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人之美 幼薇（1）
幼薇（1）
［鱼玄机］
幼薇是她的初名。
亦有人叫她蕙兰。
她，便是鱼玄机。本是长安道上才貌双全的清落女子，却不想有一朝一日，竟孤自入观修道，成为红尘世景边缘的落魄人。命里玄机，谁也参不透，总是临命的关头方才了悟前程种种的因由。
起初是他，温庭筠。她少年时便识他。见他时，便低入尘埃。新花初绽时，满心都是这咫尺又天涯的人。他与她秉烛深谈，教她为人、处事，与世景相交。他在旁人眼里许是终生不第的破落书生，在她心里却是不一样的。她自幼便爱他的诗，日日读，夜夜诵。彼时，她不过是以女童之姿来恋慕他。
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年），她生于长安城郊一位落拓士人之家。鱼父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却似温庭筠一般，一生未成功名。但纵然如此，他依然认为书不可不读，女子亦如是。于是，自鱼幼薇始，他便教她识字、读书、作诗。
因她天资聪颖过人，五岁能诵诗百首，七岁便可提笔作诗，十一二岁时，已然是诗作等身为人称道的诗童。用盛名在外来形容鱼幼薇也是不为过的。于是，虽终生不第却已然名满京华的他注意到了她。
那个父亲时常提及的人。许是因为终生不第的相似身世，父亲是那样推崇他的诗。时日长久，她便时时会想，会念，温庭筠。后来，他竟来看她。只因她作了几首羞涩的诗。她并未有心让他知，却依旧是因着它们让她寻到他。是这样美好的事。只可惜，他来时，她的父亲已谢世，未能与他见识。
彼时，鱼幼薇随母亲安居在长安城的平康里。那是烟花之地，母亲靠给附近青楼娼家作些针线和浆洗的活儿来勉强维持生计。她也是苦过的小女子。见到他时，一颗青葱少女心就豁然绽放了。情理之外却亦是意料之中。
那当是她生命里最温纯的一段好时光了。他来看她，或在一旁读书、写字，或是一起吟诗。似是师生，又似父女，甚至，依稀令人觉得仿佛是一对知交忘年的情人。但好景并不长。不久之后，温庭筠便离开长安，远赴湖北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
是到了他离开，她方才知道他竟已对自己如此重要。日思夜念，不眠不休。于是情不自禁之时，便只能寄诗予他，以诉思念之心。
有诗《遥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又有《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温庭筠哪里不知眼下这明艳照人的小女子是绝世的宝。但已无法，她如花时，他已沧桑。纵是心不负她，终有一日，也会留她一人在这不洁的世上孤伶牵挂。他断然是不能这样做的。唐懿宗咸通元年（860年），温庭筠回到了长安。但今非昔比，他与她竟也被时间隔绝出了距离。
于是，便只能这样，知交如水，两忘天涯。
后来是他，李亿。那年，春日无事，她随温庭筠游览城南崇贞观。秀丽景色当前，她也便将与身边人的隐隐旧情淡忘。如是，两人携手走一走停一停，不带私情地相交，却也别有一番美妙。她想，这样也好。
那日恰逢几位新科进士舞文弄墨，在观壁上题诗。立在一旁的鱼幼薇一时便也起了诗兴。随手便提下一首七言绝句。是，她忽自觉得遗憾，只恨自己女儿身，空有满腹咏絮才。
上卷 人之美 幼薇（2）
幼薇（2）
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正是这几句诗，几日之后被李亿看见。正觉闲闷之时，忽见观壁之上有这样一首惊艳人心的诗。落款“幼薇”二字分明是哪家女子，却又有这样磊落豪放的气魄。真是令他大为惊动。于是，幼薇二字，他便再不能忘。
李亿不是京城人，却是江陵的名门后人。此次入京为官也是受得祖荫之福。因与温庭筠有交，于是入京拜访，在温庭筠家中书画又见“幼薇”二字之时，甚是惊喜。一问才知，这未曾谋面却入心许久的女子竟是温庭筠的半个门生。实在是喜从天降。
李亿是喜形于色的人，不过三言两语，温庭筠便知他心中所想。倒也不是一个浪子，待人待事也有一份诚恳在。此时鱼幼薇也到了及笄待嫁的年纪。几番思索之后，温庭筠便想，若二人能结得良缘，也实在是件好事。
那年三月，她与李亿相识。初见时，也不觉这男子定是会托付终身的那一个，但见他温文尔雅，细心体贴，便也交往下来。有些人，时日长久之后才见得好。纵是日后磨难多多，但彼时他对她却实在是一心一意来爱的。
无奈他已有妻房，她又出身低微，便注定只能当他的妾室。但彼时的鱼幼薇心意清澈，别无他想，若能与他朝夕相伴一世一生，做妾也不是不可以的。却无奈，天灾难料，人祸亦是躲之不及。李亿的正妻裴氏听闻李亿纳妾一事之后，愤然不已，催促李亿南下相接。
李亿实在不是寡情之人，到底是原配夫人，岂有弃之不顾的道理。于是，便也就因势离京，南下接眷。李亿不在的时日里，鱼幼薇几近相思成疾。“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所作的诗，也字字都是深情想念。
鱼幼薇是通情理的人，深知长幼尊卑的仪礼，嫁与李亿之后便处处与人为善。待李亿回京裴氏入家之后，她更是处处小心，对裴氏亦是十分尊重。纵她不怨、不怒，也是不能得到裴氏半句善言。
鱼幼薇太美，裴氏到底是不能容她的。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当前，男人岂有不动心的道理。裴氏知道，若不将鱼幼薇赶走，终有一日，她将在这家中无法立足。于是此后，裴氏便处处为难鱼幼薇。直至，裴氏开始命下人用藤条毒打鱼幼薇。
李亿知道，长此下去必出乱子。但裴氏与他已是多年夫妻，断然是不能轻易分离的，裴氏暴怒亦不过只是爱夫心切。这些道理他都明晓。但裴氏终以性命威逼，她与鱼幼薇，李亿二者只能择其一。最后，李亿无法，便只能一纸休书，与鱼幼薇分离。
李亿与鱼幼薇分离，并不是他情愿的事。于是他便隐瞒裴氏，将鱼幼薇安置在曲江一带一处叫做“咸宜观”的僻静道观之中，并出资修葺，敦嘱观主照料鱼幼薇。彼时，她心中对他尚有冀望。只是不想，这一别，他竟再没回来。
是时，鱼幼薇得道号“玄机”，与青灯孤伴，长居咸宜观。
三年之后，观主谢世，清冷道观便只剩鱼玄机一人。恰逢此时，她又得知，李亿之所以再未回来，只因他早已携妻远赴扬州为官了。也是到了这般田地，她方才心灰意冷。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作下这首题为《赠邻女》的诗时，她便知道，她这一世，是无法再爱了。爱这件事，可以塑人，可以毁人。鱼玄机不幸，她是后者。
自李亿相弃之后，她深知爱之苦海难以泅渡。于是，经年之后，她似换了一副身骨，终于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妖娆，艳丽。并陆续收养了一些贫家的**伺候自己，并在观外贴出了“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告示，过起了闲荡的生活。
因为姿色过人，鱼玄机很快又一次名满京城。一如幼年时，日日被人论及。只是，彼时她是才盛，今日，她是艳绝。平日里，会在道观里与客人品茶论道，煮酒谈心。若遇得倾心之人，亦可留宿观内，与之同寝，贪享云雨之欢。是这样随性洒脱地生活着。
若是就此无牵无挂过完一生也不是坏事。但彼时的鱼玄机心境早已与当初那个清落少女两异。她变得蛮横，刻薄，易怒。虽自己不断周旋在各色男人当中，但她却绝不允许身边的侍女有半分不轨之心。
乐师陈韪便是鱼玄机交往的男子之一。是个清秀内敛的人。原本一切也是平安无事，但那**因事出观，便嘱咐贴身侍女绿翘留在观内照料，若有客人，便告知客人自己的去向。说罢，绝尘而去。
却也真是巧。偏这一日，陈韪来找。却遍寻不见鱼玄机。幸有绿翘相伴，方才了了一日无聊。只是这绿翘，年纪虽小，却也是光彩四射的美人。只是没料到，这小女子竟是内心热烈的**人。一来二往，陈韪便起了色心，成了事。
待鱼玄机归观之后，见绿翘神色有异，便起了疑心。绿翘年纪尚轻，远不是鱼玄机的对手。入夜时分，鱼玄机将她唤至房内，厉声威逼，终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了清楚。
若是绿翘乖顺认错，怕是也不会出事。但这小女子心里不甘，出语讥讽鱼玄机人老珠黄。鱼玄机哪里受得这样的嘲弄，一时气急便将绿翘打死。事后，在房后院落里的紫藤花下将绿翘埋下，就此过去。但这杀人的事，不是轻易就能瞒住的。
夏日一到，尸体腐烂，便有浓郁异味蹿出。且久不能散。长此以往，终被人识破真相。鱼玄机被处以极刑。她大约从未料想，自己这匆匆一世，竟就此荒废殆尽。甚至没有来得及留给世人、留给这荒诞世情一个美好念想。
那日，蔷薇花落，残阳如血。
一场绚烂烟花，渐渐寂灭。
无声无息，归于尘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