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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可以拥抱你

我是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12岁之前家里是隔三差五的吵,12岁之后,我爸拎着一只箱子走出了家门,从那以后,没再回来过。

我妈是个教师,从小是学霸,聪明要强恪守规矩;我爸是工程师,内向寡言特立独行,有些奇葩。他们俩的性格完全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一条藤上结的瓜,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拧到一块儿去的。

那时候还没有“三观不合”这词,但这个词的涵义我打小就明白,看看我爸妈就知道了,无论大事小事,他们几乎没有一件是能达成共识的。我后来甚至怀疑,他们就是特意为了不达成共识而不达成共识的,好吧,也许在这一点上,他们意外地取得了一致。

妈妈,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可以拥抱你

我天生是个敏感的孩子,老早就看出我爸不爱我妈。我妈是不是爱我爸呢?不好说,大概她认为应该爱吧,爱丈夫是妻子的责任,我妈大概就是这么想的,她就是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有很传统的思想观。

我妈对我也是这样。孩子就应该好好学习,也应该懂事听话,她自己打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可惜,我跟我爸一样,都不能严格地契合她的理想。但是婚可以离(尽管她为这糟糕的婚姻蹉跎了十数年的光阴),孩子却不能丢。离婚的时候,我妈坚决要把孩子留在身边,于是,我和我弟,都跟了我妈。

黑巷子里做不到的拥抱

我妈那时候非常瘦,因为操劳。她当班主任,还有别的教学任务,她那么要强,绝不肯在事业上落于人后,每年评比班级必须是各项优秀,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家里必须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孩子身上永远是齐齐整整。

我记得我妈晚上改完作业备完课之后,常常靠在床头织毛衣,各色新的旧的毛线球一针一针变成花纹、变成图案、变成穿在身上被众人艳羡的目光。

所有的人都夸赞我妈能干,独立,坚强,说她是了不起的女人。但彼时的我,不这么想。因为亲眼目睹她的艰难操劳和婚姻失败,我反而觉得女人最大的成功是获得男人的爱恋。能不能干,勤不勤劳,事业不事业,都没那么重要。后来长大了看到张爱玲说“一个女人,倘若得不到异性的爱,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没有那样的想法,但现在的我为此感到羞耻。

妈妈,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可以拥抱你

很长时间里,我都活得十分纠结。我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因为那里面藏着我对我妈的怨恨,为什么她不能够让我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为什么不可以给我留住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

而我又深知她的不易,尽管她从不在我们面前落泪。但她在批评指责我时常常说的“都是因为你们,我才会活得这么苦这么累!”又让我心里始终压着道德的负罪感。两个矛盾经常在灵魂里相互砍杀,以至我经常表现得不可理喻令人崩溃。

因为有点小聪明,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但并没把精力放在我妈希望的学业上,倒是学会了不少她最看不上的东西。我能很敏捷地知道男孩子是不是喜欢我,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漫不经心冷若冰霜,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装傻并抬起一双星星眼。而这一切,都是我妈所深恶痛绝的。

后来我跟我妈发生了第一次激烈的冲突,因为她发现了我给男生回复的小纸条并把它上交给了我的班主任。晚自习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把我叫去当着我妈的面狠狠训了一顿,让我保证会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彻底爆发了,冲着我妈说了很难听的话,我妈哭了,尽管她一直在使劲忍着,但我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哽咽。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她的软弱和无助。在黑漆漆的胡同里,看不见的眼泪都纷纷落在了我心上,我突然很想抱住我妈。可我怎么也伸不出手,我一边气恼一边尴尬一边疯狂自责,最后像是恼羞成怒一样自己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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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宿舍里没完成的拥抱

那以后,我和我妈彼此都客气了很多,我妈每天只是循例淡淡地叮嘱我,我也疏冷的淡淡回应着。后来我就借口往返学校耽误时间,搬去住校了,有时候,周日也窝在宿舍里不回家。

那一年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天气特别阴冷。我裹着棉被坐在宿舍的床上,空荡荡的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室友都回家过周末去了。我心情跟天气一样灰暗,想到很多有的没的,近的远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后来索性埋头大声哭起来。

突然一只凉凉的手落在我头上,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没有抬头,因为瞥见了我妈长穿的靴子,她就在站在我窗前,一只手抚摸着我头发,什么话也没说。我停止了哭泣,尴尬的一动也不动,像个大型毛绒玩具一样接受着轻轻的摩挲。我能感到她想更进一步抱住我,我心里也在又怕又期待着。可是我们谁也没敢,僵了一会儿,彼此尴尬地放弃了身体的接触。

我妈给我带来了煮鸡蛋和牛肉干,默默帮我整理着衣服和被褥,没问我为什么哭为什么没回家,我很感激她没有问。收拾完我妈坐下来,问了一些功课和班级上的事,我偷偷抬眼看她,发现她又瘦了很多,因为冷的缘故,脸色和唇色都有些发青,脸上的骨骼也更分明了些。

我送我妈出来学校,去公交站,一路上我们没说几句话,大多数时间在沉默着。到了公交站,我妈回过头来说:回吧,天这么冷,你该再加件衣服的。诶,说你也不听。我点点头,说:等车来了我就回。

我妈穿了一件短大衣,肥肥荡荡的,看着格外单薄。一阵冷风把她额前的头发吹起来,赫然一片花白。我们家族的女性都有一头丰厚的乌发,外婆80岁白发都屈指可数。那一刻,我心里再次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我想抱抱我妈!

可我没有,我只是目送她上了公交车,在车里望着我,频频挥手让我回去。我看着车走远了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学校走,眼泪流了一路。

妈妈,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可以拥抱你

后来我听我弟说,那段时间,我妈自己一个鸡蛋也不舍得吃,全留给我弟和我,我弟吃一个,给我留两个,说因为我住校营养跟不上。后来我妈因为贫血在讲台上晕倒过。

拥抱竟这样悄然而至

后来,我长大了,工作结婚生子;妈妈变老了,退休养花种草。她没有再结婚,跟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亲人间或许就是相爱相杀吧,即使曾经彼此伤害,却终生不愿分离。

岁月在悄悄改变着一切,我在人生的得失间,明白了妈妈的苦心,过去看不上的独立、坚强和事业,成为了我的精神信奉;妈妈也渐渐变得柔软,开始于不经意间给我夸赞和认可。我取得的哪怕一点点小小成绩,她也要珍藏着,好像是多了不起的荣誉,甚至我妈都开始夸我美,长得好看。小时候,她从不这样,她一直坚持女孩子不能在外貌上有虚荣心。

前几天,买了秋装给我妈。那天秋阳正好,我妈从阳台的花花草草间抬起身,拍打着手,一边嗔怪着又多花钱,一边喜滋滋地过来试新衣。

饭后午休,跟我妈一同睡在床上,许是劳作了一上午累了,她很快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侧转身非常近距离的看着我妈。她老了,头发银白一片,头顶的发竟有点稀疏起来。眉间深深的一道皱褶,来自岁月的磨折和日夜操劳的雕刻。因为侧身躺着,面颊的肉颇有些松垂,往一边坠着。微微张着嘴,间或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妈妈,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可以拥抱你

我的眼睛忽然湿了。过往无数曾经种种,哗哗地迎面扑来,齐齐地堵在心口,眼泪汹涌而出,一种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心疼击中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抱住了她。

我抱住了我妈。她一下子醒了,我明显感到她的身体怔了一下,然后,她先是不动,接着又蠕动身躯,跟我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小时候,曾经觉得我妈不喜欢我,因为她几乎从来不夸我。一直认为她对我的好,只是出于责任。如今,我妈经常夸赞我,我主持了大型的晚会,我得了奖,我谈下了一个项目,我写了一篇文章,我赢了一个比赛……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闪闪发光,尽管这些小小成绩在别人眼中是多么微不足道。

在我的记忆里,不记得我妈抱过我。她为我们做了能做的所有事,除了拥抱。她总是很严肃,不擅长用语言表达爱意。她总是否定和批评我,我永远达不到她的要求。而我成长过程中因为性格敏感和心理冲突吃了很多苦头,也曾经抱怨过原生家庭的创伤。

直到我真正长大,深刻理解了世上没有完美的父母,正如没有完美的孩子一样。父母跟孩子一样,有着生活的困境和难以突破的个人局限。我和我妈,彼此深爱,却始终冲不破内心的藩篱,直到这个悄然而至的拥抱到来。

它来的这么突然又这么水到渠成,仿佛是时光的旨意、岁月的恩赐。妈妈,这是您给我的,也是生活给我的,人生的闪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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