕是今天,如果有外乡人敢在尚干地皮上提起“照层搬”三个字,据说众怒仍然瞬间燃起,被痛揍是在所难免的。

从尚干返回家中之后发现,农贸集市上买来的鱼干很对我的口味:略咸,鱼肉干硬,劲道十足。我靠在沙发上咀嚼鱼干的时候,一个问题突如其来地冒了出来:我与尚干村存在血缘联系吗?——因为母亲姓林。

外婆是外公的续弦,母亲是外公的遗腹子。似乎由于某种急症,外公遽然逝去。外婆没有文化,对于自己所嫁的这个男人基本不了解。小时候模糊听她说过,外公是个律师。外婆此后没有再嫁,似乎也和外公的家族失去了联系。她靠变卖外公留下的家具和做一些女红抚养母亲。那时我玩过外婆的一个铜制的大顶针,状如戒指,上面布满了小坑,用于做针线活时顶住缝衣针的针尾,这或许就是外婆维持生计的劳动工具了。外婆和母亲都已经离世多年,无从打听更多的情况。尚干从前出过律师吗?这个悬念更为虚渺。幸好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划过我的意识之后并未留下多少痕迹,如同一条舢板轻轻地划过江面一样。

南帆,现居福州,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已发表学术专著和散文集多种。南帆先生2019年在《雨花》开设“村庄笔记”专栏,此为专栏第十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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