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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鹤楼到鹦鹉洲:李白诗歌中的武昌情缘

一千多年里,长江边的黄鹤楼被毁了又建,不断循环。除了地点都在武汉的蛇山上,重建的楼和被毁的楼未必有多少相同。当它最近一次重建的时候,连地点都迁移了一公里。

它坐落的位置原本叫做黄鹄矶。鹄就是天鹅,自然界并没有黄色羽毛的天鹅,但中国自古以来有许多诗人吟咏黄鹄,贾谊的《惜誓》说,“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阮籍说“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有人猜测说,也许因为天鹅因天鹅幼鸟的颜色及成鸟头部和嘴基的颜色,而名之曰“黄鹄”。

后来“黄鹄”又变成了“黄鹤”,这和黄鹄一样是一种奇怪的称呼。中国有灰鹤、白鹤、丹顶鹤,却没有黄鹤。也不知道是谁、因为什么第一个把这栋楼叫 “黄鹤楼”,总之到李白第一次登楼的时候,它已经是这个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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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意总依依:新都与旧都之间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在中国家喻户晓的诗说的正是黄鹤楼送别的场景。开元十六年(728)年三月,二十八岁的李白在江夏与孟浩然作别,写下了这首名篇。

孟浩然要去的地方是广陵,也就是扬州。扬州在武昌下游,因此说“下扬州”。南朝宋梁间人殷芸《小说》中有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故事,说几个人各言其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第四个人就说,他想“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这个理想何其美好,把三般都占了,李白正是化用了这个典故。其实隋开皇九年之后,广陵才称扬州,即现在的扬州市,殷芸所说的“扬州”是指南朝的京城建业(今南京)。

这首临江送别孟浩然的诗歌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因为它没有像常见的送别诗一样叙述离别时的场景和深情,只是表现了别后帆影遥遥而尽的画面。阮堂明又谈到,这个描写角度、这种画面感,与李白早先另一首诗《江夏行》极其相似。“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送》诗正是对《江》诗的蹈袭和改造,换句话说,李白在给孟浩然写送别诗的时候,“偷了个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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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楼是送别之楼。武汉被称为九省通衢,因为从武汉循便捷的水路交通可达四面八方。黄鹤楼地处长江与汉水的交汇口,辞别黄鹤楼后,可沿汉水北上襄阳,再转洛阳而长安,也可以沿江下到金陵、维扬、吴越。李白在黄鹤楼送别了多少人呢?恐怕不少。《春于姑熟送赵四流炎方序》中,李白说,“黄鹤晓别,愁闻命子之声;青枫暝色,尽是伤心之树。”《江夏送友人》中,他说“雪点翠云裘,送君黄鹤楼。黄鹤振玉羽,西飞帝王州。”

江夏的地理位置是微妙的,它上可达唐都长安,下可到南朝旧都金陵。长安多官宦权贵,是现时的繁华,金陵多前朝风物,有前朝的贵气。在在现今和过去之间,在欣欣向荣与沉静厚重之间,在长安的豪阔与金陵的绮靡之间,恰恰就是江夏。滔滔江水像一条丝线,牵连着新都与旧城。李白的一个个朋友因为出仕、行游等各种原因从黄鹤楼离开,有的可能去当世的政治中心长安居留,有的可能去李白所深爱的金陵观览,时空在江夏交汇,这个交汇的中间节点就是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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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心中有黄鹤:李白的仙客之心

舒邦新《黄鹤楼辨》说,最早记载黄鹤楼之名的是南朝祖冲之的《述异记》,说到荀瓌在江夏黄鹤楼上休息时,见到驾鹤仙人就席,宾主欢对,之后仙人跨鹤腾空,眇然烟灭。这个传说曾被初唐类书《艺文类聚》所征引。驾鹤仙人是谁?南朝梁萧子显撰写的《南齐书》说 “夏口城据黄鹄矶,世传仙人子安乘黄鹄过此上也。边江峻险,楼橹高危,瞰临沔、汉”。虽然没有明说荀瓌所见就是子安,但在世人心中,大约已经把仙人子安和黄鹤楼相联系了。

仙人子安的故事见汉代刘向《列仙传》。他死后有黄鹤栖其冢边树上,哀鸣“子安果没,鸣鹤何求”。李白很熟悉子安和黄鹤的故事,他在《自梁园至敬亭山见会公谈陵阳山水兼期同游因有此赠》中说“黄鹤久不来,子安在苍茫。”在《登敬亭山南望怀古赠窦主簿》中说,“白龙降陵阳,黄鹤呼子安。”虽然这两首诗都作于安徽宣城的敬亭山而不是武汉的黄鹄山,但也可以作一猜测:当李白见到或登上黄鹤楼时,大约想到的就是那位和黄鹤一而二、二而一的子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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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文人中,李白大约是最常提起“黄鹤”的,据说北宋熙宁二年的“江夏黄鹤楼杂诗碑”,刻有唐代十九位诗人的诗三十七首,其中仅李白的诗就有十三首。李白笔下的黄鹤总是涉及仙人驾鹤的典故,所谓“欲逐黄鹤飞,相呼向蓬阙。”(《感兴其四》)“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江上吟》)“颇闻列仙人,于此学飞术。一朝向蓬海,千载空石室。”(《望黄鹤楼》)都是如此。在江夏送林公上人游衡岳时,李白称赞林公上人说,“江南之仙山,黄鹤之爽气,偶得英粹,后生俊人”。 他送张处士申还旧居时,祝愿说“黄鹤飞去,当有时而来。他年孤舟,冀再会於五湖之口”,李白的黄鹤就是这么“仙气缭绕”。

唐代重视发展道教。八仙之中的那位张果老,《新唐书》中说他曾在开元二十一年受唐玄宗征召。玄宗亲问以治道神仙之术,“擢银青光禄大夫,号通玄先生,赐帛三百匹”。当时从上到下都盛行求仙访道,李白恰恰“天赋异禀”。开元十二年(724年),二十四岁的李白带着一腔豪情壮志离蜀远游。第二年,他在江陵遇到了著名道士、正一派第四代传人司马承祯,《大鹏赋序》中说,“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我们不知道司马承祯的赞赏对他有多么大的触动,但我们能看见李白终其一生都诚心慕道、逸气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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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承祯像

崔颢的《黄鹤楼》一诗,据说李白为之搁笔。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谈到这件事时说是引自北宋李畋的笔记小说《该闻录》,《该闻录》记载朝野轶事、志人志怪,多有虚构之语,不可视为信史,但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确实能看到崔颢《黄鹤楼》的影子,可见李白最起码读过而且相当欣赏崔颢的诗。

这首诗为何会入李白的眼,恐怕也是因为其中的“仙气”。崔颢一开头就提了三次黄鹤,“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岂不是恰恰对上了李白谈仙说道的兴头?这么多唐人写了这么多关于黄鹤楼的诗,王维的《送康太守》,孟浩然的《江上别流人》,刘禹锡的《武昌老人说笛歌》,白居易的《卢侍御与崔评事为予于黄鹤楼置宴,宴罢同望》……但他们只咏黄鹤楼上所见的景致,能想到“昔人已乘黄鹤去”的,翻遍《全唐诗》,除了李白,就只有一个崔颢。崔颢可谓是李白的“我辈中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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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黄鹤楼与鹦鹉洲:仙人和名士的互衬

大约登上黄鹤楼的人,总会想起鹦鹉洲。在李白之前,庾信《哀江南赋》就把黄鹤楼与鹦鹉洲并提,他说“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孟浩然则说“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鹦鹉洲是长江中的沙洲,因东汉末年作过《鹦鹉赋》的名士祢衡被江夏太守黄祖杀于此地而得名。祢衡一生曾事曹操、刘表、黄祖,才能颇具,但恃才傲物,曾做过“击鼓骂曹”等事。但被孔融称为“英才卓砾”的祢衡终究惨死,年仅二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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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年轻时一到江夏,立刻就喜爱上了黄鹤楼。黄鹤楼是仙人留名之地,意味着逍遥和超脱。而鹦鹉洲恰恰相反,它代表着一场仕宦生涯中的大悲剧。从情感上看,黄鹤楼与鹦鹉洲暗示着人生的出世和入世两个方向。黄鹤楼是仙人留迹,勾起了向道之思,鹦鹉洲则是名士之痛,提醒着入世之不易。

李白仿崔颢《黄鹤楼》作《登金陵凤凰台》,实际上他也曾仿《黄鹤楼》作《鹦鹉洲》。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他非常欣赏祢衡,在《望鹦鹉洲怀祢衡》中感慨地说,“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黄祖斗筲人,杀之受恶名。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这些诗歌都作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年),诗中都有一股绵绵不尽的孤寂之意,此时李白已近花甲之年,离去世只有两年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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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年轻时赏爱黄鹤楼,到晚年时终于发现并称赞祢衡,李白是否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块垒?大约多少总有一些。孔融评价“使衡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辞,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这恐怕也是李白对自己的评价。而祢衡的《鹦鹉赋》中,那个“闭以雕笼,剪其翅羽”,“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的鹦鹉,原本是祢衡的自道,如今也堪堪用在李白身上。唐肃宗乾元元年(758),李白因“附逆”永王李璘被长流夜郎,他的入世经历饱经磨难,连鹦鹉都不如。同样才情纵横,同样不得青眼,同样有一腔报国之意、经世之能而仕途坎,李白因祢衡的惨淡遭遇引起心中共鸣。

身在黄鹤楼,向往神仙,心追祢衡,感慨名士之不遇。传说和历史,过去和当下,就这样纠结于江夏的景致之中。但无论神仙还是仕途,实现的路上都困难重重。李白在“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时就激愤地说“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陵冰》)。晚年的李白太失望了,对人生失望,也对社会失望。寄托着一生情怀遭际的黄鹤楼和鹦鹉洲,都令他感到灰心。

 (四)西望长安不见家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史郎中是谁,史书没有留下太多记载,大约是李白的一个好友。这首《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写于何时,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认为写于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李白被流放夜郎的途中,路经江夏游黄鹤楼所作,另一种认为作于乾元二年(759年)李白遇赦东归时。考虑到李白为史郎中作的另一首诗《江夏使君叔席上赠史郎中》说到“昔放三湘去,今还万死余”,可见作于遇赦后途径江夏之时。那么前一首很可能作于乾元元年准备去长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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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多舛,长安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李白与黄鹤楼的故事就要到尾声了。

在他人生的最后两年里,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常常想起这座屹立在长江边的楼阁。唐肃宗上元元年(760)春,李白在巴陵(今湖南岳阳)附近写下《送储邕之武昌》,他对储邕说“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 春风三十度,空忆武昌城。”李白第一次到武昌时大约二十五岁,现在已经六十了。过了几个月,李白在庐山写下《庐山谣寄庐侍御虚舟》,他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看,他还是念念不忘那座仙气缭绕的黄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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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曾写过一首自传体长诗《经乱离後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也是李白集中最长的一首诗。他从求仙访道的“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说起,说到“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又说到“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黄鹤楼和鹦鹉洲长久铭刻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也映照出他对新都的热情和对旧都的喜爱,映照出他对仙人的向往和对怀才不遇的唏嘘,就像是两面镜子,反射出李白彷徨无奈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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