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米,河北人,出版诗集两部,曾获2011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等。
教场沟的夜晚
也许此生只有这一个夜晚属于你
所以我拿着一个夜晚那么长的尺子
从你的头顶量到脚趾
从你的心量到你的花衬衣
什么也不能阻挡我走进你的深处
野草只是一厘米一厘米的刻度,它们越密集
越证明我还能往更深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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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爱就越深入。越深入就越怀疑
如果十平方公里是你的疆域,六千座山头
就是我的波涛
十万只飞蛾都是我的信使,我派出去的小奸细
白天,它们像尺子上的小数点
到了晚上,一盏又一盏
偷走你身边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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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就是在想你的时候遇见了
无缘就是甚至找不到一块石头那么大的黑
把我们藏起来
像藏在草丛里的蛐蛐儿
它们欢快的叫,把夜晚叫成青草的,山杏的
花椒的,野百合的。也许还有红果的
毛桃的,桑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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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啊。十分之九的夜晚都给了它们
另外十分之一,人们用来猜测和寻找
不知它们藏在哪一处更深
更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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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总想起死去的人
想起他们做什么呢
又不能扒开土
把他们拽出来
像扒出一块遗落的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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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能让他们复活
像把一块红薯放进一筐红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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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能把他们切碎了
做出无数个新人
像把一筐红薯作成薯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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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们出来做什么呢
其实我也讨厌过他们
在他们骂我 打我 抢我风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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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让他们在土里呆着吧
像安静的红薯
一座小小的坟墓
顶着青青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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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丁香落了
它们落在墓碑上,覆盖了那年的雪。不!是那年的雪
又撒在墓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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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风很快
就把墓碑吹了个干净,并顺势吹走了一个
披麻戴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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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日
好几次,在唐山抗震纪念碑前
我用脸贴着大理石上冰凉的名字
——死去的人是焐不热的人。
也有几次,我远远地看着冰凉的大理石
仿佛大门关得紧紧地
——死去的人是谢绝打扰的人。
还有一次,隔着大理石我听到
地下集市吵吵嚷嚷
有一家终于把门打开
贴出一张寻人启事。
那时,风吹着树梢
一个淘气的孩子坐在纪念碑顶上
我隔着空气仰头看见他
看着这片被风吹到外地的小树叶
我只见过他一次
只有一次
我的悲伤像纪念碑的悲伤
像纪念碑周围的
梧桐树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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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 片
坐在上面的人
脸色暗黄,笑容越来越浅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看到河水依旧自西向东
缓缓地流。好像安静出自我的想象
而她们的内心
停留着一条鱼搅起的涟漪。
现在,我的浪大过她们
在天黑之前
我要回到照片里
回到安静的西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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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铁路穿过县城
我也想这样躺着,穿过一个人的身体
也想像铁一样坚硬,不因为他疼而柔软
我想路过却不说出终点和起点
只想留下些眺望,不是全部惦念
我也想带走他深处的灰和煤,黑色的沉重
用它们在废墟上又盖起一座城市
也想那样心跳
在现实中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让他玻璃上的灰尘跳舞,吵醒他
或者在某个夜晚成为了他梦的一部分
我也想露出肋骨让他抚摸,那么硬的骨头
因他的弧度而弯曲
当他把脸贴在我的肋骨上倾听
故乡的车轮咬着异乡的铁,仿佛轰隆隆的春雷
我想他会一跃而起,成为春天的火车头
我想他变大,胖一些,让我穿过960万平方公里的肥沃
我也想他变小,只是一个小个子
我想成为他的破绽,他手臂上一道儿轻微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