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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狩猎

    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很高兴这样,谁也不希望知道那么多隐秘与不祥的事情。无论如何,事物,生活,

人,这些世界的表面还是给人一种干净明亮的感觉。但也不能说他一点也不感到遗憾。不然,他就再也不会在第一次收听到长途电话的单位楼前拨弄那台收音机了。

    这次,他又听到了一对男女在电话两头进行的一次完全由语言完成的花样百出的性交过程。

    “我没想到是她。”“谁?”“白秘书,她平常还写诗呢?她和那个人边跳舞边就能干那种事情。”“难怪你抱怨你老婆那么爱跳舞。”“算了,睡吧。”我躺上了吊床,秦克明裹件大衣半倚在底下藏过獐子的松枝上,银巴钻进了睡袋。有一阵子,我可以看到周围的树丛,这些树丛的轮廓由树叶叶面上反射的星光勾勒出来。我还望见灿烂耀眼的星光。

    睡着一阵,醒来。天上的星光消失了。只听到树叶在雨声中沙沙作响。恍惚中,我还似乎看到了雾气从谷底慢慢升向我们过夜的这个地方。这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环境和际遇都有些不太真实。

    轰然一声枪响,这才把我从似梦似醒的状态中彻底震醒了。心头猛然有一种空荡荡的痛楚的感觉。

    “麝香!”银巴端起枪大叫,显出一副极不平静的样子:“我都看到它的獠牙了!你们不相信吗?”“是啊,公獐子都有獠牙,它们的肚脐眼就是价比黄金的麝香,谁不相信。”“你。”他说。

    这个自谓在战争中见识了许多鲜血与死亡,因而大大咧咧的家伙竟然这么激动,真叫人不可思议。而经常为一点小事神经过敏的秦克明这时倒过分平静了。他说:“我在做梦。好多白色的,圆的东西一个个长出来。”“什么东西?白的,圆的。”“蘑菇吧。我没看清楚就被惊醒了。”“这又是什么预兆呢?”我问。

    “屁!”银巴狠狠瞪我一眼,“你家老娘才信这个。”“我家老娘信的也是你信的,你们是一个民族。”我知道,银巴也知道这个梦是一个不祥的预兆。我把枪提上来,脸腮贴在冰凉的,因为磨损有些毛糙的枪托上,这样一来,心里就感到稳妥,感到切实了。

    他们两人重新拨燃火,喝起酒来了。

    我的吊床在轻轻地左右摇晃。他们有心事。而我想深入他们的内心吗?我们只是在狩猎时建立起一种短暂的伙伴关系,这种关系会非常持久吗?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现在隔天亮还有多少时间。我们竭力要把自己变得像够格的猎人,所以才把手表留在家里,像过去的猎人那样在晴天依靠星星和太阳,阴天依靠各种鸟叫判断时间。但现在所有鸟都闭嘴睡觉了。我只知道我们三人都是较有经验的猎手,熟悉枪支和区分各种兽迹的方法。

    终于,那些松鸡嘎嘎地叫开了。这是叫得最早的一种鸟,至多还有半个小时,天就要亮了。雨仍然下着,发出刚刚飒然而至时那种满有兴头的声响。我从吊床上下来:“你们一直没睡啊?”“他睡了。”银巴努努嘴。

    “我又做梦了,梦到我爱人在文化宫跟别人跳舞。”他揉揉眼睛,“我要把收音机换了。”“不收也就完了。”“我忍不住不收。”鸟叫声终于响成一片了,雨仍然下着,但曙色还是从雨云背后透射下来。要是天气正常,这时正是野兽们频繁活动的时候。一下雨,它们就要修改作息时间了,要等到雨后初霁,明天我们还要回去上班,能等到那个时间吗?

    雨水渐渐被天色照亮,被雨水淋湿的树叶也被渐渐照亮了,那是一种柔和、纯粹、圣洁的光亮,一股香气慢慢升起,竟然令人产生置身于仙境的感觉。就在我们附近的潮湿的泥地里,一夜之间长出了蘑菇!香气就来自那一个个菌体!我们就用它们充作早餐了。在菌伞里面撒上盐,烤熟,丢进嘴里。

    银巴说:“我打个赌,你吃不完这些蘑菇。”果然,周围地上,那些被松针覆盖的土正被一点点拱起,开裂,最多半个来小时,一群蘑菇又破土而出了。“我就赌昨晚那只麝香。”说完,他就提枪钻进了树林。看到雨水很快加深了他军衣后背的颜色,他就从树林中消失了。我一边采食那些不断生出的蘑菇,一边想,当以后我们分手,我已经忘了中尉面容的时候,还会记住那被雨水打湿的背影。

    “你别吃了,别吃了。”秦克明盯着那些仍然快快乐乐生长不息的圆圆的白色的东西,“我梦见的就是它们。”他的脸上显出惊恐的神情,“它们就像梦中出现的一模一样。”而我们背后突然传来羊子似的叫声。

    一声,两声,又突然中止。叫声悲哀而又凄凉。蘑菇们因为我停止采食,来得及撑开菌伞,慢慢有了将要变得硕大无朋的样子。那羊子似的叫声又从雨中传来,并渐渐近了。终于一只母獐子从雨水中走了出来,獐子被雨水完全淋湿了。这是一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獐,丰满的乳房里奶水自己渗漏出来。看来,它很久没有给幼獐喂奶了。

    它的叫声焦灼而又凄凉,它的眼中甚至露出了狼的光芒。这时,棚寮深处的干枯松枝底下传出了一个幼獐的声音,它和我们悄然过了一夜而我们竟然毫无知觉。我们两人同时跃起扑向那堆松枝,底下传来一声惨叫。我们抱出那只哆嗦不已的幼獐。把它放在地上,可它已经不能站立了。一只腿在我们的扑击下折断了。我采下一片蘑菇,送到它嘴边,它竟也慢慢咀嚼起来。那只母獐仍然在前后左右奔窜跳跃,用越来越凄凉的叫声搅得我们心烦意乱。秦克明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眼里泪水就要流下来了。接着他端起了他的大口径双筒猎枪,子弹射到獐子的脚下,掀翻了一大片泥土,獐子也被翻了个肚子朝天,滚下了山坡。

    “我没有打死它。”我赶紧点点头,我们两个一人削好一个桦木片。再把这木片当成夹板固定到幼獐的断腿上,用不久就会腐烂的棉布条扎好。棉布条用去了我内衣上的两个袖口。也就是这个时候,雨水渐渐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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