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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艺术至上主义,有着与世俗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仅仅一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却给人以震撼心灵的阅读感受。芥川龙之介具备这样的创作能力,而《地狱变》就是这样一篇小说。表面上,小说讲述了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实则揭露了非常深刻的人性、艺术和社会等诸多方面的问题。

《地狱变》:艺术至上主义,有着与世俗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地狱在人间,他人即地狱!

《地狱变》是传统佛教绘画艺术中的常见题材,内容多表现佛经记载的各种地狱苦状,旨在惩戒罪恶,劝人向善。日本自平安时代以来,即流行绘画《地狱变》屏风或壁画。而芥川龙之介这篇小说,情节就是以一个日本封建社会的权贵人物堀川大公,命他的画师良秀绘制《地狱变》屏风为中心线索展开的。

却说良秀奉命后,一心一意画了五六个月,最后的关键之处却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为此他不得不和大公说,自己没亲眼见过的事物便画不出来。大公则讽刺道:

“那你画《地狱变》,也得落到地狱里去瞧瞧么?”

良秀说他之前画不动天尊的火焰,是因为亲眼瞧见人间大火的惨状;而画面中地狱的罪魂、鬼卒,则是因为见过被铁索捆着的人,也写生过被怪鸟追袭的人。并且那些鬼卒、牛头马面和三头六臂的鬼王,更是每晚在梦中折磨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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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真正让良秀画不出的不是这些,而是他想在屏风正当中,画一辆四周被火焰和猛禽包围着,里面载着一位华贵嫔妃的槟榔毛车(贵族专用的牛车),正从空中掉下来的场景。

我不确定良秀是否在有意暗示大公,将自己挚爱的、在大公府邸做侍女的女儿,置于这样的场景中活活烧死。如果是,说明良秀之女,这个小说中的灵魂人物、至善至美的化身。良秀或者说是作者本人,认为这种美宁可被牺牲、被毁灭,也绝不容许被玷污——天使只有在“地狱”中获得永生!同时也说明,艺术的最高境界,或追求纯粹“艺术至上”理想的艺术家自身,注定是悲剧性的。

前文说良秀自己强调只有见过的东西才能画出来,然而他没见过地狱,最终却画出了《地狱变》。画中所有事物均取材于现实,这说明所谓的地狱,其实就在人间;而良秀之女,以及良秀本人自杀的悲剧结局,更说明了现实世界比地狱更可怕!

对于良秀,他的悲剧来自于崛川大公;而良秀女儿,则同时来自于他二者。正契合萨特《禁闭》中的那句“他人即地狱”。但归根结底,他们的悲剧,更可能是那个时代底层民众集体命运的缩影,是一种社会悲剧。

《地狱变》:艺术至上主义,有着与世俗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有限视角”的叙事艺术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故事的讲述者“我”的身份是服侍崛川大公20年之久的老仆人。在老仆眼中,崛川大公如神一般的存在,并且是绝对权威的象征,无论对其行事还是道德都给予了极尽的褒扬。

相反,画师良秀在他眼里却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说他是刻薄、吝啬、不知羞耻;说他懒惰、贪婪又傲慢无礼,仗着本朝第一画师的名号恃才傲物。

唯一有目共睹、甚至令人感动的,就是他对女儿极为深厚的爱。甚至敢于向至高无上的崛川大公,三番五次地提出放还女儿的要求。

良秀的女儿,前文说过,是毫无争议的美与善的化身,自然在老仆眼中也不例外。这种过于理想的美,其实也是导致她最终的悲剧成因之一。作者认为她不能属于任何人,既不属于大公,也不属于良秀。她更不属于这个畸形的、地狱般的世界;或者说芥川笔下所表现的这个世界不配拥有这样的美与善。

《地狱变》:艺术至上主义,有着与世俗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故事的讲述者“我”,不止一次地强调大公对良秀女儿并非别有用心,绝对不是因为贪恋美色而不肯放还她;还强调那些关于大公是因为良秀之女不肯顺从自己,才故意将她残忍地烧死在槟榔毛车里的传言都是不可信的。

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叙事安排,实际上已经将一个人面兽心、道貌岸然,表面宽宏大度,实则斤斤计较的封建暴君及伪君子的真实面目曝露无疑。

后文作者更是通过老仆的自我剖析,向读者明示了采用这种有限视角叙事的反讽目的。老仆自称生性鲁钝,是个庸人,因而对事件因果关系交代经常含糊不清,可见其之前言之凿凿的叙述等于白说了。尤其是在他撞见衣衫零乱的良秀女儿不知遭遇何人无礼的那一幕时,曾自言道:

我是笨蛋,向来除了一目了然的事,都是不能了解的。我不知再对她说什么好,便听着她心头急跳的声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件事不好再过问了。

《地狱变》:艺术至上主义,有着与世俗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根本不会去思考那个慌忙向远处逃走的人是谁,更不可能怀疑崛川大公。因而他之前所有的叙述和判断,作者提醒读者,这些都不可信。

这让我想起芥川龙之介另一篇著名的小说《竹林中》。通过多个当事人对同一件事情做不同描述,单独看来,每个人的话都可以自圆其说,同时又相互矛盾。小说采用独特的叙事视角和形式,使整个事件形成一个叙事的迷宫,制造出一种无法判断真假的“罗生门”效果。

艺术至上主义,有着与世俗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因此,《地狱变》中,第一人称“我”的说辞和判定,传递给读者的信息,也是一种与《竹林中》同样不可信的有限视角。小说语言背后深藏着远比事件表面复杂得多的秘密。堀川大公不仅不是正人君子,反是个虚伪残暴的刽子手。那么与此同时,可以肯定,良秀也绝非如老仆所言的那般不堪,他只是个“艺术至上”理想的追求者和实践者。为了艺术,他不惜以折磨徒弟的方式寻求创作灵感,他可以静坐在死尸前一丝不苟地写生。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在眼见心爱的女儿被烧死的那一瞬间,竟可以从内心悲痛万分到转瞬间恢复平静,进而开始欣赏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小说原文写道:

在火柱前木然站着的良秀,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现在在他皱瘪的脸上,却发出了一种不能形容的光辉,这好像是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的光。

《地狱变》:艺术至上主义,有着与世俗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此刻无需谈论人性,我想。良秀的人性,已随着那只不顾死活而奋力冲向火焰,扑到良秀女儿身上,与之同归于尽的那只也叫良秀的小猴子的裂帛般的惨叫声而得以升华。此刻,在他的心中只有艺术一种东西;此刻,他已把灵魂出卖给恶魔;此刻,他看到的不仅是女儿的悲剧,更是自己命运的终点。为了完成《地狱变》,为了艺术理想,他堕入地狱也在所不惜。

我突然感到,良秀是个可怜人。在那样的处境下,他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替女儿做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残酷选择。小说中有一处情节不容忽视,就是在徒弟眼中,良秀这位高傲的画师,这个刚愎自用的倔老头,居然为这次画屏风不顺利而忽然变得脆弱起来,常常独自掉眼泪。很明显,在良秀冷漠的外表下实际上藏着一颗柔情的心。

一方面,他早已预见女儿无法改变的悲惨命运,另一方面他也在为自己艺术上遭遇的瓶颈而备受折磨。并且这种痛苦无处宣泄,更没人能够理解。

《地狱变》:艺术至上主义,有着与世俗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想到毛姆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为了艺术理想,他舍弃稳定的工作,放弃幸福的家庭,不介意人言,不在乎骂名;他宁可做一个别人眼中的疯子,执迷不悟的傻子,尽管他一生都不曾卖出过一幅画作。然而他义无反顾地实现了对于理想的执著追求——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表面上,良秀和思特里克兰德一样,是个没人情味的混蛋。但良秀比思特里克兰德更可怜,因为作为普通人,思特里克兰德的命运,起码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听从的是灵魂的召唤。而良秀,只能把“月亮”藏在心底,以放弃和牺牲一切作为代价,这便注定了他的悲剧命运。

结语

“艺术至上”的理想,其实代表了芥川龙之介本人的精神追求,甚至可以说良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自己的代言。因而对于良秀做出的选择,他完全能够理解,如芥川自己所说:

艺术家为了创作非凡的作品,在一定的时候或一定的场合下有可能会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这意思当然也包括我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所以,我认为就艺术的纯粹性而言,她绝不可能与世俗妥协;一旦有所妥协,艺术也就失去了纯粹性。这种对艺术高于一切甚至高于人性的执着与热情,和源于此而与世俗世界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便注定了艺术家的悲剧命运,也决定了芥川龙之介本人的悲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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