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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羽:问询鲸鱼

我在朗日镇无所事事地转了一个下午。我想遇到熟人,又不想遇到。这阵子,我很需要这样的一个下午。阳光在镇子里浮动,可以看得见蚊蝇飞舞。卖烧饼的已经出摊了。烧饼的咸香混杂着阳光的焦味,路的尽头,一辆驮着早市西瓜的卡车徐徐开来,人们走在这儿,又走到了那儿。似乎一切皆可回头。我深吸一口气。风卷起了尘土,广告牌上的女明星笑得一颤一颤。

朗日镇旧了一些。我们都曾在这里张望过。

那时,我们其中一个说,朗日镇外面就是北京,中国就是由朗日镇和北京构成的。另外一个说,他去过天津。原来那个就说,那就再加上天津。又有一个说,他舅母在重庆。那个就说,嗯,刚刚漏了重庆。长大后,我们才知道,世界是朗日镇、北京、天津、重庆之后,还要加上很多很多东西的一个地方。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我们在中学里跳皮筋、踢毽子,在黑板报上画出无数或长或短的彩色线条。

我这次回来,是参加王佳的婚礼。王佳是我们中间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她也是我们中间第一个拥有二十四色彩笔的人。她给自己画了一条金色的项链、粉色的戒指,那是她的嫁妆。

关于礼物,我还没想好。我和王佳大概有十五年没见面了。十三岁那年,我们举家离开了朗日镇。后来王佳也走了,去了市里读中学。我和王佳的关系不是最好的。但前段时间,王佳找到了我的微信,她说难得的机会,想和大家见一见。

我并不是太期待晚上的婚宴。我想,买两块黄烧饼,一小盒凉粉,再炸一串臭干,赶得巧的话,还有鸡丝春卷。这些就已经够了。我一个人坐在街角的石墩上。石墩边有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几个瘦黑的男孩骑着自行车穿过街道。墙壁上的丝瓜正绿。咸鱼被收走了。不远处传来滋滋的炸串声。一个身形肥胖的女孩将煎饼举过了头顶。

不知过了多久,我起身了。阳光还没止息,朗日镇似乎被什么托住了,悠悠的,荡荡的,让人看不清楚。唯一能让我确定的,是屋檐上的新燕,对着太阳张大了嘴巴。它们年年都会回来。我站在屋檐下,立了一会儿。那几个骑自行车的男孩回来了,车把手上挂着鱼篓,时而有水花溅出来。喂。我喊了一声。领头的男孩举起了胳膊:什么事?我摇摇头。男孩们骑远了,我才喊出来:太阳太大了,你们慢点骑。

我追着男孩们的车辙痕迹,到了古街。沿街晒着怎么也晒不完的麦秸。在我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晒了,晒到了现在。我在街角的杂货店买了杯矿泉水。夕阳已经歪斜了,我朝酒店走去。我手里的矿泉水洒了一路。临了,我抛下矿泉水瓶,哗地踩扁,扔向了夕阳。

我没有听见它掉在了哪里。

宾客还没到齐。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朝我招手。仔细辨认,是那个去过天津的沈浩然。他旁边是个打扮时髦的女孩,如果我没猜错,她是舅妈在重庆的焦娇。另一个女孩在席边抽烟,或许不是女孩。我走近了看,是林夕路,就是那个说中国只有北京和朗日镇的那个女孩。她剃了平头,左耳戴着四五个耳环,右耳边画了文身,是火焰的形状。

来了?林夕路摁熄了烟头。

刚才来的一路,我在想谁会和我说第一句话,没想到是夕路。当年,她是孩子王,纵横沙场。她没有必要和我先说话的,不过说也说了。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焦娇努力吸着肚子。没错,她的连衣裙太紧身了,勒得人心慌。沈浩然打开了橙汁,给我倒了一杯。

怎么样?沈浩然似乎要和我套近乎。

橙汁不错。我并没有抿上一口。你热吗?

沈浩然嘿嘿笑了,他抽出桌子上的席卡,扇起了扇子:快到夏天了啊。

我们突然沉默不说话了。林夕路躺靠在椅背上,她眯着眼睛瞧我们每一个人。

林姐,你还真去非洲了啊?沈浩然抽出一支烟,递给林夕路。

林夕路没接:当然。我见到了狮子、老虎、大象,还有鲸鱼。

非洲有鲸鱼吗?沈浩然问道。

林夕路没有回话。

沈浩然自己笑了起来:呵呵,也是哦,非洲旁边也是海。

我们又各自沉默起来。宾客们陆陆续续地进来了。

呵。焦娇说话了,都是二婚了,还办什么婚礼?

二婚?我重复了她的话。

她妈打麻将输了,把她给了蔡家的小儿子,去年才离的婚。焦娇伸出手。她刚做了美甲,盈盈的红亮。

按规矩,二婚是不该大操大办的。沈浩然应和道。

嘁。焦娇说,做成这个样子,无非是告诉我们,她日子好过了呗。

新郎是谁?我问。

老板老是老了点,好歹也姓老,是个老板。

焦娇耸耸肩。

做什么的?林夕路瞥了一眼,搭了一句。

焦娇努努嘴:包工头。

似乎我们对土木工程类的工作提不上兴趣,沈浩然起身打电话,焦娇对着手机自拍,林夕路又抽出一支烟。我陷入了慌乱,给邻座的空位满上了一杯橙汁。

婚礼和我参加过的婚礼没什么不一样。

播放婚礼花絮,新郎新娘上台,礼仪讲话,新郎给新娘戴上戒指,大家举起酒杯祝福,灯亮。王佳跟着那个矮个新郎后面,一杯杯敬酒。

哟,今天挺美。焦娇翘着小拇指,举起酒杯。

谢谢各位能来参加我的婚礼。王佳双手握着酒杯,朝我们鞠躬。

沈浩然给新郎递上了名片,两人客客气气地笑着。

林夕路冲着王佳喝干了橙色的液体:还得谢谢你还记得我们。

沈浩然似是讲了一个笑话,新郎笑个不停。王佳压低了声音对我说:结束后你们都别回去,我带你们出去玩。

这句话我记得。“我带你们出去玩”。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只要我们之间有好地方玩了,或者有新玩具了,就会有人这么说。林夕路带我们去过芝麻地,沈浩然给我们玩过飞机模型。王佳是我们中学最好看的女孩子。不只中学,可能还是朗日镇方圆百里。我们都很羡慕她。她对我们也好,收到的芭比娃娃、玩具汽车,布满了我们的指纹。

你说的是我们全部吗?我挑高眉毛。

王佳渐渐露出了微笑。她拥抱了我。瘦削的身体里,有鸟雀颤抖。

王佳果然在那里,我知道她会在那里,我们坐上了她的车。

佳姐,这是宝马吧?不少钱吧?沈浩然凑过脑袋问王佳。

这是聘礼。王佳简单地回了一句。

啧啧。焦娇说,新郎怎么不来追你?

他喝多了,在房里睡觉呢。

喝得再多,不见得新婚夜还这样吧?

王佳笑了笑,小声地说:为了和你们聚聚,我买了些安眠药。

焦娇哼了一声:你还是那样。

你爸妈呢?林夕路插了一声,他们怎么样?还在做灯具生意吗?

早不做了,我爸去深圳了,在赛马场工作。

我妈运气不好,在家里待业。

运气不好?那就是钱全都输光了。深圳我倒也去过,赛马我也见过,只是赛马的时候,打扫马厩的人从来不露脸。焦娇昂起头,看着王佳的背影。

沈浩然觉得气氛有些僵持,就用胳膊捅了捅林夕路:夕路姐,非洲什么样子啊?长颈鹿到底有多高?

你知道,在非洲某个部落,话多的人要被阉掉吗?林夕路翻了眼白。

沈浩然咽了一口口水,我们之间,再也没人说话。

汽车在朗日镇行驶着。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看朗日镇的夜景,阔大的天是深蓝色的,黑色的云穿梭。半弯的月亮时隐时现。月下的房屋都睡了。随着月影,它们闪现着不一样的暗淡光芒。河边立着一排灯。偶尔能听见狗叫声。桥上有人影,倏忽又不见了。新造的公园里还荡漾着歌声,远远听起来,像某种梵音。再没有这样的夜晚了,我默默地低下了头。车胎压过了一个凸起的东西,我们都微微一震,却没有人愿意开口。

已经远离了朗日镇,我们依旧沉默。四周是农田,堆放着收割好了的麦秸。再往前开,是鱼塘。林夕路曾在农田里挖出过人骨,小腿骨的那种,谁不听话,她就用腿骨打那个孩子。后来,她送给了中学的生物老师。沈浩然曾经掉进过鱼塘里,他不会游泳,后来被人救起来了。焦娇既不喜欢人骨头,也不喜欢鱼塘,她只会朝人吐口水,噼滋噼滋的那种。我们玩得都很好。王佳曾经收集过我们每个人的指甲和头发,撮合在一起烧了,她说,这样我们就永远不分开了。

王佳关闭了后座的车窗,带着淡淡焦香与水气的朗日镇气味,与我们有了隔阂,这种隔阂,已经生长了多年。我不记得是何时将它种下的。它发芽、抽节、开花,过程沉默,又有条不紊。我抬头看着王佳的背影,一瞬间,我害怕失去她。似乎失去了她,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光就会从此烟消云散。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让我惊讶的是,是我打破了沉默。

怎么说呢,还行吧。王佳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坐在王佳身旁的焦娇,放下了她的手机:听说,人家薛子恒又找了一个,98 年的,怀上了,男孩。

我依然看不见王佳的表情。

日本的男孩都喜欢看动漫吗?我转头问林夕路。

也不全是吧。林夕路缓缓转过头,就像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见过龙。

那么说,你见过?沈浩然兴奋起来。

你对着太阳看,能看几秒?林夕路问。

你闭上眼的一瞬间,就能看见龙。

沈浩然扒着窗户,却怎么也找不到太阳。

王佳似乎笑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们家还有太阳牌的灯泡吗?林夕路问。

原本轻松的氛围,又冷落了下来。

早就停产了吧。沈浩然嘟哝着。

王佳带我们去了一个废弃工厂。工厂在农田的西南处,我们用千斤顶砸开了铁门。门口堆放着几个生锈的大桶,里面还有些褐色液体。

这是什么工厂?沈浩然问。

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我们继续向前走,就像十几年前一样。朗日镇的大小废弃建筑物,我们都曾踏足。沈浩然曾经还被旧电厂的老鼠夹夹过。我们掰不动,就一人抬半边,带着他一瘸一拐地回家。他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又告诉我们,东头有家废弃酱油厂,有人以前在里面找到过无头女尸。我们去那里翻了半天,只有满缸的蛆。林夕路说,蛆已经把那个女的吃掉了。我们纷纷点头。而沈浩然这个始作俑者,居然跑到一边吐了出来。林夕路说,沈浩然也吃过了,他家里的酱油,就是泡过女尸的。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沈浩然拒绝吃红烧肉。那曾经是他的最爱。旧电厂已经被整修了,做了外来居民的安置房。酱油厂也推倒了,没有人知道在那里,曾有过一个女人被蛆吃得渣也不剩。

你真的见过龙?沈浩然凑近了林夕路问。

我还见过食死徒呢。林夕路翻了个白眼。

王佳没有搭理我们。她走在最前面。

你们该不会都忘了吧?焦娇停住了脚步。

林夕路别过脸去,沈浩然闷下了头,我觉得嘴唇酸涩,抿了抿。

你想带我们去哪里?沈浩然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佳依然没有回答。她就朝前走着。仿佛有某种魔力似的,我们跟着她。这个厂房看起来不大,走起路来却没完。过了些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这个厂的构造是狭长的,宛如剑鞘。

你们还记得明清厕所吗?虽然它被封掉了,但我十二岁时,我特地一个人晚上去的,从老墙院爬上去,跳下来,就到里面了。我在里面留了一泡屎,没人知道是谁拉的,居委会主任还发了大火,这可不能怪我,每个人的每一泡屎,都不相同。似乎要避免尴尬似的,沈浩然开始讲话,他笑了几声。没人觉得有什么好笑。

她那样的人,居然还有人要?焦娇发出轻蔑的声音。

猫吃鱼,狗吃屎,和尚的儿子能把妹。

林夕路冷冷地说。

你还别说,薛子恒倒是个明白人。去年,她去法院时,胳膊断了,脸上肿了老高。我就不信了,她还能改?焦娇昂起头。

我能感受她的眼神是不屑的。

我们走进了空楼,又随着王佳走上了二楼楼梯。

你想要干什么?焦娇步步逼近。

我带你们来看看夜景。王佳回头,朝我们淡淡地笑着。

我们从来没想过,朗日镇的夜晚如此秀丽。阔大的夜空,点缀着星辰流云。月亮隐去了,大地弥漫着微蓝的夜气。还没收完的麦子低垂着面庞。几只鸟掠过去,无法确定它们是什么颜色。田地里传来一阵一阵的蛙鸣。从这栋楼垂直看下去,下面是一个圆形的湖。湖水平静,一团团蚊虫旋转着升上来。我们以前经常做的。王佳说。从码头上跳下去,从桥堤上跳下去,从跳板上跳下去。你们还记得吗?

看来,你记得的事不少。焦娇说。

王佳回过身。她穿着一袭白裙,晚风吹得她袖口鼓胀起来,像是一双雪白的翅膀。她的盘发还没有散尽,几绺发丝划过她的面容,分开了她的眼睛与嘴角。她的眼睛是弯着的,嘴角也是,就连她的身体,也是弯着的。风吹着,她一会儿弯向左边,一会儿弯向右边。月亮显影了,王佳变得透明又朦胧。

王佳,既然今天是你的婚礼,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你一点我们共同的记忆。焦娇说。你今天能这么幸福,还多亏了白钰辰没来找你。

她说到那个名字时,我们的身躯都微微一震。白钰辰是我们中学最聪明的男孩。第一个说中国是由朗日镇和北京构成的,就是他。那时,我们还没有什么地理概念。

王佳没有说话,她身体向后仰了仰,月光也向后晃了晃。

这些年,你梦见过他几次?焦娇又往前迈了一步。

王佳维持着那副淡淡的笑容。

沈浩然拉住了焦娇的胳膊:你说什么呢?

无凭无据,不要瞎掰啊……

无凭无据?焦娇冷笑了一声。当时,我们玩捉迷藏,那个鬼就是她。我们都躲着,能把放大镜放在那里的,只可能是她。

林夕路点燃了烟。昏暗中,我们全都看向了那个红点。

这件事和我没什么关系。林夕路咬着嘴唇,香烟头也翘了起来。

什么没关系?你妈和他妈从小长大,你认了他妈做姨娘,白钰辰认你做了姐姐。将来他考清华,你考北大。你不看看你姨现在的样子?她连养老保险都没有,都是镇政府帮她兜底。

林夕路双指夹着烟蒂,吐出了一个烟圈:确实,那天太阳那么大,确实是放大镜放在了麦秸堆上,引起了火灾。但我们依然无法排除,那个放大镜是我们以外的人丢在那里的。

以外的人?焦娇抱起了胳膊。这些废弃工厂,除了堆放些没用的东西,半年都不来一个人,只有我们这些吃饱了撑的,在这里 玩耍,而我们中间能放放大镜的,就只有王佳。

可怕的沉静。

焦娇瞪着王佳,沈浩然用胳膊拦着她。

林夕路扔掉烟蒂,用脚摁熄:太阳牌的,那个放大镜是太阳牌的。

突然,王佳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她轻轻往后一侧,倒了下去。

沈浩然尖叫起来,跑过去。我们也讶异了,纷纷看她怎么样了。

她啪地掉进了圆形的湖里。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大大泡泡卷、黄油面包、跳跳糖、酸梅粉、哨子糖、小浣熊方便面、高乐高、香芋牛奶冰,落下水时,它们的滋味在我的嘴里重现。这些我都吃过。泡泡卷可以吹泡泡。黄油面包可以掰开吃。酸梅粉和跳跳糖一起吃,是史诗级的美味。我闭上眼睛,无数水泡从我的鼻孔出发,噗嘟噗嘟往上涌去。这个世界变得安静了许多,只有蛙鸣,蚊虫飞舞,和月光拂过皮肤的声音。

沈浩然、我、焦娇、林夕路,我们一个个从水面冒了出来,就像昨日,就像很久以前,那些香芋味的暑期,我们抱着泳衣、泳圈,啪地就跳下河。河水清凉,我们往对方身上泼着水,焦娇尖叫着,她刚刚才编好的辫子;林夕路哗地游了好远;沈浩然呛了一口水,咳嗽着;剩下的我们,面面相觑着,憋了一口气,沉下水,看谁比得过谁。

王佳,你发什么神经?焦娇抹了抹脸,大喊着。

水面依旧平静。

突然,我被什么狠狠拽了下去。是一只手,一只人的手。从水面下看去,夜空是灰蓝色的。我却离这个灰蓝色越来越远。我在水中瞪大了眼睛。王佳的秀发宛如一张密密的网,白裙宛如鱼尾。水波中流动着晶亮的光芒。一切都是柔软的。月亮在这里碎成了一万片,黏附在我们的瞳孔里。是这样吧,确实是这样。我听见了我的骨头,它在嗞嗞地生长。我听见了我的鼻息,它已游弋于水沫、鱼鳞、回忆之上。我们会好好活下去的。我听见了我的心。丝绸般的胳膊搂住了我,我吻住了她的嘴唇。

水泡从我们身体的每个孔里钻出来。它们浮上去,又重归于零。

沈浩然以为是我把王佳救上来的。林夕路也游了过来,焦娇漂在水面上,注视着我们。我将王佳放在了岸边。她的双脚没在水中,我托了上来。那是一双好看的脚,我以为它们能跑得过愧疚与慌乱。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沈浩然说着,用手压着她的肚子。王佳闭着眼,没有吐出湖水,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相信你,我一直相信王佳,你不会做这种事。沈浩然揉着王佳的手,她却抽了出来,晶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抱着王佳。白裙裹着她的身体,她再次颤抖。

或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吧。王佳朝我眨着眼睛。

那我再送你一个太阳。我吻了王佳的手,轻轻在她耳边说。

焦娇游了过来。

你只要告诉我们,放大镜是你的吗?焦娇站在岸边,俯视着王佳。

王佳淡淡地笑着:它确实是太阳牌的。

焦娇咬紧了嘴唇。扑通一声,王佳又转身钻入了湖里。月光洒照,天地一片平阔。我回望着这个地方,知道王佳为什么带我们来了,这里太像那个放大镜了。王佳从水里冒出头,她打破了它。

林夕路给我们讲了很多趣事。除了探寻废弃工厂外,我们也玩过不少寻常的游戏。比如丢手帕。沈浩然曾经捏着手帕跌了一跤,就跌在我的身上,那是林夕路故意绊倒的。还有老鹰捉小鸡。我们中间,林夕路最凶,只要她当老鹰,准是我们输,而只要她当母鸡,准是老鹰输。沈浩然问她喜欢当老鹰还是母鸡,林夕路又白了他一眼:我不喜欢吃鸡,我也没必要保护小鸡。

林夕路要去南美洲了,她去过世界的许多地方。这个世界从来不止北京、天津、重庆和朗日镇。她知道的,她知道得比白钰辰还要早。焦娇问她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她挥挥手,说她要去做自己,也许回得来,也许回不来了。

我们会想你的。沈浩然说。他是第一个上车走的。他在南京证券公司营销部,这次回朗日镇,还是用的年假。

焦娇换了一身休闲装,牛仔裤、小白鞋。她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她要谈恋爱去了。这句话她没说,但我猜得到。她在泰州中学做语文老师,她会在那里过一辈子,安稳而绵长。

王佳也会走的,她的老公在福建开厂,还投资了一栋复式楼。她会在那里住很久,再生一群健康阳光的孩子。

其实……人都散了之后。我喊住王佳,欲言又止。

王佳没有回头。

我喜欢她的后脑勺,从认识她那一天开始。

王佳是我们中间最漂亮的女孩子,她也是我们中间第一个拥有二十四色彩笔的人。她给自己画了一条金色的项链、粉色的戒指,她说那是她的嫁妆。然而,这份嫁妆,她没有给薛子恒,也没有给这个老板,她给了我。王佳不仅漂亮,发育得也很早。在中学的那些墙挨着墙的宿舍里,她褪去衣衫,坐在澡盆里洗澡。然而,墙壁上有一个洞。白钰辰那么聪明,弄出了一个洞。

他摸过我的胸。十二岁的王佳站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不记得她还对我说过什么了。王佳对我一直很好,她给过我嫁妆,也给了我很多太阳牌的东西。这些事情太久远了。

我将行李放进车肚里,上了车。

王佳在车外朝我招手。

或许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吧。她说得很对。

我希望你也能忘记。王佳还和我说过这句话。

我戴上眼罩,抱着胳膊仰在车座上。人们入座了,交谈,喝水,告别。这辆车宛如一个铁做的胃。生活总会消化掉那些不愿提起的事。

汽车不知行进了多久,我摘下了眼罩。

夏天到了。柳树、桑树、果树,在田野边盎然地绿着。河塘里栽种着一丛丛荷花,有些已经冒了红。蝉不知疲倦地叫嚷着。阳光照在房顶上,一瞬间的亮。我想起了白钰辰死去的那晚,王佳父母一直守在灯具店里。所有的灯盏都开着,它们亮了一夜。那晚,朗日镇的人都没说话。我躺在床上,看着远处的灯具店。暖色的黄光,宛如一尊月亮。确实。有些事物就是这样,他们只是在你的生命里骤然亮了一下,咝咝两声,随后又永远地隐在了人群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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