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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飞扬:你可记得我倾国倾城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莳兰在幽渚(1)

莳兰在幽渚(1)

女心婉约,哀花怜花,三生石畔有一个绛珠仙子。

时光如雪,人世悠悠,却是痴心女子无数。

偶然一天,在朋友处闲坐,我总是不善言辞,越是热闹的话题越是插不进话,习惯了在一边静静地听,或者随手翻开旁边的书,那次翻开的是一本旧年拍卖图册,就看见了顾洛的《莳花图》,于是久违的思绪落于纸上,我见过这幅画,那时它的名字叫《芭蕉仕女》,当时还很疑惑,虽然石边是有芭蕉隔过花枝来与人相亲,可这繁春深处,怎么也不该是它占了主题。

此次见这个名字,顿时心里亮起来,原该如此,她穿过月亮门,绕过镜花溪,晨露沾衣把荷锄地过来,不是为那丛芭蕉,是昨夜疏雨潇潇,日间暖风熏面,她来替这花,理一个归宿。

亭亭袅袅,见风姿,款款风前微步。不藉人间红粉市,浅浅妆成仙度。秋水浮烟,春山淡碧,总是生情处。樊唇乍启,一声花外莺语。

兰桨棹入钱塘,平湖如镜,照出吴宫女。愿乞杨枝天竺国,每每逢君蔬素,更羡芳心,才堪咏雪,眼底何人伍。无端归去,教人肠断南浦。

完整的一首《念奴娇》被顾洛题在了画端空蒙处,让人念来不能移开,甚至丝毫不去再去向深里思忖,不想这个女子幽于哪家庭院,她就是锦里丝线画中人,收拾落花不含悲苦,好像一场花雨来自天国,热闹地在枝头眺望红尘,而今纷纷扬扬,落土化为尘。

要说这一生,轮回漫长,刹那永恒,谁也说不清。

而静夜里邀月问心,这岁月是问不得的,一问就是惊心的凉。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这栖于花阵中的女子,我却是岁岁见。

书桌上放着一个青花的镂空雕瓷熏罐,把檀香放在里面,淡淡的轻烟冉冉地透过花枝缠绕的窗缭绕出来,围绕在小罐的周围,迟迟不愿意散,轻柔缓慢,充满眷恋,看得心里生出温暖的惆怅,太多的美好,总是这么易于消散。

也不全然是伤感,那份美意是要握在心里细细体味的,徘徊过后,澄澈里只留下能穿透岁月蛮荒的香,悠思雅致,分不清是隔世的遗落循着回忆找来,还是手心沾了百花的泪,都在这疏园清风下,揉成了心香一瓣,上面端坐着慈悲观音,净水瓶,杨柳枝,为善,亦为缘。

我有自己化不开的执念,只喜欢檀香点墨,驱散这红尘万丈,安之若素,不为神思出尘,只是一种熟悉,有时候茫茫繁华里相遇,怕的,却最是这种熟悉,点燃一段记忆,推开那扇窗,引来前世久藏的香。

她是明末才女叶小鸾,吴江人,其父叶绍袁,其母沈宜修,有集名《返生香》。

提起她的名字,总是有些心酸,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提起明末女子,只知秦淮八艳,却从来不知道深闺尽处有小鸾。

大概你知道有本书叫《幽梦影》,里面有论美人的句子,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这个清朝的男人,我总觉得,他描述的就是小鸾,除了小鸾,这样的女子恐怕只得天上寻了。

如果你也没听过张潮和他的书,那你一定知道林黛玉,那林妹妹就有小鸾的影子,林妹妹住潇湘馆,叶小鸾住疏香阁,林妹妹有“冷月葬花魂”,叶小鸾有“戏捐粉盒葬花魂”,她们都是长于舅舅家,她们都才华出众,气质清雅,喜静独幽,她们都是十七岁芳龄离世。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莳兰在幽渚(2)

莳兰在幽渚(2)

但小鸾不是来还泪的,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幽怨,她好像天上顽皮的小仙女,某天在云霞里看到了凡间,于是就找机会来过晨暮细数的日子,不为历练,无债背负,她就是好奇,想看一看不同的风光,体味人生喜乐诗心无限。

她爱的,是这红尘。

小鸾天姿聪颖,有慧根,生于书香名门,家里人个个风雅,能诗会画,曲律也是不在话下,而这样的家安在江南,不求神仙来保佑,倒有神仙来居住,明朝的人或有侠气或有空灵气,飞驰过漫天黄沙,仍然有内心的坚定。

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有作品传世,可她清晰得仍然只是一个影子,我忍不住拨开窗帘看外面清泠泠的月色,那个窗外对着梅花,越冷越俏越玲珑的景色如今还可以在午梦堂里寻见,但你若存了见小鸾的心思,大概什么都遇不见,若只是看花,如得梅花阵,穿过香袭廊,隐约有一个女子,冰雪光洁,有对人世深深的恋。

她性格高旷,远离繁华,说厌有些过了,她只是不适,和熟悉的人在一起,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也会举着金樽到浓醉,也会言笑个不停如春意上枝头。

可旁人眼里的她,更像她笔墨诗词里流露出来的高洁。

黄昏里,暮色逐渐苍茫,她在竹边看天的尽头那抹淡远飘逸的烟霞,绚烂里有微妙的千变万化,在天色暗下来的那一刻,它也消失看不见,所有的美丽化为虚空,可这沉沉暮霭伴着她一日一日的更鼓,她喜欢那份淡,那份远,那份不可捉摸的流转,通着禅理,是万家炊烟的凝聚。

所有稍纵即逝的美都是来自人间的,所有永恒,也是要靠俗心凡眼见证的。

她父母在堂,上面有兄有姐,也是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三九寒冬,梅绽芳华,她清晨起来还未梳洗,正见外面已有薄薄的雪,系上红丝斗篷,剪了一大把红梅,插在斗瓶里,兴冲冲地踏着雪给母亲送去,笑笑生妍,步步生芳。母亲接过花,只略略地看了一眼,拉过她的手放在掌中暖着,爱怜地看着她,不禁叹道,我见犹怜,不知画眉人当作何感?

我也无端地惆怅,小鸾这短短的一生,只缺一份情深意阔的爱,想那七仙女下凡来,偏就爱了笨嘴拙腮的董永,小鸾也在石边停歇,听得整段《西厢记》,添到曲谱里的句子,在琴弦里回荡悠悠深情,岁月长矣。

她若知道自己前面的路短到无法把握,来不及应对,那会不会,拼其所有,噬心烙骨地爱一回?

良辰美景奈何天,她早已中了爱情的蛊还尚且不知,在她的心里什么都那么美好,包括夕阳西下,梅上雪融,花落纷纷,她都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倒影在里面,是更上一层的美不可收。

她游西湖,堤边飞絮起,一望暮山青。画楫笙歌去,悠然水色冷。

她月下赏梅,疏香独对枝梢月,深院朦胧瘦影斜。

她处在恬静里,独生暗香,最美的应该属于爱情,圣洁高贵,无所能欺,可这爱情,宁是连着这俗世悠悠。

父母为她择了昆山的张家少主为夫,这张才子也是自幼饱读诗书,且名声朗朗前途清平,比小鸾长一岁,早慕芳名,手里紧紧握着那根红线,终身认定。

十七岁这年,张家送来吉日,十月十六,秋晴浓妆,红粉佳仪,**间大美。

时间进入了倒数,小鸾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出得这个门,再回来那就是客了,她很小的时候就能背诵花间词集,那里面的脂粉矫情一定给了她对爱情琉璃般的想象,古籍里那些轻缓的忧伤她欣赏得彻底,戏文里百转跌宕的故事落泪到最后,还是觉得不可攀。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莳兰在幽渚(3)

莳兰在幽渚(3)

我不去设想她心里到底存了一份怎样对爱情的渴望,她的禅心慧质总是让我心疼,她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却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间,无忧无愁的新枝俏,用生命来谱写传奇。

她也不愿意,她一定不愿意,她每日必临王子敬的《洛神赋》和怀素的《四十二章经》,她爱红尘爱得不够,奈何,命局天定。

正是小菊初绽的微秋时节,叶家喜气盈门,九月十五夫家送来了催妆礼,打开沉重的樟木香,里面却有一支断了的玉搔头。

玉搔头就是玉簪子,相传汉武帝在李夫人房中曾拔下她头上的簪子瘙痒,这簪子也因故得名。

单支为簪,双支为钗,钗有“拆”的不吉语意,可这簪子断了,应该就是个意外,小鸾和她身边的家人都是博学多才,怎么解也能解得开,怎么化也能化得掉,就是把这当成吉兆去找一个说词也应该不难。

小鸾的预兆似乎就通了天,她忽然得了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全家人轮流守护寻医问药,虽能留得性命,但仍不见起效。

夫家听说后派人送来药物,天天里问候打听,只希望有一丝拨开云雾的消息,给两个人一段幸福的开端,可是怎样烧香祈祷,怎样心证日月,也没有找到那剂良方。

那公子名叫立平,知道小鸾病重后,就茶饭不思心绪难宁,他不相信自己一片诚挚清洁的爱等不来一个盛妆的妻,一天天的煎熬让他的情感也病入膏肓,他怕他们两个人都坚持不下去,于是提出要把婚期提前到十月十日。

叶绍袁答应了,百般无计之外也许可以用喜冲一冲,让那个画眉人握住她的晨昏,这只是个考验也不一定,一个坎而已,药医不得命,那命运总该还有一个转机处。

小鸾啊小鸾,她是我心里最怜最爱的女子,轻易不读沈宜修的《季女琼章传》,每次读每次心痛到落泪,她该落到昆曲里,有方外之人送来仙丹,一切都能化解,踏过千难万险,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小鸾自生病躺在床上就再也没有起来过,得知婚期提前的消息后,她茫然地看着窗外,叹道,如此甚速,如何来得及?

这句话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看到这里心早已疼得没有了知觉,天机不可泄露,她到底知悉了多少。

十月初十这天,她的病情突然加重,婚礼无法举行,第二天,病情如日下长河,小鸾依在母亲的怀里,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口中念着佛经,与尘世做了永远的告别。

走后的小鸾,容貌依然,肌肤柔软,面色红润,七日入棺,身轻如常。舍不得女儿的沈宜修,含泪忍痛在她的手臂上写下她的名字,琼章,盼来生再续母女缘。

大家都相信小鸾是仙子,离世只是要回到她原本的居所去。

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

小鸾临终前的那几夜,太湖石边的几株芭蕉无风自响,嘤嘤似哭,舒香阁前的古梅,在她逝后三年不开花。

我也这样相信,她是仙子下凡尘。她在另一个世界,娴静安适地生活着,偶尔想起人间,会有淡淡的忧伤。

只是那张立安,是真想把小鸾护在身边,给她安定,给她幸福,给她一生,再给她生生世世的约定,可最后,他们连一面都没有见。

他还在等,一生一世地等,在某一个契合的命运里,他们掌纹的线一定会连在一起。

莳花,又称时花,泛指花期不久,花朵繁盛的鲜花。

郑愁予有一本诗集名《莳花刹那》。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莳兰在幽渚(4)

莳兰在幽渚(4)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初见这诗句,还在很小的年纪,心里却觉得有难言的好,已经有惆怅的叹息。

有些性情在骨子里,怎么都改不掉,那是注定的一个记号,今生以这样的姿势行走,流浪或者寻找。

小鸾终究只是红尘的过客,留下了太多感伤,那个和她无缘得聚,心牵神系的公子,那些为她流了太多泪的亲人,他们不信小鸾就这么走了,永远地离开再无踪迹。

叶家请来法师,苦寻小鸾灵魂去处,果然,通过法术得知,小鸾为月府侍书女,名寒簧,现居缑山仙府,父母思女,几番请求来相见,也引来了小鸾和法师的缘分,留下了著名的审诫。

如果此番,因为这样的一个女子不在人间,你的心里也有了疼痛,那么,来听一听这堂审,淡漠几分后来人的痴念。

问:“曾犯杀否。”

答:“曾犯。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蜨衣。”

问:“曾犯盗否。”

答:“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箫何处声。”

问:“曾犯淫否。”

答:“曾犯。晚镜**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

问:“曾犯妄言否。”

答:“曾犯。自谓前生欢喜地,诡云今坐辩才天。”

问:“曾犯绮语否。”

答:“曾犯。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词。”

问:“曾犯两舌否。”

答:“曾犯。对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评出短长谣。”

问:“曾犯恶口否。”

答:“曾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

问:“曾犯贪否。”

答:“曾犯。经营缃帙成千轴,辛苦莺花满一庭。”

问:“曾犯嗔否。”

答:“曾犯。怪他道蕴敲枯砚,薄彼崔徽扑玉钗。”

问:“曾犯痴否。”

答:“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

师曰:“善哉!子所犯者,独绮语一戒耳。”遂与之戒,名曰“智断”。

善哉,割爱第一。

红尘里,却宁愿是那个糊涂物,千难万险,就是不断。

小鸾向心理佛,归引极乐,也许永远不再入这轮回,然而她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也许还有根线,纺织间嘎然而断,牵出由头来,那绝世小鸾,再次下凡。

小鸾留下了一方砚台,是舅父沈自炳所送,此砚长三寸、宽二寸,厚半寸有奇,面有犀纹,形状腰圆,砚池宛若一弯柳眉,故称眉子砚。

小鸾诗书画俱佳,审美情趣不同一般,得此砚,欢喜异常,写了两首七绝镌于砚背。

天宝繁华事已陈,成都画手样能新。

如今只学初三月,怕有诗人说小颦。

素袖轻笼金鸭烟,明窗小几展吴笺。

开春一砚樱桃雨,润到清琴弟几弦。

这离了主人的砚,一直被收在舒香阁,几年后,明朝灭亡,叶家外出流亡,眉子砚从此失去踪迹,下落不明。

百年之后,眉子砚在西子湖畔露面,后又传到广东陶公子手中,他视之如宝,到处炫耀,果然是难得,好比解语佳人在侧,可喧哗之后又归于寂静,眉子砚悄悄地没了声息。

又过了百年,读书人王寿迈在袁浦的旧货摊上看到一方老砚,回去后一番清理,赫然就是《午梦堂全集》中的眉子砚,他立刻将自己的书房改名为砚缘斋,六年后天子下诏调他去小鸾的故乡为官,为了妥善保管这方砚,他专门放进了朋友家的藏砚楼,岂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藏砚楼突燃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眉子砚又一次神秘失踪。

街坊间流传,这是徐家人的苦肉计,只不过是想占为己有,越是懂砚爱砚的人,才越会忍不住下手。

一转眼,又一个百年过去,隐隐现现的眉子砚不知会以怎样的方式现身江湖,它一定会再次出现,也许还有小鸾,还有重情重意的公子牵着她的红线。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落花人独立(1)

落花人独立(1)

千古伤心人,总有千古人来凭吊。

曾经她一直不敢让自己想,这一生会有一个怎样的道路,看似清平无忧的日子,心里却是密密麻麻的荒芜,所有她身上的光鲜亮丽都是属于别人的,那些一边喝酒一边吟诗一边豪谈的男人,她们坐在其间,只是点缀,或者连点缀都不是,她们像杯子里的酒,摆在桌上的雅玩,瓶子里插的那枝花,是这个屋子不可缺少的摆设,低眉浅笑,缓舞清歌,就换来了这罗衣霓裳,大院秀房的日子。

这些回忆,她都不愿意再想。

只是,每到春天来临,换上素雅飘飞的裙裾,有雨滴飘过瑞福棱格的窗棂时,她都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丝线,走到廊前,看那微雨携了落花飘过来,一双燕子飞快地掠过枝桠,追逐牵引地归巢而去,她会无端地落下泪来,心里闪过一丝哀伤。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那么清晰地记起,原来的自己叫小蘋,陈叔友家的歌伎。

唱过新词韵更娇,她和小莲、小云、小鸿一起,在主人请好友来家时,得了新词就由她们唱出来。

往来最多的,有一个清愁锁眉端,看什么都带着深情的男子,他叫晏几道,主人叫他小山,她不能,她对他只有礼,而晏几道对她,却是一种遇。

一种懂得、欣赏,并珍惜的遇。

一种只能缓缓地放在心里,不能有任何想象的知遇。

没有未来,也不谈未来。

犹记初相识,晒谷天气,花园里有绿草嫩芽的气息,她从后面转过来,怀抱琵琶站到他们面前,她穿着两重心字罗衣,淡绿色的,和她的名字极配,蘋,无根浮水而生者。

《诗经》里有句子,呦呦鹿鸣,食野之蘋。

如果自己能够选择,她倒情愿被那小鹿寻到,或者长存于南涧之滨,等待采蘋人的到来,可她现在,只是漂流,无法自主地漂流。

不这样,又能如何呢?除了歌舞,她什么都不会,没拿过针线,没下过厨房,没侍弄过花草,甚至连衣服她都不用洗,就是为了在手指扫过琵琶弦时能有完美的展现。

她是从小被精心雕琢打磨过的,要碎步轻快无声地走路,这样裙子可以有轻盈的摆动,上台阶的时候要悄悄地提一下裙子,这个悄悄也不是藏着掖着的,动作大了太孟浪,没有女人味,真的遮遮掩掩让人看不出来,又会显得不自然太生硬,就要那份半藏半露,别人见了绣鞋尖尖的水莲红,要有一点慌一点羞,出场的时候要微低着头,不能直视客人的眼睛,唱曲的时候要全情投入,眼神里要有迷茫有伤情,唱到最后终了,眼眸里是清澈寒潭漫雾气,快速地扫一眼客人再深深地低下头。

我见犹怜。

小蘋不喜欢被这样调教,她喜欢唱歌,她喜欢别人静静听她唱歌的样子,所有的反应都该是文字和音乐融合时自然而然的展露,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从心里向外散发的,而不是演习编撰好的教程。

那天,是个例外,那个人把写好的词递过来,说,先念一遍吧。

她抬起头来看他,却看到了一片柔情,而那柔情的背后,却似又连着无边无际的清愁。

她的心里顿时起了涟漪,投下的石子,将在岁月里百炼成夺目晶莹的珍珠,四目相对,所有的人生喧哗,所有的春色莺啾,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也不剩,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走了太久太久的路,终于在你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

原以为时间已经凝固,除了春萌夏盛秋收冬藏,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练曲陪唱,偶尔还有一点酒。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落花人独立(2)

落花人独立(2)

她是能喝一点酒的,这个朝代的女子都能喝酒,但她从来不敢醉,她害怕抱不住琵琶,手里空得没了着落,她怕,本就一无所有的她,把自己都忘掉。

这一次,她无酒自醉,冰凉的指尖拨动琵琶弦,流淌出来的,全是相思无尽。

他都看在心里一一捡拾入怀,他知道这种苦,他也是半世流离。

晏小山,晏殊第七子,自幼潜心六艺,旁及百家,尤喜乐府,他是春风得意,词名早播,他把浓艳到几乎快要化不开的词从尊前花间里打捞出来,扯了一层纱笼覆上,顿就有那那种视觉上的朦胧美感,和念后余味悠长的远意。

这样的出场注定他才华横溢,也注定他在权贵府第下永远够不到那个合适的位置。小山是倔强的,他用孤傲来独对红尘,偏不依靠家门身份,拼尽所学去努力,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打击。

不想用官场里的残酷和枯燥再来委屈小山,他生而有情,带着一颗痴心,真诚地对着身边有缘擦肩的一草一木,一段风景一个背影,一个楚楚有致的女子,哪怕她在青楼。

画屏深处,斜月半窗,他们依偎着却一句话也没有,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要这一刻,只要这此时此刻,他们是彼此的守候和支撑,两情相悦,心心相对,这写在罗衣上的软语,彼此珍惜得只恐荒废了一个时漏,若时间停止多好,若这样一刻一刻攒在手里握紧了过,是不是,就能如愿一生?

小山留有《小山词》,他的词清丽雅致,婉转多情,饱含泪水,梦里醉处尘世飘零,铭记处,惟那满腹相思,真为词骨。

共有多少人听?

他是侯门子弟,锦衣玉食,中年后家道没落,渐趋悲苦,幸好还有沈廉叔和陈君友,他们一起填词赏舞,今朝有酒醉今朝,可是很快,这两个知己或亡或病,他只剩了自己孤寂的影子,于是,他的心里除了相思回忆就是梦里的情节。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扬花过谢桥。

绣花双鸳,香苞翠凤,从来往事都如梦。

陈君友病后,家里的歌伎也一应遣散,小蘋也就失去了消息,他也没有再找,他没有能力来安顿她的一生,她进了一户中等人家为妾,日子还算平和,比起以前的日子,衣着首饰逊色了些,但心里却有了安稳踏实,不管怎么样,这辈子入了这个门,拜了大妇,她就有了家的感觉,哪怕是在一只鹿的腹中,她也不用再疲惫地漂流,更不用担心,明天会不会有流离失所的可能。

所以,她想把从前的日子尘封,琵琶已经放在厚重的箱子里落了锁,钥匙埋在花园入门右数第九块石头下,她做这些的时候,好像锁的是一个陈年秘密。

她开始学着做针线,红泥小炉上的锅里煲着八珍汤,丈夫不来,她就打发人给他送去,她是一心一意对他的,有了名分,什么都不做是娇,什么都愿意做,则是一颗心低低地伏下,心甘情愿都交给你了。

只是怕过春天,怕想起那些伤心的句子,好像经历了一场倒春寒,连骨子里都是冰凉,偏是忍不住还是要到门外去,呆呆地看着半空,无韵相和,却有谁在念着。

她一直不爱笑,笑到最后也是带着泪的,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就为这一句,也躲不开今世相逢,她想念,如外面密密麻麻的春雨似线,却缝缀不起一个已然结束的过去。

斗草阶前,曲水桥边,都已成空。

一觉醒来,小山极其艰难地睁开眼睛,恍惚还在梦中,半醉半醒半沉睡,那繁华只是一片心思落寞孤凄的梦,梦是虚幻无踪,可是思念中的小蘋却是那样生动,如今不知人在何处,他只得一个人,孤独地立在屋檐下,看恼人的雨带来这潮湿的情思,还有那一枝横斜、簇簇落下的桃花。

另一片雨中,也许只隔了一条闾巷,小蘋也急急地走到楼阁外,身边再无那个人共这春天清绝,一地相思,两处哀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诗情就入了余集的画意,余集生活于乾隆盛世,气象开阔,博学多艺,工诗古文词,做诗神韵间远,不屑庸词俗语,画山水多秀逸别致,有“山光在掌、云气生衣”之韵致。所画仕女,风神闲静,绝无粉脂气,有“余美人”之称。

小山和余集,是知心人相对,隔世清谈,余集福寿双全,他却能懂小山的孤寂和怅然,还有那份刻骨的相思。

《落花独立图》依据小山词而作,潮湿迷蒙的雨意淋漓地洒过画端,那个女子无言的哀思,也随着一纸墨痕轻轻笼罩,寒意顿生,浸到心里,只觉外面或许也是风雨欲来的天气。

我和她就到了同一个时空,也如她一般,站在旁边不远处,细雨飘到头上发上手上,仍是痴,恍惚间,没了她的身影,那份清楚的感受,分明就换了自己凝视着飘落的桃花和微雨中低飞的双燕。

图中仕女衣纹为兰叶描,线条流畅,简洁飘逸,设色淡雅,全图用笔疏简,画境空寂沉静。是余集仕女画的代表作。

小山是词里藏画,余集是以词入画,说更具有文人气还远远都不够,他给词中人,一个更深厚,更深情的空间。

让梦清晰些,醒来也看得见。

合上《小山词》,掩上余集的画,心里还有一点莫名的情绪徘徊着不肯离去,索性关了灯,陷入彻底的黑暗里,说是黑暗也不尽然,好像时光流转看得见,他的期盼看得见,恍然不知身何处,也许夜已深,倦极恍若一梦。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纵然想不到,也还是会梦到,此生此世,如何忘得了?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但是相思莫相负 牡丹亭上三生路(1)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1)

身,已至此。心,犹未死。

只一梦缠绵,刻骨相思,纵已阴阳两隔,也还要踏破三生,看这梦里的人,是不是也等她在红尘间。

写《牡丹亭》,单这一个开头,就让我觉得诸般难,怕一不小心就落了俗,而我原本就是脱不得俗的,只听那唱词远远传来,就已心醉神痴了。

杜丽娘生于名门,在闺阁里长到十六岁,竟然还不曾去过自家的后花园,她温顺,矜持,长向花阴课女工,好在陪伴她的还有俏丫头春香,陪着她秋千画图、鸳鸯绣谱,否则这生活真是一口枯井。

她的太守父亲想给她找一个读书人,为了让她们以后能谈吐相称,所以特地为她选了一个私塾先生。

老先生名叫陈最良,真难为了父母苦心肠,只盼望女儿学孔孟,习周礼,待日后到了夫家能从容些。

老先生极认真,从《诗经》开始,不知道他是怎样往深里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这堂课让小梅香搅得热闹欢腾,丽娘端坐一边,看梅香捉弄先生,也忍不住微微笑,心里却是春情难谴,心怀幽怨。

那段隐隐暗生,怎么驱也驱不散的情绪,萦绕在目及笔触上面,她用画眉细笔螺子黛,薛涛笺里镶红豆,鸳鸯砚上打泪眼。

小姐写,思,无邪。

春香在一旁看得真切,每个情思婉转的小姐,身边都有一个玲珑的丫头,如莺莺身边的红娘,黛玉身边的紫娟,都有古道心肠侠义豪情,她看丽娘不动声色,却最了解她,陪她理绣床,陪她夜烧香。

闺房里深深一拜,不求荣华富贵,只盼那个知冷知热知疼的人早点来。

夜烧香的不止是杜家小姐,还有那崔氏莺莺。

心间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一拜中。

一炷香,愿亡父灵柩早日归葬;

二炷香,愿老母福寿康宁;

这三炷香——

红娘接道,愿洞房花烛,得配如意郎君。

小姐羞于说出口的,丫头说,丫头说出来会遭小姐的啐,因为她点破了那个心思,女子的幽怀原本就美好如含苞待放的花,自己细细地收拢着,原本也是为护那份娇嫩。

嘴里说着这小蹄子不安分,心里却有一点喜,这身边总还有一个可以分享心事的人,总不会有孤单到寒夜里独立中宵的冷,更多的还是惆怅,原本春怨是藏在最深处落了锁的,怎么突然间千丝万缕都是波动,一不小心就探出了头来。

天上月含清晖,柳扫屋檐,深闺里一烛灯光,观音座下,莲花瓷盘,素果雅供,手拈香火,像是在照自己前方的路,她面容虔诚,心内祷告,缕缕的香烟袅袅升腾再消散无踪,她跪在蒲团上,一拜再拜,只在夜深人静时,尘世都已沉睡,她在这里,把爱情接引。

这深静的画面太多情,一个女子的娇羞盼望和热切,都在俯首的一刹那,热络地种下。

莺莺夜烧香,还被刻在汗巾上,迎风招展,被潘金莲拿了去,一路粉尘香艳。

春日困顿,这书也不是这么个读法,春香说,小姐,咱们不如去后花园走走吧。

丽娘猛然心惊,那院子离我一墙之隔,却从来没有踏过,整日里看瓶里日月画中流年,什么都是个假,放着偌大的园子,竟不曾见春风几度。

她翻了翻历书,明日不好,后日欠佳,大后日才是吉期。

小姐逛自家花园也像出阁一样隆重,可也真是贵气,顿觉得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敞亮得花开满堂。

这所谓的“吉”也来得简单,欲唤花郎,扫除花径,浩荡得连伏笔都不用。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但是相思莫相负 牡丹亭上三生路(2)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2)

剪不短,理还乱,闷无端。

这日还真是好天气,春情如线,织就锦书,小姐在镜台前妆扮,菱花镜里整花钿,云鬓梳罢,罗衣添香。要说迈出这一步,还真是难,心里总有些忐忑难安,她这个锦屏人做得久了,不知道到了那园子会有哪只雀鸣欢。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还是春香知晓她心里的踌躇和迟疑,俏皮地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小姐今天真美,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自家的园子,又不是去抛头露面赶灯会,在杜丽娘的心里,仍然不是那么容易。

但,你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

也真想为这园子道声委屈,十几年来,景色万端,已经有了各自存在和生长的性格,也是多少年落了龙凤锁,小姐一日未来过,秋千架上蝴蝶望沧海,美人靠边荼蘼自开落,就少了那个端庄温和,多愁善感的红颜。

园子空着,少了两两相看无足厌,倒引了花神来修炼,缤纷紫陌红尘看得多了,手里的红线有时候也要弹上一弹。

小试宜春面。

踏出香闺,走在阳光里,开始靠近一个梦境,也许还可以这样说,以前都是生活在梦里,从这一刻她开始苏醒,点燃人生的热情。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开口起悲音,倒把这尘世看得深透,是心里的一腔幽怨在这韶光中流露。

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得先。最先在春天里绽放的,永远都是石缝墙角里不知名的野花,泼辣辣无拘束,开得难管难收,却数尽风情,万物虽好,却也都是时圆时满时消散,她本是来派遣烦闷,让这花草搅得心里纷纷扰扰。

观之不足,少尽缱绻,赏遍十二亭台亦枉然。

意兴阑珊时,峰回路转又一梢,那个男子把名字都已经改成了柳梦梅,又怎么可能错过相逢呢。

无法选择的相遇,就是缘。

瓶添映山紫,炉插沉水香。丽娘倦了厌了,心里的委屈更是添了一层,想到才子佳人相会有期,她却连那春色也看不出喜来,偏偏心意寥落,回了房间仍然从那春满园里出不来。

汤显祖说,因情成梦,因梦成戏。

这戏不是舞台上悠长的水袖甩过,也不是人生编撰的传奇,看在眼里是戏,看进心里,就都遇到了一个低到尘埃里的自己。

太守之女杜丽娘,梦见的是俊俏书生少年郎。

柳生拿着柳枝上,热语欢言地呼唤小姐,请她赏柳吟诗。丽娘好生奇怪,怎么会有陌生的男子,朦胧间有什么被牵起,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素昧平生的,何故到此?

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轮回之苦,世间万千,我为你一人而来。

相看俨然,相对无言,再也没有了陌生,两个人寻寻觅觅终于走到了一起,原来从前的幽闺自怜,全都是出场前的铺陈,没有她,序言写得再完美也开不了篇。

太逼真的梦,果然摄人心神,丽娘一觉醒来,忧伤成疾,病染相思,怎么也放不开的一晌温存,让她渐入膏肓。

汤显祖写到丽娘寻梦,定是也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他仍告慰着内心深处的真性情,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想起明朝的皇上来,几乎都是个性鲜明传奇不绝,好比江湖人要有霸主地位,还要有逍遥,还要把江山按自己的风格摆一摆。

明朝提倡理学,要存天理,灭人欲,就是这样的社会现状,汤显祖仍然做着他的梦,而且一做就是恢弘四梦,他让杜丽娘做梦,让这个一出生就压上贞节牌坊的女子在梦里被爱系着委身他人。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但是相思莫相负 牡丹亭上三生路(3)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3)

明朝这事儿还真有意思,皇家钦定的理学渐渐衰微,越来越大胆露骨的艺术形式却遍地开花。

不是垒起四面墙,闺房阁楼间连梯子都撤下来,再准备好拈花翠钿、绣窗针线、实在闷了还有书籍琴弦,这人生的步子就能按设定好的线直着向前,万里河图好描,心尖一点难猜。刻骨相思入梦来,哪个能挡?

丽娘去园子里寻梦,一点点回忆梦里的情节,来时荏苒,去也迁延,她记得清楚,却不能让罗浮一梦再重现。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她为自己画了一张像,把香魂寄在里面,嘱咐春香要把它埋在后园湖石下。

这一生的路,就到了尽头。

再这样写下去,也几乎唱成了自己的戏,只要结局圆满,中间的艰难都可不提。丽娘人已去,魂未散,荒了园子,荒不了真情真意真性命。

柳生梦梅病倒在赴京路上,恰遇老先生陈最良,并被带回梅花观暂居修养。

偶一日,闲来遣散,行到附近一家废弃的大园子,在石边捡到一个檀香匣,里面放置着一卷画,绘着女相庄严。

事出有因,皆发偶然。

人世间也会有这样的机遇,在某个时刻,某个场景,对着某个人,却好像有曾经经历过的熟悉,熟悉到一笔一划都不差,茫然间也不知道为何,只能怪时空偶然出了错。

怪还得怪记忆,是曾经忘记,还是记得太牢固,看山是你,看水是你,看风情日下的点滴,都写满了相思句。

受的苦多了,就不再觉得苦,梦得太深了,也就不再有梦的樊篱。

他日日观赏,与画对谈,不在梅边在柳边,分明是他的人。

那女子,也果真为他下了凡。

此时的丽娘,是冥府里回来的女鬼,已知道柳梦梅就是她的姻缘苦主,私情密会也由此放开。

曾经读《聊斋志异》,就觉得书生遇鬼狐,情节几近相似,或者枯灯夜读书,或者荒园暂栖身,整个风廊明月下就只剩了这么一个伶仃人,正对着狐仙艳鬼的柔肠。

女孩有母亲教诲,切不可丽妆去清深的老园子,以防撞着花神木精灵。男子怎就没个人嘱咐,万不可在异乡夜下孤身独处。

也多亏了没有,否则该少多少唯美,那切切等待的一颗心靠谁来收留。

丽娘只能夜间到来,这样的日子她也明白无法久长,她毕竟只是一腔怀了真性情的魂魄,柳生也是真爱,他拈香对天拜,生同室,死同穴,心口不一,寿随香灭。

丽娘倾泪如波,三生石上又一梦,梦得风雅神会,她对着画,把前世今生道分明,今生也还不是生,她只是清魂一缕未沾尘。

柳梦梅也入了梦。

丽娘在梅花树下有花魂护体,等待柳生来救。

想那白素贞却没有这个福,对许仙千好万好,抵不过法海和尚一句妖孽的称呼,水漫金山白娘子用的全是自己的泪,也难怪小青从来都看他不顺眼,她替姐姐委屈。

好个柳梦梅,不恐惧不逃离不嫌弃,找道姑细问究竟,择日开棺,让深夜里幽渺的人,做他日头下堂堂正正的妻。

牡丹亭里,还魂相对,如梦似幻。

情根一点是无生债,两人在这观中拜堂成亲做了夫妻,而后迅速赶往临安应试。

两人在一起了,再有曲折也都是小波澜,阴阳两隔都挡不住,还有什么能分得开?

柳梦梅高中状元,特地去扬州寻访杜太守,告诉他小姐还生,岂知陈老先生发现小姐尸骨被盗早已先行告了官,他这一去就先被拿进了监牢,后来问清缘由老太守不信,咬定是花妖狐媚托体,拉扯着上了朝堂。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但是相思莫相负 牡丹亭上三生路(4)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4)

天子断这案子倒是有逻辑有条理,探了影子,试了踪迹,先定下这是人不是鬼,然后丽娘左边父亲和老师,右边三生不断丈夫柳梦梅,外面朗朗风日,上面天子垂堂,她跪在阶下细细地把前生后世妥妥当当地讲来。

最后,喜团圆的鹊儿踏上了枝梢。

汤显祖写《牡丹亭》,取材于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此剧一出,《西厢记》减价。

话本的故事,单是题目就狭隘得让人不想看,那个杜丽娘倒像修了精的花木,喜欢上了俊俏少年郎。汤版的杜丽娘是为情而生为情而亡,只是梦里相见就魂断相思,柳梦梅单只对着她的画像也已爱得深切,他们在世间,是痴心人对痴心人,惊天地泣鬼神,花神、阎罗、小鬼、道姑、天子都来护。

这梦不是戏里的梦,是人间温情。

万历年间,广陵有个女子名叫冯小青,在读罢《牡丹亭》之后,感于身世,抑郁而亡。临终前所作绝命诗。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夜读《牡丹亭》。

人间自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王愫的这幅画,取材于小青诗意,翻开这一篇,却是悲剧结局,待收拾好情绪,另启程吧。

画中的人,一条素带挽起青丝,那柔情便也不相与顾,劳碌的尘世,淡化了那份诗情画意,甚至纤弱女心,惟有在这深夜的时候,清月高挂寒空,树影洒在窗边,竹枝疏淡,芭蕉默然,这夜色恍然换了空间,她凝神读着《牡丹亭》,不时有泪水流下来,再匆匆地拭去,惟恐想起自己,只有这瘦弱灯花陪伴。

王愫的《挑灯闲看牡丹亭》,是仕女四条幅之一,这画多有冷色,幽深处,随那一枝一叶横绝而出,小格的窗关不住细密哀伤,月下的情思就随着笔墨迤逦开来。

娄江女子俞二娘,相貌俊美,精通文墨,待字闺中,闲来就读《牡丹亭》解闷,并用端正的蝇头小字在旁边做了密密麻麻的解读。年长日久,梦里梦外,深恨自己不能如杜丽娘一般获得美好姻缘,那剧本在她的摩挲下渐渐成了自己的故事,锁了一腔化不开的幽怨,年仅十七岁便断肠而亡。

杭州女伶商小玲,以色艺著称,饰演杜丽娘,其风情无人能及。她心有所属,却因故不能得偿所愿,因此郁郁成疾。舞台上的她,根本就是活脱脱的杜丽娘,难分辨,也分不开。一日,演到杜丽娘花园寻梦,忽然芳魂远去,她演活了杜丽娘,却葬了自己。

仿佛《牡丹亭》是带了蛊的,心思一动就生了根,越痴越繁茂,林妹妹在大观园远远地听到一句,就已如痴如醉,再不能忘。一次行酒令时,她无意中脱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被宝姐姐抓了把柄,要她跪下来接受审问。可见这等关乎性情的书,深院府宅是恨不得烧之毁之,严令禁之拒之的。女孩家一读,就犯了贞静,移了性情,坏了闺阁规矩。

昆曲把《牡丹亭》打磨得更加柔媚深情,把原剧里的艳化解成幽香缕缕欲引还无,添了几许清丽雅谵,一双璧人在江南庭院里缓缓走过,四目相对皆是蜜意浓情,连周围的山石树木都痴迷。

怪不得让世人这般羡。

多年前去爬一座不知名的山,山上有很多的小庙,有的简陋得就像是顺着山壁开出一个浅洞,放上牌位,前面香灰也是厚厚的信义。记得那山上什么都有人供,包括蛇精鬼怪,只觉得人生的温情就在这里弥漫,民间的岁月也这样如山风野花般烂漫,又华贵得在心里屹立不动。

山上没有路,都是上香人蜿蜒踩出的荒草小径,一路向上,偶然却遇见一块大的石头,也不是甚大,却很光滑,和曹雪芹遇见过的有些形似,嵌不上故事,却嵌得上相思,旁边写着,三生石。

我在前面立了良久,只是看着,却不敢抚摸,好像真的有什么天机在上面,神圣而苍茫,经历了千重劫难终于化成了一个传奇,上承天地,下接厚土,本身就是一段不可洞悉的秘密。

从它面前走过,人生好像厚重了许多,世事无常,或聚或散,凭的真只是那一方印迹。

再转过去,前面有一个山门,一座山经年累月地被风吹过,直到吹透成一个穿梭,山的心跟风一起去四海流浪,这门宛然就是通往云雾缭绕的天庭,那上面又有多少册页封锁着凡间痴心的梦。

汤显祖写到杜丽娘之死时,忍不住大哭。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这句话,惊心而又甜蜜,总留了无限美好的期待给伤痕累累的痴念。

若我离去,必会再遇。

信一场《牡丹亭》,信人间,真情至性。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不与离人遇(1)

不与离人遇(1)

她人在江湖,我觉得她人在江湖,这样恩怨情仇可以畅意些,可以走到天涯那么远的距离,再来怀念你。

曾经的回忆是难以梳理的过去,叶子都被心血染成了红色,秋天来得太快,单薄的裙袂还没飘到完美,转瞬就觉得凉了,她在那个清爽的、有着晶莹露水的早晨,走过寂寞的院子,牵出打一离开故乡就跟随她的雪龙马,出了城门,绝尘而去。

身后的城池才刚刚苏醒,只有做生意的人准备开门,也是静静地,是夜喧哗的歌楼舞馆都陷入沉寂。通往远方的驿路也连着衰草的清绝,偶尔打马飞过的,是精神奕奕的邮差,很小的时候她就懂得站在村口等邮差经过,只有他能捎来父亲在外的一许消息。

但从此再也不用邮寄,她唯一在乎的人,生平里仅有一次的相逢,也仅有一次的告别。

从决定走的那一刻起,原本是要远远地离开,可身边所过的一草一木,她都那么生怕遗忘地牢牢去记,也许以后不敢再想他,可是怎么能够不想呢,进了城会想,入了乡会想,到了秋天会想,见了早晨还是会想,她能去哪里忘?

只恨马跑得慢,她有点像逃亡,说逃亡似乎也有点道理,她逃的不是他,不是爱,是怕爱情在他们之间一点点消磨殆尽,他不快乐,他那么的不快乐。

当我遇见你,你的心事就是我的全部。

玲珑筛子嵌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

她情愿。

这个时候,他该知道她已离去了吧,他一定会发怒,还有怨恨,然后跑出去找个地方喝酒,他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他的牢骚只会对她一个人发,他会在心里把她怨了又怨,爱情若在,又为何离开?

爱情的事,向来说不清,相爱是一种感觉,爱情变淡也是一种感觉,能分明白的,多半不是爱情,可能连感情都不是。

或者,他怨了也好,所有的错都是她的,至少是她先放手的,那就让她把这些错都带走好了,他最好恨到遗忘,忘了,就不疼了。

她不忘,她永远不忘,遗忘是一件残忍的事,回忆忽然间倒塌,纷纷一地惊心的灰烬,她是岁月里的飞蛾,遇见了他,就遇见了火,她留得性命,再去找一个角落,做一个严严密密的茧,把自己紧紧地包起来,待有一天化了蝶,那是又一个轮回,纵然飞不过,她也还要再为他,葬身沧海。

也许没有化蝶的机会了,生不出美丽的翅膀,只得丑陋地无人知晓地深埋在飘零的茧壳里,她的心里已有了一道伤痕,汩汩地连着心跳,采来深山里的草药潦草地敷上,麻木中逐渐结痂,生硬地烙得人发疼,愈加没了柔软,连折皱都不见了,再次直通回忆深处,又一道细细的伤口在暗处滋生。

你曾说,我是医你的药,良药无情需苦,我们双双苦。

在我床下的木箱里,有一套汉式的白衣,电视剧里小龙女的款式,我却从来没穿过,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一份情结,门外江湖里的小龙女,虽然只是小说里的虚构,但我始终觉得,一定有这样一个女子,即使在最荒凉的地方,也能遇见杨过,历经几次分分合合,生死考验,爱情依然坚韧如丝。

我书橱里唯一一本金庸的书就是《神雕侠侣》,很久不曾看了,因为有时候,我分不清小龙女的心,是不是根本就已住进自己的心里。

他们在绝情谷身中情花之毒,在挑选武器时,选了君子淑女剑。

中国有十大名剑,我从小学时起就知道干将莫邪,那时候对铸剑的故事还是囫囵吞枣,只觉得这剑也太可怕,好比洪荒猛兽病毒瘟疫,平白地也要人性命。后来读《吴越春秋》,再到《搜神记》《拾遗记》,读到干将醒来不见了莫邪,会忍不住垂泪,这不只是锻造一把绝世的剑,这是锤炼爱情。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不与离人遇(2)

不与离人遇(2)

莫邪以身饲剑,不是她想成就一把剑,也不是成就干将这个有名的铸剑师,她是无法看着干将炼剑不成被吴王杀害,她是不能承受生生面对爱人离去的痛苦,于是她做好打算,如果世上只能留一个的话,那么一定是她的干将。

莫邪站在高高的炉壁上,宛如仙子,连笑容都无比圣洁,她说,我们还会在一起。

因为爱情的凝结,剑也分出了雌雄,也要相爱似的有了名字。叫“干将”的雄剑被献给了吴王,“莫邪”被藏了起来。吴王听说后派人来取,“莫邪”剑化为白龙,带着干将消失在天边。同时,吴王爱不释手的“干将”剑也不见了踪影。

干将莫邪和两把剑,讲述起来有点乱,但你会明白。

千里之外贫瘠的延平湖里出现了一条善良美丽的白龙,保得一方水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贫城变成了丰城,它却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含着泪水痴情地张望湖面。

六百年后,丰城县令雷焕在修筑城墙的时候,从地下掘出一个石匣,里面有一把剑,上面赫然刻着“干将”二字,雷焕欣喜异常,将这把传诵已久的名剑带在身边。有一天,雷焕从延平湖边路过,腰中佩剑突然从鞘中跳出跃进水里,水面翻涌,跃出黑白双龙,两条龙脖颈亲热地纠缠厮磨,双双潜入水底不见了。

第二天,县城里搬来了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丈夫是一个出色的铁匠,技艺非常精湛,但他只用心锻打挣不了几个钱的普通农具,绝不打造有千金之利的兵器,在他干活的时候,他的小妻子总在旁边为他扇扇子,擦汗水。

这一生,一分一秒都不要再分开。

做了人间的柴米夫妻,平凡得连幸福都变得那么容易,只要厮守就好了,故事里落到这也是最让人期待的结局。

然而红尘中,有些厮守却像梦一样,永远都摸不到,醒来全是泪。

马已不再年轻,驮着她挡风的行李,她偏离官道,在山谷前停下来休息,弹起小忽雷,群山齐哀,似风雨就在山前。

有金石之韵,却与刀剑无关,这是心里的裂帛声,响在冷月潭边。

小忽雷是琵琶的一种,盛于唐朝,与它对应的,还有大忽雷。

据《乐府杂录》记载,建中元年,宰相韩滉出使四川,于骆谷处得一奇木,请名匠制成二琴,曰大小忽雷,献于皇上。

可见盛世即便到了晚期,也仍然是平乐气象,诸侯纷争的短暂平静,也暗藏着刀光剑气。

一个甲子后,“甘露之变”发生,宫廷惨遭劫难,武帝罪连乐府,忽雷流落民间。

直到清康熙年间,写《桃花扇》的孔尚任在北京得到了小忽雷,并在牙轸上刻了自己的题诗,后又辗转倒手数十次,如今存放在故宫博物馆中。

博物馆里也有大忽雷,可惜是后代仿品,唐朝的早已连流向都不可查了,现在也没有人再会弹忽雷,也许有一天,哪里的忽雷声又响起,一定是爱情的片头曲。

我的家乡有闻名世界的杂技,在“红牡丹”剧场里,有一个节目叫《绸吊》,一男一女两个杂技演员,配着凄婉的音乐,在空中或追逐或分离或相拥,看到心里去,会觉得有一种震撼。

爱情其实就是那只没有脚的鸟,张国荣曾经那么生动地讲过,传说中,有这样一种没有脚的鸟,它的一生都在飞翔,飞累了它就在风里睡觉,一生只着陆一次,就是死亡。

它是名荆棘,还是名极乐,其实都是幻象。

这是爱情。

任熊,号不舍,与他的旁若无人不守成法看似对应不上,这样的人也最是难得,他幼时家贫,后四处流浪寄人篱下,这样的人,把归属看得淡,把权势钱财看得淡,心里愈加是有重若千金的分量,不舍红尘静园里描临古人淡洒心性的日子,恨不得把这纷扰人生都画下来。

任熊有一幅自画像,袒露着半个臂膀,不修边幅,好像正在奔赴梁山的绿林好汉,面容刚毅,神态凝阔,正值清末,太平天国举旗四起,他少时随一私塾先生学画,因不满呆板的绘画方式,遂出走江湖飘零,成了流浪画家,却没有把自己放逐的避世之想,画中的他,顶天立地,傲然硬朗,比把自己隐于山林湖畔的高士,更有一种出尘入世的风骨和担当。

任熊擅画人物,她笔下的仕女形象多高古奇倔,传承自陈洪绶,又有自己清朗决然的三分入骨,衣纹的勾勒用铁画银钩,很见功力,江湖上闯荡过来的成名绝学,那份不舍,就得要这样刻,才不负自己昼夜靠近的心。

于是,读他的画,总会在某一个不设防的时刻,隐隐约约浮现出他的样子,他没有因苦闷而放逸于江湖,他追逐的是一个可以由自己掌握的绘画之路,可以静下来在大梅山馆一画就是一百二十幅,工笔写意,不可方物。

大梅即姚燮,晚清文学家、画家,他们朝夕切磋诗画,珠联璧合,秋色连波,馆里心香融合,高山流水遇知音是懂得,也许只属于伯牙子期,然而认真地去把一个人的句子,读成自己的眷恋,那就是大梅和不舍,是你和我。

一段深情漂流于江湖,从此,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哪怕我牵着马走过你的馆楼,也依然不会发出半点声息,如沉默的白衣,结满无处可送的积念。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章台柳(1)

章台柳(1)

陕西长安县故城西南,有街名章台街。

几年前,西安的朋友来电话说,那里要建灞河滨桥公园,再现古时“折柳送别”“灞桥风雪”的景致。

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中学毕业时我折了校园里的柳枝,不过没有送人,而是自己拿回了家,与一段岁月做着依依告别。

柳,音为“留”,不忍相别。

柳还有一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把这柳枝插在异乡也能成活,表达了一份美好的祝愿。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时也许我只是为这《诗经》里的句子。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后来想起这柳枝,则是为李白。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直到我看《太平广记》,才忽然发现,那在岸边路上摇曳多姿的柳枝原已茂盛了千年。

也沉淀了千年。

柳氏这名一出,更像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妻,没有名字,没有称呼上的那种艳,自然也少那份贴心的柔,可日子是那样山长水静,丈夫从外面劳作回来,她放下手里缝补的衣裳,递上温热的茶,而后急匆匆地去灶间烧火做饭,隔着一道粗布门帘,她能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火光映着她的脸庞,有了些红润,听到丈夫在里面喊柳氏,她理了理裙子才过去。

多少小门小院里都有这样的寻常人家,没有诗情画意,院里也不种芭蕉牡丹,只是枣树石榴,后院一畦蔬菜,一群小鸡热闹地奔跑着,只是在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说到牛郎织女苦相思,他们会对望一下。

民间只讲婚姻,惟它是终身大事,男大娶妻,女大出阁,不需要有什么爱情,平和得只是自然现象,就像春天到了,柳条因为萌芽而变得柔软多情起来,大红喜帕遮上头,连路都不知道是怎样走过去的,拜过堂就有了自己的家,和身边的男人是要过一辈子的。

她们是房前屋后盛开的花,纵然无名,也是有家的。

唐天宝年间,长安李生的姬妾柳氏不仅容颜出众,而且爱慕贤才,也许是受了李生的影响,总有一种豁达的大气。

总觉得他们俩是很般配的,男的富而疏豪,女的英心月貌,纵然不是妻,却也是出入常伴左右,有一份还算安稳的停靠。也许就是这个姬妾的身份,让她顿时卑微,五花马千金裘也无法再使她尊贵,她只是点缀,是他身边随时可以被替换的点缀,尚不及这家里的一亭一树,纵然人散了,它们也是不离开的。

偶尔见了街上粗衣木钗的妇人走过,挽了篮子只是几许蔬果,看有轿子过来便早早躲在一边,她却觉得那是无限的好,世情人景就该有这样的土生的香,回望自己的繁华,心里却是几许沉重。

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翊与李生是好朋友,韩翊家道贫寒,忧怀诗才而不遇,正在落拓伤感之时,柳氏在门外偷偷地看着他,对身边的侍者说,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

这句话我曾经想了又想,韩翊和李靖不同,李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英勇,与杨素起论天下,那份胸才大略是掩盖不住的,所以被红拂看在眼里,定了心思要随他而去,那是乱世,孕育英雄的好时候,红拂随他不仅仅是图姻缘,她自己也有侠气,更适合长空万里,和他并肩闯荡。

柳氏看到的,不过是个酒席上有些怨有些叹的书生,口才可能还不及她,柳氏是软语轻言口灿若莲的,往来李生酒宴的,多是英俊豪杰之士,李生自己也是豪爽之人,柳氏看他们也个个似李生,所以从没有丝毫的动心,却独独为这忧郁落魄的诗人,暗暗许下了芳心。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章台柳(2)

章台柳(2)

这萌生的爱意是直达一生的,知道他许不下荣华富贵,那么,便要一个贫寒不散,风雨可依的家,在姻缘线里打个结,也是她可守可望可牵的人。

李白豪歌一曲,千金散尽还复来。让那个天下诸多的人都有了恢弘的底气,钱财不及什么,而有些身侧小心翼翼的女子,甚至还不及了钱财。

李生对韩翊说,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

以女之貌,伴郎之才,再加上**之美,似乎这是一段怎么说都怎么难得的佳话。

柳氏心有所属,而今有人替她做主,隐秘的爱情即将开花结果,她应该感念主人慈悲,顾眷了她的心思,可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丝悲怆,女子也不过是一份可以送出可以收下的礼物,她存在于两个男人的友谊之间,若她属意的不是李生敬重的韩翊,还会有这样的成全吗?

若有神灵鬼怪来护佑,那这缘分一定是天定,若是这样只是一枚可**控的棋,即便走对了路,再回首时,也难免一点凄凉随着影子,生出斑驳的潮湿。

好在生活还是要往前看的,纠结于太多的如果就是对自己太薄,至少她还有一个为自己挑选未来的机会,一切都是那么顺风顺水顺心意。

韩翊对于这个馈赠很惊异,甚至有些惶恐,对面的男子重义不重情,他也得如此才对,更何况,李生赠他衣食居所,让他过得不至于太艰难,对于他身边的女子,只有敬而远之,不敢生出丝毫的爱慕。

柳氏当时在门外听得席间李生突然提出要将自己送给韩翊,她的心里也是极其不安,原本是自己的心事,从来都不敢透露分毫,如何却被这个男人看了去,且就这样提了出来,是告诫、试探还是惩罚,她无法去猜。

要说李生也真是不曾忽略身边的每个人,有才德的人他珍惜着,女子微妙的情思他也觉察得到,也许做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讲并不难,整个府第之间不会因为少了一个柳氏而少半分光彩,难得是他这种懂得,而又成全的情怀。

韩翊和他谈笑论诗道,总有一缕温柔穿过他的肩膀停泊在韩翊身上,他捕捉到了那丝渴望,韩翊的退却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他一再地坚持,让韩翊和柳氏都明白,他不是做戏,而是有着十二分的诚意,乐意见得有情人成眷属。

满园春色,他知道该怎样赏,怎样留。

韩翊尚在拘谨,对他来说,这个赠送太突然也太盛大,让他有点接不住,还是柳氏从外面进来恭敬地跪下来拜谢,而后牵着韩翊的衣服,和他一起坐在席间。

从此她是羞答答的新娘,天再黑路再陡,牵着他的衣服就有了方向,李生好人做到底,送了他们三十万钱安家。

这样的故事看着真让人欢喜,连柳氏出身的悲苦和无奈都可以融化掉,许尧佐是盛世里的诗客,把人世清平描述得这般顺畅,雀羽伴丝罗,闲花开在牡丹旁,繁华的热闹就是这样层层叠叠不尽的美。

有朋友说,如果回到古代,一定要做男人才过瘾,可以当情侠四海游遍,携着心上人绝尘天下,或者做个豪客,浪迹山川仗剑危难之时,可安得广厦千万间,也可过尽千帆皆不是。总之,就是不能做女子,没有一点自由。

我想反驳,最后还是笑了笑默不作声,**不羁的男子就是因为始终没有遇上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所以止不住地流浪,一旦心里住进了她,那此后的岁月风霜关山路程,就是统统为了她,追星逐月的自由下,总被一双眼神细细地牵住,稍稍一动,就心疼得忘了自己,只要还有意识,唇角吐出的名字,天长地久只有她。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章台柳(3)

章台柳(3)

一直相信有这样的人,因为守候而躲到了世风之外,远远地离开了故事。

故事里的韩翊和柳氏,婚后浓情蜜意,过着如胶似漆的生活,喜鹊登枝,第二年,韩翊中了进士,因为不舍得和娇妻分开,所以迟迟流连不去赴任。

有时候天地造物也真糊涂,关键时候,男人优柔寡断不思前程时,总是身边的那个女子审时度势,顾全大局,软语温言相劝,大丈夫当为国建功立业,小女子自会在家守候。

得了提醒,又得了保证,他再也没有理由推托,回家省亲一去就没了消息。

柳氏身边的钱财只支撑了不到一年,最后只得变卖首饰以度日。

原本安定下来的心,再一次动荡地被挂在了风里,他不在的日子,四季也不那么分明了,她朝思暮想日盼夜念,只愿他能平安地回来,告诉她路程有多远,那边有多麻烦,肩上扛的担子太重,总也脱不得身回来。

不管有多难,她都要等,而且,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很快,安史之乱爆发,京城动荡,容貌绝美的柳氏知道自己将面临多大的危险,她剪掉头发涂乱脸庞,寄身于法门寺。

在这一隅安宁下,她的心更加茫然,江山都可能易手,她又该怎样举旗去讨伐她和他的缘分呢。

每日里晨钟暮鼓对着天空发呆,又在佛音青卷中收心祈祷,暗含的泪,都化成了坚定,她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和他团聚,再也不要分开了。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别问是劫是缘。

此时的韩翊,已被侯希逸请为幕僚,待长安政局平稳后,韩翊派人寻访柳氏,并在一个丝织的提囊上写了一首诗。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这首诗其实没有多少写作上的技巧,深夜里读起来,却能感觉到韩翊随军队戎马征战途中,那份伤怀的忧虑,他对柳氏有着深深的惦记和浓浓的爱,只是苦于动乱时期,人人命运难安,柔弱而貌美的柳氏能保全自己吗?

韩翊的一问重千金,那是压在他心上的无形的封印,几乎让他无法呼吸,只有这样看似壮烈的轻言,托着他最后的屹立。

柳氏捧着诗,攒了太久的泪一齐涌了上来,他们分开了几个春秋,都有了想重逢怕重逢的战战兢兢,只怕再见的样子不是想念的场景,怕的是对面那个人,丢了归认的心。

柳氏对韩翊的担忧,如何不懂。

一朝委屈落了草,却是那样顽固的悲悯,凄凄惶惶,她无法怨。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她怕的是岁月催人老,她已不是春天的好年华,心疲倦,面色也有了风霜,即便他回来,只怕也已不再爱。

女子的心,如娇花嫩蕊一般楚楚可怜,等到岁月深处,盼来良人回转,听他的脚步到了门口,心里的相思忽然就变成了恐慌,衣服不对了,头发也不对,最恼人的是容颜,已经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急切赶回来的人会不会失望,会不会,就此收回了爱。

若如此,她宁愿一直一直地等,也不愿看到爱断绝。

他们在诗里这样说,只是给自己留一个悬崖般的退路,多难得的懂得,不难为他,也不难为自己,只怪这岁月伤人世道不稳,只怪我和你,有过这么一次分离。

却也彼此明了坚韧的心,从此是贞静地等着他来寻她,这等待里的数时辰,一时一秒都是喜。

青青章台柳,宛然又遇了春天。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章台柳(4)

章台柳(4)

却也似那深埋的酒,流传已久的香,已经飘成了诱惑,有番将沙吒利贪恋春色微醇,他把柳氏劫回府内,宠之专房。

从一个屋檐到另一个屋檐,对于直为目的而来的人,根本不需要馈赠或者邀约,连遮掩的手段都嫌多余,只要强悍就够了,唯一的安慰是他抢到怀里还会像宝一样珍惜,相比于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这样得来的心爱之人其实更容易生出恐惧。

他们之间的感情脆弱得没有一点根基打点通往未来的路面,于是,抢到容易,得到,却也惟其艰难,沙吒利也许是真的喜欢她,其他女子从此视若无睹,他知道他一松手,她就不是他的美好温柔。

太平盛世的等候,源于安宁的桑竹,一岁一暮总能看到希望,等成温暖的炊烟,袅袅地随风而散,他在千里之外也能看到,停在哪里都不是家,一千个牵绊在路上,都抵不过她青丝的缠绕。

他相信他会等,她也相信她能等到。

天下纷争四起,江河动荡,开在门外的花不知哪个时辰就随了马蹄而去,留下残香凌乱无形地空让人心惊,连韩翊都没有了随意走动的自由,他想着柳氏又该如何度过这年月里的慌张,一首诗是不敢面对的探问,心里的焦灼早已烧得山谷无青,当他也手捧着柳氏的回信时,也是难倾的泪水湿了袖子,他怜着柳氏的苦,喜着柳氏的坚贞,也更加恨不得披星戴月一步到她身边。

岁月的风霜总是裹在爱情里,不知不觉间就让人有了沧桑,悲欢离合里的萧索,憔悴了几分风骨,惶惶然只剩了煎熬,最是两情相牵的思念,比情盅的毒还要烈,一生离不得舍不得。

不想他时,是麻木的行走,把心丢得无影无踪。想他的时候,一个叹息都是九重天外难忍的痛楚。

韩翊随侯希逸回京觐见,却再也找不到柳氏的影子,无数次不敢想象的结局真实地呈现在了面前,还要压抑着心里的凄惨,怨天道不怜亲,想重逢盼团圆,却只剩了无期。

这一天,韩翊从龙首冈前过,一辆车子过他身边时,里面传来一个女子轻轻缓缓的声音,我是柳氏啊。

柳氏让女仆悄悄告诉了韩翊自己被劫无奈委身他人的经历,并约在第二天相见,可惜这不是爱情的归期,只是一个完整的告别,似乎少了这一幕,就难解心里的怨。

仍然是路上的擦肩而过,柳氏在车里递出一个盛满香膏的玉盒,声音颤抖而悲泣地说,当遂永诀,愿置诚念。

她是一缕素绢柔软的包裹,心已封成了沁凉的玉盒,只是角落里散不尽的香尘付与了他,今生已别过,此为留念,记得我曾来过。

柳氏向他挥手,衣袖飘飞,车辚滚滚,带走了他全部的希望,他站在路边,目断意迷,从此连挣扎的一点渴念都没有了,车过后尘土漫散。

真不如再来一场动乱,至少还可以盼。

故事在这里结束了一段,梅花三弄起了两声,总是难以尽兴,爱意萌生时仁义温情的相助,是春风里拂开的柳,漾起的是轻柔,几句鼓点急促,继而箫声凄凉地吹起伤痛,你可有和我同样的不忍。

许俊就听不得这等拆散恩爱的事,他让韩翊写下了书信,而后骑马带箭直接闯进了沙吒利的内宅,口里喊着,将军得了急病,接夫人前去。趁旁人慌乱之际,速给柳氏看过纸条,把她带回了韩翊身边。

两人再也想不到的重逢,握着手只是落泪,不敢有安慰,也不敢有许诺,这变化太快,好像一场太久的梦,难以醒来。

就是这无声的诉说,却胜了长篇累牍,他们心里都明白对方压抑的痛苦,也惟有在面对面时,才能释放得这么从容,哪怕只是一时片刻,哪怕只是狠狠地哭。

侯希逸将此事上报了皇上,皇上下诏把柳氏还给了韩翊。

他们团聚后,回乡过了数年闲逸的归隐生活,日日相看两相欢,爱情几经沉浮,落成了红尘里柴米灯烛的平淡,她是他捧读的那本书,他是她一生吟唱不止的歌,他们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诗作却流向天下。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绝色的人总在安静的屏风内,绝色的句子,总在安稳里生出葱郁的绿,路边柔弱多情的柳,经历了重重磨难,栽在寻常屋后,是最有生机的绿色。

古人有训,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陈崇光却画得风流从容,胸间浩荡气随意而出,小写意花鸟画法写景,点叶皴干,勾草染石。

这缠绕于女子心思的柳条娇嫩弱不禁风,似是约在潇湘雨后,还有一段婀娜的妩媚,却又清新得让人生不出任何艳想,树干朴拙有灵气,一个和春归的姿势就远离了俗世。

桃红点点,清寒未褪,空气里含了脂粉的喜悦,它丝毫不争宠,只是一个背后可攀援可寄情,也可浑然隐去的衬托,有色彩的是这个女子,不问岁月,静理晨妆,柳下的一份留,不得说破。

男子生而恢弘,为国为民担百业大计,女子生而只为一个人,或爱或恨,要注定的漩涡里打转,无悔着随他生生世世的柔肠曲脉。

不管生活在哪段风日下,我都情愿是一个清清素素的女子,为他入轮回,用破一生心,不离弃。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花辞树(1)

花辞树(1)

秋意渐浓,我在落叶飘零的清晨打开橱子收拾衣服,一个小巧的口袋不经意间掉了出来,里面的珠子散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好像一首淡笔轻韵,我有些慌乱地蹲下来,一只手却不知道该先抓住哪一粒,只是看着它们四散开,好像是寻找各自栖息的角落。

片刻后,归于安宁,我坐在地板上,抽出底层抽屉里的画册,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告念,是哪个女子深深杳杳地低叹,清晰得让我的心微微疼起来,打开那暗黄的册页,改琦的《晓寒图》展现在眼前,早春树下,落花丛中,拨开雾霭,宛然她就在眼前。

这世上,有女似她,红尘间遍寻不着,却在恍惚间若隐若现,只想执了她的手,握一握彼此冰凉的温度,好像夹竹桃的香气,明知不该上前,仍是没有转身的勇气,如同对着自己一段淡淡的凝望。

她光洁的额头,饱满的真情,欲语又不言,满腔的心事都藏在深处,她不需要说,也不在江湖流传,自有人一记一记地把她安顿在山水间,在刹那时分,心有灵犀,我和她静默以对,幽怀相契。

她的温柔都系于笔墨间,且修得灵气环绕,她娓娓道来,似不是对着我,也许她习惯了自说自语自凄凉,她的世界里已空无一人,最繁盛的时候,也不过只有那么一个他,却是她不折不扣的全部。

她只想讲给那一个人听,那么,你一定要听完。

其实我只是一树风景,悲哀地生长在了你经过的路边,无法丈量缘分的深深浅浅,于是,为这一场倾心的相遇,宁可舍弃恒河须弥,也要绽放所有的美丽,哪怕只能换得一季芳菲,仍然做着终生的攀援,幻想着,在红尘之外,秋水之中,轮回之上,超脱于一个洒脱的追随,没有界限,没有阻隔,追溯到洪荒,仍是你和我,我和你,曾经的传说,在上演。

不识君的时候,我在一首诗中居住了太久,自以为惠质兰心的拥有足以抵挡千年风霜。可是,你来了,止水心境有如风过,闲池花落,月隐西楼,我素袜绝尘的脚步终于舞出了前生后世的风情,不再仙子凌波,而是媚过今朝,翩跹相伴。

你叹我,书香眉眼,轻愁秀发,良善柔肠,轻逸恬淡,不是绝艳,却让人生怜。

在一起的日子,点一枝璎珞红烛,沏一壶新摘雨前,研一池浓情墨香,掬一弯含羞水月,迎一室醉人清风。而后,看你,把心事调理,付与纸卷,寥寥数笔,境界全出,淋漓的墨汁渗入盈白的纸内,如我,苍白的生命刻进你的轮回,纵是山无棱,天地合,也无力剥离。

而我,燃一笼暗哑檀香,调一端玲珑素琴,挽一束千结青丝,捧一卷倾怀书简,吟一首今夕相逢。暗香盈袖,不问因果从何而生,只知岁月从此更迭,生命但如浮萍,也为聚首。那个年月不计天干地支,我的纪年,由你而始,为你不绝。

许你,以我的所有,曾经的以前,我们绾结同心,白首誓约,快乐地相守。

看你一张又一张的濡墨挥毫,写过松间明月,写过青灯古卷,又写感念天缘。

你说,易惹相思,难解风流。

是的,最后的日子,你瘦笔如花,任我芙蓉妆面云锦裙,任我凌乱的舞步踏碎碧海星辰,任我烟罗小扇斑斑泪痕强作遮掩。你说,写不尽我淡然的性情,表达不出我超脱于外的柔肠和忧伤。

你说你要走,于碌碌尘世,浩浩尘埃中把我想念,让刻骨铭心的相思和啮心噬骨的疼痛激发你心里全部的记忆和感动,在煎熬中把我深刻勾勒,定要写出你心中的我,独一无二,为你而生。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花辞树(2)

花辞树(2)

你说,等你回来,不管多远,会有一个挂念,回来和我,采菊东篱,锄禾南山,松间泼墨,竹林流觞,共赏藕池千朵,共踏枫桥闻萧,三生石上写下姓氏,红绳相牵,随古籍画本一起,在晨钟暮鼓里,打理相携的岁月。

我不能挽留,或者,我该成全于你的追求,虽然,也很想告诉你,我只是弱水三千里最轻渺的一瓢,茫茫沙砾中最卑微的一捧,只愿和你,不离不弃,风雨共度。

无法随君去,那么留君意。

蒹葭深处,菡萏换装,终要离别,如花自飘零,美到极致,艳过芳华,总携了一丝哀伤无助。

只剩得残灯如豆,秋水寒潭,岁月只得一瞬让人恋,你带走了我所有的欢颜,何处来,何处去,终究成空,化尘入风。

我肩挑柔弱,背负苍茫,长夜广寒,芭蕉听雨,入心尽是细细密密的凄凉,所有的风花雪月,都明灭于你的笔端,我的琴弦。

寂寞由此而生,宁愿坐望成石,不再守满心凄苦,无奈,挥之不去的是痴恋,弃之不去的是等待的诺言,还有,那割舍不了的,是回忆里的点点行行,那无法让心死去的,是帛巾上的缘分,兜兜转转,如三千发丝,倾泻,又纠缠。

又一次坐在窗边,望远方山高云淡,不知年轮的记忆上还有没有你的足迹,不知缥缈的风烟还能否唤起你遥遥的思念。

不信,你会把我遗忘于这深深庭院,用春来秋去遮埋执手相看,把我送达流云的高度,渐散渐淡。

无端地,清瘦的针线划过锦瑟花年,不想,如果,我真的被你遗失,该如何去缝补细碎的缠绵。

但是,我不再守候,痴痴盼君归里耗尽心血,悠悠感怀叹息中瘦了容颜,原以为可以端坐如一株无声却坚韧的莲,任岁月催起花开花落,我自静然,等你,把秋水望穿。

可是,未料一生太长,青灯苍老,憔悴古卷,还有手中的珠串透过指尖,烙得心里生生哀痛,一点一点,在希望和失望的苍石上轧碾。无非,最终,青丝变白发,红颜悲黄昏,再没了等待的勇气。

我不敢,真的不敢,哪怕化为你心里的恨意绵绵,恨我不守承诺,没有信念,也不要让曾经的往昔湮失于风里,溪畔林间,总有我们快乐的怀念。

离愁引得千丝乱,散了云鬓,再弃珠环,念我终日凝眸,就泪濡墨,渐写道别,执笔之间,前尘往事,散若云烟。

曾经,一花一世界,此刻,一字,便是一生。

就让我离去,化成一滴最不透明的泪滴,让落叶埋葬我曾经到来的消息,世间再无那样一个女子,静雅如瓷,柔弱似兰,却执著于命运的感情线,一心一意,一念一牵,你在哪里流连,我就在哪里生动,把我所有的风骨和柔情都缠绵于你的笔端。

我要你,藏我于精致的唐诗,婉约的宋词,我要你,在《诗经》的旋律和古画的遗迹间把我祭奠,我要你,冥冥之中,混沌之间,丝丝缕缕,柔柔蔓蔓,回忆和刻画我们某一个轮回里的从前。

如今,不问君远近,不管你的梦里是否有前世的片段,缘起缘落的沉浮,聚散无由的牵绊。我也要多留一刻,在你笔下徘徊,在这烟火人间,与君把生生世世的诺言实现。

在你提笔之时,若有一丝心颤,若有一点低叹,写好的字间,若能浅浅袅袅地浮现一个清瘦的容颜,似泣似诉,似羞似怨,似嗔似忧,似怅似旷,一切似是又非,似非又不断,那么,一定是你在把我想念,一定是我在把你呼唤。

我等待,以一滴墨的形态,寂寥,且从容。

我等待,你把相许的句子挥洒自如地写来,我会含笑着,遗世独立,化蝶而去,再待来世,仍冰肌玉骨,缥缈出尘,弄琴在你经过的路边。

然后,一纸卷轴,收拢残生。

她含笑隐去,我手中茶色已凉,找来月色的托盘,捡拾起凌乱散落在地上的如墨珠子,从针线盒里拿出针线,挽了三股,应该更加牢固,然后坐在窗前,一颗一颗地串起来,修复到完好如初,而后放在画册上,映着枯黄的纸张,深邃得不知今昔何处。

这串珠子还是从老家带回的,路上怕有磕碰,就塞进了衣服里,回来后却忘得干净,就随着衣服没有再拿出来,这一晃从春到秋,我竟然从未想起,今天不知道扯到哪里,有了缺口,也有了恰重逢的日子。

此《仕女图》册共十二开,每开俱有题名,图中以简逸的初石为背景,只写片花数蜂,人物造型纤弱秀美,衣纹细柔,设色清雅,具典型“改派”的仕女风格。

金庸《天龙八部》里,阿朱伏在萧峰的怀中,背心微微起伏,萧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里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撼?霎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

对于相守的平静,一个月太短,怎么过都不够,可是对于相守前的颠簸,一个月却也太长,他们无论怎样,都走不到。

萧峰有不共戴天的仇要报,阿朱有大过天的恩情要还,她易容成父亲的样子,死在萧峰手中。

辽阔的草原上,依然碧绿如波,繁花斗艳点缀其中,白云朵朵透出天的纯净,羊群悠闲地漫步,却永远不会有那一双梦里无数次来过的恋人,美好的画面只停留在了梦中。

此后,是想都不敢再想的痛。

好像人在世上,总有不得不办的事情,结局却往往出人意料,再转身,已没有回头的路。

没奈的,还有岁月风霜,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还是那个张潮,他在《论花与美人》里得出结论,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花与美人的关系,又疏离,又密集。

花开得正艳时,总是怕被比,于是不肯轻易戴在头上,花瓣凋落里,又自哀自怜,把这残花收在心里。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一曲相思为君载(1)

一曲相思为君载(1)

窗外季节暗换,天荒地老,而我什么心思也没有,只安静地如同一个符号,书写出来是一点替换不了的忧伤,缀上画意,也还是有那么些许惆怅,越是宁静,越是不敢分心,好像略有恍惚就会丢了自己一样,看又看不分明,隔着月下的轻纱,不如什么都不想,只把这一寸辰光细数成低吟浅唱,清渺的箫音是世外的红尘。

世外在哪里,裁一度相思铺路,够不够到达你的心?

故事发生得太凄凉,连朝代都默默无语,那是一个小村子,鸡犬相闻,桑榆清平,村头的柴门打开,走出来贤惠温良的女子,她的名字不由得让人珍惜,她叫粉扇。

名字是相公起的,他把她的名字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在纸上,拉着她看,她看了一眼就脸上飞霞铺满,世上只有这个人能这样叫她,她是他身边的扇,收着一生的柔情,民间女子的华彩和贵气,往往就映着这贫寒四壁,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已是世上无人能及的娇。

窗外的苦情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吉利,它只长叶子不开花,夏天浓荫遮蔽着小院和相公读书的桌子,见证了他的十年寒窗。

他该去京城考取功名了,日盼夜盼,总是等着这一天。

粉盒把他简陋的包裹和不多的钱财数了又数,惟恐有什么遗漏,就是不能停下来,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慌张,只剩她一个人的日子该怎么熬,一路上的艰辛和风霜她陪不了看不到,那塞得满满的惦记和牵挂,从现在起就已经开始不安分了。

多久才能再回来?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分别。

清晨,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来,他要启程了,他们彻夜未睡,她说全心全意去考试,不用惦记家里,不管结果怎样,记得早日来信报平安,等你还乡。他说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有太多牵挂,等着和我共享荣华。

送他出门,脚步才迈出来,就已觉得牵肠挂肚,怕这一去是永别,天下茫茫,这里不再是他回首的地方。

她指着苦情树对他说,夫君此去,必能高中,只是京城乱花迷眼,切莫忘了回家的路。

他应诺而去,去时缠绵,身影消失时,却那样决绝地没有半点留恋。

粉扇在家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每年给自己编一个谎言,让自己相信他总会回来,转瞬间,青丝变白发,她在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孤独地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临终前,她在苦情树下发愿,若夫君变心,从今往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合欢!

第二年,苦情树果然开出了娇柔粉嫩的花,像一把把小扇子绽放在树叶间,随风而散淡淡的香气。

从此苦情树成了合欢树,花是合欢花,只是花期很短,只有一天,叶子也是随了花,晨展暮合。

她的故事太悲凉,女子的爱就是有这样的不甘,明知道他变了心,仍然存着一丝幻想来等待,即便化成草木,也用精诚换和他的相守,哪怕一季只一天相对,也要以最柔软最娇羞的面目出现,落在地上也是自己生出怜惜,这一场爱,她拼得彻底。

总有人说爱情中的女子往往不动脑子,聪明伶俐劲儿都不见了,只是憨憨的,旁人看得分明她就是不真切,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若是真糊涂,那倒也是福气,看在眼里的和握在手里的一样多,永远不会有失落。

可怜的是明明已经知道了的结局,却还努力地去寻找转折,或者只是怪自己太多心,不是别人说不透,是自己不愿意承认。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一曲相思为君载(2)

一曲相思为君载(2)

是自己承担不起。

张爱玲聪明亮烈,专程从上海跑去温州看胡兰成,只需一眼就已看透他和范秀美的关系,不但不说,也不允许自己去想,在她给范秀美画肖像时,未完就撂了笔,胡兰成问她原因,她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

心里有深爱,怎会不明白。

刻意不提的委屈,到底还是最瞒不过自己。

每当夏天走过合欢树时,看到树上颤巍巍如美人粉痕的花,就想给那个女子托梦去,告诉她,她的相公名落孙山,遭受打击偶发意外变得失忆,他忘记了自己赶考求仕的路,也忘了家里苦守的妻,他丢了过去,幸而情缘不减,还有他们合欢的机会。

古时候的读书人应试真是一件冒险的事,尤其是对于家里的妻子来说,整个全家老少,守家勤田的担子都要压在女子的肩膀上,而送走的人要经过多少的十字路口,要记得方向辨得深浅懂得进退,才可能盼到团聚的一天。

相比而言,夫君在军营倒是更有安全感,即便是浴血奋战生死难料,至少不用担心他的改变,活着等他回来,死了等他同葬,还有什么好怕呢?

合欢花又叫马塍花,宋人苏泂有诗句,所幸小红方嫁了,不然啼损马塍花。

清人李銮宣也有诗句,马塍花发春濛濛,马塍花落啼小红。

这两首都是凭吊姜夔的,那个大雪初停的夜晚,寒意清旷,他和小红乘一简舟还乡,小红轻轻地唱起曲子,轻婉得如天外仙子,他随之吹响洞箫,荡尽沧桑漂泊,在这一刻,倾心相合。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

曲终过尽松凌渡,回首烟波十四桥。

这一清幽涤尘的才子佳人雪夜图,曾被历来画家意想无限,葱茏地置于画端,任颐这一幅,不取那份飘逸朦胧,独怜素洁清冷,落寞归途,知己难酬,且在这一唱一和间,心里十万烽烟已看透,他笔墨放纵,难掩其情,把宁静化解得如枝上傲松,任风雪斗寒霜,天阔意茫茫。

姜夔是南宋的一抹冷香,伴着清独绝于世上,他一生从未出仕,靠卖字和朋友的接济为生,醉情于文学、音乐和书法,几多音律篇章,除了他,无人可以接续,他体貌清莹,逸气旷达,不觉悲苦,困踬场屋不减风神,若闲云孤飞,去留无意,仿如世外仙人,不沾尘缘一点涟漪。

读他的诗词总能感受到那份发自骨子里的清幽冷隽,回味词意,却又有难说的不甘,他看红尘十分凄艳,独自要咽下三分,剩下的也是在他山河可栖的胸间打磨得散发出静悦,是秋天寒霜里的残红,是深夜清晖里的默念,你会觉得这是他的,这只是他的,倚着南宋不安的半壁江山。

他四海飘零,寄人篱下,不问未来前程,也问不起,周围丝竹旋舞,每个人都似乎是倍加地珍惜这战后的安宁,文人和歌姬,似乎就是当时平和的象征。

那是宋金对峙,南北妥协的时期,江南清秀依然,哪个忍心打乱,不如这样且把今朝为酒欢,也是点缀了一代的风光。

范成大是他的好友,也是当时的词坛巨匠,以一颗刚正不阿的爱国之心,冒着生命危险出使金朝,慷慨抗节,不辱使命,后来官至参知政事,因与孝宗意见相左,两个月后便辞官而去,隐居石湖,号石湖居士。

文人做到范成大这样,让人不得不叹服,幼年家贫父母早亡,他一手写诗词,一手做文章,考中进士踏进官场,没有贫寒人家出来的谨慎唯喏,也没有得官之后的突然膨胀,他的目光始终在民间疾苦上,心捧给国家,为胆小的南宋壮出气势。当他发现自己就是舍身成义也挽救不了波澜时,干脆把官服甩给皇上,他不妥协不气恼,国有国运,数得清脉搏,数不清气数,襟怀磊落,潇洒豁达地回了乡,修建了范村,与文人清客酬唱知交。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一曲相思为君载(3)

一曲相思为君载(3)

也由此,他什么都见识过了,对文人朋友也多了些怜惜,他对姜夔还有一份格外的欣赏。

淳熙二年冬,姜夔踏雪至范村赏梅,此时范村内红梅初绽,白雪飘零,竹院深静,范成大已过花甲,身体不安怕冷没有出门,便让姜夔作《玉梅令》词“戏之”,他不知道姜夔能带给他怎样的惊喜,但他相信在姜夔的诗里赏梅,不但能观其风貌,还有暗香盈袖。

姜夔酷爱梅花,咏梅的诗词占了四分之一,纵然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不同角度,更多的还是因为心里不同境遇不同惦记,与寒梅相对,总有不同的感悟。

就像面对一幅画,每次读各有不同,它就在那里不添一笔,却总生出不同的情怀,读来读去,面对的全是自己。

范成大用了一个玩世不恭的“戏”,把文人间的风雅挥洒得无形而有意,心里的郑重与四时的花开迎合起来,慢调浅酌,是风流人间的戏,米芾拜石是戏,林和靖梅妻鹤子是戏,戏得痴戏得真,戏得让世人看在眼里,都只是会心一笑。

范成大授简索句,以求姜夔新词别韵。

姜夔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词格律严密,他留有《白石道人歌曲》,共收词八十首,其中十七首带有曲谱。有十四首是他自创的词调和乐曲,三首是填词配曲的,这十七首,每首定有宫调,并以宋代工尺字谱斜行注节,扣于字旁。

这个冬天踏雪寻梅写下的《玉梅令》,就是他词章和音乐共生共伴的代表作。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一句旧时月色,时光缓缓就倒了回去,我在梅边吹笛,冷冷的月色下,回旋我说不出的心曲,你在不远处独立,漠漠清寒似梅花的精魂,忘却风霜轮回,这一刻接近永恒,你是我可遇而不可求的知己,忘乎所以,听我留在世间的声音。

无奈年华怕蹉跎,一晃已是那么久的别离,如黄昏里安静的夕阳,徒剩了忧郁,再难找回春风词笔,也许是因为和你分开,所以诗情画意也都随了你去,我唯有相思,想有一天能和你再相遇,想象对着冰清的梅花,就是对着馨香的你。

可恨万物都无情,总有凋谢的离散,在最盛放的时候开始,一天一天靠近归期,片片吹尽,赏尽一世的梅,眼前浮现的,都是我们携手同游的回忆。

姜夔的作品,意足不求颜色似,一番赏梅的词作,天意人事家国山河都包括了,不即不离,想梅花是这般清雅高洁,想记忆里的人是这样难忘,想这江山社稷也有盛衰的命运。

他微笑着站在一旁,调弄古琴,慢吟新词,他只是咏梅,他什么都不想,可我听了,却不得不想。

他想念的女子,流落在合肥,他用他全部的相思来铭记这一段无法割舍的情愫,几乎他所有和情感有关的句子,都是迢迢飞渡寻着她。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一曲相思为君载(4)

一曲相思为君载(4)

我们无从得知她的名字,只能想象那个声音婉转轻柔似莺,体态轻盈依人如燕的女子,伴随着姜夔的想念,永远地隐藏在了泛黄的宋词中。

总有人想去研究或者考证,这女子究竟走过了一个怎样翩翩若鸿的路程,试图把他们浪漫凄美的故事还原得细致而动听。

而这些,都不重要,他深爱着她,这是心里发酵的秘密,她不是柳永笔下一个个可以随笔带出的名字,她是姜夔小心翼翼的珍藏。

千年过尽,多少文人读到姜夔眼里的深情,多希望也能遇见这样一个女子,也许无法相伴,连音讯都缥缈,可就是能够收在心里,一生坎坷飘零不敢忘。

这样的红颜知己,遇上了,才是真的劫。

自己给自己,画了一个牢。

《暗香》和《疏影》一出,范成大迷醉不已,词意空明澄澈,音律柔美扬抑,特命善歌的青衣小红吟唱,小红也是素淡幽远之人,她看着姜夔的单薄的背影,声声唱出了那份字句之外的清虚醇雅。

心思一碰,竟是那样谐婉圆熟。

小红就是为这曲子等在这里的。

范成大也觉得姜夔的词曲,也还得小红唱才能应时应景,于是,他把小红送给了姜夔。

姜夔布衣困顿,应该是没有能力收留歌姬的,他并没有辞谢,反而欣然收下了,在范村停留月余,新春将至,他选择了在除夕这天,带小红返乡。

从石湖出发,舟行至垂虹桥时,已是夜色苍茫。

总觉得姜夔在世间行走,就是由一幅幅画面勾勒的,此时,雪初停,四顾寂静,团圆喜乐散在万家灯火中,他们乘坐的小船很简陋,几乎难挡风寒,只有苍劲的松枝,对他们如迎如送。

这一幕太过于沉静,已经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这船是不是还载着浮生,姜夔沉默不语,面色中有一段淡淡的清愁,他似乎陷在了另一个世界,小红忽然唱起了他新制的曲子,歌声低婉空灵,姜夔看着对面的小红,低垂的眼帘,细小的绽放,他随之吹起了箫,箫声既起,惊起天上人间相顾,如一曲合韵离骚。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再回首时,小红已嫁作他人妇。

小红和姜夔,没有山盟海誓的爱情,只是如怜自身的一段情谊,也更是因为难得的知心,他们相伴走过了几年填词吟唱的生活,也许小红身上还有合肥女子的眉眼,让姜夔不舍,却时日越长,越要放手。

太过于依恋,总是会混淆两份不同的感情,他忘不了和他合奏的琵琶女,也不忍误了与他和声的小红,数年后再次夜过虹桥,他写道,正凝想、明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想的分明是小红,却又依稀隐着那个怀抱琵琶的女子,不言不语。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小红读过他的心,却读不破他的感情,不是情愿陪他吃苦耐贫就能共度一生,她远远地去了,不再人前唱曲,只为自己重温他的心声。

后来的姜夔颠沛转徙,生活益加凄苦,病卒于临安,竟不能安葬,幸得友人相助,长眠于钱塘江旁。

而这些,小红都不知道,否则,她该有怎样的心疼,她一向都知道他的冷寂孤寒。

后来有人凭吊姜夔,以马塍花喻小红,我总觉得不是太贴切,把他们的感情狭隘地定义在了爱情上,他们的情谊比爱情更清明,可以一语知心,也可以一言两相离,皆是因为懂得,而且,回忆里有他,就有那么一丝温柔的眷恋。

这一程,小红到底只是姜夔路过的一枝冷艳,开在他箫声响起的路边,静静听了一曲,就已被他度了魂去。

真想这样来相问,带着一点痴一点怨。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人面桃花(1)

人面桃花(1)

如果不是这首诗,大概没有多少人能记得崔护,唐朝的诗人占尽春光,最有殊色,端凝含情的桃花,却被崔护采撷了去,一场赏花的邂逅,本是无意间,情留得不清不楚,原以为是一厢情愿,没成想是两情相牵,牵的那么执著,一个绝了红尘,一个要随了她去。

在民间一直都有清明踏青的习俗,此时,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尤其是文人墨客,往往结伴出城,在万物生机的时节里,赏春抒怀,吟诗作对,远咏楚湘,对揽情怀,把春天扮得就是比别的季节娇艳多姿。

春游,古时叫探春、寻春,在这一探一寻间,三生石上定下的缘,就安静地上了红尘。

崔护是博陵县的一个书生,出生于书香世家,天资纯良,才情俊逸,只是性格有些孤高清傲,平日里一个人读书习字,很少与他人来往,出入街馆郊巷,也常常是独自往来,这样的男子,可修炼做隐人高士,可若要求仕问官,就缺少了活络。

他深沉的个性,于这尘世的道路,显得太过于单薄,他是正扬起的月色,需要一枝玉笛来吹破,给他的孤凉,添一份烟火。

清明节这天,晴日暖醉,他一个人去都城南门外散心,一路走来,莺飞蝶静,微风轻拂,心一下子有了情意,再看这四周,草木吐绿,桃红柳戏,春色撩人好不热闹,他极爱这景物,可以让人放开了心地与之同欢喜同悲泣,没有遗忘。

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远,戏台上不过是几点锣鼓,一个转身,丢开都城,深入碧野,才有可能到得桃源深处。

崔护干脆放任自己尽情地享受疏朗春明,他沿柳深入,远处浓浓淡淡,只见桃林安然端宁地等他在更前处。这时,他忽觉口渴体乏,欲寻农户讨杯水喝。但他出来已久,此地并不相熟,而且人家散落,没有大的村子,只三三两两如星罗棋布,点缀在人稀鸟鸣的田园。

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每次回乡下老家,不管春夏秋冬,看天里四时风景,经常是遇不上行人,好像天地时空都只有自己,却不显荒凉,反而无比亲切,连田边的树木都显得贞亲,也不生恐惧,自有黄天厚土来护佑。

往远处看不到任何砖瓦墙屋,整个村子都被壮阔的树木围绕起来,且家家院子里几乎都有树,民间就是这样来繁衍的,跟树木分不开,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里说,树下即门前。真是华丽得贴心,落到现实里也的确这样,无树不成村,这样才安得下身家。

崔护也得唱一句,南风知我意。他三转两转,柳条扶肩指路,桃花初绽香引,他可能已经记不清走过的路,因为他看见前面树掩花随露出了一户庄园。

占地很大,约有一亩,雅静至极,连悠悠白云都在这里停歇,真个凡人惊叹,仙人难料的去处。

不是因为它的富丽,它不沾任何贵气,一亩之地皆是桃树,遮掩着平实稳妥的小屋。

就因为这篱笆里的烁烁其华,让它在这个春日里显得那么不可求,静得没有人烟,静得,只待人烟。

不可求,好在,还可以遇。

崔护前去敲门,轻轻地扣着门扉,扣了很久,他想,这里应该是个老人,拾掇起这般精致,有这飘然的心情。有时候,得道高人和乡村拙夫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

他这个闷头读书的书生也真是规矩,连艳想一下的机会也没给自己留,可惊喜往往就是这么眷顾,里面传来询问,比这桃花的香气还要轻,是个柔柔的女声。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人面桃花(2)

人面桃花(2)

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崔护老老实实地回答。

门开了,开的不只是这扇木,还有青春男女心里恍惚间等待的倾慕,更是一首诗有了定局,从此时光的快慢,就随明月流水,有了归途。

出来的女子正值妙龄,她布衣素裙,淡妆莲步,眉目清丽,脱俗的气韵顿时让桃花没了颜色。

此时,大唐正盛行富贵牡丹,人人贴钿倚红,难得见这素面女子,眼神清澈得如梅蕊间的露珠,她却又不似普通的乡下女子,面对生人没有那种生涩和慌乱,她把崔护让进门来,拈起衣袖,给他安顿茶水。

崔护一边坐着慢悠悠地喝茶,一边打量,这女子倚着一棵小桃树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她是桃树的真身,而桃树是她的花容。

仓央嘉措有首诗句,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她不知道自己这清新雅致的一幕落在一个极有诗才的年轻人眼里,会是怎样的心潮澎湃出生动,她只是这样站着,极自然的。

崔护也自然生出了情愫,开始和女子说一些桃花染春风的话,她却只是默默不语,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瓣瓣落花,神色空朦,却又绝艳,让人怜惜。一时间,崔护也不敢再孟浪,爱花之人先要懂得护花,他怕自己一个不慎,伤害这柔弱而又素洁的心。

他只是凝神看着她,她间或也望他一眼,眼神对撞的一瞬间,情意藏不住,也抓不住。

他不敢想是不是可以相求,恐委屈了她。最是那深深的凝望,他几乎溺在里面,所以,只敢握住那一时一刻,再往深处,却想不分明。

他起身告别,她送他到门口,不胜之情,未语已千言。

崔护不住地回头,心里情丝一旦种下,就是一步一节地生长,正是清明时节,花草应约,蜂蝶成双,春情本就胜三分,他去哪里忘?

她又如何不等?

可他从此再也没有去过。

很多时候,怕的不是一个失望的打击,对于结局的猜想,大体里说,无非就是成和不成,有盘算的,就肯定有这个思想准备。之所以不再去试图争取,是因为怕失落的情绪,以后会无端地生出大大小小的契机,把那份失意撒播得处处皆是,在感情的空间里,他将举步难行。不如留一个没有结局的悬念,至少还可以想象,总有人说,没有遗憾的人生就是完美的人生,若这也是遗憾,那他情愿留着,留成日后可以回忆的出口。

可是这安慰也只给了自己一年,他拼尽力气也只躲了一年,那感情疯长得让他无处可藏,他一定要面对。

第二年的清明节,他又一个人匆匆赶往都城南庄,今年的柳芽桃花是早是迟,他一点都没有察觉,他要寻的是春天里的那个人,也许以后的岁月,只有她能带给他春天。

一路奔波到农庄,院门依旧,只是落了锁,锁得他心里寒霜顿生。

他在桃花树下坐了良久,纷纷然然的花瓣落了他满身满头,那个如桃花一样的女子,一直也没有回来。

怅然若失的崔护在门扉上写下了千古名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一次崔护没有轻易放弃,几天后,他又到了那户门前,却听得里面传来隐隐哭声。

崔护急切地敲门,出来的是一个老夫,老泪纵横地打量了下他,问,你是崔护吧,你杀了我的女儿啊。

那个女子为崔护而死。

崔护又惊又怕,慌乱中不知该怎样作答,想到她不在可能是因为嫁了人,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已离了人世,而且,是为了他。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人面桃花(3)

人面桃花(3)

原来,那女子果然不是普通的农家女,她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已经成年但还没有许配人家,自去年见到崔护后,便芳心已动,心里有情但碍于礼俗,只觉崔护也对她有意,自会请媒人来谈婚配,不料他一走就再无回返,自己早已认定了他,她的痴心就这样一直被辜负,一年来,茶饭不思神情恍惚,清明节那天不过是出去散心,回来见门上的题诗,知道他已来过,而自己竟然错过,料定今生是再无缘分了,于是绝食而亡。

是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崔护悲痛之中也深怪命运捉弄,他把那可怜的女子抱在怀里痛哭,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我在这,我在这,我在这啊。

别怕,我在这,我这样抱着你,不让你孤单离去,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我和你一样,也是相思已成疾,只是没有想到,再见面竟是天上人间的分别,这是比死还要痛苦的心碎。

崔护的泪水留在女子的脸上,他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的灵魂,更是用苦苦的呼唤让已踏上黄泉路的她,为了他,为了他们的爱情,再回到阳间。

有情人终成眷属,人世的磨难也都是为了团圆的相守,好像不经历那些刻骨铭心的离别,就无法换来珍惜的耳鬓厮磨。

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不是童话里的结尾,最痴心、最深情、最坎坷、最圆满的故事,就在民间,在身边。

这个故事出自唐朝孟棨的《本事诗?情感》,后来明代剧作家孟称舜依此创作了《桃源三访》,又名《桃花人面》,以大段的抒情独唱,细腻地表达了崔护和那个女子伤感、孤单、彷徨、凄凉的思念之情。

再后来,评剧大师韩少云与陈桂秋携手主演了古装戏《人面桃花》,扇子一展,水袖轻抛,就开始了探春寻情的路。

说姻缘天定,却是说它的不可选择,一定得是对面的这个女子,一定得是眼前的这个他,换了人就必然不是,除此别无选择。隔了再远也能相逢,用太多的不可思议去铺垫一个巧合,就是阴阳两别,也得或同生或同死,如此说来,姻缘簿上的指纹,大过生死簿上的功过。

生死相随的故事,最让人流泪心碎又赞叹的,莫过于南朝民歌《华山畿》,凄美动人,他们把爱情种在尘世,自己却永别繁华,如果你不信爱情,那就一定要来听一听这个山中女子对爱情的吟唱和痴情。

纷然红尘里,不要让她丢了你,你也不要忘了她。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

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

棺木为侬开。

宋少帝时,有一南徐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年轻女子,说不出具体的理由,但是心里非常喜欢她,只一时三刻便已相思成疾。回家后,母亲再三追问,他便秉明了原因,想那萍水相逢的女子在他心里烙刻得深,他的世界只剩下了她,即便无人问,但凡开口,也是与她有关的。

母亲连忙去华山找到这名女子,把事情的始末详细地跟她说明。这个母亲此番前来必定是为了儿子的性命,可她想出的具体办法我却无法猜透。这世上没人能比母亲更了解儿子的心思和想法,他病得汹涌,为保他一世安康,她应该首先想到的是婚姻,把她娶过门来,守在儿子身边,用爱情做生命的支撑,似乎没有比这更保险的事了。

原文中,讲述士子对女子的爱慕之情,用了“悦之无因”,读来只觉怦然心动,爱情开始得纯美,爱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什么理由,嫁给这样的男子,应该不会被辜负。

第二卷 眉间心头.朱砂 人面桃花(4)

人面桃花(4)

然而结果是女子脱下蔽膝交给这位母亲,悄悄地铺在男子席子下面,他的病果然痊愈。

可是他无意间掀起卧席,发现了女子的蔽膝,居然问也不问,直接烧成灰吞了下去,而命自然不保,临终前,他嘱咐母亲说,给我送葬的时候,要让车子从华山过。

我刚看这个故事时,读到这一段,脑子里闪出一百个问号,手却攥得紧紧地,大概但凡女儿便清贵,尤其终身大事面前,能有三分遮掩的,就不肯大大方方相见,用一个施了密咒的衣服去疗他心里的伤,却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身体好了到底是一件幸事,未来可以从长计议,君子好逑,也得有那个求啊,现成的路摆在那,去给那女子致谢还衣表明心迹,她也不是无情的,只是女心婉约,她说不得。

就是猜不透他的想法,宁可舍了这命也不去努力争取,他生来就是为考验那女子,是否能与他生死相随吗?

母亲带着儿子的遗体从华山过,行至那女子门前时,牛却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拍打拉拽都不管用。

女子出来说,请稍微等一下。

她进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一会唱着歌出来了,唱的就是这首《华山畿》。

众人惊愕之际,棺木忽然打开了,女子平静地注视着他,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与他并排躺下,棺木重又复合,任凭女子的家人再怎么敲打,始终不能令其打开。只有把他们合葬,称为“神女冢”。

她带着微笑,走向了她永远的归宿,面对死亡没有任何畏惧,原来视死如归竟是这样温柔,相爱的人,怕死的瞬间,好像唯一的珍宝被命运夺了去,怕身边再无陪伴的孤单,却不怕死亡以后,命运无欺只得认,大不了随他而去,同棺椁同墓穴,谁还能再分开吗?

故事有了传奇色彩,变得似乎不再让人信服,没有爱情的人看了或许更加麻木,这样的爱情世上没有,不过是《古今乐录》里的杜撰,一个为爱生死置之度外,一个殉情祭奠尘缘,让这首民歌有一个凄美的故事做依靠,历来悲剧更容易让人铭记。

可是,我信,我信故事,一如我信爱情。

还有一对墓里团聚的爱人,化成了沧海蝴蝶,伴着一曲《梁祝》翩翩流连,任岁月苍凉,他们永远长伴于明媚春天。

故事总有最浓最艳的一个回顾,似檀板清歌最激越时停顿的一段空灵,能把这表之不尽,使人一望就宁愿奔赴千里穿越光阴去重逢的一幕画在笔端,只有费丹旭绘得淋漓而从容。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

这静是寄托着女子的妆容,瓣瓣生情,却含而不露,它是若即若离花,不应凡间数。

这幅画,宛然闻得到香气,什么都是缓缓的,绿阴夹道,骑马忘驰骋,只因身后,还有那个女子安静的目光,和桃花一样,远成一抹娇羞,他回望又回望,舍不得走出来。

才子佳人的邂逅,世俗得亲切而温情,也在这画中,直与性命相亲。

掩上画卷,外面夜寒星稀,我打开一首琵琶曲听着,只觉春意无限。

有一种欣然,悦之无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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