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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欢喜

7

心情真好。

孟寻的心情也很好,和徐盼用泡泡糖一人吹起一个大泡泡,相互一撞,破在面前,俩人很高兴地笑。

所以眼里的大家心情都很好。

和二百五十六趴在窗台上,撅着不大的屁股鉴赏楼下的女孩子。

“瞧,那个穿背带裤的,鼻子长得多有特点,巨好玩。”

“什么呀,简直是天安门,大鼻子,大嘴,俨然不敢轻犯。”

“快看,那边那个,多古怪的一个脑袋,一个大辫子,古色古香的。”“哪边?哪个呀?”

……

就象两个饿了一天的穷小子,钉在“肯德“鸡店的玻璃窗前,闻着浓浓的奶油味,看刚出炉的炸鸡。

许多外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起外号,是门学问。要把一个外号起的形象合理,夸张适度,声律和谐,易记易传,难!

书记——谐音书籍——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梯子。

支部书记茹亚就这样又得了一个雅号。

其实还活在人们嘴上的那些著名的诗句,都很简单。我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过诗句里描写的那种感受,(否则,他还会喜欢它了),但人家就是天才,你就什么也不是。所谓诗人,只是能说出人们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罢了。

很难说清楚这时候的男孩子,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昨天二百五十六还多??我说他的不痛快,他的小朋友如何被别人霸过去。我说你不是不喜欢她吗,他说那是另一个问题。今天,又像往日一样无所挂虑,自由自在了。

可能到底还是没长大,他们现在看待女孩子,就象小时候看待玩具,玩具在男孩子眼里没好赖,没有高级不高级,只有新鲜不新鲜。每件都觉得可爱,每件都有别的没有的好处,所以每件都想要。拿到手里,舞弄一阵,又觉得也不过如此。玩过一阵,或是放在一边,或是索性丢了。

可有一天,忽然发现别人玩得津津有味,才觉得是去得可惜,后悔起来。

羞羞摸摸想再要,就如同自己从来没有过一样,想得厉害。不过,这样很短。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真正的男孩子也不会为一个女孩子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到了不得不吊死的时候(这是很少人的福分,自杀也需要一种勇气)也得找个结实漂亮的。这和老人挑自己的寿材没大的区别。

又听见不远处的一个女生问前面的学伴:“又过了一节课,你高兴吗?”

看来,唯一痛苦的就是讲台前面挨数学老师批评的几位。

挨批评的原由很有意思:星期五吃包子,看邻桌没人,三位不够吃的大肚汉一人偷了一个,可巧被饭主任瞜见,便扭送至班主任处。

所以数学老师着急上火,还是找不出该用什么说他们,于是:“你们,你们……”地不住。

那三个,高的,虾米似地弯着腰,和蔼可亲地望着比他矮半头的先生,先生说个“你们”。他们就说个“是”。点一个头(你们是“什么呢,我奇怪了)。老踢球的,,双手交插在体前,小心地护住裆部,就仿佛身后就是球门,他是一部分”人墙”要防住对手将要开过的任意球。还是第三个老实,脸一耷拉,象是前天就死了爹。

可气的不是??,看到这幅情景,捞起本书当手鼓,背着老师,当着他们的面挤眉弄眼,跳起新疆舞。

三个人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古怪,仿佛憋了一泡尿。

我要是老师的话……

我曾一度很想当老师,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有几十个规规矩矩地听你神侃。他们要是胆敢不听,我就教育他们。

……我就对他们三个说:“你瞧瞧你们这么大了,偷点什么不好?不好,这体面?壮观点,偷偷银行。雅点偷偷书。最不成事,也可以偷偷人,偷偷香,总比偷包子还让人抓住强。……”

或许也因为春天,李老先生身上净出新鲜事,老伴给他新做了件中山装,李老先生平生第一次把想随身带的零七碎八都带上,四个兜象填满了吃食的嘴巴,鼓鼓的。李老先生高兴得不行,于是忘带了假牙,说话漏风,音发不清楚,我们就有了节自习。

我乐得在缩进我的角落,让世界缓缓地顺着眼波引的路,缓缓流过身体,冲过心床,缓缓地踏响翁合的心瓣。

窗外的花还没有开,一簇饱透的花蕾挤在一起,小脸憋胀得圆圆的。

还是看屋子里不比花逊色的脸吧。

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美,我总觉着分属两个类型,象一个英国人坦白的:“我觉得任何一个有血色的英国姑娘都比维纳斯美。”——欣赏西方人的美,需要的是本能,是下意识的动。而东方人的美,很少让目瞪口呆,身飞天外,这种美感是一种适感,然人觉得舒服,觉得愉快,仿佛一小杯恰到好处的碧螺春,没有淡到无味,没有酽到苦口,只是清清纯纯,轻柔美好。仿佛一薄片上好的金华火腿,瘦处火红欲然??,肥处温润透明,含在嘴里,熏制它的桂花香,曲酒香,一味一味在喉舌间缭绕开去,仿佛深山古钟,余味无穷。欣赏这种美需要的是所谓的修养,玄妙点说是种欲之上的东西,是静。所以书上有时候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看着一张张起伏不大的脸,我忽然灵机一动,把它们想象成朱文的印面:

鼻直口方,眼圆耳弯,是方圆的变化,面颊是“宽处疏可以走马”。眼鼻是“密处不可透风……”

不谈漂亮与否,这些都是名实相符的天工。看八字划的粗细、宽窄、疏密、笔势的歪斜、方圆、曲直,形体的长短、肥瘦品品呼应起来,散聚离合,找找吴昌硕的浑穆古拙,黄士陵的刚健劲挺……

至于常言的“气质”,在这,便是文??表现出的气韵,咂摸它是如何在不同的脸上怎生地流动,如何显出秦权,诏版,镜铭古陶的意态来。

挺好。

我的牙生得很有特点:一是傲然不群,没一颗在应该的地方呆着。二是空灵,尽得中国古典诗歌的衣钵,“行气如空,行神如虹”。

自然,有人摇头晃脑,“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

我也就索性每天多叫他几声,让他在狗洞子里多进出几个来回!(所以身上公认的优点少得可怜,但各科先生,各位学友一致认为,我至少还是很有礼貌的,见面总不忘打招呼)。

可心里清楚,这是赌气,不是科学,上帝保佑,今儿在“印面”这个比喻里找到了合理解释,这叫残缺,这叫破边,这叫古朴。懂么,老外?

挺有经验的人讲,中国之所以人口多,是因为有八亿农民,很多地方相当落后,没有电,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活动,电影队一年难得来一,二次,于是日头一下山,大家就上床干那件最简单方便的娱乐.与此相似,学生坐在学校里,没有电视,没扑克,只有书,书,书,也只好学,学,学。

我的骨子里大概天生有种不安分的东西,总想改变点什么,我们这样的年龄不应该为又熬过一天而欢心。

于是星期五,拉上几个同志(好在不是人人都像黄根)趁着月黑风高,溜出门去,电影、录像、浪荡他一晚。十一、二点再翻墙进来,人鬼不知。有一段几乎成了惯例,直到有一次叶胡豁出去睡个晚觉儿,突击检查,天公不做美,抓到了两个没聊完的小朋友和正翻墙的我们。星期六的回家就成了唯一的精神寄托。

骑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唱回去,天好蓝,树好绿,有几枝迎春也开了,疏疏的几枝,黄得可爱。卢浮宫关门了,蒙娜丽莎就不美了,今天,这天,这地,才属于自已。

街上的行人赶路像是逃难,全然不理会周围有什么变化。他们当中,一百个里也未必有一个,约略知道柳树哪一天返翠,哪一天漂了第一场春雨。比起他们我应该知足了,一周里还能有一两钟点,什么也不干,细细听听自己的魂灵说些什么,随它天南地北,心游万仞。

平常不坐公共汽车,是怕耽误时间,以现在的观点,周末偶尔坐回也挺好。学校虽然还是老样子,白汗衫,蓝裤子,日历牌样几张面孔,可学校外的世界变化真快,一周不见,人又漂亮许多。一个车厢里,总有一两个稍稍耐看的,旅程就不会无事可做。首先,得挑出她长的缺陷。尤其对化过妆的,更要拨乱反正。这一点至关重要。人对至美的东西有股恐惧,挑出了错才能安心。然后可以慢慢看了,看看她到底哪点耐看。

她跑不了,车挤又躲不开,也不好说什么(太对不起人家了)。记得有一次,遇见一个人,长得很高,难得的是,不显得不均匀,不显得傻。咂摸一路她的高,以至下车的时候自己的脑袋撞到了车门的上梁。好疼。

遇上对自己路数的人,彼此笑笑,望几眼,心情好的时候,闲扯几句,很浅的一种欢喜,下车后大家各奔东西,无再见的道理,很浅的一种失落,一种惆怅,心板上便又铃了幅浅浅的影子。

两个人仿佛两条直线,不平行,变在一点,又注定永远分开,只有这一点的缘分。古印度人认为两条河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圣地。我想,两颗心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彼此的圣地了。

仿佛抬头望见朵极美的云纹,一眨眼,便被风吹散了。

不觉到家,见了比往日天天见显得更亲更慈爱的妈妈,欧,久违了,我的丑丑的小屋,我的书!

下午,补一觉。床已经小了,我头顶上沿。脚踹下沿,仿佛在充电器里充电的电池。小屋没变小,是我长大了。

觉醒,衬着脑子清醒,涂黑几页稿纸,调制一篇两千来字的文章。

晚上有晚上的事。几乎每天夜里,我临街的小窗户却能捞进很好的星星,任你去读。

还有两墙的书,一本本死盯着你,看你怎样分出谁是妻,谁是妾,今晚要谁陪。

缓缓地陷进从旧市上捡回来的老式转椅(包着铜钉,雕着花,很贱),觉得自己是一个富有四海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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