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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欢喜

3

春天,象小猫一样,蹑着脚尖,一点点地近了。

尽管西北风还不倦地叫着。尽管天气还是冷得厉害,尽管冬衣还不得去身。尽管草还被寒气封在土中,尽管新叶还被梢在枝里。尽管墙角的积雪还没有融尽,当然也不见花的影子。尽管被公认为春天的象征的一切还都没有从蜗壳中探出触角。

可我还是清楚的感到,春天就要来了。

记得小学的时候,一个有星星的夜晚,同学们早散了,那个老师把我留下来,起劲地批我一篇习作。在那篇习作里,没有时间,地点,却有“你、我、他”三个人称。我很不服气,他很激动,给那篇东西拨了外套、袜子、裤头、内衣,还要骂下它一层皮。

“什么是新意?重要的不在形式,不在语句,而是在功力,是在……”

他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把我拉到屋外。“是在观察,是在体会。观察到别人所观察不到的东西,才叫新意。你瞧,在现在,在夜里,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会看见这些星星。但是白天呢?这样星星仍在它们原来的位置,可绝少有人看见,我的话你明白吗?”

当时,我没说什么。第二天到龙潭湖钓了鱼,烧了两条放在小饭盒里送他,他也没说什么。

以这点为基础,岁月淌过,渐渐明白了什么叫观察。渐渐不能现象一个人不能走过一片林子,渡过一片土路,他竟然什么也没有看到。或许人们太忙了,特别是苦命的学生。

青春是一片奇妙的林子,又深又浅,不明不暗。可多少脸颊抹满了青春的人儿急匆匆地走过,嘻嘻哈哈地逐过,没睹见风花雪月,没听见鸟唱猿啼,没留意一路上山山水水,他们太忙。从忙得来不及观察,来不及体会,来不及哭泣,就这样匆忙地走过自己。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枝要有花直堪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曲《金缕衣》,我听见爱卖弄的人在嘴上炫耀过,我听见懂文字的人精辟地分析过,可我很少见有人略略想过,因为我没见他们面对书本时,眼里有一星异样,或是仰头看看残票一样的天,或是俯身问问自己。他们辜负了这么好的文字,就如同辜负了青春,辜负了自己。

可就像真正的酒鬼总能找到酒喝,真正的有情人总能在对方那里找到欢乐,喜欢无所事事的人,还是能找到空闲的。

吃完晚饭,饭盒不洗,他们一个个挺在床上,把脚丫子抬得老高,脚上贴的袜子,脚心白,脚掌、脚跟是黑的,像是在证明自己不是扁平足。就这样张扬着“我是一个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看谁的立场最坚定”,看谁最先被脚臭熏出去。

我宣布抵制这种不被列入国际比赛项目的运动,自己退出来。

寻一棵杨树,靠背坐下。让世界随着眼睛,随着一呼一吸,从我的身体里流过,唱出自己的歌。

头顶上的天空还象“叶胡“的面孔,干涩。可天光从日落深处泻过来,冲皱的云片却比往日里多了份灵动,多了份快活。细细品去,竟然已经略能象温厚浓透的蓝田”灯光“,或是上好的青山“田黄”,在残日的余温微醺下,飘出极淡极淡的烟来。

身子底下的土地还象食堂的馒头一样梆硬。可我能察觉,或者说想象,下面的种子,已经从沉梦里浮了起来,露出了在种皮里揣了一冬的幼芽,小拇指似的,正轻轻剥去压在头上的沉泥。只候一阵风过,渡一阵雨来,雨点敲打它的房门。它便鼓起一口气,打开窗子,把黄绿色的小舌头探出去,舔食细嫩的雨丝。

背后的这些白杨,银青的树干,树枝在寒风中还是蹙成一束,一如往夕的简洁,静穆。可仔仔细细观察,朝阳的枝条上已经鼓起将将能察觉的起伏,仿佛渐通人事的女孩子冬衣紧裹下,小小的,暗暗隆起的双乳,仿佛心神出荡的处子,脸上浮起的恼人的疙瘩。

于是觉儿总是睡不到十足,眼儿总是看不到清透。他的梦渐渐多了,一个月中,总有两三次梦见朝雨幕云,沾湿冰凉的一片,她寂寞了一冬的春衣,想来也早被试过多次了,推算着节气,估量着勇气,犹豫着是让春花先开在枝上,还是让春衣先开在身上,让男孩子的目光悄悄地浇上。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沉默,都在积蓄气力,都在等待着一个奇迹:忽有一天蓄满的春水冲开闸门,春光满天的泻下来,大自然这本大画册被一页页飞速地翻开,气润了、鸟唱了、柳绿了、雁还了、雨落了、花开了。快得你来不及惊奇,已是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忽有一天,憋了心中许久的那声“爱”

被轻轻说给你听,于是笑了、哭了、惊了、喜了、吻了,女孩子所有的风情都向你展开来。秘密被两个人知道,秘密也就不成了秘密,小声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体味这一时期的情感,不由得记忆爱丽思初履幻境的心情感受:‘curiuserandcuriouser!”

课堂上,能挤进脑子的,除了课本,就只有它了。先生们惊讶于它的生命力,像小时候惊讶于草种挤裂头盖骨,这种生命力,在高山险阻中的曲折生长,再加上中国人特有的憨厚含蓄,使它变得异常复杂。就象化学先生所讲,人身体里一个小小细胞的生成,至今为止最厚的化学专著也写不明白,这个时期一个普通的看似无意的眼神,一句很自然的“早上好”,一个很一般的微笑……却不知温蓄着多少悄思暗想,朝暮夜梦,足够喜欢考据的编成一本《……正义》,足够喜欢阐译索引的写就一本《罗亭》。

表面上一切平静,大家都是好学生:数学课:从全世界人选六个人,其中一定可以找出三个人来,使得他们搞三角恋爱,或者互相都不认识。{注:

用抽屉原则证之}物理课:看着条形磁铁插入铝环,联系起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瞬间。

只有语文课出了点意外。且不说“银样蜡枪头”“泉涓涓而始流”……等等的别解,单表一次,我的一篇文章当成范文,老师大声在班上宣读,且夸奖“文笔老辣。”正得意时,忽记起“她很有性格”这句话,我有个错字忘了改正,就听先生念道“……她很有性感……?!”

宿舍里对它的谈论就更加直接、简练、实用。一逮空闲,大家就开高水平讨论会,讲起话来,各个高深莫测,如禅宗和尚机锋求悟。古文中的“春秋笔法”,“微言大意”,修辞学中的“借喻”,“借代”,“隐语”诸修辞格,运用得灵活多变。跟这些人讲话,必须对弗氏的《梦的解释》了然如己出,比如铅笔一挑,就应该立刻反应到xxxx勃起。

“你别看他蒙头不吭声,这叫养精蓄锐,到月黑风高,带着梯子……”

“梯子是传统工具,十八、九世纪外国小说里,干这事用的都是梯子。”

“楼梯也是梯子,径直上去,她一开……”

“她们现在就在我们头顶,她们什么部位冲着你呢?”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不吭声吗?他在想一个好办法,因为他干这事比较困难。”

“很有创见,讲下去。”

“上次我听见被他压在底下的女的让他再往里伸点,他说就这么长了。”

“这比较惨,这比较惨,这很不好,这很不好。”

“也好办,用十八式里的第二式——浅插式,或是第六式”斜插式不就成了?”

表面上一切平静,大家都是好学生。

很多时候,我就和大家很开心地笑。也随喜略谈一两则《杂事秘辛》、《情史》之类里雅驯一点的关情处。记着孔丘对《诗经》的评论1“郑风淫”2“《诗》三百,一言以辟之,思无邪”,倒也理直气壮。可是回兴头,总有一种莫名的寂寞或者说恐惧,攸忽掠上心头。拖我出门去,脱离喧闹。

门外,很多,很亮的星星。

我的眼睛对他们得意地讲:“刚才,我给他们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说道婆子用童女方充得黄花女儿嫁去,说到她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说到她怎生做张做势地叫疼,他们笑得像杀猪宰牛。……”

星星毫不表情,他们没有笑,一点也没有,蓝色的闪烁里只有一丝迷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一种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的将来,知道我现在的浮华毫无疑义的居高临下的了然气度。

我身子一阵抽搐。

“我刚才干了些什么呀?”

“还不如刚才死了的好。”

总是这样。我毫无办法。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些人,他们注定要寂寞这一生。寂寞像影子一样尾缀着他。光线最强的地方,影子愈浓重,人声鼎沸的去处是他们最易感受寂寞的地方。

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姐姐有一天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不一个人夜里到楼下去了?为什么不一个人蹲到楼角的大槐树下面,看月亮了?”

我很生气,不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发现了我并不引此自豪的癖好。我还告诉她:

“上学了,我不用再到黑影子里寻找害怕和难受了,学校里都有。”

我恐惧,更恐惧失去恐惧。我说不清楚。

或许是怕失去至今体会到的,生命中唯一的实在。

或许是怕失去自己。

我清楚地感到自己,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于是我就是一只小船,颠簸在众人的海洋里。所以恐惧,恐惧目标的迷离,恐惧方向的难确,恐惧身边没有另一只小船,甚至视线所及的地方也未容一线白帆。

更恐惧小船沉没,溶化在众人的海洋里。

起初我以为“理解”就是一个多余的词汇,如果你把你的寂寞说出来,总会有人明白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寂寞只是空虚的别名,只需一场欢闹,几个朋友就会好的。

渐渐才明白,真正的寂寞挥不去,剪不断,想不清楚,说不出来。所以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所能做的也只是流泪、流泪、流泪。众人的海洋所以盐涩,海上漂游过的人都知道这东西也解不了渴。

远古的知音是传说。

中世的知音是自欺。

近代的知音是杜撰臆测。

好在心中还高悬一个“自己”,星星一样,永恒的闪星,为我导航。

埋下头来尽力划吧。

邪路,正路,需要一个目标,这是后人的事情,埋下头来尽力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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