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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我们总是在谈论她人的生活

——那个我们共同认识的女人/子/孩/生/的……你听说了吗?

——她怎么会这样?

——她到底想做什么?

1

周日我回学校去玩。已经有三年多没回母校了,虽然就在一个城市,但总也想不起来。回去也是因为一个留校的师妹想请我帮忙做个课题,两个人商量不定,索性就约在学校门口的食街。她比我低好几届,硕士毕业后就留校做了行政,见面时常说一点学界八卦。其中有些主角的名字我在校时听过,有些则闻所未闻,多数两边我都并不认识。但是她讲起来讳莫如深,叮嘱我不要说出去,看上去义愤填膺又无可奈何,也可能是青年教师的生活圈子实在太小了,绕来绕去,横竖绕不出一个新闻系。

这天她在学校西门口等我。我下了公交向她走过去,发现校门口一排饭店基本都拆完了,大概也是这两年心境初老了,突如其来的怅惘涌上心头:那么多人的青春欢笑曾充塞于这些废墟之上,如今鬼影幢幢,物人两非。西门外大马路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遮天蔽日的倒还如旧日阴凉,时间是下午六点多,好些学生从校门口进进出出,几个打扮入时的女生径直走向门口的快递员——像大多数高校一样,母校也不允许快递员进校园,怕不安全。这样反倒造成了学生的负担,只能一下课就往西门跑,也常被等得不耐烦的快递小哥花式催促。我知道这些,也是从这个师妹口中。

百无聊赖中我注意到校门左边照相馆的招牌换了。大门左侧的海报上,以前青春靓丽的女生大头照换成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

师姐你在看什么?

这照相馆海报怎么变了,以前那个女生不是挺好的?

老早就是这个男生了呀,师姐你很久都没回来了吧。

我承认说是。又想起来什么,和师妹说:总是你和我说新闻,今天我也和你讲一椿往事吧。

师妹高兴地说:好呀好呀。

我告诉她,以前照相馆门口那个海报女郎,原本是我那级的中文系“级花”,高中也是文体尖子生,刚入校就参加了百年校庆的歌唱大赛,结果一举夺魁,一下子全校知名。当时这家照相馆属于连锁企业,一直希望打入北京高校市场,刚在我们学校西门开了一家试水,正野心勃勃打算把附近几个高校一举拿下。这当儿,无意中看到歌唱大赛的光荣榜,就突发奇想地请冠军女孩当形象代言人,还一次性支付了她十万元代言费。听说后来整整拍了五组四十多张高清写真,精准投放各大高校bbs和校园网、人人网,广告效果显著。

那是哪年的事?

2007年。

十二年前的十万块钱!给一个大一新生!那个女生有没有被人羡慕得眼睛发绿?

并没有,我说,后来的事大家谁都没有料到。

等一下。照相馆的故事倒让我想起苏童的小说了,《像天使一样美丽》,香椿树街系列我最喜欢那篇……是班上女同学从此开始孤立她,不和她玩了吗?

不不。你一定想不到,最后嫉妒的是男生们。但他们说,这全怪她自己。

我的本科不是在这个学校读的,因此知道这故事已是事情发生的四年后。那时照相馆门口仍堂而皇之地贴着那女生的巨幅海报,我好奇地问这是谁,因为看上去不是任何一个女明星,但确是实打实的青春靓丽。一个从本校保研的同屋告诉我,这是她们的本科同学,又说了那笔巨额代言费的事。我当时的吃惊程度和这个师妹完全一样,但随即就更吃惊地得知,那女生拿到这笔钱后没用来添置任何东西或旅行,而是直接全交了党费——她高中就入了党。就为这事,全系为之侧目,男生的反应尤其激烈,背后议论纷纷。人总会对想不明白的事本能产生抗拒心理,他们很快就认定这女生一定出于要进学生会、日后考公务员从政等等目的才博出位。

师妹问:那到底是不是这样呢?

我不直接认识那女生,她后来读了哲学系的研究生。只听舍友说,男生们差不多整整四年都不怎么和这个女生说话。他们甚至还单方面推选了另一个级花——为了打压她的气焰。虽然另一个女生其实只能算中人之姿,而且后来还多次脚踏两只船。

这事听上去有点好笑,又荒唐。但我也想不明白那女生为什么要全交党费。师妹说。

我也不明白。但后来我想,会不会因为本来家里不缺钱,高中又被父母、老师教育得太根正苗红,觉得老大一笔钱从天而降,只有这么做才最安心。本以为是个会上光荣榜的事,结果没想到在这个以自由主义闻名的学校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如此剧烈的反弹,整整被孤立了四年——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霸凌?

可学校和系里应该对她很好吧,找工作时没格外照顾?

听说后来本科毕业随大流考公务员,她自己相当顺利地考上了,笔试面试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什么部委我不大记得了,总之提档政审一路绿灯——但奇怪的是她最后却选择留校读研了,还特意换了个冷门专业——大概也是在本系伤了心。硕士毕业后也没再考公务员,反倒去了一家外资银行,再后来就不知道了。但那两年工作不好找,国考特别火爆,毕业生报考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她算是毅然放弃了某种捷径,以示清白。

看来受传言的影响还不小。不过这也是自由意志。

嗯。

一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默默在校道上并肩走着。已经十一月初了,一阵阴险的小风吹过,无数鹅黄的银杏叶子落下,就好像天空中有个永不停歇的印刷机在慷慨吞吐着精美书签,的确也有许多男生女生低头捡拾着夹在书里。如此像青春片的校园场景,谁能想到也有那么多复杂的人事纷争呢。那个照相馆现在使用的男生照片,看上去更像一个亟待获取成功的精英人士,或者干脆就像个卖保险的。但一定不会有人说这男生什么的,最多被善意取笑几句。他一定不会傻到把所有代言费都交党费吧?即便交一部分,也只会被人认为“量小非君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个世界对于男性女性的标准,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师妹入职不到两年,对职场的性别歧视认识还不甚深。一切阴影和沟壑的真正显露,也许还在三十岁以后:结婚生子的女性不再被男人目为有可能性的追求对象和没有威胁的小女生,而真正视作竞争对手;自此来自异性的刻板印象才会骤然恶化,职场压力也会加剧。我并没把这感想告诉她。女生就业已经够不易了,尤其她还在职读博,希望有一天能从行政岗转到教师岗,我不想加剧她的焦虑感。但其实我猜她也不是不明白,因为这段时间里她和我说的,越来越多地就是什么什么学校的女生因为和导师有私情,毕业后被推荐到了更好的高校或研究机构。在这些故事里,女生都是处心积虑、野心勃勃的攫取者,而男性都是控制不住本能欲望最终落入陷阱的可怜虫。

而我却一直想知道那个海报上的姑娘后来过得好不好。

她后来还会不会告诉别人自己这段伤心照相馆往事?

那些年,她的确像天使一样美丽。但没有用。

2

有一天,一个很久不联系的男生突然打来语音微信,和我聊起一位共同认识的女人/子/孩/生/的。事实上这些称呼都不太准确,因为“女人”的性暗示意味太强,不够文雅,且不无讽刺——问题来了,为什么女人这样中性的词会显得讽刺?而“女孩”和“女生”适用的年龄跨度又太窄,自称还很容易被讽刺说装嫩;“女子”则早已被这么多年的通俗文学滥用成了言情腔;“女的”又太口语化了些,不严肃。只好说“女性”:既官方,又学术,政治正确的同时略显无趣。我的个人习惯则是“姑娘”。在北方语境里至少有一点好,只要愿意,四十岁也可以称之为“姑娘”,南方人LN不分,读起来很容易说成一种灯笼状的精致的小黄果,“菇凉”。

而那个男生后来选择了一种更安全的说法:直呼其名。

你最近有Y的消息吗?

我说,没有,怎么了?

我们谈论的对象,是个比我们要低两级的师妹,在学校时他们短暂地谈过一段时间恋爱。

你肯定做梦都想不到,Y这两年成了某购物网站的直播网红,粉丝还挺多的,点击量巨高。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漫不经心一点,但我还是听出了ph值偏高:说是带货能力超强,好多大品牌化妆品都找她做广告。你还记得那时她刚从农村考上来,连班尼路是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去君太给她买一条Lee的牛仔裤,问她尺寸时,她说从来没量过,哭了——那时多淳朴啊。

告诉我她直播的名字,不会就是本名吧?我偶尔也网购,就是不大会化妆,学学也好。

学什么呀——听说有人看一晚上直播,不知不觉就买了几千块用不着的产品,简直疯魔了。

Y不是去中学当老师了吗?怎么成网红了?

我不知道。她本科一直当家教,所以毕业去了中学似乎也顺理成章……可能还是嫌当老师工资太低?她原生家庭负担特重。父母都在农村,身体不好,还都没医保。她和我一起那会儿,差不多每天都要出去兼职。我当时还为这和她吵过架,说她掉钱眼里了——唉想想自己真够糟心的。

Y本科四年在印象中的确一直是灰头土脸的模样,总穿一条颜色介乎灰蓝之间的涤纶西裤,看上去像是裁缝做的而不是成衣,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的格子衬衣。其实她成绩很好,长相也很娟秀,只皮肤略黑。至于他们为什么分手,我记得是那男生主动提出来的,理由是价值观和生活习惯太不一样了,很奇葩的理由。也正因为此,我一直暗地觉得他是个渣男——其实就是了解人家家庭情况后觉得压力太大吧。果然,分手没多久他就找了一个真正的白富美,山西煤老板的女儿,也是外语系的师妹,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

你怎么会突然想起她的?我问:旧情难忘?

那不至于那不至于。那男生连连否认。他硕博连读,后来进了高校教书,只是太闲云野鹤了一点,快十年了还没评上副教授,不过也早结婚生子了。他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下去说:有一直关注她的朋友告诉我她最近可能压力太大,出错越来越频繁,有一天还在直播过程中突然当众骂助理屁用没用,尽添乱,那小助理没忍住就哭了,让她有病早点儿去治,别仗着自己有粉丝就欺负素人。这一撕逼比什么广告还带劲,Y的学霸网红人设立马崩了,厂商大规模撤单,平台也立马解了约。后来就听说她真的整个人不大正常了。我想见见她,能帮就帮一下,但又不想单独见。不然你陪我一起去?我记得你以前和她同过社团。

我说,不去——学姐和前男友一起出现,想想都替她觉得尴尬。

求你了。

我倒是很好奇是谁给你传的话,对她的情况这么了如指掌。

你不知道,她在我的朋友圈和校友群里可出名了——哪有咱们学校毕业的人玩直播玩出几百万粉丝的啊,虽然不是北大清华,毕竟也是985……光厂商给她打的广告费,据说每个月都上百万,养活工作室十个人没问题。之前最火那阵子,网上还一直有人疯传她整容,以前还在好几个违规平台当过女主播,你知道,会不定期要求当红主播和金主线下见面那种,有点擦边球性质的……现在带货倒是混出来了。可又砸锅了。

Y真整容了?

我不知道。反正看视频是挺漂亮的。可她原来不也挺秀气?可能就是会化妆了。皮肤也白了。

我和她其实不怎么熟,虽然同过社团,但她大一进去的时候我都大三,马上要退了。我说:记得她那时就特别努力地做各种兼职。还有人背后嘲笑过她什么钱都挣。

还有好几次,为发传单放了我鸽子。男生的声音听上去不无惆怅:我说给她钱,她又不肯要。看她那么累,也怪难受的——也怪我,后来没坚持在一起。她压力大,我压力更大,你不知道——

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大概不适合开玩笑,说“你丫当时就是嫌贫爱富”,但说白了其实就是这样。这男生也不过就出生于小康之家,要是真大富大贵,大概也不至于太在意。

主要是我父母坚决不同意。他看我没搭话,又找补了一句:说如果我非要和她在一起,就中断生活来源。也不知道他们从哪打听到的,说Y家老家是全国著名贫困村,之前她哥娶媳妇,还欠了几十万债。这我都不知道。

嗯。我决定换个话题:Y之前每月收入上百万,就算不干了至少也有积蓄吧?你也别太担心。

直播工作室的人员工资就跟明星助理差不多,挺高的。而且这种来得快的钱,去得更快。

那个告诉你这些的朋友不肯陪你去?

他再度哑然。过了好一会,说其实是他老婆说的。我这才想起来那同样也是一个师妹。

放下手机我真的搜了一下Y的近况。她的id在那个直播平台上果然一度非常热门,到现在还能看到很多鼎盛时期的遗迹:某带货女王(也就是Y的ID)推荐同款,包括一小时卖断五千支的国产平价口红、月销上万的小黄瓜卸妆水、全网性价比最高的切尔西靴……基本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品牌,但Y推荐的时候都曾创造过相当可观的销售奇迹。中间当然也有翻车的,比如产品出了质量问题,但基本很快都翻篇了,不管危机公关,还是别的方式。最严重的事故还是这次撕逼。大家对网红的真实生活兴趣太大了,而两个地位悬殊的女人在数百万直播观众面前撕逼更刺激,像活生生的宫斗戏。

Y自此销声匿迹。我私信那个平台的主管,过了差不多一礼拜才得到回复:Y因自身健康情况不佳已无限期退出直播,现在某精神病院治疗。

我再问是北医六院、安定医院还是回龙观医院,那边就没有回音了。

北京最好的精神病院就那么三家,一家家找过去也没那么难。我想办法联系到她以前的舍友才确认了是北医六院。不知为什么,我去之前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叫那个男生,Y的前男友。也许疑心他根本就不是真的想见她,只不过一时感慨,加上一点不可告人的,好奇心。

Y的舍友在电话里也支支吾吾了半天,说周末带孩子很忙。平时单位也老加班,不好请假。后来我就自己去了。

去之前不是没做过心理建设,但进病房后还是吃了一惊。午后光线明亮的病房里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虽然挂着的名牌的确是Y的本名。

她比我记忆中要瘦许多许多,一张锥子脸,感觉像是削过骨。眼角大概也开过,眉毛是韩式半永久,穿着病服坐在那里依然还是一个标准的都市丽人。就这样护士还说她打激素胖了好几斤——不知道当直播时到底有多瘦。她见到我反应木然,我叫出她的真名,她想了想,露出一丝迟钝的笑意,但根本没转头看向我这边。似乎被叫出本名是件比任何事都更纳罕的事。我像在喊另一个空间里另一个和她完全不相干的人。

我看着她,又试着叫了一次她的网名。她这次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用力拉开床头的抽屉,拿出一盒化妆品。还蛮高级的,有纪梵希的散粉,香奈儿的口红,贝玲妃的腮红,还有一支眉笔,我认了半天,没认出牌子。

来,我先教大家画一种很实用的眉妆。她口齿格外清晰地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想学化妆的。就像听到了上次我和那个男生的对话一样,教人毛骨悚然。

同时她又用眼神示意我搬一张凳子坐在她的病床边。拧开盖子,开始往自己脸上招呼,一边画一边问我:开摄像头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就糊里糊涂地说:开了。其实护士告诉我这里的网络早掐断了。

那就好。她矜持地向我点点头。我突然意识到她大概是把我当助理了,她真正面对的,是空气里无数看不见的受众。

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开始上半边脸粉底,半边脸腮红,给右眼刷睫毛膏和画眼线,再用整整半小时仔细画好右边的眉。一切都以鼻子为界精准地分成两个世界,上好妆的左脸和右脸看上去也像两个人:她的前世和今生。

都学会了吗。她向虚空抛了个媚眼。眼风之撩人,我作为同性也不禁怦然心动。但那个媚眼的对象显然不是我,我只是她想象中的助理,没有名字,没有声音,没有灵魂,只不过是拿试用品的一双手,和带着这双手快速移动的一双脚。突然间我就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助理会突然失控。但是,助理不知道Y也只是比她看上去稍微光鲜一点的,消费时代的另一台机器。

我开始不满足于假扮助理,主动聊起共同认识的人,但Y充耳不闻。听到前男友名字时,却突然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以为她想起什么了,赶紧说:他还挺关心你的,一直想来看看你。她嫣然一笑:想线下见面,规矩是先打一万。

人民币?

当然。姐,我不收越南盾。

好的,我告诉他。

她再次妩媚如水地冲我一笑,半面妆给这笑容造成了一种特别诡异的效果。我突然有冲动抱她一下,不知道毕业后这些年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但还没等我靠近,她已经开始比刚才更迅速地面对根本没打开的摄像头展示全套卸妆过程,看得我眼花缭乱。不到二十分钟,重又变成了一张素净的脸。难道Y的一天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化了卸,卸了化?我和护士说:不能放任她这样下去,这样她皮肤全毁了。

护士说:那怎么办?不让她化妆,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你,吃药都不管用。让她弄就变成天底下脾气最好的人,心平气和不说,还时不时招手让我们过去,帮着补点粉底,擦个口红什么的。我们好多女同事都在她那学了几手,还挺实用的。

把她的化妆盒子拿走锁起来。这样真不行,等她出院,脸都烂完了。

那个小护士耸耸肩:她出院还打算继续当主播?

我走回病房试图把那套化妆工具拿走。她果然触电一样地回过头来瞪着我。我也瞪她,和她比赛谁眼神足。就这样一动不动对峙了很久,她好像突然泄气了似的,主动松开化妆包:给你,都给你。我知道你们都想要这些宝贝,好变得更美——谁不想呢?

我把化妆包交给那个小护士,交代一定不要再给她。话音未落,就听见她在那边呜呜咽咽起来:妈,他们都要害我……爸,爸,爸!

一声比一声凄厉,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场景。护士匆匆地去拿镇静剂和针管了,而我站在下午三点半阳光充沛的精神病房里,似乎代表了她所有不愿面对的旧日阴影。她恨北京,我想。

直到我离开也没有成功地拥抱她。一抱她,她浑身就像过电一样强有力地痉挛,即便打了镇静剂也一样。她的手指摸上去很粗。那是一双从小干惯了农活的茧子始终没消退的手,想必进医院前留过很长的指甲,剪短后仍然留下了美甲的痕迹,像没画完的十幅微型残画,也代表一个好学生未及完成的戏剧性的一生。

回去的路上我哭了很久很久。想起答应过那个男生打听情况,又觉得实在没什么想告诉他的。我完全不想和他谈论她的生活。事实上,我不想和任何人谈论。

3

我的合作伙伴那天约我吃饭,讨论一个广告单的事。吃着吃着,她就说起了最近雪莉自杀的事。

我说,雪莉是谁?我只知道雪米莉是个言情小说创作团队。

暴露年龄了吧——雪莉是韩国一个特别红的爱豆,九四年生。很可爱。

九四年?那才二十五岁。

可不是。网友都叫她人间水蜜桃。

她为什么要自杀?

大概韩国网友总指责她吧,她有一次非常可怜地在镜头前笑着说:请你们对我好一点。其实很多人早就觉得她快活不下去了,那么多谩骂和指责,她又显得特别脆弱,怕人,却又不知怎么搞的,老有短处被人攻击——比如说不穿内衣。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网友就骂她荡妇。你知道我一直追韩国爱豆的嘛,每次看到她心头都一凛,真的就像看到一个即将要坏眼下却娇艳无比的,水蜜桃。戳一戳就破掉了。——后来,就真的破了。

我不认识雪莉。但此刻我想起来的第一个人是李恩珠,那个演过《红字》的。我记得当年李恩珠自杀时,也是一个喜欢她的中文系男生告诉我的,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那种痛切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记得这些瞬间,那些仍然在辛苦地活着的人,和我讲起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世界的脆弱灵魂的样子。

很快全网都在铺天盖地悼念雪莉。以前知道不知道她的,都在转发她那个笑着求网友对自己好一点的视频。各种生前的美丽。以及,另一个广为流传的视频里,有人刚刚靠近,她就陡然流露出非常惊慌的表情,以此证明她精神早就出了问题,甚或有人猜测的,“被人下了降头”。

没几天,有一个中国的哈萨克族女演员叫热依扎的,因为在机场穿了吊带装、曾说不过汉族春节,自己得了抑郁症等,突然被网友大规模群嘲。她被激怒后P了一张自己模仿阮玲玉的照片,上面写满网友羞辱的话,微博上一天转发了两百条辱骂她的微博。也正因为此,后来争论的焦点完全跑偏到了她应不应该挂网友、明星是否涉嫌网暴素人的议题上。很多人说她假装抑郁症蹭雪莉的热度,建议她也去死。也有人很担心地留言怕她出事——她毕竟是一个抑郁症病人。

和雪莉有关的另一个韩国女明星是她的朋友具荷拉。很多网友怒骂具荷拉没有第一时间放下手中工作,和雪莉是塑料姐妹情。而具在视频里痛哭流涕,说要把雪莉的一份一起活下去。有不少网友认为是在作秀。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一个月后,具荷拉也自杀了。她其实早在今年五月就试过轻生——甚至在雪莉出事之前——起因是前男友拿性爱视频威胁她。

她死后有韩国男网友给前男友留言说:你现在可以把视频拿出来了,反正没人告你了。

电梯监控还曾经拍到具荷拉给男友下跪的场景。上百万韩国女性因此上街游行,打出标语是“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

年初郑俊英偷拍事件沸沸扬扬,无疾而终。

而电梯监控究竟是个怎样神奇的所在呢:就在知道具荷拉自杀之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另一个电梯监控在中国网络疯狂传播开来。在这个监控录像里,中国插画师沱沱将极力挣扎的妻子宇芽拳脚相加地拖出66楼的电梯。他曾家暴她无数次,最近的最后一次,把她摔在地上震伤尾椎,并用穿皮鞋的脚踩她的正脸。她在视频里痛哭道:这样的侮辱……完全不把我当做人看。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除了李国华强奸幼女,另外一条线,是钱家少爷钱一维家暴年轻的妻子伊纹。只要酗酒之后就打。最终打到她小产,不得不离婚,还要追到她家去。

我在宇芽丈夫沱沱的微博里,看到了很多酒吧的场景。甚至就在全网传播家暴视频的今天,他还在若无其事发白斩鸡的美食照片。

这些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都好像假的一样。但我听说具荷拉死掉的那刻正在高铁上。那瞬间猛然想起张紫妍——十年前因被逼陪睡上百次而自杀,集体上书青瓦台仍未昭雪的另一个韩国女星——想起雪莉,想起李恩珠,想起更多的我们不知道的韩国女星,中国女星,日本女星,以及全世界被消费和被损害的被偷拍和传播的素人们,比方说很多很多年前——总有二十年了吧——上海大学那个被偷拍后自杀的女生,和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那个手机遗失、性爱照片流传后自杀的女生。

所以这一段根本不是小说,但无数故事却都拥有一个最乏味的结局:她们差不多都死了。各种意义上的死亡。而造成伤害的男人们和无数正在造成伤害的看客们,都还在某处好好地活着。他们仍然会有妻子,女儿,会在同样的事件发生时,继续二次伤害。舒淇自以为可以通过演技一件一件穿回来的衣服,对于这些人来说不存在。一朝裸露过,就得一辈子被钉死在欲望的十字架上。

这一部分全改了,和纸本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昨晚的事,因为今晚的事,因为无数个夜晚发生在这些女性身上却让其他的我们痛到不能发声的事。

在高铁上知道具荷拉的死讯后我哭了。然而眼泪并不会让她们任何人复活。

林奕含在最后的视频里说:我的书写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因为无论做什么,说什么,这样的事仍然还在今天,明天,某处继续发生着。

而看客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那些被打的女人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反抗?

如果你看过《天水围的夜与雾》,你也许会知道,为什么女人们总是优柔寡断,死心不息,或者真的就是走不了,心理意义上的,和更可悲的物理意义上的。如果你没看过更好。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我希望你认识的姐姐,妹妹,所有女人,都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你们知道——但“你们”究竟是谁?——女人们在一起总会花费大量时间谈论同性,时间远比谈论男性更久,就像其实大部分女人的衣服都是穿给同性看的一样。我们不是不清楚直男分不清楚隐形拉链和暗扣的区别,而今天和明天背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包包对他们来说也完全没有差异。甚至要一两天,才能看出来枕边伴侣刚剪了头发,并且从卷发变成了直发。只有那些糟糕得过于明显的变化才会被男性注意到并立刻出言不逊,相信我,那只是因为那形象实在刺眼,而不是因为和记忆中的形象进行富有感情的比对后得出的结论。总而言之,女人在一起对男性的关注和谈论实在是极少的,远低于男性想象的比例——除非是正处于失恋状态的女人,但她也很快会把话题转移到“渣男”的新欢上。如无意外,新欢当然也是女人。

为什么要这样刻薄女人?

我其实爱她们。从小和男孩子一起长大,后来重新回到女孩子的族群中,就显得像一只在瓷器店处处碰壁的大象。我总是忍不住仔细观察她们的所作所为,并且小心翼翼地模仿她们。姑娘们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些类似蝴蝶一样精巧脆弱的存在,又神秘得像随时会开花的植物。

但也并不意味着我必须喜欢每一种蝴蝶,或者花。

有一些蝴蝶和花厌恶自己是蝴蝶和花。也厌恶其他的蝴蝶和花。

我经常想写关于“她”和“她们”的故事。但又十分清楚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是多么难,尝试尽可能摒弃掉自身傲慢与偏见有多么难,能够书写出人的欲望、野心和自我怀疑又有多难,这简直就像企图对着镜子毫厘不差地画出自画像一样,本身就是吊诡与必败的。

女人们并不像男人期待的那样热衷“宫斗”。但出于几千年延续下来的本能,也不得不同时提防异性和同性——属于弱者之间的相互倾轧。

莫文蔚在《妇女新知》里唱过:

我系一个发育健全既女人 需要各种营养既平衡

男人新衫现全加约会 零食珠宝护肤品

运动工作交友再旅行 购物娱乐见男人

sorry sorry 我系咪数左两次”男人”

虽然系咁爱情我都未算好着紧

你系一个发育健全既女人

所以呢个时候你有野想问

无端端整甜品系咪手痕

抑或教你两招等你哄情人

sorry sorry 各位等等

女人最好既野唔一定要同男人分

整个甜品锡下自己当奖品

这张性别意识强烈的唱片发行于2001年元旦。那一年离李恩珠自杀还有四年。九七香港回归也才四年,和内地还正处于蜜月期。而雪莉十一岁,具荷拉八岁,还是两个对世上圣诞老人的存在深信不疑的小女孩。

4

最后我想说说X的故事。

和Y一样,我认识了她很多年。我们唯一的共同点也许是,曾经同时喜欢过一个不大靠谱的男生。当然也许还有别的共同点,比如曾经同一个大学同一个系,都是女的,都自以为聪明,并且不丑。后来那个男生当然没和我俩中任何一个在一起,但因为这段前尘往事,我和X也一直没有成为朋友,曾经在食堂偶遇,都比平时吃得快许多和沉默许多——实在是太不一样的人了,大概这就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研究生毕业后她出了国,没两年又回了国。我一直在北京某广告公司工作,她后来也进了一家4A公司。因是校友,偶尔会在业内陆陆续续听说她的消息,应该是混得比我好,也很快就斩获了一个广告大奖。

有次我偶然遇到一个同行主动和我提起X。和我一样,她和X在美国也是同校同系,只是比X低一级,是学妹。

她告诉我X在国外学霸人设不倒。人美,又聪明,导师特别喜欢她。她也乐意请中国同学到家里开,做各种东西吃。

“因为她对我一直很好,所以我后来听到那些诋毁她的话不免非常吃惊。”

“什么?”

“有人说她升那么快,因为是老总的情人。”

“不会吧?有实锤吗?”

这唯一见证过X在国外神秘求学生涯的人姑且称之为F。听着听着,我就怀疑F其实也有点嫉妒X,和我一样。而嫉妒是最大的肯定。这样说,其实X是成功的,她总被人谈论,而我们都不知道她会和一些什么人,谈论另外一些什么人。

我们各说各的。因为都曾和X同校而有短暂交集,最后又都渐行渐远,两个人都有无数刻薄心得可供交换。最后以异口同声替她惋惜告终,就好像我们真的有资格和足够的道德感来盖棺论定另一个人的得失一样。我不太清楚这里头到底存在多少自我安慰的成分,但是,整整一个晚上,我们都盯着对方的脸,表情恳切地点着头,又张嘴说出无数毫无意义的话语。再后来酒局散了,分头打车回去。冷风一吹,酒醒过来,在路上一一回想当天晚上说过的话,不免羞愧。X其实并没有故意伤害过任何人——但是,我们也并不会因此而更喜欢她一些,为什么?

问题还在于,为什么我们总是在讨论“她人”而非“他人”的生活?

F本科有过一段短暂的师生恋,期间也是同年级热议话题。细节是一个舍友说出去的,F当然对这种“赤裸裸”的背叛十分恼火;却也同样忍不住和我一起评判X的是非,里面又有多少相似的以讹传讹、因羡生妒和断章取义?F、我,和其他所有知道X并高谈阔论的人,这些年来共同拼凑出一个让人生疑的矛盾体——以及,X谈起我们又会说什么?轻描淡写还是出言嘲讽?

说实话,我宁愿是后者。这样至少公平。

第一次听到X的名字还是从我们共同喜欢过的那个男生嘴里。算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偶尔想,如果X有机会知道那些传言,会更震惊于哪个版本的自己?我其实并不真的讨厌她,虽然也谈不上喜欢。我说过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永远满怀敌意——某种意义上,X正是每个人口中的我,你,她。芳名在唇吻间因水汽渐渐生了锈,而真正彻底符合理想的第二性其实从未诞生。

文珍,20世纪80年代出生于湖南娄底,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编审。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小说若干,并为《南方人物周刊》《羊城晚报》等报刊撰写书评、诗歌、文化随笔。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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