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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遥远的温泉

    她说:“男人们都喜欢用酒醒酒。”然后把一包香烟放在我面前。我付了钱,点上香烟。一时感到无话可说。这个姑娘又哧哧地笑起来。昨天晚上,有人告诉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却想不起来了。她笑着,突然问:“

你真想拍温泉的照片?”

    我说:“昨天我已经拍过了。”

    她的脸有点红了,说:“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我点了点头,并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那拍我吧!”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了,并用双手捂住了脸。然后,她走出柜台,用肩膀推我,于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软而温热的碰触,她亲热地凑过来,说:“走吧。”那温热的气息钻进耳朵,也有一种让人想入非非的痒。

    我们又重新来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阳光下,她关了供销社的门,又一次用温热的气息使我的耳朵很舒服的痒痒,然后说:“走吧,摄影家。”

    我被这个称谓吓了一跳,她说:“贤巴县长就是这么介绍你的。”

    穿过镇子时,我便用摄影家的眼光看这个镇子上的美女,觉得她的身材有些不恰当的丰满。我是说她的腰,扭动起来时,带着紧裹着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声却放肆而响亮。我跟在她后面,有些被挟持的味道。就这样,我们穿过镇子,来到了有三幢房子围出一个小操场的小学校。一个教室里传出学生们用汉语念一首古诗的声音,另一个教室里,传来的却是齐声拼读藏文的声音。这个笑起来很响亮,却总要说悄悄话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对我说:“等着,我去叫益西卓玛。”

    于是,我便在挂着国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钻进一间教室,于是,那些齐声拼读藏文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她拉着一个姑娘从教室里出来,站在我面前。这个我已经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玛的姑娘才是我想象的那种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面前。眼睛也躲躲闪闪地一会儿望着远处,一会儿望着自己的脚尖。

    供销社姑娘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益西卓玛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声音说:“阿基!”

    于是,我知道了供销社姑娘名叫阿基。

    阿基又把那丰满的紫红的嘴唇凑近了益西卓玛的耳朵。她觑了我一眼,然后红了脸又嗔怪地说了一声:“阿基。”就回教室里去了。

    阿基说:“来!”

    便把我拉进了一间极为清爽的房子。很整齐的床铺,墙角的火炉和火炉上的茶壶都擦拭得闪闪发光。湖绿色的窗帘。本色的木头地板。这是一个让人感觉清凉的房间。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房主人的许多照片。我觉得这些照片都没有拍出那个羞涩的美人的韵味来。

    我正在琢磨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后,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脑袋,然后身子越过我的肩头,把一本书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原来是一本人体摄影画册。我随手翻动,一页页坚挺的铜板纸被翻过,眼前闪过一个个不同肤色的女性光洁的身体。这些身体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诱惑或纯洁,那些器官或者呈现出来被光线尽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与掩藏。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铜质的声音一波波传向远方。门咿呀一声被推开,益西卓玛老师下课了。她拍打着身上的粉笔末,眼光落在画册上,脸上又飞起两朵红云。

    我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基对益西卓玛伸伸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再次从我肩头俯身下来,很熟练地翻开其中一页,那是一个黑色美女身上布满水珠一样的照片。她说:“益西卓玛就想拍一张这样的照片。”

    益西卓玛上来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声尖叫,返身与她扭打着笑成了一团。两个人打闹够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气,益西卓玛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面前,说:“是不是从温泉里出来,就能拍出这种效果?”

    我不知为什么就点了头,其实我并不知道一个女人光着身子从温泉里出来是不是这种效果。

    “我下午没课,我们……可以,去温泉。”

    她面对学生时,也是这种样子吗?阿基问我要不要啤酒,我说要。问我要不要鱼罐头,我说要。她便回供销社去准备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门,两人一时没话,后来还是我先开口:“这下你又有点老师的样子了。”

    她说:“这本画册是我借学校图书馆的,毕业时没还,带到这里来了。”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又是命令学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机,我们等你。”

    回到乡政府,他们的会还没散,挎上摄影包后,我想,我到温泉来想拍什么照片呢?然后,又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咚咚作响。

    两个姑娘很少呆在水里,她们大多数时候都在青草地上摆出各种姿势,并在摆出各种姿式的间隙里咯咯傻笑。有时,阿基会扑上来亲我一下。后来,她又逼着我去亲益西卓玛。益西卓玛样子很羞涩,但是,你一凑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样微微张开,还有那嘴唇微微的颤动更是夺人心魄。我已忘了来温泉要拍的并不是这种照片。这两个草原小镇上的姑娘,态度是开放的,但衣着却是有些土气,两者之间不是十分协调。但现在,她们去除了所有的包裹与披挂,那在水中兴波作浪的肉体,在阳光下闪耀着鱼一样炫目水光的肉体,美丽得让人难以正视,同时又舍不得不去正视。

    她们不断入水,不断出水,不断在草地上展开或蜷曲起身体,照相机快门应着我的心跳声嚓嚓作响。

    我真不能说这时的我没有丝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强烈的冲动。

    两个姑娘肯定觉察到了这种冲动。她们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着说:“你怎么不脱衣裳?”

    “你怎么不敢脱衣裳?”

    对于知晓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与躲藏,我动手脱衣裳。我这里还没有解开三颗扣子,两个姑娘便尖叫起来:“不准!”脸上同时浮现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面有愠色,她们又对我撩来很多水花,然后靠在岸边抬头呶嘴,说:“亲一个,来嘛!”

    “来嘛,亲一个。”

    我的吻真是带着了激情,可是,两个嘴唇刚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着了一样,滑溜溜的身子从我手里滑开了。阿基是这样。益西卓玛也是这样。不过,益西卓玛在我怀里勾留了稍长一点的时间,让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与身子的震颤。但最后,她还是学着阿基的样子,火烤了一样尖叫一声,从我手上溜走了。两人蹲在轻浅的温泉中央,脸上一致地做出纯洁而又无辜的表情,眼神里甚至有一丝哀怨。让你为自己的男人的欲望产生负罪之感。我无法面对这种境况,背过身子走上温泉旁的小山岗。

    我坐在一大块岩石上,一团团沁凉的云影慢慢从头顶飘过,体内的欲望之火慢慢熄灭,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伤。我走下山岗时,两个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们在草地上铺开了一条毡子,上面摆上了啤酒和罐头,还有谁采来一束太阳菊放在中间,配上她们带来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气氛却不够自然。我脸上肯定带着抹也抹不去的该死的人家欠了我什么的表情,弄得两个姑娘一直露着有些讨好的笑容。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汽车的声音,然后看见汽车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黄尘。

    很快,贤巴副县长就带着一干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峻严。两个姑娘对他露出灿烂笑容,眼里的惊恐之色无法掩藏。

    贤巴不理会请他坐下的邀请,围着我们展开在草地上的午餐,围着我们三个人背着手转圈,而跟随而来的乡政府的一干人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姑娘脸上惊恐之色越来越多,我也有种偷了别人什么东西的那种感觉。

    贤巴终于发话了,他对乡长说:“我看你们乡政府的工作有问题,就在机关眼皮底下,老师不上课,供销社关门……”乡长便把凶狠的眼光对准了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贤巴又对乡长说:“是你管理不规范才造成了这种局面,”然后,他走到两个姑娘面前,说,“其实这也没什么,以后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们的假,我的这位摄影家朋友要照点温泉里的照片,就让他照吧。当然,”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们早已经照过了。”

    两个姑娘赶紧赌咒发誓说没有。没有。

    “那等我们走了你们再照吧。下午还有很长时间。”

    两个姑娘拼命摇头。

    副县长同志很温和地笑了:“其实,照一照也没什么,照片发表了就当是宣传,我们不是正要开发旅游资源吗?可惜我们这里是中国,要是在美国那种国家,你们在温泉里的裸体照片可以做成广告到处发表,作为我们措娜温泉的形象代表。”

    两个姑娘在乡长的示意下,十分张惶地离开温泉,连那些吃食都没有收拾就回镇子上去了。

    贤巴坐下来,对我举举两个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气地吃喝起来。那气派远不是当年跟工作组得到一点好处时那种故意做出来骄傲了。

    我没有与他一起吃喝,而是脱光了衣服下到温泉里。

    水温软柔滑,我的身子很快松弛,慢慢躺倒在水里。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做柏屋别所的温泉山庄,我也这样慢慢躺倒在一个不大的池子里。池子四周是刻意布置的假山石,甚至还有一株枫树站在水边,几枝带嫩叶的树枝虬曲而出,伸展在头上,没有月亮,但隔着窗纸透出的朦胧灯光却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着一道严密的篱墙,伴着活泼的撩水声传来女人压低了的笑声。我学着别人把店伙计送来的小毛巾浸热了搭在额头上,然后,每个人面前的水上都漂起一个托盘,里面有鱼生、寿司和这家店特制的小糕点,然后是一壶清酒。清酒度数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气氛。隔壁又传来活泼的撩水声,我对陪同横川先生说:“隔壁有女人?”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墙,说:“都是些老年人。”

    而这确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经沐浴并写作的温泉中的一个。在温泉山庄的陈列室里,便张挂着他字迹工整的手迹,那是他一本小说的名字:花之圆舞曲。

    大家想起了黑井谦次先生的话,于是都压低了声音笑起来。

    当大家再次沉默时,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温泉时的情景。

    心里有气的县长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里,乡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们在费力琢磨县长跟他远道带来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奇怪关系。所以,我从水里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时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实,那只是要借机掩饰心里的不安。后来,温泉水和啤酒的联合作用,很快就让我心情放松下来。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温泉的照片吗?更何况,他们还不能确定我们拍了照片。县长带着些怒气吃喝完了,回过身对我说:“泡够了吗?”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乡政府的北京吉普紧紧地跟在我们车屁股后面,经过镇子的时候,贤巴对司机说:“不停了,回县上去。”

    司机一轰油门,性能很好的进口越野车提速很快,我们的车子后面扬起大片的黄尘,把那个镇子掩入了尘土。镇子上有两个姑娘把她们的美丽的身体留在了胶卷里,把她们某种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乡政府的吉普车又在尘土里跟我一段,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副县长吐了一口气,说:“他们肯定是呛得受不了了。”

    司机没心没肺地说:“也许这样能治好他的气管炎。”

    副县长有些恨恨地说:“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乡上的干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他这些话使我心里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县长大人,我叫了两个姑娘,准备拍几张照片,也不至于把你冒犯成这样。”

    他哼了一声。

    我的话更恶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他说:“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工作,你们这些臭文人,都来找落后的证据。”

    “人在温泉里脱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后吗?”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边吗?”

    我真还无法回答,便转脸去看窗外美丽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里像飞进了许多牛蝇嗡嗡作响,副县长同志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讲得自己脸上放光。

    我说:“你再作报告,我要下车了。”

    他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知道吗,小子,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臭毛病一点都没改变。”他叹了口气,“本来,我们要新成立一个旅游局,开发旅游,我把你弄来想让你负点责任,想不到……唉,你就是往宣传栏里贴照片的命。”

    “你让我下车。”

    “会让你下车的,不过要等回到了县上。不然的话,你回老家又会说,贤巴又让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贤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寨子里那些人懂得什么,他们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呢!他们从来不说我好话,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活得比谁都体面!”

    我与贤巴重建童年友谊的努力到此结束。这是令两人都感到十分沮丧的事情。只是,自认是一个施与者的贤巴,沮丧中有更多的恼怒,而我只是对人性感到沮丧而已。

    更何况,我并不认为,我没有在别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别鼓舞。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草原,副县长同志没有来送别。车子奔驰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开朗起来。我没有因为与这个县将要产生的旅游局长或副局长的宝座擦肩而过而若有所失。而因为草原美景,因为汽车快速奔驰而带来的快感而高兴起来了。

    同时,我心里有些急切,快点回到单位,紧紧锁起暗房的门,把那些彩色胶卷冲洗出来。事实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经是黄昏时分,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关进暗房,操纵板上灯光闪烁,药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鲜,洗印机嗡嗡作响,一张张照片被吐了出来。这下,我才感到了沮丧。两个姑娘远没有当时感觉的那么漂亮。那些诱惑的声与色,那些不可逼视的光与波都消失不见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动之外,就是一团团质感不强的肉团而已。

    我收拾好东西,走到街上,心里有些茫然若失。夜已经深了,街灯一盏盏亮向远处,使镇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纵深之感。两家歌厅里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唱。街上的槐花还开着,但刚刚开放时那浓烈的香气已经荡然无存了。细细的夜风吹来,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飘落下来。我躺到床上时,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前。

    我躺在床上说:“花脸啊,你骗我,温泉没有你说的那么美好。”只是我不清楚这话是清醒时说的还是在梦中说的。

    如果是梦,我怎么没有见到贡波斯甲。

    如果不是梦,我再怎么伤心也不至于说这没有用处的话。

    照片上的女人没有画册上那么漂亮,是因为她们并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艺也不及那些大师。温泉不是花脸所讲的温泉,是因为时代变了。这是贤巴副县长说的。

    我把那些照片封装在一个大纸袋里,塞在文件柜里边一个抽屉里锁了起来。有关那个遥远温泉的想像与最初的记忆也一起封进了那个纸袋。我给那个抽屉多加了一把锁。

    对我来讲比较容易的是,我与童年朋友贤巴的相互遗忘。但是,他好像不愿意轻易被人忘记。这是一个比较糟糕的情况。第二天上班,同事们便问我,什么时候离开去高就草原县的旅游局长?馆长还对我说,可以把小城里的橱窗腾出来,专门作一期某县的旅游景点宣传专刊。照片就用我这一趟拍回来的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我不好对馆长多说什么。

    馆长说:“这是馆里对你高升表示一个意思,你知道,我们这种单位也就只能做这么大一个人情。”

    我告诉馆长,我不会去当什么子虚乌有的旅游局长。

    馆长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说:“窝在我手下,是委屈你这个人才了,本来,我准备向组织上反映,我也不想干了,你来接我这个班,但是,现在,嗨呀,不说了,不说了,以后你要多关照啊!”

    这么一说,我也不敢解释说我不走了。更何况,我也没有太想当这个馆长。这样过了几个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讥讽的味道了。因为某县的机构调整了,贤巴同志升任县长,县政府果然新设了旅游局。县上发了请帖,派了车来接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参加旅游局的挂牌仪式,艺术馆因为有两个橱窗,而得到了一张请帖。旅游局长不是我,请帖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个同事把请帖给我看。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该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说的是老实话,他的照片确实拍得比我好。

    同事看我反应平淡,叹了口气,说:“弄不懂你是个什么人。”

    我想,我有时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么。就像我悄悄写下的那些小说那样不可捉摸。之后,馆里的什么好事,比如调一个好单位,干一点有油水的事情,评职称与先进,都没有我的份了。你想,你连旅游局长都不想当,还会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呢。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贤巴都让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诉我可能当上旅游局长时,这个可能已经不存在了。但他又把这件事情让所有与我相关的人知道。他在地上画了一个饼。他以为这个人在这方面肯定是饥饿的,所以,他画下这个饼,然后用脚擦去,然后才告诉这个人,原来这地上差点长出一个饼,但你无福消受,这个饼又被老天爷拿走了。你看,现在地上什么都没有了。确确实实,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来踩去,踩浮了的泥巴。你还可以画上很多东西,然后,又用脚毫不费力地轻轻擦去,就像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但是,这么复杂的道理,怎么对人讲得清楚呢?于是,我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如果有人实在要让我听见,我就看看那个柜子,想想里面那个上了两把锁的抽屉,笑笑,再想想那两个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当另一个县发来请帖,邀馆里派人去人拍摄他们的温泉山庄开营仪式时,大家都想起来,我有两年没有出过公差了。于是,馆长便把这个好差使给了我。这事是在馆里的全体会上决定,大家鼓掌通过的。下班的路上,馆长跟我走在一起。他说,我去的这个县的县长与我的老乡贤巴,两个人都是风头正健的年轻县长,两个人做什么事情都相互较着劲,馆长说:“你那个老乡刚成立了旅游局想开发温泉,这边不声不响,先就把温泉开发出来了。你去,我们给他好好宣传一下。”

    馆长这么说,好像我特别想报复贤巴一下,好像我们多出两个橱窗,就可以狠狠报复贤巴一样。但馆长是好心,同事们也都是好心,我无话可讲。

    这个温泉隔我的家乡,比草原上那个温泉要近上百公里。只是从来没人说起过这个温泉。

    县里派了一个宣传部的干事来接我们这一干不很要紧的人。我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个温泉?

    他说:“发现?只是开发罢了,温泉又没藏起来。“

    “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

    他有些不耐烦了,说:“现在不就听说了吗?”

    车行一百多公里,就是这个县的县城。当夜就住在招待所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上路,我们的车便加入到了一个近百辆小车,并有警察开道的车队里。晚上下过雨,已经是九月份了,落在河谷里打湿了河滩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顶上是雪,高处的雪被阳光照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车队在这样的风景中缓缓行驶了十多公里。一道青翠的松枝装饰的牌坊出现在眼前。鼓乐齐鸣,穿着民族服装的美丽姑娘手捧酒碗与哈达等在那里。车队停下来。官员们登上了牌坊前铺了红色化纤地毯的讲坛,讲话,又拿起剪子断了拦路的红绸。大家走进牌坊,便进入了一个簇新的温泉山庄,再剪开一个阀门上的红绸,大号碗口那么粗的一股水,便通过一个铁管哗哗地流入温泉山庄中央的游泳池里。水溅在磁砖铺出的池底上,声音欢快响亮。温泉特有的硫磺味盖过了人们的喧闹,四处弥散开来。一个新的旅游资源的开发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机,身边的很多相机举起来,快门声响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就像劈柴垛子从高处垮了下来。

    餐厅里的欢宴结束后,那池子里的水也注满了。很多人都换上事先准备的游泳衣裤走入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只有领导被安排到有单独的温泉浴池的客房里休息。我没带游泳衣裤,又没有进单间的资格,便约了几个有类似情况的人顺着引温泉水下山的钢铁管道往山上走去。进入树林后,钢铁管道便潜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们在桦树、榉树与松树混生的树林里一路向上,林子里,身前身后不时有几声鸟鸣,脚底下的苔藓潮湿松软。然后,风把硫磺味送进了我们的鼻腔。在一个小山涧里,翻过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云杉树干,温泉的源头便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从一株红桦树根紧抓着的岩石下,温泉咕咕有声,翻涌而出。然后就在一个混凝土蓄水池中汇聚,经过一个滤水口,进入了碗口粗的铸铁水管,奔往山下了。滤水口的水面上,堆积起来了大堆的落叶,这对本就十分洁净的水又起了一次过滤作用。当然,我们来这里不是来看这个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温泉本来的样子。原来温泉水流淌的山涧中,水已经干了,于是,满涧里只剩下了很多长满青苔的累累石头。而在那些石头中间,现在还有几个闪亮的水洼,想来,当温泉水还在涧里自由流淌的时候,那一个个水洼便是可以沐浴身体的地方,虽然,这比草原上的温泉局促了许多,但有几个人躺在里面沐浴身体还是完全可以的。我们在温泉边上坐了一些时候,觉得上山时汗湿的背上有寒意起来,大家站起来,摸摸坐湿了的屁股,再环顾一次四周,便开始迈步下山了。甚至没有人拿出相机来拍一张照片。一条小路很清晰地从泉眼处开始,从比山涧高一点的树林中顺着山涧蜿蜒。我们顺着这条路下山。转过两个山弯,一个小木屋出现在眼前。而且,木屋顶上还冒出袅袅的青烟。走进木屋,火塘上架着的锅里透出阵阵肉香。木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小姑娘正用肉汤喂一个眼睛上搭着一条湿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对我们笑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烟斗。眼睛上搭着毛巾的老女人脸上露出笑容,说:“又来人了,也是来治病的吧。”

    此行中好像只有我懂得藏话,于是,我说:“我们来看看温泉。”

    老太太说:“这温泉灵啊,多洗几天,我这眼睛就又能看见了。”

    她推开嘴边的肉汤,拿掉毛巾坐起身来。露出她眼眶通红,并不停流泪的双眼。她说:“女儿,去吧,给新来的人腾些地方,今天晚上我们就有三家人了。”

    她女儿告诉她,是一些看风景的干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又倒向地铺,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们退出木屋,在屋子旁边看见一个岩石,细细的两股温泉便从岩石中央的裂缝里翻涌出来,加上石头上的两个小洼,多少有些像一对泪眼。那个姑娘走出来,用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只铜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里面,又回木屋里去了。

    我算是看到人们是如何用温泉治疗疾病了。

    这时,从树丛那边,传来了一个人很难过,也很奋力地呕吐的声音。往前几步,是这温泉的又一个泉眼。一个人正伏在那里呕吐,一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吧,一只手扳着他的肩头,一只手拍打着他的背部。那人吐过了,直起腰来大口喘息着,看到我们,他年轻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热情的,也是无力的笑容。他说:“听说今天山下很热闹?”

    我点点头:“你这是治什么病?”

    “胃里的毛病,”他母亲说,“我儿子没病的时候,一头牛都扛得起来,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

    小伙子显得十分虚弱,但他还是说:“喝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里不干净的东西吐光了,胃洗干净了,我的病就好了。”

    这时,有一个同伴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医院?洗温泉能治病也可以住在山下,你们不知道山下的温泉山庄住得好,吃得也好吗?”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我感到自己心里窜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仍然笑着:“这里不用花钱啊!”

    说完,他又俯身在温泉上开始很艰难的大口大口吞咽硫磺味浓重的温泉水,他呻吟着,吞咽着,我们背过身走下山去,很快,便听到他再次呕吐的声音。我加快步子,把这声音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因为这个声音,我失去了在丰盛晚宴上的胃口。餐厅里觥筹交错,我不想煞大家的风景,便离席走到外面。温泉山庄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列出了这温泉水中所含稀有矿物质的成分,并说这泉水有治疗风湿,皮肤病与美容的功效,我望望正掩入暮色的山林,想起那些在温泉边治病的人们。他们相信温泉无所不能的功效,是因为传说的魔力,而这个广告牌上的文字,是一个权威医疗机构的鉴定结果,是真正的科学,当然,走近这科学的大门,你需要很多的金钱。

    作为庆典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晚会开始了。十多个歌舞节目过后,焰火在浓重山影的背景下升起来,带着尖利的啸声,在星空下炫烂地迸散,并掩去了星空。晚会的后半段是交谊舞会,脱去了演出服的漂亮女演员穿梭在一个又一个领导的双臂之间。

    我去外面的马路上散步,夜色清凉,永恒的星星又布满了天空,山沉沉睡去,我不知道山上温泉边上的人是否也有山一样踏实的睡眠。

    一个地方无论远近,要么你从来不去,一旦去过一次,就好像订立了一个合同,就会不断去与它相会。我与这个温泉也是一样。真的,过去我连听也没有听说过这个温泉的名字。但自打有了第一次的相会,往后的几年里,我总会经过这个地方。不是专门去这个地方,但总是在去一个什么地方时经过这里。有些时候,我们停下来,在附近山崖上飞泻而下的山泉擦洗干净汽车,再在温泉山庄的露天泳池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温泉浴让人胃口大开,所以,日益多起来的餐馆的生意看起来都很不错。有些时候,车子就从温泉山庄旁飞驰而过。即便那样,也可以看到,围绕着这个温泉山庄,盖起了一幢又一幢说不上好看,但也说不上难看的小楼,不几年,温泉山庄这里俨然是一个繁华的小镇了。后来,镇子上还建起了一个矿泉水厂,这一路的商店里,都有这个厂的产品出售。

    有一天,我坐在车里,与同行的人惊叹这个因旅游而勃兴的小镇的变化时,突然想起了我童年的朋友贤巴。想起了他想开发的那个更加美丽的温泉。那个温泉旁有一座赭红色的岩峰,有宽广的草原,那美丽的景色会使那里的温泉旅游更容易开展。这次,我是跟一个纪录片摄制组一起出行的。我是向导也是顾问,我拿出地图,告诉导演,将增加一段重要的行程。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一个温泉。”

    他看了看我:“温泉?”

    我点点头:“温泉。”

    导演说:“他妈的,温泉。也许你是有道理的吧。”

    我笑了。

    导演也笑了,说:“我觉得你总是有道理的。”

    其实,我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便拿起了笔,在小说里讲我那些大多数人觉得没有道理的事情。当我写得有些名气的时候,我不用再为那些个橱窗拍摄或张贴照片了。

    两天以后,我们因为下雨,滞留在一个县城里。导演因为预算在门口皱着眉头看天,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中拿起了床头上的电话。我要了一个114,查到了草原县政府的电话。

    电话打到了县政府办公室。我没有说要找贤巴县长。我只说想打听一下他们那里温泉旅游的情况。

    对方有些警惕:“你是干什么的?”

    我报了一个旅行社的名字:“听说了贵县草原很漂亮,还有温泉。”对方松了一口气,告诉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你好,某某县旅游局。”

    我说,想打听一下贵县的旅游资源的开发情况。

    “哪一方面?”

    “比如……温泉。”

    对方捂住了话筒,过了很久,话筒里才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请问你是想投资吗?”这是贤巴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我们的措娜温泉是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

    我说:“对不起,我只是一个想来旅游的游客。”

    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啪一声把电话扣上了。想来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的日子不是十分好过。那个成功开发了那个温泉山庄的人,当时是一个副县长,现在也提拔为县长了。最近又出国考察意大利旅游,人们说回来定还要升迁。但贤巴却呆在旅游局里等待投资商的电话。好像,他的屁股被粘在县长的椅子上再动不了了。

    十天后,我们的汽车爬出最后一道峡谷,开阔的草原展现在眼前。

    当天下午,我们就来到了措娜温泉。赭红色的石头山峰耸立在蓝天下面,耸立在宽广美丽的草原中央。但是,当温泉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摄制组的人都大失所望。因为我向他们反复描述,同时也在反复重温的温泉美景已经不复存在了。溪流串连起来的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小湖泊消失了。草地失去了生气,草地中那些长满灰白色与铁红色苔藓的砾石原来都向那些小湖汇聚,现在也失去了依凭。

    温泉上,是一些零落的水泥房子。

    这些房子盖起来最多五六年时间,但是,墙上的灰皮大块脱落,门前的台阶中长出了荒草,开裂的木门歪歪斜斜,破败得好像荒废了数十年的老房子。随便走近一间屋子,里面的空间都很窄小,靠墙的木头长椅开始腐烂,占去大半个房间的是陷在地下的水泥池子,那些粗糙的池壁也开始脱皮。腐烂,腐烂,一切都在这里腐烂,连空气都带着正在腐烂的味道。水流出破房子,使外面那些揭去了草皮地方变成了一片陷脚的泥潭。

    再往上走,温泉刚露头的那个地方被一道高大的环形墙围了起来。从一道石阶上去,原来泉眼被直接围在了一个露天大泳池中间。泳池四周是环形的体育场看台一样的台阶。同来的摄像失望地放下了扛在肩头的机器,骂了句什么,在水泥台子上坐了下来。

    大家都骂了句什么。

    我却突然想到了古罗马的浴场。但这里没有漂亮的大理石,没有精美的雕刻。有的只是正在开裂的水泥池面。所以,这个想法让我哑然失笑。不知是笑自己这奇怪想法,还是笑敢于在这样漂亮的风景上草率造成这样建筑的人。笑过之后,我也在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导演递我一支烟,口气却有些愤愤然:“你不是说这儿挺美的吗?什么美丽草原上的珍珠串,什么裸浴的漂亮女人,妈的,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他举着一根曲曲弯弯的柳棍,挑起一条被人丢弃的肮脏的破裤子,然后,又走到水边,用棍子去捅沾在池壁上的油垢与毛发。这些东西,在原来的水池里,很快就在草间,在泥石里分解了。那是自然界中丰富的微生物的功劳。但在这样一个水泥建筑里,微生物失去了生存条件,污垢便越积越多了。

    一个更为奇怪的现象是,这里修起这样一片建筑,却不见一个管理人员来打扫,来维护,只有草率的建筑在浓重的硫磺味中日渐腐朽倾圮。这个世界上,如此速朽的东西是有的,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我又想到了当年把这个温泉描绘得有如天堂的贡波斯甲,如果他看到这个景象,那张花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呢?不会了。那个时候,他就哀叹过,每一个人都给固定在了一个狭小的地方,失去了四处走动的自由,那个温泉是要让人忘记了。事实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但他肯定想不到,贤巴会成为县长,更想不到县长贤巴想靠温泉挣钱,却把这个温泉给毁掉了。

    我们坐在这片基本已被毁弃的建筑旁的草坡上,默然无语。这时,在下面的山脚下,出现了两个行路的人。温泉流过那些破败的房子,又从简易公路下穿过,在沟底的灌木丛中潴积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这两个路人在那里停下来,脱下衣服走进水里洗了起来。我们与之相隔很远,但从姿态上仍可以看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大家都掩蔽着自己引颈长望,看得出来是希望水里发生点什么故事。但是故事没有发生。两个人洗了一通,上岸穿好衣服,背上包又迈开草原牧民那种有些箩圈的步子上路了。

    我跑到山下,站到那汪水边,用手试试水温,才发现,到这里,水的热度差不多已经散失殆尽了。但是,岸边的草地,一丛丛小叶杜鹃,使这小湖显得那么漂亮。我们在这个湖岸边坐下来,摄像打开了机器。这时,上方的公路上响起汽车的刹车声,然后,大片的尘土从斜坡上漫卷而下。尘土散尽后,一干人站在公路上,叫我们上去说话。

    我们上去了。

    叫我们说话的人是乡政府的人。他们气势汹汹地盘问我们来此采访得到了谁的批准。我告诉他们我们拍纪录片,不是新闻采访。

    他们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分别。其实,他们就是不同意我们拍这个温泉。

    把一个本来美丽的地方变成这个样子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有些愤怒地告诉他们,我们要拍摄的都是一些美丽的镜头,这样的景象怎么能入我们的镜头?

    对方还问:“那为什么呆在这里,而且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

    我说:我来过这里,这里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这里都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呆在这里是想不通这个地方怎么被糟踏成了这个样子。那次还是你们的贤巴县长请我来的。

    他们中的一个人想起了我:“对,对,你跟两个姑娘……对对,哈哈,对对,哈,跟她们两个,好好,请到乡政府去吧,我们通知贤巴县长,也许他会来看你。好像你们是老乡,对吧?”

    我们在乡政府安顿下来,还有丰盛的饭菜。但一种戒备的气氛却在四周弥漫。吃饭的时候,我笑着对乡长说:“我感觉有被软禁起来的味道。”

    乡长笑笑,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我忍不住问他那温泉怎么弄成了这么一副模样?他想了想,灌下一口酒:“哎,你还是问你的朋友吧。他一会儿就要到了。不过,你最好不要提这档子事,这是他的心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治好了!”

    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乡长又叹口气说:“我在这里代人受过,旅游没有搞起来,温泉被毁成那样,老百姓把我骂死了。”

    我问他这个项目是不是贤巴主持开发的。

    乡长说:“那还能是谁,旅游局是他一手组建的。这也是旅游局开张做的第一件事情。”

    “那也不该糟踏成这个样子。”

    乡长苦着脸说:“反正就成了这个样子,县里花了钱,我们乡里这些年的一点积蓄也全部投进去,结果呢,外地的游客没有来,当地的老百姓也不来了。等到搞成了这个样子,再出去找投资,人家一看那个地方,唉,什么意思都没有了。我亲自听到一个投资的人说贤巴县长和他的手下人都管不好这样的项目。”

    我不想理清这理不清的是非,便向他打听当年那两个姑娘。

    乡长说:“都不在了,教书的那个,什么都不要跑了,听说去了深圳,在一个民俗村里表演歌舞。供销社那个,辞了职跟一个药材商人做生意去了。”他有些难看地笑了笑,“你看,我们这些地方再不发展,什么人都留不住了。”

    我好像不需要到这里来听这样的道理。两个人转到兽医站,两个兽医正在院子里忙活,一个用铁碾子碾药,一个用带压力计的压力锅蒸馏柏树皮。过去曾有一位深谙医道的僧人在这里研制出好几种效力很好的兽用药。我一问,这两个人正在用这位去世高人留下的验方制造兽药。我坐下来,听两个兽医给我说一个个方子中用些什么药草。他们说出一味药来,我立即便想起这些药草开着花结着果的样子来,其中一味药叫龙胆草,就开着蓝色的花朵摇摇晃晃,在我们的身边。正说话时,有人来通报乡长,贤巴县长从县上赶来了。乡长赶紧起身,我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必要,仍然坐在那里与两个兽医交谈。乡长走了。两个兽医却表情漠然。他们搬来自己整理出的一部药典。药典用的全是寺院抄写经文所用的又厚又韧的手工纸,每一个药方中,都夹进了所有药草的标本。他们说,这是那个老僧人留下来的。老僧人的遗愿之一,就是建一个现代化的兽药工厂。但是,县里没有人过问这样的事情,只有商人来愿意出一笔巨资买走这本药典。我翻看那部药典,里面夹着的一株株标本,散发出植物的清香。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一个人响亮的笑声。这笑声有点先声夺人的效果,如果是在戏剧舞台上,那就表示一个重要人物要出场了。果然,披着呢子大衣的贤巴县长宽大的身子出现在兽医站窄小的院门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整个院门都塞满了。他站在那里,继续笑着,我们有些默然也有些漠然地看着他好一阵子,他才走进院子里来,跟两个站起来的兽医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

    两个兽医握了手,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恰好压力锅内压力达到预设高度,像汽笛一样嘶叫起来。两个兽医趁机走开,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贤巴紧拉住我的手:“怎么,来了这里也不向老乡报个到,怕我不管饭吗?”

    他这么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以为他会为了把温泉糟踏成这个样子而有些惭愧,但他没有。那个刚才还牢骚满腹的乡长又满脸堆笑跟在他后面,贤巴不等我说话,便转过身去问乡长:“你没有慢待我的朋友吧?”

    乡长说:“都安排了,安排了。”

    “你的乡长很尽职,他们把温泉看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让人接近。”

    贤巴拍拍我的肩:“我的好老乡,你不知道管一个县有多难,温泉开发在经济上交了一点学费,但是,我常常说,作为一级政府,为官一方,我们不能把眼光只放在这么一个小的问题上。”他耸耸肩膀,往下滑落的大衣又好好地披在了身上,他再开口,便完全是开会作报告的腔调了。他说:“你看到没有,我们因陋就简盖起了的温泉浴室,虽然经济回报没有达到预期,但是,这种男女分隔的办法,改变了落后的习惯,所以,我们应该看到移风易俗的巨大作用。我们很多同志只把眼光放在经济效益上,而看不到这种改变落后习俗的方式,对于精神文明建设的作用。而且,如果用长远的眼光看问题,改变落后的生活方式,也是改变投资的软环境,投资终究会搞起来的。”

    我本来是想劝劝他,为了温泉,或者为了少年时代我们对这个温泉共同的美好想像,可他把话作报告一样说到这个份上,我的嘴也就懒得张开了。我不是官员,但按流行的话来说,我一直生活在体制内,遇到像这样夸夸其谈,谎话连篇的大小官员是很寻常的事情。并不应该感到大惊小怪。也许是因为这个温泉,也许是因为我们共同的少年时代,我才希望他至少有一点痛悔的表示。

    也许这些自欺欺人的谎话也是刚刚涌到他嘴边,于是,他有些晦暗的脸上泛起了光芒,他撇开我,把身子转向乡里的干部。他的眼睛闪烁着激越的光彩,声调却痛心疾首:“是的,温泉开发不是十分成功,遇到了一些问题,资金的问题,改变农牧民落后的风俗的问题,可是,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保守。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温泉躺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想过要做点什么。也没有人说过什么。我做了,调查的人来了,风言风语也跟着来了,县长选举时也不投我的票了,可就是没有人想一想他正面的意义!”

    到底是做了这么些年的官员,我看他一番话说得下面这些人都有些激动了。也就是从今天开始,这个因温泉而失意的官员,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改革先驱,一个勇探雷区的牺牲者了。

    我不想听这种振振有词的混账话,我来这里,是为了构成我少年时代自由与浪漫图景的遥远的温泉。穿过很多时间,穿过很宽阔的空间,我来到了这里。来寻找想像中天国般的美景。结果,这个温泉被同样无数次憧憬与想像过措娜温泉美景的家伙的野心给毁掉了。

    他用野蛮的水泥块,用腐朽的木头,把这一切都给毁掉了。

    我离开了那群官员,也离开了我的同伴,把车开到那赭红色岩石的孤山下,又一次去看那眼温泉。太阳正在落山,气温急剧变化使一些小旋风陡然而起,把土路上的尘土卷起了,投入到早已面目全非,了无生气的温泉之上。

    如果花脸贡波斯甲活到今天,看到温泉今天的样子,看到当年的放羊娃贤巴今天的样子,他会万分惊奇。他会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如此轻易地就失去了对美好事物的想像。任何一个有点正常想象力的人,怎么会在一个曾经十分喧闹,也曾经十分落寞地美丽的温泉上堆砌这么多野蛮的水泥,并用那些涂着艳丽油漆的腐朽的木头使晶莹的温泉腐朽。我用常识告诉自己,这水不会腐朽,或者说,当这一切腐朽的东西都因腐朽而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踪迹时,水又会咕咕地带着来自地下的热力翻涌而出。但是,那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再属于我们这些总是试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痕迹的短促生命。

    在故乡的热泉边上,花脸贡波斯甲给了我们一种美好的向往,对一种风景的向往,对一种业已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浪漫想像。那时候,我们不能随意在大地上行走,所以,那种想像是对行走的渴望。当我们可以自由行走时,这也变成了一种对过去时代的诗意想像。

    也许,像贤巴这样的人,最早看穿了这些想像的虚妄,于是,他便来亲手摧毁了产生这一切想像的源泉。

    我坐下来,望着眼前颓败的风景,恍然看见家乡热泉边的开花的野樱桃,看到了花脸贡波斯甲,而我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是一个曾经与他浪游四方的风流汉子,他临死的时候曾经嘱托我告诉他温泉今天的消息。于是,我听见自己说:“伙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儿子把它毁掉了。”

    他不问我为什么。我知道他有些难过。

    但他没有血肉的头颅闭不上双眼,于是,他的难过更加厉害了。我感到天都跟着暗了一下。结果,那个我亲手放上树去的头颅便从树上跌落下来。那些头骨早已在风中朽蚀多年了。跌到地上,连点响声都没有便成为了粉末,然后,一缕叹息一样的青烟升起来,又像一声叹息一样消散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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