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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飞扬:你可记得我倾国倾城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香车系在谁家树(1)

香车系在谁家树(1)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是世间女子深闺里最朴素,也最纯净的愿望。

她总在这样的时分,陷入一种慌乱与不安,没来由的,无根无源,正是如此,才越发心里茫然,仿佛未来的日子是可以握得住的,偏偏踏不上那个靠近的路,连伸出来的手也变得虚幻,甚至,一丝触摸的勇气都没有。

墙外,是煌煌盛唐的笑语衣香,诗人豪客的低吟浅唱,无数人都奔了传奇而去,那飞云入梦的心总是流连于天下的字墨间。

每个女子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些寂寞的词章,如夏日浓碧绿阴的深深角落,那繁茂的青苔,总隐忍着刻骨的苍凉。

而那个空白的扉页,留着等待刻画的纹路,心底小心翼翼地张望,收拢着细细碎碎的秘密,你且知道,其实,万般的花,在将开未开之时,都有着同样期待的姿态。

如一夜春风来,又一月下梨花片片落,纷纷然然,安静而忧伤。

这细小的心思是优柔的,适合于守候,却不适宜躲藏,她总想着一个人的时候默默梳理,可是总挡不过心里那一纷慌乱。

岁月于她,还是不惊的。

正是豆蔻梢头好年华,连眼里映过的凄迷都闪着清澈,在画堂深处的庭院里,她轻移的身影似莲花,总携了那么一缕隔世的香,多少次端然于妆台,那个红线里注定的他,该从哪里传来声息。

那时的心事是诉于针线的,晨昏里的折枝牡丹是这个朝代富贵的颜色,她却独描涧兰,微小而旺盛,开在人迹罕至处,她总是向往那样一个地方,自由得连心都没有界限。

也许是这深深高墙让她寂寞,后园里,她把芭蕉种在石边,正对着她的轩窗,她喜欢芭蕉,不为一季花期而张扬,也不用雨夜为它怜,多少个风过星稀的夜,她和芭蕉隔庭遥见。

也许,没有了衣食冷暖的忧,绫罗上身,便只剩下那一个惶恐,那个要来携她手、带她走、拾她心的人,那个未来,是不是也如这莺啼春日一样,恰时相见呢。

小时候学认字,吟诗对句,也练曲律歌舞,这是大唐最华美的篇章,从深宫到山野,爱情都是浓烈的旋律,仿佛人世间千般的存在都是点缀,只为预期人生里浩大而华贵的爱。

她也在这样的诗词闲章间恍然若梦,好似幸福就在门外,伸手就能够到。

这样的想,于她,是非分,还未出生就已注定,她对于命运只能接受,连挑剔的资本都没有。因为,她是小巷里的清倌人,尽管她处处强调这个卖艺不**的“清”,可风尘之中,浅笑薄应,她只是那些男人买欢的情调,再高尚的灵魂和高贵的心,也已然拾捡不起。

只是,人生的无常从来都没有预兆,她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来时,就看到了冰凉。有父亲在,起码还有那个端得起的身份,父亲一去,她没了天,兄弟不容她,因为她不仅仅是庶出,她的母亲只不过府里一个婢女,她和母亲离开深院,搬进了小巷。

她只道这是世事的无情,王孙公子尚会顷刻间贬为庶民,或成为一抔黄土,谁都不可能有牢牢握住的富贵,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生存,她依旧安然。

身为女子,她有期待的爱情,那该是她人生最缠绵的舞步,也是她,无奈于三教九坊间,唯一的救赎。

往往,成了唯一,就成了唯一的赌,拼了全部,拼了命。

唐传奇小说《霍小玉传》里,开篇洋洋洒洒介绍的不是她,而是李益,那个还未见面,就已经彼此在心里记挂的人。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香车系在谁家树(2)

香车系在谁家树(2)

霍小玉知道李益,是因为他的诗句:“开帘风动竹,疑似故人来。”

李益知道霍小玉,是因为媒婆鲍十一娘说她:“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

于是,一相逢,小玉是女儿家的矜持,十郎如见天人,顿觉室内光华飞流,他起身就拜,开口便言,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

因为一首诗而爱上一个人,进而以身相许,这算不算圆满?这样的开端倒也透着那个时日风尘里的寄托,闺阁里的幻想爱情是天可变情不绝的神话,一尘不染,无畏无惧。可这幻想中的爱情来到跟前,就一头扎了进去,全心全意地连自己都已忘记。

却在那情到最浓时,悲从心底的最深处,再也掩不住。

当日夜半,小玉对同枕眠的十郎说,我是娼妓,自知与你不配,现在不过是因为相貌得到了你的垂爱,待年老色衰,也就无法再留住你,我只得像失去大树的藤萝,像秋天被弃置的扇子,无依无靠。

明月夜,佳人在侧,付与柔肠,可怜可惜,正言发誓还不够,还请素缣著盟约。

小玉命侍女取来了越姬乌丝栏,这是王府旧物,极为珍贵,看名字想必是来自异国。我觉得小玉此举是证明她把这一纸盟约看得极其宝贵和珍重,也同时引喻了她的出身并非生来草芥,希望眼前这个男子除了看重她的容颜之外,还能有其他的关注。

不管曾经在王府,还是现在的烟花地,小玉的生存环境都不单纯,她应该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长袖善舞有了应付的手段,尤其是奉承话和海誓山盟,多得都懒得去分辨真假。

可世上惟有十郎,让她坚信不移地托付,哪怕心里并不是十分的安稳。十郎果然也用心,才思敏捷,落笔成文,引喻山河,指诚日月,随后收入宝箧中,从此后她们过了两年相亲相爱的快乐日子。

两年后的春天,李益被授予任县主簿,小玉心里的离愁和隐忧如窗外墙角的小草一般疯长着。未来的日子笼罩了浓密的雾,她握不住也看不清。几番思量,那点卑微无助的凄凉小心翼翼地化成了无望,她知道这一别,山高水远,日深夜长,她锁住的契约只是一篇华丽的文章。

十郎才名远扬,上有高堂,一定会有一门好姻缘在等着,于是她说,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郎君今年二十二岁,距壮室之秋还有八年,我只要这八年恩爱的日子,此后你去选名门结秦晋,我断发缁衣入空门,从此两不相系。

如此至诚至哀的话,让李益泪不能收,他说日月为证,生死不弃,绝无两意。

他说,好好地等我,这只是短暂的别离。

一曲琵琶声渐歇,撩拨了弦上数滴誓约,如果爱情需要用天长地久的话一遍遍地加固,那调子里一定会后续悲音。

信或者不信,舍还是不舍,于小玉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李益必须得走,他来长安城里待了两年,为的就是这一天,荣耀还乡,打马上任。

家里人也在等着他回去,并且替他和表妹卢氏订了婚约。面对重礼重名重面子的家庭,还有严厉专断的母亲,李益连小玉的名字都没有提。

小玉和这个家,犹如隔着万丈深渊,哪怕掉下去粉身碎骨,这边也不可能伸出手臂供她攀援。

这只是个普通人家,甚至有些贫寒,尚且把小玉拒得如此坚决,这漫漫红尘,落入烟花里的人,够得到钱财,够得到恭维,够得到契约,却怎么都偿不了夙愿。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香车系在谁家树(3)

香车系在谁家树(3)

两年多的缠绵恩爱,锁住未来的誓言,泪眼婆娑的相送,形只影单的等待,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仍是苍白。这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平等,李益是来京城参加科考,等候期间自矜风调,思得佳偶,所以就想博求名妓。没有小玉,也还会有另一个女子,李益想找的,是异乡相伴的红颜,小玉等待的,是她生命里唯一的爱情。

小玉要托付的,是她的一生,而李益要打发的,只是一段无聊时间。

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心疼这个痴情的女子,她爱得太执著,倾情的付出却唱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人生的大幕太沉重,每一次拉开都要用尽力气,从凤凰于飞的妆台隐约琴声如水的痕迹,她的等待如春日的蔷薇,那时的爱情,是美好而芬芳的想象。与李益认识后,梦幻中的爱情落到了现实,眼里看得到的温暖是喜相逢的管乐,华丽的章节就此上演,可随之就是漫长无期的独自挣扎,伴着潇潇夜雨,低沉而深邃的洞箫吹奏她心里时刻压抑,一点点累积的凄凉。

小玉是大唐深院生长的花,遗落在寻常巷陌,站在风霜的渡口,在妙龄的时刻,依然满心诚挚地盛开着,花期不与流年误,她的爱情也来到屋檐下,却在开得最艳的时候,一朝再也没有了支柱,她成了深秋旷野独自临寒的雏菊,片片花瓣痛彻心骨地被无情剥离,她连抱住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一地凌乱随风飘散。

卢氏是名门望族,嫁聘的彩礼在百万之数,李益家贫,还得去亲朋家借贷,他以此为借口请假出来,在外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去看小玉,反而嘱托朋友,不要把他的行踪告诉小玉。

他背弃盟约,自知羞愧,不敢再见小玉,也想借此断绝小玉的希望。

那只是他人生风花雪月的一段过往,他寻妓调的是情谈的是风月,无关名分。

而另一边,小玉四处打听,甚至占卜问卦,却没有一丝可靠的消息,她是咬着牙恨,过往坊间这样许下诺言又一走了之的男人不计其数,可还是流着泪想念,有一百个理由告诉自己他的爱不牢靠,却总会被这一个打败,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脱不得身,也许有什么不测苦难,她总是觉得那个和她朝夕相度的十郎不是那无情的人,这样的煎熬,终使她憔悴瘦损,忧郁成疾。

可还是不放弃,她一定要见到李益,一定要当面问一个为什么。

女人就是这样的傻,拼了所有只不过问一个为什么,她知道答案不会是她期待的,可就是不肯死心。

小玉所有的钱财,包括衣服和珍宝,都因为打听寻找李益而散尽了,最后连父亲留给她行及笄之礼用的紫玉钗,都要拿去变卖,以至于连当年打造这支钗的皇家老玉工看了,都忍不住老泪纵横,并告知了延光公主,公主悲叹之余,送了小玉十二万钱。

而此时,那待嫁的卢家姑娘正在长安,李益带了丰厚的钱财来聘娶,秘密地找了一处住所,不让别人知道。

故事的主角又都聚到了繁华的长安城里,一个拖着病体抖索着倚在窗口翘首以盼,一个临期京城接娇妻,完**生大喜。

李益是小玉生存的唯一等待,小玉是李益要想方设法绕开排除的阴霾。

李益有一个厚道的表弟叫崔允明,把李益来京的消息告诉了小玉。小玉怨恨他,心里那一点如豆般微弱的希望之火,也瞬间熄灭了。她又遍请亲朋好友,托他们叫李益前来。

只是想做一个单纯的告别吗?还是想看一看旧日爱情的样子?抑或面对面真实地说一下委屈和怨,听那男人蹩脚的辩解她也甘愿,她对世俗对门第早有无可奈何的退缩,她宁愿输给这繁华天下横眉冷对的眼色,也不愿意被弃于衣香鬓影共度,誓言铮铮买断她爱情的十郎。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香车系在谁家树(4)

香车系在谁家树(4)

她还是留了一丝残存的甚至卑微的愿望,十郎能逃过家庭的监管来与她相见,两人狠狠地哭,絮絮地念,苦苦地留,再久久地断了恩意情殇。

最终小玉给自己做了一个茧,连出口也没留。

她只是不愿意那么想,不到见了李益得了真相,她永远都有理由不去信。

李益是下定决心不再见小玉的了,他不进京不声张就是想让时间来消磨掉他辜负的和小玉等待的一切。可小玉偏偏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叫他,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痴情女子和负心男子的故事,李益有些恼,索性早出晚归,避而不见。

大唐是有几分豪气的,有这样的女子,自然会有出手相助的男子,他们连姓名都不肯留下,只是让故事绝处逢生,有了侠义的温暖。

李益被黄衫客骗到了小玉面前,小玉看着这个她朝思暮想爱极恨极的人,忽然攒了无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上来,她背过身去哭泣,时而回头看李益,回忆排山倒海漫过这里简单而熟悉的一切,时光透析出岁月的脉络,却和今天的人,再也无法重叠。

不管用多少相思的线,也缝不起这支离破碎的情感,她的爱情仍然庞大地支撑着她的整个生命,可是她爱情里的那个人,却早已松了手,她浮游迷失,挣扎着向他靠近,攀援的树挪了位,她也只是地上凌乱的草。

把线捻在手指上轻轻地打一个结,用牙齿咬断,这生命的锦绣落满了簇簇尘埃,不得不草草谢幕。

小玉端起一杯酒,倒在地上。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她握住李益的手臂,她苦寻的港湾此时可能知悉她的悲痛?酒杯掷地,长哭以辞。

如果,李益面对小玉的憔悴和坚韧的爱,还能硬起心肠冷漠以待,那么现在,小玉的死彻底惊醒了他,他为她一身缟素,为她早晚悲泣,他陪她灵旁送她下葬,这些统统都不是小玉要的,可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玉的爱情和生命,小玉的决绝和思念,都像烙印一样打在了他的心里,他仍是世上才华俊逸的李十郎,成家立业即将辉煌,可是,他再也没有了爱的能力,而没有了爱情,幸福也便失去了着落。

无辜的女子卢氏,端端正正出阁,也是带了无尽的想象,可这场婚姻给她的没有一点温情,全是伤痕累累,她被李益无端猜忌和虐待,最终被休倒是解脱。

李益三次娶妻,还有侍妾,每个人都在他的猜疑中惶恐而过。

明代胡应麟称赞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并认为“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作者蒋防同情着他笔下的小玉,让李益有了这样可悲可叹的结果,他是这样来惩罚这个负心的男子,却偿不了那个可怜的女子小玉。

小玉临终的话,还是生生死死放不下,若能不再爱他,便也淡然了,即便是死,也是轻松入轮回,再踏入红尘,还是一段可想可念可等可思的爱,而不该是这样,做无用的留恋。

李益常在朦胧中见看见小玉,隔着帘幕向他微笑,鲜红的肚兜有鸳鸯戏水的图案,轻纱绕肩,掩着她女子轻柔的心思,秀发盘起,玉钗斜插,永远都是初见时的羞涩和清澈。

再一转念,她在园子的芭蕉叶下,若有所思,思的那个人,是他吧。

李益念,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自知唤不回小玉,还是有那么多的泪来想念她。天上人间,小玉魂魄有知,必舍不得再惩罚。

不是存了慈悲心思,只是希望每一个爱情都有美好的回忆可以触摸,可以铺成来时再相遇的路,是缘是怨,由不得,既来人间,便信了注定。

深夜,停顿下来才惊觉,为小玉,我毫不吝惜于笔墨,这故事怎么也舍不得割舍,还要在结尾处再注上自己的期许,也许只是不愿意让伤透了心流尽了泪的小玉,连灵魂都得不到一个安慰。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路。

奶茶在《粉红女郎》里,扮演着剧中的结婚狂,却流着自己的眼泪,她站在舞台上孤独地唱,为什么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回忆里,那个人辗转不能眠,打马而来,见了她,眼里折射出光彩。

有这些回忆,也是幸福。

清代画家吕彤的《蕉荫读书图》,初看时我震慑于画面里的静,人在画中坐,人又不在画中,人物两相忘,凝眸间连自己也要减几分俗气。

碧绿芭蕉如伞盖,簇拥着舒展,占满了画面里回忆的天空,几枚湖石做藤椅,黝黑得似梦幻里的深邃,画面清丽,背景简洁,笔法却是细腻可追寻。

吕彤是云南人,尤精工笔仕女,这女子精致的眉眼间便含了轻愁浅怨,仿佛是什么心事丢在了千年之前,这卷中的文字也只得让她幽幽地叹,在那个回不去的时光里,可有人捡拾了她的回忆,可有人帮她在漫长红尘中风干,那故事,也许你读来,恰是画中事。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1)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1)

爱情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一醉。

曾经,很想转化一下语言来诠释爱情的深意,却对着这样的无奈和坚韧,只有沉默到无语。只这一句,就足以让我对席慕容有一份隔空的凝望,这对爱情的注解,近似于禅,又脱了禅的空灵,能扎实地落到每一个人心里,把古往今来,漫路风沙流水深院,所有痴情的纠葛,连同三生石上的镌刻,一并落了坐。

因为一首诗而留下大片传奇,历经一代代的打磨,着红点翠,**得可以伴了弦来听,微醺着相看,还能随着风就飘进案头的墨色,最终那个苦口婆心的劝慰还是华丽地收场,而记忆里的盛宴,开始于女儿家单纯的思无邪。

铭记于唐代最会用诗写传奇的白居易,他在乐府诗《井底引银瓶》里,记叙了一个私奔的女子,最后惨遭抛弃而无可依靠的悲惨故事,白乐天有一副柔软心肠,他是有泪有情的男子,自然写得这样告诫的诗句,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在唐代,这个落魄而不再期许爱情的女子应该进道馆,修习成仙再不为这红尘留恋。在宋代,她会被一语度进深山古刹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郁郁而终。

而这故事落到元代,寺院里也仍会有千里而来的姻缘,只要脱不开这红尘万丈,哪里的桃花都会盛开。

这女子叫李千金,待白朴徐徐道来的时候,她还只是深闺春怨,看见才子佳人士女王孙上屏风,也是又羡又恼,自言若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叫红烛高照,锦帐低垂。

葛洪的《西京杂记》中说:“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这文君是卓文君,那屏风里画的正是相如琴挑,文君夜奔。

只因为老父在外,便耽搁了女怨深闺,真是恨嫁女儿心,李千金从小学女红,头一件大活就是为自己绣喜服,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屏风,原不该摆在恰对妆台的寂寞处。

还有那最知小姐心思的俏丫头梅香,和小姐半分调笑,三分引逗,却是十分劝慰。

这日是三月初八,上巳节,洛阳城里的公子千金,或宝马或香车,都去郊区游玩赏春,咱出不得院子,隔着墙看看那春风拂面的行人也好。

三月流光韶华贱,《红楼梦》里的花签上分明写着,开到荼蘼花事了,满园的惆怅就这么无声地绽放。

李千金的出场,活泼得如那枝上黄鹂,甚至有一点点辣,说出口的话不像个大家闺秀,却率真得没有遮掩,是这样的直白,有那个时代礼教背面的叛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丢了笔墨纸砚,推开房门,心里还是被这满园春色铺上了一层无奈。

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烟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她红色的鞋子上,用金线绣了莲,裙子盖住,走时裙裾飘摆,绣鞋只露得尖尖一点,环佩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每一个女子的行走都有这样端庄风雅的姿态,与自然有一种贞亲,与景物相融,与尘世相忘。

她就这样走过荼蘼花架,转过曲栏之西,踩着那山石,隔着粉墙看外面大路朝天。

原来所谓深宅大院,更多的还是精神的枷锁,就是在这闺阁里等待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园子四季景物暗换,那外面只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便可衬起人面桃花。

路边的榆钱随风漫飞,谁家院墙上豆荚攀爬得不安分,落花凝香伴马蹄沾尘而去,酿蜜的蜂儿正与繁花相亲。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2)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2)

人生来不易,能在路上奔波的人都该是幸福的,至少,有一个值得奔波的理由。

那路上的人,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裴少俊,年方弱冠,未曾娶亲,惟亲诗书,不通女色。初听来倒像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作对,才貌两全,来这洛阳选奇花,倒着实风雅,不想错过这节令,春情使人醉,他足蹬高靴,腰围玉带,骑在那玉骢马上,像极了诗文里的玉郎。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裴公子也看见了李千金。

四目相觑,各有眷心。

红尘路上的缘分,不早不晚,不管对与错,大抵都是躲不过,明知世道不容,也在这一刻,停不下脚步,只有向他走去。

所谓一见钟情,都是三生石上旧情缘。

宝哥哥初见林妹妹,只觉得像是故人一般,曾在哪里见过。

张生初见莺莺,心里即知,正撞着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

冒辟疆初见董小宛,满心都是惊而爱之。

胡兰成初见张爱玲,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这爱,真是没有道理可讲,还未发一言,就已清楚地知道,注定要和这个人有一场情感内抵死的纠缠,几生几世下的伏笔,看不到结局的爱,才要更努力地爱。

裴公子是身在武陵人已醉,李千金落笔就是月上柳梢。

当夜两人幽会,却被嬷嬷撞见,在李千金的央求下,放他们出了高墙深院。

在父母跟前做女儿,再不如意也多是嘴皮子上的小性子,何况她善女红,精文墨,志量过人,容颜出世,从哪里论,她都是娇。

这说走就走了,只因为深信,不久的一天,可以携了如意郎君,堂堂正正明明艳艳地回来。

当时隔帘听琴的卓文君,好歹她还知道近在咫尺意在情挑的人是谁,至少对他的身份是掌握的。可这墙头马上相见,李千金并不知道这个异乡人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就随了他而去。

也真是够勇气,入了眼入了心,从此就跟了这个人,天涯海角,穷困潦倒,都不在她的考虑,她奔的是爱情,不是生活。

爱情就是这样,把开始握在手里,结局却使料不及。

这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间,她生活在裴府的后花园,生了女儿重阳儿子端端,当年天真烂漫的少女已成了贤良的母亲,却不是妻。

做女儿时,她也是顽皮又胆大,离了娘家就是出了阁,婉顺地像是天成。

少俊的父母并不知道她的存在,更不知道这一双儿女。

想想那达官贵人的花园,富贵是富贵,情致是情致,别雅是别雅,可也真是繁复庞大到吓人。这边进人添丁,儿啼童戏,那边却连个蛛丝马迹也不见。

若不是清明节少俊去祭奠,若不是裴尚书闷倦来到园子,若不是那两个孩子正在跑来跑去地玩耍,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端正地立于世风日下。

原以为七年足不出户的相守,养儿育女的辛劳,能在这一天把残缺补全。

可尚书大人一句“聘则为妻奔则妾”说得斩钉截铁,几番羞辱刁难,少俊真的就写了休书,孩子留下,李千金被赶出了那个她原本也不曾熟悉过的地方。

她的爱,是来自于《诗经》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爱之初,是生则同衾死同穴的愿,到头来,瓶坠簪折恩断义绝。

回到洛阳,父母已亡,她伤痕累累地独自生活在园子里,听离人鸟唱“不如归去”。

好在裴公子不是无情的人,他当下收拾了琴剑书箱,骑上那匹曾经带来李千金的马,踏上了赴京城应试的路,待高中后,定要风风光光地三媚六聘八抬大轿迎李千金进门。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3)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3)

这一发奋,倒是姻缘天定不负苦心,居然就拿到了状元及第。

小时候,总喜欢看状元及第游街夸喜的场面,着红披锦戴纱帽,一生的精气神都攒到这一刻似的,而那满街仰慕夸赞的人们,也同样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而这世界,也该是这样的清平喜乐和祥和。

他来寻李千金,要与她重做夫妻。

他是洛阳府尹,裴尚书已致仕闲居,该是再也没遮挡的一家团聚了,

可是李千金,却没有要回转的意,声声句句全是怨恨,跟他私奔弃高堂来无名去无份时她没有恨,被藏在后园不但没身份连自由也没有还是照样生儿育女没有恨,那时候她想得明白,爱情里有牺牲,只要两人有心里情比石坚的爱,就怎样的难也不是难,被天盖被地埋也是不能再分开了。

可现在,这个人有了官职能力,要给她一个明媚的未来,她却是幽怨的恨,恨那一纸休书就不认了情分,在他眼见得她受苦受难受侮辱受驱逐时,爱情只成了一个虚幻的语言,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在李千金看来,裴少俊对她的爱,是可以退缩的。

对裴少俊而言,父命难违好比天,在她而言,夫却是天字出了头,她不能不恨,不能不怨。

李碧华在《胭脂扣》里写道,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

这时的尚书和夫人也带着重阳和端端前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并和她的父亲曾同朝为官,还议过婚,只因政见不同才未成。

要说这月老也真是折磨人,总是差着一步水到渠成,偏要来个飞流直下,这红绳系住的也真是跑不掉,只是一路的风尘和荆棘,都让一个柔弱的女子担了去。

赔罪也好,说情也罢,旧日恩情加一双儿女立在这,李千金仍不应允,最后还是在孩子的哀求下才不再赌气。

团圆的结局,一并从舞台上延伸到了现实里。

这厢的裴少俊卸了妆就是温和似水的俞振飞,那答儿李千金从后台走出来时,是明艳照人,摩登时尚的言慧珠。

她是妾弄青梅凭短墙,他是君骑白马傍垂杨。

这爱是台上的眼波流转还是日常的搭档配戏,毫无机心,甚至有些风风火火的言慧珠大概也分不明白,她是梅兰芳的弟子,言菊朋的女儿,戏里戏外从小就被这些文辞雅调熏陶得透彻,演戏那是天分,后来学昆曲的水磨腔,硬是没有把她磨成柔婉的大家闺秀,她张扬,她满不在乎,她与时代与环境格格不入,她穿着紧身旗袍,踩着高跟鞋,端着陈年的红酒,靠在窗边。

上海始终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迷离和暧昧,陈旧和新奇,夕阳打在墙上像烟火,让人的心总有种不安,人在孤岛,不知魏晋,那就过一时是一时,过一日有一日的福气。

言慧珠始终有一种清冷的气息,她的清冷是压在内心里的,她曾和小生白云相爱,就像李千金偶遇裴少俊,认定这才貌双全的人就是上天的恩赐,到底还是一场辜负。

她用伶人的泪水在台上醉,却不会用伶人的心笑看风云,她最终爱上了比她大近二十岁的俞振飞,他的才是俊雅,貌是温情,经过了时光的雕刻,越发有了醇厚的底蕴,似一株苍茫却根系发达的树,只想陪着他看云卷云舒,她的热烈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改变,她的一生都有女孩的娇,还有女孩微抬下巴时的傲。

也正因为性子里的这份辣,言慧珠在戏曲里文武兼擅,她演的《贵妃醉酒》突破了“贵而不醉”或“醉而不贵”的遗存,创造了“贵而欲醉、醉而犹贵”的意境,能让人跟着皆醉,而那份贵气,都属于大唐月下的她,连百花亭里的酒香都能闻得见,杨玉环的雍荣华媚,娇蛮幽怨,都在那身段念白和唱腔中展现得让人心碎。

言慧珠唱梅派,声音和梅兰芳几可乱真,但她没学到梅先生的淡,也许到底是女子天性的纤柔,她更适合唐明皇的盛世清平,再有一个欣赏庇佑她的人,当艺术遇上浩劫,当她这朵一门心思只想怒放的花遇上寒霜,那筋骨也只得被心力绷断。

天生丽质难自弃,四十七岁的她用《天女散花》里用过的白绫送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她闭上那双总是含着笑含着俏的眼,放过了这个俗世,也放过了疲惫的自己。

转回头,情愿她只是《游园惊梦》里的伶俐春香,有少女的机灵,有细小的满足,还有几分侠义,唱一句,放下经史抛笔砚,背着先生书房离,串庭过巷路逶迤,轻移莲步小庭西。

我倚秋而坐,面对的却是春天的美意,背景是水墨疏笔,氤氲出淡淡水气,人物近似白描,却秀气灵襟,岁序无影,风过落痕。

总是在这天然风物中,会浑然忘了身份,那端庄也不是一生不变的,看到这新柳萌芽,微风若熏,蝴蝶追逐,沉稳的心也会瞬间活络起来,随着饱涨的春天一起充满生命力,穿越九曲回桥,裙裾飞扬,拿着寂寞团扇就与蝴蝶戏,深闺里的活色生香就这样在无人处展露,那人也不再是世间的人,那景也不再是随风而至的偶然,人与景相溶,人与景皆好。

看见大家闺秀,也许会生出爱慕里的敬,看见这天真烂漫的春色中人,只有欢喜,喜到可以走到这画里面和她相遇。

费以耕是费丹旭的长子,画成家学,但是比起父亲来,他的画少了一点深刻,却多了几分清丽,简远而疏淡。

清代的仕女画比前人更具文人气,它重语言重内涵,还有画家自己内心的解读,也许这和明清小说盛起有关,他们除了让画里的人物有骨有肉,还要有故事。

如果说费丹旭的画能让人陷入故事里,看到那个琉璃的女子清寒的诉说,那么费以耕的画,则让人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恍惚忘了今夕何夕,只是跌入另一个空间,感觉真实得惊心。

忽然就很想有这样一个后花园,深深的阁楼藏在其间,晨起收露可见青萍点点,亭间抚琴可遇扬花漫漫,长日里窗边芙蓉笺远眉砚,一书古卷吹尽萧索,也可,为公子裳,也可,纤手剥莲。

这一去,绮陌香飘柳如线。

这一去,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

这一去,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这一去,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梧桐生门前(1)

梧桐生门前(1)

小时候家里是平房,在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记忆最深的就是夏天的午后,往往都是别人在午睡,我却安安静静地坐在凉席上看书,浓蔽的树阴消褪了夏的酷热,不时有蝉单调地鸣叫,却打扰不了聚精会神的我,那时最幸福的事就是枕边有大摞的书可以看,而遇上雨天,雨滴打在梧桐树上,又纷然落下,这些却会让我心绪不宁,总会拉过柔软的棉布单盖在身上,看外面的天空。也许是因为天色的暗?我也说不清了。

但是,无论是用怎样的方式向前追忆,总是会有这样的片段定格在我曾经走过的时空中,我安然地坐在绿阴里看书,或者是雨天里望着窗外发呆,几乎所有的暑假我都是这样度过,直到现在,我都觉得盖了被子才是安全的,尤其是风雨绕过窗前的时候。

攒了很多的连环画,却在搬家中悉数送了人,所有我遇见并读到过的书,不论是在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停留,于我来说,都是一笔丰资。

而这梧桐,更是与我有一种相知相近的亲,它守护着我的童年和少年,又在我此后的旅途中,默默地连起古朴岁月。

王愫的这幅《梧桐仕女图》上,题识李清照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诗词曲赋琴棋书画,就像一颗颗琉璃的珠子,被时光串在一起,而那些久远的人,那些心底的忧伤和叹息,发酵成醇厚的佳酿,单只是闻到,也早已痴醉。

所谓诗情画意,就这样清清朗朗地落在了指尖案头。

闻弦歌而知雅意,像东篱下悠然闲适的陶渊明,或桃树下风流潇洒的唐伯虎,似乎这尘世片叶不沾身的洒然都让男子占了尽,沈复在《浮生六记》里说,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情于卉木,不如寄情于书画,与对艳妆美人何异?可省却许多烦恼。

然而他的所有都不寂寞,他的身边,有陪他剪烛西窗,红袖添香的温雅女子芸娘。

易安的词,是离人心上秋,惟将自己瘦成一叶孤帆远影,杳杳地,在风里辗转。

这首《醉花阴》里并没有写到梧桐,它延展到的还有一首,易安的《声声慢》,开篇读下去,触到的是全是冰清,起起伏伏,是写到了结尾,还惆怅难出。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残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女子孤清落寞时,看景也不是景,连天地万物都像是要与自己作对,心里本就闷着泪,原想散散心,却到处清冷。

而这画,也是冷峭得逼人,粗笔大写山石,浓淡墨色转折梧桐树叶,枝干苍郁劲节有力,点叶勾花写石边丛菊,笔法纵逸,女子隔窗凝视,清阴下,深秋里,纵然不在一个时空,读来,仍是充满暗香盈袖的美意。

有人说,写文之人要有一定的清醒,可以痴,但不可以迷。可我读书写文,却总有自己的任性,不去刻意地想该怎样痴怎样迷,或者怎样清醒,一切都是随缘就分的怦然心动,两下里相逢,两下里惊喜,如此而已。

情牵意惹的心思不独属于爱情,人和世间万物也会有惊艳的相遇,于我,是心底最细密的珍惜。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梧桐生门前(2)

梧桐生门前(2)

此时,对着这梧桐仕女,对着易安的词,我却怎么也踱不到宋代,我被一缕清歌绊在了晋,如武陵人入桃花源。

唐时的月色照着长风漫漫峡关万里,宋时的暖风吹着烟波画堂流水人家,只有晋朝,宛然成了君王的江湖,文人志士却相携入了山林,清峻之气冲散了尘世的喧嚣,到再也不图理会,只在文人的圈子里自在地如日影山色,清淡玄胜曲水流觞,对问周易远咏老庄,索性抛了这不平不稳的世道。

天道悠悠皆是人世无尽,太多的太多都会随时光而去。

除了在《世说新语》里有一些关于晋人清淡的零星记载,其他的我们都无从可知,嵇康的《广陵散》已了无踪迹,还有一个女子,在时光中淡成了一个影子,甚至连影子都是通透的,看不真切。

然而她确实存在过,生活得沉稳,爱得浓烈,此刻我能看见的,没有姓氏和容颜,只是万古伤心。

她叫子夜,她的歌,叫《子夜歌》。

《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

唐朝的人对音乐有极高的鉴赏能力,宫廷里有李龟年,弹奏着玄宗从仙山神女处学来的《霓裳羽衣曲》,《子夜歌》唱在唐朝,留下了哀苦,让人悲泣。

《子夜歌》被收录在《乐府诗集》里,以五言为形式,以爱情为题材,表达哀怨与眷恋之情,音阶摇曳,朗朗上口,属“清商曲辞,吴声歌曲”。

我终究是有一些不忍,或者是不安,有一种怅然郁郁于胸,似是空气里飘荡着的中药气息,原是疗伤的清苦,却会在直面伤口的痛楚间让锥心的感觉更清晰,这女子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哀怨的故事,是深夜无人可见的悲凉,满月下的孑然独立,那盛开的芬芳是寂寞的忧伤,遇见她,好比一个梦,醒来只剩了歌声,绕梁不散于耳不绝,再念她楚楚的眼神和凄然的笑,还是会落下泪来,还是会。

我用了一个冷静的开端,却在呼唤她名字的时候,却仍然是忘记,还是被她缚住,她的曲裾涉过满江芙蓉,她一无所顾,她只是在唱着她的歌曲,我却玲珑地,碎了满地。

日已暮,苍茫的天色映溪连山,袅袅炊烟升腾起家的星火,子夜却几度开箱,是粉色的衣服更亮一些,还是桃木的簪子更配青丝,胭脂会不会太艳,她觉得怎么打扮都不够表达她去见那人的喜悦,同样呢,怎么掩盖也遮不住眉弯那含着青涩和憧憬的笑意。

爱情里的女子就有这样堂堂的艳,粉面桃腮,就像那花应了时节,开得浓烈,她不敢让别人瞧见,惶惶地心跳得厉害,脚步却停不下来,那个他,是心里的方向。

来时,芳香盈路,是心花的次第开放,见了他,站在他的面前,月色都被他宽厚的肩膀遮挡,她垂下头去,轻轻笑着,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只不过才读到这里,我的心就微微地疼了,爱情那么美,可以陶醉到让自己低了又低,低到只是上天的一枚棋子,被它拈到了你的面前,拈到了爱情里。爱情也果真是这样,没有其他道理,就是,让我遇见你,是上苍的旨意。

我们哪一个可以背离?这红尘里注定的,相遇。

我不让苍天作证,讨一个海枯石烂心不变的愿,只是这样美的开端,日后天涯那端想起,可还有温厚的怜惜。

那么,我这样地思念,又这样地等待。

喜欢在他面前拔掉簪子,让三千青丝倾泻而下,垂到他的腿上,牵了情思。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梧桐生门前(3)

梧桐生门前(3)

他的样子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眼睛好比天上的星辰,闪着光,闪着爱,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发,他喜欢她小小的俏皮,孩子一样的纯真,总让人怜得,一时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绛珠仙子来人间只是要把欠下的水还给神瑛侍者,以落个轻松无债,可入了大观园,却是女儿情思漫漫,为了他,不只是以泪洗面,更是柔肠百结,呕心沥血,这一恨,就恨到了尘世前,恨自己没有带着金来配这宝玉的良缘。

白娘子修行千年,来西湖边还报救命之恩,为官人盗银库偷仙草,英姿飒爽谁也不惧,甚至倾尽天下水漫了金山。转回窗前,却是低眉顺目,柔婉娇羞,跪在观音座下泣然,为何为何,我与他,竟是殊途,全然忘记了她所来原本是为做一个了结。

林妹妹的冷,和素贞的烈,都溶化在了爱情里,上穷碧落下黄泉,若还有恨,也只能归为一点,谁叫自己端端地爱上了他,且爱得深阔,爱得无法离弃。

所有轮回里的女子是不是都有爱情传递前世的纠葛?那奈何桥边的孟婆真是慈祥,喝了孟婆汤只是记忆里的遗忘,清清爽爽地走到爱情里,一刹那,灰飞烟灭,世界只剩了他,天定的烙印,是打碎了再重来,也去不掉的。

就是子夜,她一个平凡的女子,生命里总要有一段爱情,痴痴念念,不过是爱情最普通的表情。

所以,那个爱着的人远去了,她的心也跟着没了影子,妆奁不再打开,薄薄地覆了一层尘埃,用指端在尘埃里写下他的名字,写下自己的相思,总是不能自持,转回头来,透过泪水看到衣柜上的衣服,那旧日的脂痕还在,他却去了千里之外。

他也是这么忧伤地想着我的,像玉林对着石阙。

她想得那么美好,如果一生都要这样长长地念,那分在天涯的两端,那么,会不会,他的美好和爱,就和自己的生命有了同等的长度,尽管仍然触不到,那也只是点点滴滴的怨,而不是破碎之后,幽幽生出的恨。

但我仍然不愿意这样,谁都不愿意这样,爱到最后爱到给自己一个虚幻,谁都不愿。

然而离别后的怀想都这样美好,像深秋独自开放的雏菊,靠着山石倚到风中,或许这样,能更靠近他的消息,哪怕很快是瓣瓣随风逝,心蕊两不见。

也甘愿。

想着他,就在身边,早上出门去,晚上踏着夕阳回,小家的日子就是这么平淡,却处处贞静,岁月悠长,她穿梭织布,用尾指打了一个细细的结。

只是白头携老的心愿,在爱人间是最平凡的相许,此刻却是一去风尘马骑,关山万里。

她以为是这样可以丈量的距离,却没想到他娶了身边的女子,他忘了远方还有一片为他守候的痴心。

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而她这样根深蒂固的话,他还可曾在意?

子夜这个美丽多情的女子,让人心疼得找不到语言来劝慰,她仍然不肯恨他,连责怪大概都没有,她怪的是当时青春年少为何没有成就姻缘,这一误就是终身。

她想他啊,这一个想字什么都没法抵,想到肝肠寸断,断的每一截又都能生出思想来,细细密密的全是相思,更鼓敲夜不相逢,泪痕无力载悲苦,她真想跟他诉说,可是面对的只有他的沉默,连梦里的喜悦都显得单薄。

女子的碎碎念都是由爱而起,不停地追问只因手里没有握住一个稳稳当当的结局,她不是看不清,她是太多情,她以为可以唤回,可以打动,可那个人,不回应。

那个人在冷冷地看着,仿佛看一出戏,台上那人的喜怒哀乐与自己无关,她的炽热、忧伤、表白、等待和泪水,全都是为了演给他看。

男人总是比女人冷静,早一步跳出结局之外,再轰轰烈烈的情感,也与他不再相关。

她还要跑去和他比邻而居,只为了能看到他,让自己的人生还有一个**的影子,因为我是这样地爱着你,所以,忘了自己。

似乎,真有与生俱来的忧伤,仿佛蔷薇,清晨里带着露珠,点点凝眸。

已是深秋了,越来越萧索的夜,读着这缥缈而来的《子夜歌》,心里就沉郁起来,子夜什么都没有留下,而那个她深爱的男子更是连面目都难见,只有这首歌,让我于深夜独自黯然,窗外是寒星伴月,我却不敢再想爱情这个天定的命题。

同为红尘中人,谁也说不清,只因为,都那么深爱。

《子夜歌》有浓郁的民歌气息,还有汉赋的华彩,因为形象动人又贴切自然,所以易于流传。

《乐府解题》中说,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而后面这些,因多了修饰,更显精致,但感觉离得远了,情也浅了,那女子不再是子夜。

歌谣数百种,

子夜最可怜。

慷慨吐清音,

明转出天然。

我在《汉魏六朝诗选》里找到了《大子夜歌》,它看得通透而明白,只是这一句“可怜”,让人潸然叹息。

胡兰成在《民国女子》里写,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他俩的爱情,今夜不再想,沿着子夜的轨迹走过来,心里已是郁郁地痛,不敢再碰另一段不圆满。

《宋书?乐志》:“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

子夜在历史沉浮中几近成了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我相信她真实地存在过,也相信传说。

在这深夜,只得心曲一声,哀伤凄婉,一时间,幽冥寂静,木鱼声歇,只剩余情缭绕,徘徊不散。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君不见

君不见

那你对什么感兴味?

对风,对雨,对人的心情,对月亮的外形更感兴味。

你离家有很多年了吗?

很久了,从十八岁起。

又在长安住下去?

或许住下去,或许明早就走。只看一时心情。

你喜欢长安吗?

喜欢,长安城遍地是英雄,四处是一种霸气,这对写诗的人来说是一种无量的乐趣。可本人不喜欢它,它的霸气太重,就短少一种真情,一种质朴纯真的感情。

你送本人的这幅《咸阳游侠图》,可是不断挂在这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您不断记着它,本人反倒忘了。风雨苍茫如流云般逝去,回想二十年前的豪气,如今想来,恍若隔世啊……

这些年,你是怎样过的?

游遍大唐数万里疮痍满目,从塞北到江南,孑然一身。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正是这首诗,几年来提示着本人,长相守并非空泛的信心。尽管由于寂寞,本人也曾经恍惚,然后果却是致命的心寒。当年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由于……怯弱。假如再滞留一天,就会……堕入爱情。

当时我不得不走,因为再差一步,我就要陷入爱情。

看电视剧《大明宫词》,王维背对着玉真公主面向一泓寒潭,灯笼幽幽地散发微芒,他留给玉真一个背影,却独对着她的整个世界,他们心里压抑的疼痛,就在那缓缓流淌的《少年行》里依依倾泻。

谈到唐时的感情,人们总是不愿意去沉淀,觉得剖解开便失去了朦胧的美感,盛唐的恢弘下,奢迷得有些难管难收,政治里的血腥恰对着情感里的随意,让人看来,爱的本真好似没有了根基,处处都像搭台唱戏。

可落在我心里,却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戏得了凡尘,戏不了心,戏得了眼前人,戏不了月下的自己。

很多时候,选择了这样远远地离开,流浪不停息,让心在疲惫和跋涉中沉沉睡去,可是越要忘记的爱,越要辗转徘徊,尤其是在这深夜的月色下,与那些沧桑岁月里的情感不期而遇,说遇也不是遇,说寻也没有寻,其实一直都带在身边,一刻也没有丢下。

是前世今生最隐蔽的花蕊,摇曳清幽,暗香溢动,是无法表达的缠绵悱恻,是朗桥清晖下,可以想可以念,却无法再遇的琉璃。

可岁月再无情,路途再遥远,每每想起那个印在心里的她,就是这样的一份孤寂。

想起来,会心疼。

心还疼着,她就还在。

王维不但是唐朝著名的诗人,他还开创了水墨山水画派,而且通音律,生来有佛缘,所以在他的艺术道路上,有别人望尘莫及的雅瞻旷达。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间禅意芬芳,有节拍缓步而来,闻之如同老林深处,别开净静。

潇湘馆里,林黛玉教香菱做诗,也是首推《王摩诘全集》,要先把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熟透了。

也难怪玉真公主在那些达官贵人才子雅士中,对他另眼相对,连对话都是言外有意,不经意间,流露了心里的一点缝隙。

传说这个小字持盈的公主曾是浮花浪蕊,人们喜欢一些香艳的故事来调剂晨昏里的缓慢,事实的真相早已消散在风霜里,然而这样的初见与重逢,总能让人看到情感的起源,一定有情,否则,不会这么深重。

王维仕途还算平稳,没有多少起伏,四十多岁时在长安西南的蓝天辋川购置了别墅,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旧唐书》里记载了他在京师的生活,“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惟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颂为事。”

而这时,他已经孤居二十年没有再续娶,整个人和心都归了山林,他好像真的看破了红尘,心里四大皆空,宠辱不惊,安享宁静。与名士裴迪共坐白云间,吟风弄月,赋诗作词,闲时只把青山画,笔笔都有神飘心醉的力道。

他的山水诗写景如画,层次**,远近相映,动静兼合,生色含韵,把他的清淡静谧都融合在了这顺手拈来的寻常字词,却绝妙天成的诗句里,让人如对寂静清幽的画卷,不觉间已随了这简淡的笔墨,畅游于唐时明月洒照下的山川。

这川,是辋川,在蓝田县城西南的尧山间,这里青山逶迤、峰峦叠嶂,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溪流随处可见,是秦岭北麓一条风光秀丽的川道。

王维就在这里远观着大唐,一个朝代的气数也脱不了盛衰流转的命局,一颗报国的心浮沉在里面连尘埃都挡不下,索性就把这微芒内敛,穿梭于远仕深山,把诗情画意都付与自然,反而安详静悦。

他绘了《辋川图》,写下了《辋川二十咏》,描绘辋川谷中有名的景致,一步一景,移步异景,一幅山水全景图就悠悠展开。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首时人熟悉的句子就是写雨后的辋川。

若这一句还不够知名,还有一首曾被我们在课堂上朗朗地读起。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可惜的是,《辋川图》现已无存,辋川二十景也早已消失,但是他的诗却最易被画家拾起,君临湖水,款款深情。

而辋川别墅也成了一种象征,文人理想的田园。有多少人会在精神世界里为自己构建,而那个闯入过生命里,爱已萌芽却不敢开花的女子,时时想起,时时都是这样一副样子,她在寂寞的夜色里,吹奏一曲寒萧,曲子直入空谷,直通梦境,她的脸上没有哀苦,只是淡淡扫过的忧伤,好像已经这样静默了千年,那个人来或者不来,念或者不念,她都不再想。

伴君独幽。

若能这样烙在他的记忆里,也好。

记忆里长存一个这样的她,爱情是不是就没有荼蘼的那一天。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

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

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明月傲霜,烟笼寒水,对着费丹旭的画,就像对着封印里的辋川,王维的辋川里只有景色没有红颜,而心里的辋川,总有那个女子,不老,不变,与这浊世,隔了尘埃。

在衣袂间留一曲清歌,看尽三千浮云,淡漠无家可归的忧伤。

寄君一曲,不问曲终人聚散。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无端不寄相思字(1)

无端不寄相思字(1)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陈字,心中有诗情婉约,门外是浩荡山河,落在笔下,是心性天定的从容淡泊,涉过红尘漫路,回转亭前灯下,日子悠长而深阔,原可以这样,用三分轻薄的眼色,来覆盖心里明媚的忧伤。

他号小莲,师承家学,深得其父陈老莲的风华,笔墨洒脱酣畅,意蕴奇傲古拙,有大家气局,老莲的画里,是空灵中沉淀着厚重,读到最后合上画卷,仍还有一丝排遣不了的叹,窝在心里有丝丝的疼。小莲的画,却是雅瞻之中见沉静,其他的,都是淡,呼吸间,点点幽香,这种感觉,宁静致远。

片叶不沾身,看尽三千尘土皆茫茫。

他个性孤傲,不谐与俗,生逢明末清初,天下纷争四起,江山易主,世道少了安稳,心就总也不踏实,索性看开这急急时光,既然哪里的屋檐都能有燕衔泥的春日欢约,那长河万里,他选择了游历,醉在山水之间,把要牢记的,和在清酒里咽下,把要忘记的,化成啸声,驻扎在草木山石,化成精化成怪,却温情得只想让人坐下来,遥想当年,雁过长空,影沉寒水,自有一番风骨在。

小莲绘得十二仕女屏风,皆以贵族女子静日里闲雅的生活点滴为意,他用传统的“三白”法晕染脸部妆容,服饰多素雅铺陈,周围环境疏朗清秀,不管是无端的梧叶惊秋,还是如约的阆苑采芳,或者是避日厅堂里的玉棋闲敲,都透着一种静,一种光阴缓缓的静,透着清冷。

小莲的画风里有一份苍拙高古,隐匿在舒雅的衣饰线条,明朗的神情举止中,女子的清逸贞娴就这样铺陈开来,落在寒梅上,可吹花嚼蕊弄冰弦,置在暖阁间,又可赌书消得泼茶香,她是青花瓷上勾勒的淡远,转而是帘外轻纱上的花枝烂漫,她是世间男子安于一室的守候,有她在,岁月便端得起那份厚重的人生,韶华倾负,也还有一个人,等在你的后园。

对世不留人情在,宁愿独醉太息的小莲,把暖意都留给了这些女子,把她们带入红尘凡事,于是那情思里,就有了惦念。

这闲,是富贵中的闲适,是夫君不在堂,楼外丝竹管乐盖不住的忧伤。

这娴,是眉目里的端宁,是温良恭俭让,指间琴棋书画泼不尽的孤寂。

极淡,风一过,便就散了。

等他的目光可以像重遇旧相识的故人一般,阅读这园子里的粉墙瓦黛,阅读这你为我栽下的一草一木,心里再无纷争,也无粉翠翩然,忆往昔长河如梦,岁月如歌。

而后,绕过那道回廊,隔着水,望见我坐在竹叶下,和你走时的景色,一模一样。

他们之间没有故事,就像那水,太清澈反而失去想象的空间和追逐的魅力,不过是用大红纸填了生辰八字问过天,这花枝圆满的开始就到了合跪天地,看到他揭开喜帕的瞬间,露出微笑,她攒着衣带的手也才松下来。

她是这个府院里,贤德的妻。

他在家的时候,她拢着袖子为他研磨,或者洗手做羹汤,只想伴在他身边,为那柔柔递过去的眼神能有一片心来接。

娶来的妻,是要养在深闺,守在厅堂,葬在身旁的,就像那团宝珠匣里的玲珑玉佩,不可外出炫耀,只能安藏一隅,用以封锁光阴做传家宝。

不用动机杼拈针线的日子,也许本不该再有伤感,她的美丽与动人,原就该在不经意间,风拂花柳上东墙,不过是一岁增一岁。

他离开的时候,整个园子都会暗淡下来,哪里都不是景,只有玉漏迟迟,一声一声惊着心。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无端不寄相思字(2)

无端不寄相思字(2)

转眼,岁寒凋落,她已不是新妇,

却无意地,修成了园子里的景,她是最凝眸的三秋桂子,攒着一世的香,飘不尽,落到尘埃里,也还不是结局,要酿成酒,醉到他的骨子里。

所以,便不再争。

铅椠,它一指写字的工具,二指写作校勘,三指文章著作。不管怎样解,都与笔墨分不开。宋人有诗句,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分别说明出塞杀敌和著书立说。

可这也都是男人的天下和精彩,女人习字是为德容言工,是为了更好地相夫教子,或者长日春深里解解烦忧,不可生那无枉的心,若移了性情,那就犯了大忌,无论如何,琴声字画和诗句,都不能随着柳絮飞过这青砖绿瓦去,若落到男人的酒席间谈笑里,那就顿失了高贵和颜面。

她闲庭里裙钗轻踱,入了心也吟几句春花秋月,日下分花,也不过是凑趣应景,这园子里得有人才有生气,才有灵气和秀气,而一个既会吟诗写字,又会弹琴品画的女子,有份可藏的相貌,可观的气质,还有耐得住的清沉,若再添得三分解语,真是男人福气。

何况,她还有身份和修养,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就是她,爱而不沉溺,离而不伤份。

清爽的云气,远远地弥散,呼吸间,无边的灵气扑面而来,是沉静里的一首和韵离骚,竹影婆娑恰似一帘风情。

她什么都不愿意想,男人可以愁饮欢吟,逢场戏风月,她却在这园子深处越来越无声。

这里是她经常来写字的地方,平日里这个大红的绣垫就放在这,偶尔走得累了就坐在这里发呆。

想想那份怨,原也是说不得,他是贯达的人,胸腔里有报国之心,性情却洒脱直率,她也知道,他也有委屈和伤痛,但他不说,她便不问,只是面对他紧锁的眉,总是忍不住轻轻抚上去。

有时,他便会把她轻轻地搂在怀里,他的头埋在她发间,有孩子一样的深情流露。

这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举动。

她心疼他,也存着感激,并不是因为他给了她这份富贵。

他修了这个园子来给她住,供她雅玩解忧,她是一个有善才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也许容貌不是倾城的,但寂寞一定是。

若有一天离开了,那一定是魂飞魄散,沉水无香。流云的聚散,游鱼的嬉戏,这些才是生动的,提醒着她岁月静好的珍惜。

也因为它们才不会腻,何况他也经常从外地给她带回奇花异草点缀,一同带回的,还有长袖回风的歌妓。

她接过她们手里的茶,在妆奁里找最好的首饰做见面礼,她待她们也客气,当她们是客,虽然要在同一个大门里生活一辈子。

她也没有给她们立任何规矩,她的话是算不得数的,或者她这边貌似威严地说出来,那边没几日或撒娇或啼哭得了赦免令,没趣的还是她自己,这又何必,干脆直接奔了大度去,也免得日后有气。

倒是他,当着她的面告诉那些新来的女子,不得她的允许,谁都不准擅自进这园子。

那份尊贵和地位,被他托着才有效,绝不是只剩一个空壳里的名分。

晚上,他陪她在窗子旁赏月,试着想跟她解释,她摇了摇头,拿起一件为他新裁的衣帮他试穿,又为他煎了茶,然后听他说一路上的见闻,风光物产,也有仕途里的牢骚和对她小小的思念。

有你在,我来去皆心安。他说。

够了,足够了,她不要任何解释,因为她了解他,了解得比谁都深,所以在他面前,她从无悲苦。

那些女子个个眉目如画,谈吐不俗,能歌善舞,想必也是自幼经历了一番家庭变故,她不想与她们为敌,也不会仗着身份在就有所刁难,在她的感情里,她们连客都不是。

她们或许也有绣口诗才,却难论经纬,她们的桃花脸颊定不会出入厨房烟火,纤纤十指也拿不稳五月绣花针。

这些,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还不知道,女人为妻妾,要贴着男人的温暖,亲历亲为不表示能干,而是代表私心,诠释爱。

偏院里开始有笑语丝弦,总是隔了墙飘过来,缠缠绕绕不肯散,她们穿红着绿点蔻丹,她却习惯了淡雅衣衫,装饰原本就少,现在更加简单,她们可以抛头露面,照样登台献艺,在客堂助兴着那里的一厅风月。

她却是来个本家兄弟都要避开的,她的琴声只能在静夜里响起,更是一个字都不敢流落到园子之外。

宁可烧了毁了,只剩下一把灰烬,还有温度,却只能传递心酸。

自古男人和女人就是泾渭分明,男人可以怀才游四海,仗剑走天下,颓废了有歌楼馆驿,愁闷了可山川游历,贤达了安定下一家眷属,怎样走过的一生,都不会苍白。待日暮沧桑,可以分门别类地写回忆。

然而女人的路就只有一条,找个依靠,扎了根,向内深深地缩起来,缩到无路可退,就得再回过头,勇敢面对。

她在那石前坐下,铺开纸张,拿起书卷,撇开耳边的歌声,专注于眼前,无端地,手抖了一下,他就在墙的那一边,她写下的,仍是一句熟稔的相思。

女子和期盼和回忆里,翻开第一页,先是那个浓郁的情字。

《幽梦影》里写道,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此一愿,长醉不醒。

她安静地守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被小莲画上了锦屏,看这韶光,也真是贱。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今朝妆阁前 拾得旧花钿(1)

今朝妆阁前 拾得旧花钿(1)

故事是从一盒胭脂开始的。

在路上,不经意间瞥见了橱窗里的广告,剔透的瓶子里装着粉嫩的脂膏,旁边写着,可以吃的胭脂膏子。

一瞬间,神思恍惚。

近几年的产品宣传也着实有趣,要不强调动用了多少高科技,要不就再三声明,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远得可以渗透到几千年前。

我巴巴地跑进去问,能让我看看你们是怎么做的吗?

我想的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和那千红万艳的女孩们在春日里调脂弄粉的景象,《新版红楼梦》把这一段拍得极好看,外面春日迟迟,生机盎然,亭下姑娘们都穿戴一新,笑语欢颜,她们摘来园子里最新鲜的花,用篮子盛着,用衣服兜着,放在干净的水晶碗里清洗,再放到石钵中反复杵槌,还要经过沉淀淘去杂色,再和香料、花粉等配制好,还要和了花露上屉蒸,一样一样都得慢慢来。

说这是闺房雅趣应该也不为过,何况它还担着时辰,总得是春天,百花正艳的时候,整个过程都散发着香气,最后做出来的脂粉轻白红香,收在粉盒或瓷瓶里,摆在梳妆台前,用时打开来,用银簪子挑一点,这镜里的人,就不再是垂髫净颜的孩子,而是有了花瓣的颜色。

不用时,也会不自觉地拿起瓶子在手里把玩,摩挲着瓶身上的云水纹,心思到底难言,和旁边静放的玉如意一样,日头移过月光倾泻,它们一个是待,一个是愿。

那小巧的瓶子里,盛的是一世幽香。

美人与花,自古两相欢,难解难分。

《妆台论》里说,美人妆,面既施粉,复以燕支晕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

燕支,即胭脂。

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也曾找来那些小花,耐心而细致地涂在指甲上,往往整个指端都被染得凌乱,却还是张着手,伸出去放在太阳下晾晒,好像忽然就变美了一样。

世上若少了女子,定会少很多风情,也少很多颜色。

寻常的日子,寻常的日子总是这么多,可真习惯了,还怕哪一天突然不寻常。

清晨,远远地听见鸟的鸣啾,欢快清脆,偶有应答,一只雀也可以寻朋访友,这天下的清平有时候无关于争斗,战火烽烟,也照样少不了林间曲意,黎明破晓时,有鸿雁划过清澈的天空,顿觉人生短暂,那锦书,却也难托。

纸证书凭,也一样是指天为誓地为盟,以海为斗以山为坨,也一样是量不尽那些爱情里的华丽,管他外面是什么朝代什么洪荒,即使四面楚歌,我也是一舞为霸王。

一别证今生。

她不是虞姬,她没有那么浓烈,她更像是一株芸香树,开微小的花,香气浓郁,那些昆虫却不喜欢,总是远远地就避开了。

张潮说,蝶为才子之化身,花乃美人之别号。

她只得清旷。

对着镜子,她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隔壁的路上,有女子折了牡丹,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真是得娇便贵气,她的檀郎,想也在护城河外,长亭复短亭地奔赴而过。

她打开小叶紫檀的匣子,忽然看见里面那个清风梅影的瓷盒,打开后有冷香晕散,她用指尖点上去,心里却忽然塞得满满的,有些什么从记忆里生长起来,顿时有些伤感。

这胭脂从买来她就没舍得用过,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年,颜色仍然鲜艳,是那种雨润过的桃花红,隔着光线看过去,似乎还噙着水雾,冰着人的肌肤,却又像烙上了印,隐隐地发烫。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今朝妆阁前 拾得旧花钿(2)

今朝妆阁前 拾得旧花钿(2)

上元节,她随母亲去京城,街市上看见了这家喧闹一角里古朴的水粉店,大红灯笼挑在门的一边,吉祥木格的门板外,挂了淡绿的帘,起起落落,人来人往,里面的香腻便延伸到了行人的衣上。

京城的女子果然是会打扮,南洋西域东瀛,还有本土汉唐的精髓,就在这长安城里争奇斗艳,碰撞交融,甚至有些奢侈,似乎少了一件,就有了欠缺。

有一样东西尤其不可缺,后来亦舒发现了这一点,她思索之后这样来解释女人和胭脂之间纠缠不清的情绪。

女人,不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环境,什么性情,什么命运,什么遭遇,生在一千年前,或是一千年后,都少不了这盒胭脂。

她也只是想进去买一盒胭脂。

她被里面的陈设分了神,一面是挑选物品的客人,另一面却是花枝隔断的休憩空间,乌亮的贵妃椅铅尘不染,几案上,青瓷的茶盏明澈如冰,旁边安静地放着四鸾衔绶宝菱葵花镜,一角的高架上,喷金兽暖暖地吐着檀香,后院的枝串影印在窗棂上,这不像个店铺,倒像是谁家的客堂,众女孩小聚,比比妆容,说说私房话。

她还没有弄清胭脂在哪里,那个俊逸的男子已笑着走过来,问她需要什么。

他不是伙计,他的脸上没有劳作的倦意,只有一些诚挚,还有一些家常。

胭脂,她的声音很轻,仿佛被眼前这个人看到了心里。

他点点头,从柜台里面拿出来一款桃红色,映在白瓷底的瓶子里,有种相见恨晚的惊心。

还有花钿,都是最新的,数量很少,平常不往外摆。他说着,把花钿递过来。

是红色的五瓣梅花,浓淡有度,花蕊隐约,而且是一套,不但有发上插的点缀,还有面上贴的寿阳妆片。

他帮她试戴,青丝间顿时花开,她对着镜子端然不语,那个他,为何这样熟悉?

临走时,他送她香囊一起包起来,她却戴得沉重。

很好的卖家,很愉快的买卖。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该多好。

这胭脂和首饰,她都是只看不用,看得自己都觉得有些痴,当真是没有见过世面,上了京城就觉得哪里都好,那里有轻纱裙裾,脂粉温香,还有一个人,离开后,总是在远处对着她微笑。

第二年再去,那店已换了铺面,问及胭脂水粉,听旁人说,他们是扬州人,已举家回乡。

江湖里人迹杳远,哪里还会想得到,他不会记得她的,不过回乡置宅,成家过日子,柴米的烟火味道会冲散百花齐聚散香的腻,他怎么会记得她?

她却是忘不了,也许她邂逅的只是自己的心情,该释放了,只是要选一个当口。

满街都是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了,她还是那个无花无泪,有着香草气的女子。

胭脂少不了,但不是那一瓶。

那一瓶早已被她打上了扣。

胭脂扣,扣相思。

关于花钿,有一个很美的传说,我总当它是真的。

传说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在正月初七闲仰于含章殿下的美人靠,殿前一株梅树,红梅正傲然盛开,微风一吹,一朵梅花不偏不倚正落在公主额上,额中被染成花瓣状,且久洗不掉。宫女只见漂亮,于是竞相模仿,找各种材料,后来传到民间,又陆续衍生出诸多颜色和图案,她们用过的材料有金箔、珍珠、螺钿、云母,还有鱼鳞鱼鳃骨,鸟羽、蜻蜓。

费了心思,只为那个悦己者。

三年了,她像锁住胭脂一样,想把那段记忆锁起来,也许年深日久雨过霜寒生了锈,便再也不打开。

清禽百转似迎客,还在有情无思间。

当记忆回来,不去想,是一件更难的事情。

索性就去透透气,妆也不再匀,头上也不要装饰。

这样清静,才能待得红妆来吧。

仇英,号十洲,与唐寅、沈周、文征明一起被后世称为明四家,他是画匠出身,善于临摹,他功力精湛,仿唐宋名家难辨真假,曾采用青绿重彩工笔创作了长近10米的《清明上河图》,他的仕女画精工艳逸,端庄华贵,有“周昉复起亦未能过”之评。

这幅《修竹仕女图》工整纤丽,飘逸优雅。庭院内修篁疏淡,奇石卧立,女子宽袖长裙,信步闲踱,凝视远方。此图吸取唐宋仕女画的技法,人物线条用兰叶描而又稍细,劲挺流畅,高耸的发髻,**的体态,似周昉笔下的唐代贵族妇女形象。

十洲的创作严谨入微,但又不是刻板地仿古,画得多了,便会生出一种精神来,他的画,多带有文雅情趣,所以那故事,是盛情难却的。

竹子的美,总不离一个朗朗的疏字,日头照进去,也是离离碎碎,就像是给四季过滤的一张网,里面总是有着清逸和娴雅,隐约在竹林间,不肯轻易透露,半步也是多。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苏轼与竹子有这样清高的雅趣。

隋乐府诗里还有这样一首,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凌霜傲雪的竹子也平白地招了人的厌,可这也是与它不相干的,只因为这女子为那人动了心思,移来转去都是对他的嗔。

行到竹边,漫无目的,忽然从前面传来消息,父母已收了聘礼,不日就将把她嫁入扬州。

扬州,这个名字还是让她的心疼了起来。

终身大事就这样被镌刻了,姻缘天定,也还得要父母之命来实施。

会是他吗?或许这样想就会有遗憾,不想,反而会遇见惊喜。

忽然就忘记他的样子了,忘得那么干净,是不是这样,就可以再次相遇?

今朝妆阁前,拾得旧花钿。

粉污痕犹在,尘浸色尚鲜。

有一种装扮是要打磨在心里的,这花钿,也是偶一日,心思纯净地走在尘世间,忽然就逢上他深邃的眼睛,那印留在回忆里,饶是怎样,也是抹不掉。

胡兰成一颗锦心知惜花,却最是那蝶,留不下,可他也真会欣赏美人,他读这诗就有如此地肯定,人是要自己亦是美人,陌上拾得旧花钿,才能知昨天有美人在此经过的。

出嫁的时候,她把胭脂花钿放在香袋里握在手心,像握着一份希望。

那边等她的人,定是她的檀郎。

岁月流逝,留下的只有回忆。

好在还有回忆。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白狐 我只是旧时的江南女子(1)

白狐我只是旧时的江南女子(1)

暗夜无边,提笔已老。

这一刻,风雨正浓,寒意透过指尖,丝丝缕缕地漫向心里。我点了一盏灯,泡了一杯茶,心境荒芜,陡然间不知何物可依。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这样的夜晚,记忆是如此清晰。

生死轮回,几世妖娆,谁在碧波清摇的池边仰起荷花衣上的芙蓉面,谁又在驿路荒草边等离人归来的马蹄风烟,谁在烽火台连天一拜,谁在望夫崖凝望成海,十里长亭,萧瑟灞陵,豪迈的悲歌,婉约的守候,谁?谁在?

恍然只是一个迷离的转身,如何就已落成了生生世世的传奇,你还是会来读我的故事,给人生平添一段温暖的恍惚,在我轻言的瞬间,你的目光穿越了千年光阴,含泪时已知,这是隔世烟火阻隔不断的绕指柔情,低徊而不能去,扰在心里,是刻骨的眷恋。

也许,我不够真实,原本我也是藏于这尘世角落的,如白瓷釉上那一抹青花的凉意,如小生唱腔里闪烁而过的红颜,也如黄绢淡墨中那一点勾勒的淡然,更是宋词小令长短间的叹息,就这样,你伸手碰触不到,心里却疼痛似雨打红尘的伤。

其实,我情愿你忘记,却又一遍一遍这样把你牵念,盛开一怀难名的愁艳,欲说还休,欲诉还敛,是我告别你后藏不尽的幽柔,但如昭昭日月,照在彼时的天空,映着这各自芬芳的荷花,一朵一朵清逸逍遥,染就了满堂盛典。

那是夏日困顿的午后,蝉唱蛙鸣,她只觉屋里憋闷,睡又睡不稳,起来踱到园子里,把那份娇弱羸瘦靠在古松苍老的虬干上,手里的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低眉顺目,她的身体在这酷暑里总是吃不消,可还是愿意这样停留,为个心安。

这是清代闵贞的《纨扇仕女图》,闵贞传世的人物画以粗放写意者居多。我打开它的一瞬间,就觉得这女子像极了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也许这个故事,该让她讲给你听。

这个故事的开始,发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所有的相遇里,惊诧最美。

此时,窗外暗云遮月,荷风弄影,雨意相随,缠绕了心里的一池青莲如烟波。再也不见前世种下的桃花。

我微微抬起手中的笔,努力地挥却丝丝缕缕渗透而来的记忆,无奈岁月徒添了痕迹,我仍然端坐在你冰清的绝句里,迷途恍若如初见时的羞涩,任是凝神也无用,我在远隔天涯的烽火台上,用指尖划过你的名字,逃不开那一声声的低唤,如同逃不出这烟火人间。

青石板深处的苔藓是我疏离又密集的心事,我藏在了你漫不经心的角落,然而只一个空白的想念,便跌入了这刹那轻尘的雨碎江南。

一滴浓墨轻轻地落在柔软而寂寥的宣纸上,晕染出一幅写意的追溯,触目且惊心。沿着掌心的纹路,我望见你风中孑然的身影,怅宛得如月下寒松。心就这样疼了,这样疼,只留一双清眸与你对视,这样,走过后,尘世风沙里,你还能想起我临水照子衣的容颜。

往事依然,仍是那瞬间的痴缠震撼,和无尽的余味流连。

手里的墨色渐渐淡了,心里的箫音却如莲般灼热地盛开。

尘缘深处,与你,一定一定有过一次相逢。

那个时节,我在江南,旧时的江南,我们相遇的江南。

你诗词里的江南。

那座如眉黛一样的青山,是你常常去砍柴的地方,你青衣短袄,头发束在头顶,两条素带随风飘起,脸上总是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意,那么让人着迷。

我撞向你的那一刻,你看我的眼神全是心疼和爱怜,你把衣角撕下来包扎我的伤口,然后把我放进你温暖的袖子里,抱在宽厚的胸前。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白狐 我只是旧时的江南女子(2)

白狐我只是旧时的江南女子(2)

我是一只狐,白狐。

从此我依赖上了布衣淡淡的味道,还有,贴着你的心跳。

这样的相遇,也许是偶然,也许,是你或者我,在佛前,跪求了五百年。

五百年换来了这一次擦肩。

然而不够,时光荏苒,转瞬又过了一千年。

仍然是山温水暖的江南。

我用大段的唱词记下这段岁月,记下这心里最触碰不得的柔软。

我剪一剪烛花,你接着听故事吧,跟我一起再回到那个从前。

夕阳如画,我在暮色轻拢的窗前,恰是素衣锦年,淡妆向晚,等在季节里的悠然如莲花般的开落,涟涟地漾着烟淼水乡的柔媚和清澈,明明朗朗地走过小桥流水人家院,乘着乌篷船摇起轻舟般的眷恋,还有琴棋书画之后悄悄绣着鸳鸯戏水缠枝牡丹。

这般简单,简单到与你相遇时,似是这样生活了千年,为这个相遇,守了千年。

你路过江南,路过了我竹翠风清的小园,歌谣着这片刻间凝望的情怀,只是那样短暂,却要用长长的一生去想念。

燃一捧豆萁,摘几粒青梅,煮酒焚香,抚琴吟月,池上饮,林间醉,愿在你怀里,成一世风骨。

捻亮青灯,烛影摇红,门外的石板路曲径通幽,穿林带花容,溪边的你,身披月色,眸可比星,有让人心碎的朦胧。

我不求金银珠宝,只要一枚草戒指,让我和你一起,游街夸喜,合跪天地,好吗?

你折了一个又一个,俯身放入水面,随波逐流,只余手里的花,插上我的发丝,便如我一样,有了远离红尘的孤零。

你说,一枚就是一世,你已拴牢了我的所有轮回,奈何桥上再凄凉,喝下孟婆汤,也还会记得我,安安静静,如一朵半开的莲般,等你的模样。

还是那样,浅浅如桃花初绽的微笑,一袭白衣,静立如瓷玉,愿得一瓶花开,为你,着淡淡的幽香。

不与世人争长短,不与岁月谈兴亡,有你的日子,品香茗,兼调素琴,泼墨梨花案,秉一烛,持一笔,问,前世相逢否。

得闲情也得画意。

不理流水无忧,因风皱眉头,也不见高山无愁,为雪白头,只有小桥弄影,碧波欢荡,喜看水里的你我,爱亦如舟,游游荡荡皆是风景。

或者,声伴琵琶舞伴箫,歌成兰馨惠草,婉转低旋,而隽永悠长,让你在千山万水的途中,也一样缭绕。只是一种暗哑的呢喃,淡若纤纤流云,清远超然,让你回首不忘,再回首,也还是珍藏。

痴迷你,那高山流水般的,会心一笑。

你的箫声是我的渴望,对月影斜的时候,我轻提罗裙,衣诀飘飞如轻烟薄雾,点点旋转若开在花尖的露。一舞,星也迷离,风也轻柔。一舞,步履如空谷幽兰,盈盈衣袖,腰似晨中柳。一舞,便望穿了千年的风霜,我是你,曾几何时,相互的追逐。

我只是一棵坠入尘世的泪珠,被你捧在手里,刻在心中,一个红痧痣的记忆就是这么深厚,是命中注定,寻找的路上,少了一步,都不算幸福。

被你深深相拥,挑一盏碧玉灯,看过出水芙蓉,说我是清绝之物,唯有藏起,才是归宿。

你说,这一生,你也只有浅尝,再一生,还是不够。

青砖红瓦,琉璃檐落,雕花床,烟罗窗,古镜铜台,墨满书香,只着罗袜也凌波,身披青衣还出尘,一点风雨,翩若惊鸿,不举手,不投足,眼波流转,尽得风情。

我为你,留起长发,种下芭蕉,待声声寂寞的空灵,代替你渐行渐远的脚步。

你说,相思不长,足以刻骨。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白狐 我只是旧时的江南女子(3)

白狐我只是旧时的江南女子(3)

真正的绿肥红瘦,林间的花在昨夜落尽,浓浓淡淡的绿,就这样葬了我化蝶的梦。

知否?那一刻,愿化飞花一朵,沾衣随君去。

黯淡的霓裳,掩盖我伶仃的骨,沁凉的台阶,不容我羸弱的足,窗前的瑶琴,也沉默了许久。

我还是狐,我只是狐,只能陪你可数的朝夕,不能陪你长久日暮,这是我悲凉的命运,我用所有的心念,抹去你所有与我的记忆,不让你悲伤。

世上徒剩我一个人,还记得这桩故事。

你为什么叹息?这只是一个故事,一个不属于人间的故事。

我还没有讲完。

你走后,我也不可以久留在人间。

我铺开手中冰凉的绸缎,开始温柔地绣你转身之前传递而来的酸楚和疼惜,在你的眉端。

我是你命中注定的睡莲,此一别,再无江南。

只留下一曲清歌,伴着丝竹管弦和冷雨芭蕉,飘摇在搁浅的西厢。

我在你菩萨蛮的韵角里盘膝焚香,洞穿我们这场盛大的擦肩,我们荒凉的天上宫阙,根植了多少宁静的守候,一路桃花满径,不遮流年。

你对我的念,隐忍在浣溪沙的吟唱间,我惹了琴弦陪伴你漂泊的沁凉的感叹。

你用《醉花阴》的平仄,描画我柔软的期盼,我们在《相间欢》的词牌里寻找家园,许是《蝶恋花》的归宿烘托几分婉约,还有《点绛唇》的温情散发妩媚的泪水,应是《临江仙》的梦幻让我们回到原点,疑是《荷叶杯》的忧伤冰封了寒潭,却被《雨霖铃》的凄凉梦断,终是《更漏子》的声声慢,断了这画意诗情的渔舟唱晚。

此一别,大概又是一千年吧,我不再是狐修炼成仙,而是一个平凡的世间女子,有情有泪,会红颜白发,只是这一点记忆,它或许是个梦。

或许,它只是个故事。

我手上的画,抖抖索索地有一丝清响,像烟花般在夜空里盛开。再看这画中的女子,悠闲静逸,神色安然,只是细雕琢,还有那如鲠在喉的一点怨。

痴怨。

画面上顽石静卧,苍松虬绝,笔墨奇纵,与之对应的,是这女子袅娜的风姿,淡笔疏容,衣饰流畅,让人一见犹怜。

闵贞是清代著名的画家,擅山水,工写意人物,兼精写真,收放自如。他幼年失去双亲,痛不能常望父母容颜,于是刻苦练笔,终成大家。

所以总觉得,他的画,是带了深情厚意的,他把感情和诉说,都随着笔墨淋漓于纸上,隐匿在画里,然后陪伴着,觉得,盛世的年华才该是这样的好。

他生长于清代蒸蒸日上的前中期,浸润着江边的风雨,苦练画技多年,传世作品却并不多,大概多都陪在他身边了,舍不得,因为有太多的寄托,孤踯红尘里,总是个触手可及的伴。

传说,白狐的前世是九尾白狐,《山海经?南山经》里记载:“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那时的白狐是祥瑞的象征,郭璞注《大荒东经》“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则云 “太平则出而为瑞”。

传说里的白狐是渴望人类生活的,它们修行一百年才多出一个尾巴,修行千年才长出九尾来,而只有九尾才能幻化为人类。

第一个人是妲己,据说她就是九尾白狐幻化而成。

好了,好了。故事没有终点,下一个段落,也许还得过上千年。

夜深了,我累了。

此时,此时,若有一阵风,携了那烟那雾那雨那水的惆怅和清香,推开了你的帘栊,穿行于你的心上指端,你定会合上书卷,泪湿青衫。

又一程,字里行间的路。

心心念念,朝朝暮暮。

为相思顾。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文窗窈窕纱犹绿(1)

文窗窈窕纱犹绿(1)

一间不大的亭楼,一扇精致的窗,一桌文案铺开,就开始了一个女子锦绣的日子,华丽而深邃,沉静而空旷,所有的诗情画意都在笔墨间随韵角铺陈,像那桃花瓣上的容颜,在光阴里一点点暗淡,最后风吹云聚散,惟有痕迹是刻在自己的年轮里,别人亦不知,自己攒得紧,放不开。

其实,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写下一些柔情,暗扣半丝秘密,也真是福气。

外面的喧哗也是从这路上过,她却能瞬间地静下来,能静下来不难,因为心里,守着一个人。

她在窗边埋首凝神弄诗词,只为那份长出枝叶的眺望,能有一个盛开的空间。

文窗,这个词充满了文气,而它似乎又不属于才子,它是一个女子的伴,一个女子的边和岸。

只能到这里了,已经到这里了,在这里可以看到晨光曦微,傍晚白露山岚,钟鼓总是这样不知疲倦地敲着,淡淡扫过如花的红妆。

清朝的龚自珍写过《梦行云》:一枝艳艳文窗外,梨花凉弄影。

无限美感顿在依稀隐约中,如月色下的相逢,听远处的胡琴苍凉地响起,却什么都不能说。

文窗最早还是在元稹的诗里:舞榭欹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

这诗充满花间的香,还沾着脂粉,那种欣赏,是带着玩味的。

古人有训,少不入川,老不出塞。后面的话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凄凉,只得在自家门前的树下唏嘘,那远行的心再也不敢有,人到暮年,就有了太多的眷恋,也看过了路边风景,繁华过后归于寂静,塞外的寒鸦道是无情,那阳关边塞,遥远地好似另一重人生。

而这句“少不入川”,名则是语重心长的告诫,其实却是不折不扣的诱惑,流连青山绿水没有错,陶醉软玉温香也是寻常路陌遇良辰,彰显一下风流,蜀地风光的魅力就在这句话里活色生香。

何况,他不是自己跑去的,天子的朱批一落,替他钦定了这个地方。

元稹有才气,而且聪明,他的妻子韦丛出身名门,嫁他是有些屈尊的,然而毫无骄横和愤懑,而是勤俭持家,与元稹花前月下柴米油盐,生活得有情有味。

家有贤妻夫祸少,元稹在仕途上正鼓满了风帆,妻子却病逝。

幸福的生活太短了,才仅仅七年,短到让人除了怨天怨造化,实在不忍说缘已尽的话。

最伤心的还是元稹,他写了一系列的悼亡诗,来纪念这个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谁都不能取代他,不管她是薛涛,还是莺莺。

也许后面这些女子的悲凉命运都来自于这里,他此后惯看风月,却不再有情。

无情的他开始写艳诗,与悼亡诗同样有名。

韦丛离开的当年,元稹就纳了妾。

后来他任通州司马,那里山清水秀,雨霁的疏疏竹潇,晴空的斑驳绿阴,一个拐角一扇窗都是难得的精致,却又那么安分,似乎和这天这地这水土都是相融的,少不了女子的点缀,少不了世间,凡人心里,俗念间,却羡慕了神仙的情感。

他在那里认识了薛涛,比他大十一岁的薛涛。

《名媛诗归》里记载:“涛八九岁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涛续之,即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然久之。”

迎南北,送往来,暗示了她自己的命运,只怕长大后做不了深宅大院里的贤良女子,只是犹自飘零,依无所定。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文窗窈窕纱犹绿(2)

文窗窈窕纱犹绿(2)

当父亲的预见了未来,却也没有能力改变,原来父母之命也是难改天意,命中注定的结局,还没开始,已有了轮廓。

她那个时候才八岁,只是看树干高长,叶子脉络里也有晨昏,且比她看得高远,还有鸟和风来来往往地陪伴,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这些自在足以让她羡慕。

由此也可见得薛涛才思敏慧,小小年纪便不流于俗,开口之时自有一番气象。她通音律,工诗赋,书法俊逸,容颜俏丽,而且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小家碧玉,她有气魄,不为气吞山河,只为饮尽红尘寂寞。

薛涛少女时代就父亲亡故,家境贫据,十六岁入乐籍,脱籍后终身未嫁。

不是不想嫁,而是想嫁的那个人远去再也没回来,偶有他风光可人的消息,也只是消息,他终于没有再来,承诺被远远地扯开,力道不稳,终于绷断。

身在乐籍,难为自己。

她在剑南节度使韦皋的府上充分发挥了聪明才智和自身的优越条件,与那些调情解闷助兴的女子不一样,她还有自己的政解,闲谈之间,酬唱往来,政治上的沉重就被她行行点中,而且与节度使大人的宏伟壮志深有帮助,她是韦皋的红颜知己,那个时候,是她陪着他灯下寒霜,顺利地拉开了发展蜀地文化的开端。

才子佳人自古不可分,更是良辰美景下最动人的点缀,附庸的那份风雅,也能徐徐地铺满山川驿路,一直吹到边疆,吹到千年后的月下。

薛涛是长安人,天子脚下,她的美是大气开朗的,和江南女子的婉约比不了,但和川蜀的辣倒有几分不谋而合,初次见面,韦皋嫌她不够媚。他见她是有目的的,是用她的才貌来吸引风流雅客,让这里的文化大开三分天下的先河。

薛涛即席赋诗一首,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然后她有几分挑衅地看着韦皋,她知道她会赢,韦皋喜欢的就是她这种不会轻易迷失和沉溺的阳刚。

后来我曾见有人评这诗说,有一种带着兵气的性感,而我想来也是如此,如那小李飞刀的刀,你看不到它是怎样来怎么去,甚至对面的人根本就没有动,连表情也还是刚才的样子,可是那种致命的冰凉,已瞬间深入骨髓。

男的有权势和抱负,女的有才情和能力,这样的联合自古至今都是最完美的搭配,携起手来做事情,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五年间,这里的文化氛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薛涛更是名气盖不住,她与当时的著名诗人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人都有交往。

韦皋感念薛涛的功劳,向皇上申请批准她为校书郎,皇上不许,他要维持绝对森严的等级制度,但却由此可以看出,五年来,韦皋对薛涛是欣赏、爱慕,还有尊敬的。

她是扫眉才子,过着管领春风的日子,于是韦皋心里那份属于男人的霸道就怎么也不忍心用在薛涛身上,如果他们两个人结为秦晋之好,哪怕是侧室,他这份尊重也会存留一辈子。

也许总有一天,他们就像水到渠成一样,待情感的池子涨满了水,就总得找一个地方来盛下,总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他们有着天然的、深厚的默契。

然而历史就是这样残酷,根本就不给人想象的机会,结局已经昭示在了那里,不容再续。

韦皋去他乡赴任,薛涛脱离乐籍,住在浣花溪,用木芙蓉皮做原料,加入芙蓉花汁,制成精美的小彩笺,人称薛涛笺,心思缠绵了,便写下诗句寄情。

第一卷 执灯寻影.悦己 文窗窈窕纱犹绿(3)

文窗窈窕纱犹绿(3)

一晃到了四十岁,时光无痕,几年来闲适的清静生活,让她静美之余,韵味更加浓郁。

这个时候,她遇见了元稹。

薛涛身份低微,出入往来却都是华府豪堂,结交的也是高官名士,也许是笑谈了风月,戏谑了人生,她的感情一向守得紧,好像就没有这个盼望,不动心,不动情,是因为熙熙攘攘往来的,皆不是那个他。

她和元稹一见钟情,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交往。

元稹写: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薛涛写:朝暮共飞还,同心莲叶间。

那缱绻的情感在红色的小笺上盛开得艳丽如花,以为描临下来的花就不会凋谢,可仍然是一度春风一度秋,不过数月他就要离开了,爱情还在上升的温热期,薛涛毕竟是风尘里一路走过来,纵然依依惜别,难舍难离,此后郁郁难欢,感情**了却要独自沉淀在回忆里,然后一声声一句句都是自己背负,可还是没有失了风度,只是彩花小笺上有了泪痕,写满相思句。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男儿志在四方,女子幽锁空房。也许那个被等的人是红线牵着的丈夫,还也许是名义上的夫,或者只是自己心里认定的。

分明守的是爱,这团爱暖着心,就那么不老不忘不放弃,这爱情真是美好,美好得充满忧伤,仍然让人向往。

元稹重回仕途,又娶了贵族的妻,一面在家夫唱妇随琴瑟合鸣,一面在外搭台演才子佳人的戏。

送元稹走的时候,薛涛叮咛不要把我忘记。元稹说,怕我忘了你,就给我写诗吧。

其实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承诺,连虚空的安慰都没有,元稹的每一段路都走得很潇洒,离开了,就再也不回来。

可薛涛还是在浣花溪等了一辈子,直等到世上没有了元稹,她仍然顽强。

她喜欢颜色,她的窗子简洁而有点缀,大红大绿用起来却毫无俗气,外面花草浓郁,抬起头是富贵如凡尘,寻常日子,每一个细微的地方她都已经很熟悉,说不得是看景,她是出神地顿入空茫,视线不知聚合在哪里,她才是这景色里的精髓,因为她,一切都有了诗情画意。低下头神思就会回到那个深爱的时节,不管那个人还在不在,对她有没有爱,她都对自己内心的情感做着最忠实的诠释。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这首咏柳絮的诗,也许同样含着谶语。

对着顾洛的画,就对着他沉静的画意,女子青丝高盘,配以蓝色花钿,把忧伤藏得没有痕迹,案头的翠绿香炉与芙蓉呼应,凝神似闪电,旁边已是厚厚的一叠书稿,拈几滴薄墨,尽言余生,是多少人的心愿。

红尘烦躁里,看到这样的画面,总能瞬间静穆,一切纷扰都烟消云散,抛不开的也偶有停滞,顿觉人生的好光景原是不分时辰,只是太善于躲藏,经常让人叹息着错过,拼命地寻找,好似总是在身后,兜兜转转,总是差了那一步,停在了幸福不远处。

我们需要的,往往只是一个静,还有一个,适合自己的境。

顾洛笔下的女子,古雅淡定,不锁眉头,心思坚定,旁边的绿也生得古拙,设色极不平淡,乱石花蕾与青竹,随意洒脱地堆在那里,浓淡转换绝不含糊,草蔓连连,是随笔播种,远树苍润在雾霭中,这一勾一描,浅里景致,深里自己,读画意的那一刻,文人雅瞻就都有了。

顾洛未求仕途,要么就是对书画极其地爱,要么就是对仕途极其地不爱,他一生绘画未曾重稿,也没有收授弟子,他有一小印,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所有的问题就都有了解释。

收起他的画,我也坐于窗前,看着外面秋色浓郁的树开始转为红或者黄,千古一心,幸好有这样一扇窗,幸好还有这写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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