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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羽:走失鲸鱼

哥哥肯定是见过父亲的。我笃定地想。他比我早出生那么几分钟,父亲的模样,他总是见过的。后来那几年,我反复问他,父亲长什么样子。哥哥鼓起腮帮,又瘪了下去。他说那天他游出来时,就是这样的,呼气,吐气,呼气,吐气……那时,他一直忙着做这件事,以至于忘掉了打量父亲的模样。

我很遗憾。在后来的二十七年中,我都没有得到答案。在这二十七年里,我长大,上学,早恋,分手,痛哭,高考落榜,最后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想父亲的人生经历是不是也这样:在最不该有爱情的年纪,遇见了母亲,有了我们。但父亲是个有自己追求的人,他的理想肯定不是我们两个。父亲他是个好人。我一直都知道。

哥哥拿到肄业证明时,妈妈哭了一宿。妈妈不是个脆弱的人。青春期的时候,我要去面试当模特,妈妈拿着剪刀就将我的发式剪成了狗啃头。不过,和妈妈一样,我也不是个脆弱的人。那场面试我还是去了的。我戴着一顶浆果色的帽子。跳舞时,帽子掉落在地。面试官看着我。我将浆果色的帽子拍了拍,重新戴上了。离开考场后,我去吃了一碗小馄饨。小馄饨像一只只白鳍豚,在碗里游着。它们会游到我肚子里的。至今,我都很怀念那碗小馄饨。我感觉到,它已经构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或许是一片指甲,或许是一根头发。我喜欢把碗里的饭菜全都吃掉的人。我感觉他们完全接纳了自己,和即将成为他们自己的食物。

妈妈并没有责怪哥哥。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吃着饭。

那个……勺子在哪里?我感到非常不自然,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妈妈从筷子盒里抽出了勺子。

你们要不要醋?我又问。

妈妈拿起醋瓶,在蒸鱼块上面淋了一层。

我用筷子将蒸鱼块捣烂了。我以为妈妈会发火。要是以前,她早就嚷起来了。

妈妈将碎裂的鱼头夹给了我。她知道的,我一直爱吃鱼头。

我吃掉了鱼脑。鼻涕一样的。这个我过去最喜欢吃的东西让我恶心。

哥哥放下筷子,走入房间。我们在餐桌旁坐了很久。妈妈吃了鱼尾巴,我吃了鱼肚子。

妈妈将鱼刺拢入碗中,我滗掉了鱼油汤。还剩些鱼肉,晚饭时加些葱末烹热,还能对付一餐。

妈妈抹桌子时,我走入房间。哥哥坐在床边沿,撑着额头。

她不会怪你的……我知道你尽力了。我试着靠近哥哥,但他紧皱着眉头像一尊法老。

哥哥依旧沉默着。我张开怀抱,又缓缓地闭上了。也许现在陪哥哥坐一会儿,是最好的办法。我坐在了哥哥的床边。我不知道那个被哥哥打伤的男孩,现在躺在床上是什么感受。哥哥肯定很爱那个女孩。我心底滋生出一丝温柔,像水波一样。

哥哥松开了那尊法老。哥哥曾经告诉我,狮身人面像鼻子处有一个机关,只要按下去,人类文明将毁于一旦。我问他,如果找到那个机关,你会按下去吗?哥哥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我认为这就是他的回答。真理从来不存在于更多的答案,而存在于更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我放弃了问这些问题,那就代表着我告别了某段人生。我希望哥哥也有这样的想法。我希望如果真有那个按钮的话,哥哥能够不在场。

宇轩。哥哥说话了。宇轩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条鱼没有被我们吃掉,它会游到哪里去?

它是鱼塘里的鱼。它哪里都不会去。我说着这句话,声音越来越低。

它会到大海里去的。哥哥垂着头。它会慢慢长大,变成一条鲸鱼。

鲸鱼?我对这个名词感到震惊。这是我小学时学会的一个词语,长大后没人再提了。

变成鲸鱼之后呢?

哥哥将头埋入了胳膊窝里。我以为他要哭。而他只是打了一会儿盹。他的胸膛均匀地吸进呼出,我以为那里面会跑出一条鱼来。哥哥侧着头,一个激灵,抬头望着我。那瞬间我仿佛穿过了重重光年,来到了宇宙的静谧深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哥哥。惊惧,纯真,脆弱。

宇轩,你还在这里啊?哥哥说。

我又不会游泳。我说。

哥哥起身,抚平床沿的褶皱,向阳台走去。阳光将他仔细勾勒着,弯,斜,横折钩。我的食指翘了起来,想把那些线条延伸出来,汇聚成另一个人,另一个叫作田宇珩的男孩。窗帘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我看见了父亲飞扬的额发。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场景——金色吞噬了哥哥,他的背影缓缓消失。我相信那是一个隐喻,一个不为人知的谶语。现在我在南京的各大商场里穿梭,抱着顾客点名要的衣服鞋子。时常的,我很想调出商场的监控来看一看:在某个专柜的角落,一个抱着商品的女孩,是不是走着走着就消失了,消失在嘈杂的还价声中,消失在迷离的香水味中,消失在白色、黄色、淡蓝色的灯光中。这样我才能有所安慰。曾经的我已经消失了,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这件八折,如果您要的话,我还可以帮您团个券……我每天重复着这么一句话。我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意义,需要我重复这么多次。我也不知道那个八十八元的券,对于一件三千多元的衣服来说,又有多大的意义。不过还真有人买,她们试了一件又一件,最后把衣服挑走。五千九百八十八元打八折是……一件两千六百八十八,一件三千七百八十八,每一件折后减八十八元……我敲打着计算机。我不知道她们买这么贵的衣服要做什么。去晚宴上喝一杯?去小三家转一圈?我也无意揣度。无聊的时候,我将所有衣服排列好,站在店门口,想念我的第一个男朋友,还有说蒸鱼块会变成鲸鱼的哥哥。

哥哥出走后,巷子里的人议论颇多。有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他和男童溺死案有关。哥哥出走前半个月,一个男孩在码头淹死了。警方认定为他杀。哥哥因为打架被退学,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消失,就很难洗脱嫌疑。那时我很心疼妈妈,如果爸爸在就好了。但爸爸不在。在这些年岁中,妈妈一直知道爸爸的去向:我四岁的时候,她告诉我,爸爸是个海员,一个和大海搏击的男人;我九岁的时候,她又说,爸爸在美国做生意,明年就回来看我;我十六岁的时候,她说,爸爸现在在非洲执行科考任务,没有两三年回不来。我想妈妈应该很了解爸爸。爸爸去了那么多地方,会想我们吗?

在我找到这份商场店员的工作前,我去看了大海。三亚的机票太贵了,我去了普陀山。一来有黄海,二来,我想为我的哥哥、我的爸爸、我的妈妈祈福。哥哥走后,妈妈有了信仰。她说,别人都是自己的过客,朋友是,父母是,子女也是,他们只能陪伴自己走上一段路而已。我想,哥哥是换了跑道,追逐他所喜爱的人生去了。我有一种覆盖着感伤的高兴。看起来,哥哥还是像爸爸多一些。我站在黄海边,大声呼喊着。我不知道我在喊谁,我只是单纯地发出一个个音节,这些音节宛如一条条从渔网中挣脱的鱼,哗啦啦掉进大海里,游远了。我知道它们向往自由。它们在我的身体里禁锢太久了。包括我的双手,它们想当一对蜡烛;我的双脚,它们想长成参天大树;还有我无数根的头发丝,它们曾是大海上纵横的水蛇。

我将顾客刚才试的一堆衣服整齐地摆放好,塞入透明袋中。她挑了那么多衣服,却嫌这件颜色太深,那件长度太短。我能理解她们。正是因为我能理解每一位这样的顾客,才让我在这个价钱高昂的品牌专柜立下脚跟。“姐姐,您看不到合适的再来吧。”“姐姐,您逛街累了吧?给你倒杯水。”“姐姐,这件衣服真的很适合您,您再考虑考虑吧。”我带着笑容将她们送走。其实,我并不厌恶她们,这是我的工作。但我想念我的哥哥。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两千六百八十八,是我半个月的工资;三千七百八十八,我可以给自己添置一个家电;五千九百八十八,如果能知道哥哥的消息,我会用这笔钱飞到他身边,请他吃一顿大餐。小时候的生活太艰苦了,而我们爱吃的东西又很多。店长看着我恍惚的神情,将一件抽丝的衣服塞入我的怀里:你去退仓吧。

我抱着这件抽丝的衣服,满商场找快递员。我知道快递员的电话号码。但似乎只要保持这种寻找的动作,我就能一头撞上我的哥哥。我有时会想,如果爸爸生活在这个城市,他陪着他的妻子,或者他的女儿来商场逛街,我们迎面撞上时,彼此会认得出对方吗?我没有见过他的模样,想必他也没有见过我。也许他已经忘了我们。旧房子被拆迁后,我们住过一阵子地下室。雨季到来时,水会漫进来。哥哥用扫帚扫水。白色的水沫在门缝里打了个转儿,又像幼鸟的叫声般渗了进来。那段时间,我害怕所有毛茸茸的东西。它们的触感,就像被炸过后的冰块。哥哥被我这个比喻逗乐了。妈妈在床上咳嗽不停。我烧了点水,浸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幸亏有你们啊,宇轩。”妈妈有气无力地说着。妈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我坐在床边想哭。如果没有我们,妈妈会生活得更好。我们从未让妈妈感到骄傲,为什么妈妈要感谢我们呢?我越想这个问题,眼泪就越加止不住。

我加快了脚步。葱茏的人群,平滑的瓷砖,水雾般的黄色灯光。一切都在迅速地从我身边退却。白色的医院,蓝色的天。温暖的水壶,冰冷的早晨。一个老人推着馄饨摊车走过。街头的小卖部计算着利润。幼年的我揉了揉发青的膝盖。所有这些都让我想哭。我的哥哥,他举着孙悟空形状的糖画向我跑来。从小,他就想当一个盖世英雄。他会有七彩祥云,也会有七十二变。我们围在电视机前看《大话西游》,哥哥说他会有挚爱的人,他会用生命保护她。想到他说的话时,我更忍不住地想哭。哥哥有没有遇到他挚爱的人呢?如果遇到了,那个女孩爱他吗?看着我们的妈妈,我是那么向往爱又惧怕。

爱丽丝。哥哥和我重复这个名字。在遥远的大西洋,有一头鲸鱼爱丽丝,它和所有鲸鱼都不相同。正常的鲸鱼发声频率在十五到二十五赫兹之间,而它的发声频率却是五十二赫兹。也就是说,在地球所有海洋中,没有一头鲸鱼能和它说上话。它在大西洋里起起伏伏,喷洒着孤独的水花。我问哥哥,他们并没有排查到海洋里所有的鲸鱼,为什么要对这件事下定论呢?

贝多芬。哥哥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个名字。

贝多芬。我重复了一遍。

外公去世后,妈妈接管了他的灯具店。妈妈在怀我们的时候,外公给她买了一份工作:在幼儿园当讲师。长大后,妈妈和我说,那段时间,她明白生下我们是正确的。我无法评判这件事正确与否,只是坐在灯具店的小板凳上,看着缠绕屋顶的霓虹灯。从绿变成红,从红变成蓝。我想保护我的妈妈,我甚至想穿越回去,在妈妈生我们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她那时一定很孤单吧。趁着妈妈不备,我打开了店里所有的灯。妈妈嗔怒地看着我。

妈妈,我多想照亮你的人生。我默念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知道我怕黑。在生命最初的那段时间,哥哥陪着我。在往后的生命里,谁会给我安慰,谁会给我光明?我不知道。但我想给妈妈光明。我想在她早晨醒来的时候,拉开窗帘,让金色的阳光抚摸着她日渐苍老的皮肤。可我那么不争气。我以为那个男孩是爱我的,我以为靠近我的男孩都是爱我的。就像妈妈一样傻。妈妈让我上复读班,我死活不肯去。我那时想和街上的小青年一起出去打工。妈妈把我关在房间里。我大喊让我出去。妈妈抵住门,然后有了椅凳拖行的声音,水瓶放置的声音。我靠着门,一寸寸地矮下去。门后又传来了妈妈的啜泣。一瞬间我明白了,妈妈失去了哥哥,不能再失去我。

如今,我已经来到南京上班。妈妈经常过来看我。清明回家,妈妈带我去看外婆外公。外婆去世很早。妈妈当年生下我们,外公肯定很生气吧。可妈妈说,外公可喜欢他的外孙外孙女了。外公给哥哥做了弹弓,外公给我买小衣裳。哥哥出走后,外公没多久就去世了。在此之前,他用自己的毕生积蓄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找侦探,上电视。哥哥依然杳无音讯。

你知道埃及有鲸鱼吗?哥哥问过我。

埃及?埃及怎么会有鲸鱼?

哥哥看着我。狮身人面像鼻子处有一个机关,只要按下去,人类文明将毁于一旦。

我问他,那它和鲸鱼有什么关系呢?

哥哥伸出双臂,自由落体到床褥上。谁也不知道,狮子的身体会有一张人的容貌,埃及的沙漠里可以建造出伟岸的建筑,而大西洋的一头孤独的鲸鱼,能够唤醒几万公里外熟睡的人们。你能想象吗,宇轩?

我坐在床沿,仔细思考如何回答他。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宇轩。宇宙爆炸,诞生出了氢原子、碳原子、氧原子。这些构成了星球,星球诞生了生命,生命完成了我们。我们都来自那个无限大又无限小的点。不能说一样东西和你没关系。室女座和我有关系,月球与我有关系,无限远的远方和无穷尽的人们,都与我有关系。宇轩,我们都曾经是一颗孤单的星球。

我看着哥哥。他叫田宇珩。这颗沉默而敏感的星球,被命名为田宇珩。

哥哥再也没和我提过埃及的鲸鱼,但我知道他还在追寻。直至他离开了这个地方,我都知道。他那么像爸爸,那他也会像爸爸一样消失。我常常翻阅哥哥的照片,勾勒着爸爸的模样。他当了海员,去了美国,又到非洲科考,我们的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想象着爸爸站在领奖台上的模样:感谢我的妻子,感谢我的孩子们——

我不知道这破折号指的是谁,但我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我们。他会带非洲草原上最艳丽的花来看我们。

站店的时候,我经常盯着走廊里来回的男人们。我的哥哥长胡须了吧?我的哥哥说不定已经一米八了。我的哥哥肯定找到了他的挚爱,穿梭在商店里给女孩买钻戒。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许也当了海员,去了美国,去了非洲。我希望他能给那个女孩一个温暖的家。宛如他张开双臂躺在床上一样。家不是大海,也不是酒杯。

店里来了一位新店长,她要求我们留整齐的发髻。她说我的头发太长太多,需要去一趟理发店。我有点不高兴,但又问她,需要剪刘海吗?她盯着我看了半天,似乎有点不忍心地说,齐刘海挺适合你的。那天,我卖了三件大衣,完成了销售额。店长建议我去上海路的那家理发店,那里剪得好。早班结束后,我坐地铁去了上海路。几个醉酒的男人在路口打车。他们回到家,会有谁扶住他们呢?我定在他们身后好一会儿。爸爸有这样的时刻。哥哥也会有这样的时刻。我希望有人温暖他们。的士缓缓地停了下来。我离开了那里。

理发师剪去了我蓄了大半年的长发。“咔嚓”“咔嚓”,它们就像那些说出口的誓言,曾与我们共同生长,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离我们而去。

你要多长?

我用手指了指背部的一条水平线。

要烫卷吗?染色?

我摇摇头。

刘海要什么样子的?

我仔细地辨认镜子中我的模样。我是像爸爸多一点呢,还是像妈妈多一点?我又问我自己,我想像谁多一点呢?这是件难以定夺的事。任何选择都仿佛是背叛。

我伸出手,在额头上斜着划了一道。

斜刘海哈。理发师弓下腰,一点点地修剪着。妈妈给哥哥理过寸头。理完后,哥哥差点哭出来。妈妈又送了哥哥一顶浆果色的帽子。我让妈妈帮我剪刘海,得到了三枚发夹。后来,妈妈都是带我们去理发店。我坐在自行车前头,哥哥坐在车后座,妈妈踏着凤凰牌自行车,我们仨穿梭过悠长的街道。那成了我小半生的回忆里,最幸福的一段岁月。

你听说了吗?理发师问旁边的那位理发师。那个人正在调染发的颜色。

什么事?另一位说。

我们老板被捉奸在床。理发师小声说着。

不稀奇。另一位来回刷着刷子。

那个情妇你认得的。

谁?

就是——理发师使了使眼色,他的目光指着对面的理发师。这是那人的妹妹。

还有这种情况?

听说啊,那女孩水族馆工作都没保住。

哪个水族馆?

爱丽丝水族馆,本来叫欢乐假日水族馆,后来里面一只海豚成了网红,就改成海豚的名字了。

爱丽丝?我倏地仰起头,看着理发师。你确定吗——叫爱丽丝?

当然,它还有个中文名,叫鲸鱼。奇怪,明明是一只海豚啊……

我推开了理发师的剪刀。

妈妈又来视频电话了。她问我今晚吃了什么。其实我什么也吃不下,但还是说吃了碗面。妈妈说要多吃蔬菜,每天得一个苹果。我嗯嗯着。妈妈问我发型怎么这么丑?我说这是流行趋势。妈妈又和我絮叨天凉添衣的事,我并没有听进去。

我和店长请了假。

爱丽丝水族馆排起了长龙。到处都是小孩子。阳光照耀在我的肩头。说实话,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父亲。我总感觉,哥哥依然在身边,而爸爸已经离我们很远了。我上了寻亲网,又发帖向网友求助。可我连爸爸的相片也没有。关于这件事,我问过妈妈。她说他的东西已经被她烧了。我又问爸爸的名字是什么。妈妈没有告诉我。仿佛是报复似的,我骑上妈妈新买的电瓶车,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了许久。妈妈的电瓶车是送我和哥哥上学的。哥哥肄业时,妈妈推着车去汽修店重刷了一个颜色。妈妈骑着新颜色的电瓶车,到校长那里求情。回来后,妈妈对着镜子,给自己剪了个短发。哥哥把那顶浆果色的帽子递给她,她戴在了头上。

下面五位可以进去了。工作人员喊着。

我是五位中最后面的那一位。阳光从我肩头滑下去。

演出就要开始了,水族馆的灯暗了下来。

“女士们先生们……”广播热闹地响着。我们看了海豚跃项圈,海狮顶皮球,海象跳舞。

“下面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有请我们鼎鼎大名的海豚爱丽丝——大家掌声鼓励!”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他。我的哥哥。

他举起了长棍,海豚爱丽丝在空中扭了三百六十度。他晃了晃长棍,爱丽丝在水中跃出,落下,跃出,落下,划出一道道曲线。水族馆里的孩子们尖叫着,我也加入了他们。然而孩子们的叫声盖住了我的声音。我离开了座位,钻入了播音室。

田宇珩!我对着话筒大声喊着。田宇珩你知道我们有多想你吗?

他手一抖,长棍即将落地时,他又抓住了它。爱丽丝露出头,看着他。

田宇珩,我们不要你解释,我们要你回家。

我被工作人员拉走了。他们想把我送出水族馆,我往地上一坐开始撒泼。

他走了过来,手里并没有长棍。

他带我看了他的爱丽丝。爱丽丝朝我喷水。他反复和爱丽丝解释,我只是他的妹妹。爱丽丝并没有停止它不友好的动作。

他把我拉到一边。他说,他现在是爱丽丝的男朋友,只要有女生靠近他,爱丽丝就会采取一切办法赶她走。

我问他,爱丽丝是他的挚爱吗。

他望着我,眼睛里有一尊狮身人面像。

哥哥,氢原子、碳原子、氧原子。我嗫嚅着。

他指了指他的心,又指了指我的:我们。所有的我们。

在那之后,我去了一趟三亚。我躺在细腻洁白的沙砾上,想念我的哥哥,我的妈妈。我很感谢,我能够来世间走一遭,就像妈妈感谢我们一样。哥哥说,他和爱丽丝是在大海边遇见的。那年,他正在海边当海员,他说,他还想去趟美国,去趟非洲。渔民在捕鱼时,捕到了爱丽丝,她受伤了。渔民准备把她卖给餐厅。哥哥救下了她。哥哥想把爱丽丝放生,爱丽丝却游了回来。三番五次,哥哥带走了她。后来,哥哥租了一辆货车,放上一个巨型鱼缸,将爱丽丝带到了南京。爱丽丝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他很爱她。她也很爱他。

我站起身,在沙滩上留下两排脚印。椰子树叶沙沙地响着,我感到了安宁。

潜泳教练在前边招呼。我换上了泳衣,套上氧气管。

水流缓缓地从我身边滑过。在生命最初的那段黑暗中,是有人陪着我的。我记得那时候,我就有个擅长游泳的保护神。这是件让我倍感幸福的事。我喜欢他那圆鼓鼓的手掌。我们曾用它划过拳。他出过十三个剪刀,二十六个拳头。我喜欢出布。所以,他成了我的哥哥。哥哥肯定是见过父亲的。他比我早出生那么几分钟,父亲的模样,他肯定见过的。后来那几年,我反复问他,父亲长什么样子。随着下潜,我呼气,吐气,呼气,吐气……在大海深处,我看见了那张脸,哥哥和他如此相像。他宛如一缕晃动的阳光,完整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庞羽:一九九三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大家》等刊发表小说四十万字。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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