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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村:快乐之鸟

我能记事的时候,爷爷身子骨还硬朗。他给我讲的故事,我基本上都能够记得。

他们说的富鸟村,就是我们村。

我们富鸟村其实没有多少鸟。就是高。山像一棵老秃杉,树顶边缘斜出一根枝丫,枝丫上有一个疙瘩。那个疙瘩就是我们村。站在河边仰起脖根望上看,帽子就要掉落时,我们村确实像一只鸟。也不知哪个古人的联想像诗人一样奇特,就叫富鸟村。或许,给我们村起名的人就是著名的歌师。如果他识字,把自己的歌打成文字,也许就和李白一样名满天下,万世不朽。

一九三九年,就是民国二十八年,操良保长计划干一件实事,让众乡八邻都高看一次富鸟村,高看一回自己,而且名垂千古。他要将富鸟村的精文堂,改造成感恩祠。意思大概和现如今的感恩教育基地一样,是一种集教化功能于一炉的场所。

操良,说起来富鸟村人也不认识。要说起保长或哥操,我们村子上的人大大小小都知道。据说他背着猎枪,骑着大马,去和乡长汇报公务时,随身还有鞍前马后的侍卫。哥操就像一个首长,随时都有人让他差遣。

服侍的人早已到了河边,给哥操备好了船。哥操骑着大马,像一只大鸟在山间飞翔。来到河边时,服待的人就掌马驻足,等哥操跨下马来。

“马日,”哥操说,“船呢?”

服侍的人一声吆喝。一只木船从河湾里划出来,轻轻地像一条水蛇,乖乖地靠在马前。使船的便向保长作了一个揖,跪下去。

“多谢老爷高看!”使船的说。

“马日,”哥操说,“什么老爷少爷的鸟!”

这时,掌马的人已拴好了马,给马备足粮草。走过来,站在哥操后面,对使船的说:“保长,你不认得?我们富鸟村的保长!”

使船的又一次作揖,惊惶地说:“该打的死,有眼不识泰山,保长大人在上……”

掌马的立即躬下身躯来掌船。哥操才甩开绸袖踏上木船,撩开下摆,在船板上坐下来。掌船的才双脚一蹬,像一只青蛙跳上了船,船也在这一蹬中离开了河岸,悠悠地游向河心,顺水顺风。拴在岸上的马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匹蚂蚱,贴在河坎上,咀嚼草料。

好像起一丝微风了。哥操几绺长发飘起来,黑黑的眉毛像两把镰刀,罩在眼眶上,双眼贼贼地亮。鼻梁高耸,阔眉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金牙。他就像一个男影星,角色的扮演域宽阔,演正角如英雄好汉,扮反角像工贼汉奸,叫观众爱得要死,恨得要命。

此刻,我们保长甩了一下长头发,仰起了方正的头,看上去不正,也不反,轮廓反倒有几分俊朗和亲善。他的目光停留在高处。船家只管撑好船,不敢多说一句话。掌马的人顺着哥操的眼光仰望。他们望的正是我们富鸟村,有头有尾,有眼有脚地站在巨型杉树的丫枝上。哥操像一个文人骚客,欣赏起一幅美丽画卷,沉吟道:“山高鸟为峰,水尽浪作船。”

也不知哥操从哪儿学来的。掌马人自是不懂,仰慕不已。掌马人说:“保长,你说的个啥?贼的动听,就像吟诗!”

哥操斜来一眼。掌马人就怯怯地打住了。哥操说:“你懂个卵!”

世界就静下来了,凝固似的。只有船桨划水的声音,有节奏地呻吟。

“你看,”哥操咧开阔嘴说,“富鸟村还真像一只鸟!”

他没看谁,只盯着高处。掌马人和船家不知道哥操自言自语,还是问谁,都没有应答。

哥操又说:“我他妈就是一只快乐的鸟!”

哗——哗,船在河面上缓缓行进,河面划出道一犁花。

哥操坐了下来,手掀开绸面,去内衣深处掏烟盒。就像这个时代的人掏手机一样,小心翼翼的。掌马人跨过一步,熟稔地打燃火机,给保长燃烟。船也荡了一下,又平稳下来。顿时,一股汽油味儿,就着烟香一起弥漫在河上,升腾着。

他们远近一些庄子的人,总骂自己的保长优亲厚友,尸位素餐,饱食终日,站着茅厕不拉屎。这一点,跟我们富鸟村绝然不同。我们全村至少看上去与哥操保持高度一致,要不是敬畏他,起码也是害怕他,反正没有人站出来吊歪。譬如朝廷要彰显囯恩浩荡,有时也会施惠于民,赈济苍生。他们庄的保长总要胳膞肘往里拐,与保长亲近的人不多不少都会肥一次。每一回过后,乡长大人都要举起一堆告状函对保长们进行敲打。我们村的哥操可不一样。水头小的时候,以拈阄认领,谁好运,谁肥一把。就像赌钱,好汉阄下死,死也不怨谁。水头大的时候,哥操更有绝招。他把水头分成两股,拿一股来平均分配,人人有份,富鸟村就像实现了一次共产主义。另一股由保长支配,爱谁送谁,众人也都服服贴贴,说是谁当保长谁都有这个特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哥操除了鞍前马后的侍者,还有四个甲长围着他转,个个都敬他几分。四个甲长有时也从中分肥,美美满满地在女人面前抖擞一把。喝酒的时候,侍者就端着饭碗坐在角落里,让保长差来喊去,上上下下,锅里灶里转。保长夫人不入桌,也不服侍,躲在帷帐里,听男人们瞎扯。这是彰显了保长的特权,神威。四个甲长虽与哥操平起平坐,推杯换盏,但言辞上明里暗里都恭维着保长。就是对待侍者,四个甲长也客客气气,尊敬有礼。爷爷说,打狗是欺主,有时狗的脸面比人还大。

四个甲长酒量都不如保长哥操。三碗过后,话匣打开,话题就乱了。不过都还记得看保长的脸色。这时,哥操就很宽容,正襟危坐地看着他们把话道尽、说了。既有高高在上的距离,又有大哥的威仪和友善。

甲长甲饮尽时,头就有点儿晕,舌头也有些转不灵便了。

甲长甲说:“哥操,老、老……大,不、不喝了吧。”

哥操转过脸来,两只眼睛就盯着甲,笑眯眯的。不知怎么着,那时哥操的眼色有一丝邪淫。甲就住嘴了。

甲长乙说:“大哥,酒喝高了,你也别冷落了嫂子。”

四个甲长就唰地抬眼朝内屋看。粉色的帷帐前有一盏孤灯,一个剪影儿透过帷帐映过他们的眼球。这时就神奇地静。夜色在深处无边无际,富鸟村像宇宙一般。

哥操这回不唤侍者。侍者深知保长的兴致,早去了村子上的王月娥家。别看侍者卑微身贱,却不知是他有灵异嘴舌,还是托了保长的神威,村子上几个漂亮媳妇的男人,都被他哄得团团转。只是,他要去说通哪家媳妇的男人,还得留心白日里保长的眼神,就如瞄靶似的百发百中。

哥操正操着酒壶,就要酾酒。甲长甲和乙早已把头埋进了裤裆里,真是醉了。剩下丙和丁慌忙伸出大拇指头,塞住了壶嘴,把酒壶夺了过来,并说:“大哥,喝不去了,留下回吧。”

哥操说:“马日的,那就别怪哥小气了哦!”

酒局结束的时候,侍者回来了。一切都已妥贴。四个甲长就鸟兽散,结结巴巴地谢了保长,趔趔趄趄地拖拽着,离开哥操家。富鸟村就闻得一阵狗吠,传向夜空,荡入峡谷。屋里忽然又静下来。孤灯熄灭。粉色的帷帐漆黑一团。夜诡异地进入深处,整座村庄死了似的枯寂,或是掉进了一个深渊。

次日,哥操前脚离开王月娥家门槛,王月娥的男人后脚就回来了。这一夜,男人不知去了哪里?王月娥没有正眼瞧一下丈夫,男人也不多言语,都心照不宣似的。一些早起的邻里也心知肚明,大家都没有说破,隔着一层纸。天高皇帝远。保长就是富鸟村的皇帝。王月娥将两枚银元交给男人时,就闻见一阵清越的嗡嗡的声音,声音一直在耳根持续,久久不息,还有一股金属的光泽和味道。银元是货真价实的。

长大以后,我发现富鸟村的不少帅哥,脸眉和品相,都多少和传说中的保长相像。只是那时,保长,就是哥操,本名操良,却早已被共产党正法了。

船一直在河岸边候着。

保长和侍者像堂吉诃德和桑丘似的一前一后地从乡公所出来的时候,河埠头上已临午后,集市的日影已倒伏在半边河里。正是一天中最空寂的时光。

使船的躺在船板上打盹儿。他听得侍者的唤声翻起身来。这时,保长已换了一副形象。去时被风吹乱的头发,被一顶旧礼帽给罩住了,手上还拄了一根雕花拐杖,活脱脱一副乡绅模样。拐杖也是旧的,弯曲的握把已经磨光,防滑钉也秃了。

旧礼帽和旧拐杖,都是乡长送给哥操的。哥操没有声张,装得一副深沉。这时侍者机灵,慌忙放下包袱,去掌船头。保长提了提裤脚,踏上了船板,布鞋和木板轻轻的结合声,让船头颤了一下,水波荡开了一圈。使船的赶紧作揖,连声道:“保长走好,老爷走好,今儿个发财!”

保长左手摘下礼帽,也鞠了一躬。保长说:“托乡长的福!”

保长平时并没有今天这般绅士。今儿个见了乡长,当他作揖的时候,乡长就是那样摘帽鞠躬的。保长现学现卖,倒是很快进入角色。

侍者说:“乡长给送的保长的帽子和拐杖,啧啧了得!”

这话是说给使船的听,也说给保长听。一个听得羡慕,流口水,另一个听得乐滋滋,受用。待者是个鬼机灵,拍了保长的马屁,长了保长的脸,也长了自己的脸。使船的就觉得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佩服得五体投地。

哥操保长端坐船上,故作深沉。骂道:

“马日的,住嘴!”

侍者做了一副鬼脸,就住了嘴。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船漫悠悠地离了岸,离了河埠头,离了市集。船荡起的波纹把倒伏的集市给折叠了,把太阳也给折叠了。

保长的大马拴在河岸,好一大半天。它围着拴马桩绕了无数圈子,一会儿埋头咀嚼侍者备下的粮草。听得河上船桨咿呀,马昂起了头嘶鸣起来,河面上就像响起一群人放浪的笑声。两只脚奋力地踢着地面,兴奋地期待着美好的征途。

船轻柔地靠岸。侍者立即跳下掌船。保长戴上旧礼帽,拄着雕花拐杖,特意在船板上磕了几下,踏步上岸。使船的又一阵作揖,接下船钱,谢了保长,就去期盼着下一轮的生意了。

侍者刚刚在掌船头,现在该掌马首了。哥操左脚插上马蹬,右腿一个大跨度,稳稳当当地骑上大马,鸟也似的越过山川峡谷,长岭深湾。掌马的背着包袱,火急火燎地跟在马屁股后,回到了富鸟村。

从马背跨下来的时候,哥操更加坚信,富鸟村才真正是自己的天堂。

精文堂座落在富鸟村的中心地带。假如是北平,则是故宫博物院,如果是上海,它就是黄浦区,在纽约,它就是曼哈顿,巴黎就是凯旋门,香港则是港九。精文堂占地约四百平方米,是富鸟村的“皇家园林”,除古色古香的精文堂主建筑,四周都是绿化带,上百年的桂花树荫披着整个建筑区。主建筑前有宽敞的天井,青石铺地,园门上的“精文堂”三字雄健沉厚,笔力如刀。门前有梯阶、花圃。

据说,这座袖珍的文化园林是从前香港的一个富商捐资修建。他为什么修建这座园林?相传,富商本为内地人,乱世时来到富鸟村避难,得到富鸟人的庇佑,劫难过后跑到香港发达了,捐资兴建了这个袖珍园林,以示感恩。至于缘何起名为精文堂,则不得而知。门额上的“精文堂”三字,是富商请的名家书法,工艺也极致完美。去过精文堂的人无不叹为观止。

哥操饮过晚酒,陪夫人坐在帷帐前。粉色的弱光照在夫人脸上,妩媚动人,真不愧是集市里调养教化的女子。

夫人端过脚盆,盛满温热的汤水,水中浸泡着晒干过的车前草。

夫人一边给哥操脱鞋,一边道:“操良,这热汤里泡的是车前草,它利于清热、明目、祛痰,对治疗你的小便不通有好处。”

哥操心头热了一下,看了夫人一眼,随即热度又消退了。

哥操是世面上流行说的“老婆基本不动”的男人。他是富鸟村的“皇上”。

哥操说:“我要干大事了,哪有工夫和你儿女情长?”

夫人便沉默。给哥操擦了脚,去倒水。粉色的弱光在清冷中淡去、熄灭。

撤销精文堂,在高高的富鸟村,可非等闲小事。搞不好要留下骂名。哥操心明如镜。可是保长哥操这个土皇帝,在我们富鸟村一言九鼎,他只要想办的事情,没有办不了过。

第二日,睡了一宿的保长哥操作出了重要的决定,召开保甲长全体会议,讨论和通过撤销精文堂,建立感恩祠的事项,并在会议上当场提拔一名保长助理,处理全保的日常事务,全面负责感恩祠的改造事宜。

保甲长全体会议,就在精文堂的大堂里召开。保长哥操跨下大马,掌马的慌忙将马拴在桂花树下。保长大步流星地走向主席台,坐在主席台上。他摘下旧礼帽,搁好拐杖,威武地端坐,就像旧时断案的知县。身后悬挂着十二角星旗,青天白日满地红,委员长和委员长的老师在星旗下,炯炯有神地俯视着保甲长们。四个甲长像四个开蒙的孩童,面朝主席台正襟危坐,等待保长的询问和训话。

保长把身体直了直,咳了一下,会场立即肃静了。侍者提着茶壶给保长续茶。四个甲长都呆望着主席台。

保长说:“富鸟村是富了你们几个甲长了,目下,我们可得做一件大事,让众邻乡亲高看我们一等,对后人也有个交代,”保长停了片刻,若有所思,咳了一下,又说,“你们讲讲,我们要做一件什么事呀?”

四个甲长齐声说:“修间学堂!”

保长脸上掠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容,即刻又拉下了一张脸。四个甲长从下面看去,保长的脑袋就夹在委员长和委员长的老师之间。青天白日高悬在上。这时,一只公鸡正绕着一只母鸡在院落上扇动翅膀,侍者扛着扫帚去驱赶。

保长说:“好主意!”

众甲长有些得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保长又说:“银子呢?银子在哪里?你们几个马日的出银子?”

会场就僵住了。空气嗞嗞地在堂上流动。

保长停了一下,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要银子没有银子,想干大事就得开动脑袋瓜!”

众甲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保长说:“马日,我就晓得你们都是人鸡巴猪脑壳,想不出个鸟主意!”

哥操运了运气场,举起拐杖在地上夺了几下。防滑钉和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哥操指着侍者,说:“马日的几个甲长,连我一根鸡巴拐杖都比你们强,你给他们出个主意看看!”

侍者就把撤消精文堂,改建感恩祠的想法说了一遍。

甲长们就呆在场下,像四个木鸡。

保长说:“现在,大家发表意见!”

甲长甲乙丙先发言,态度都不太明朗,要不就对“精文堂”有保留之意。哥操不动声色,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最后,轮到甲长丁发言时,哥操眼色才忽然发光了。

甲长丁句句都为保长点赞作揖,就像臣子歌颂皇上一样。甲长丁说:“大哥脑袋瓜比我们的猪脑装都好使,怪不得能当保长,我们就是你裆下的一条尾巴,我早就把您看成乡长了!”

于是就举手表决,一致同意。

保长向侍者挥了一下手,鸣响了一串炮仗。等炮仗声炸响,最后几声像马屁一样平息时,烟雾和火药味漫漫才在空中消散。哥操当场给甲长们每人发了两块银元。等诸位甲长收拾好银子后,那种银元磨察的细长的声音还留在耳根嗡嗡潜响。这时,保长才当场宣布,提拔甲长丁为保长助理,并请甲长丁上主席台就座,做了表态发言。

很快,哥操从乡集上请的工匠就开进了我们富鸟村。拆壁板的怦怦声,凿石头的哐当声,带咳嗽的歌吟声,就在富鸟村中心响起,然后扩散到村头村尾。爷爷说,那段时间,我们富鸟村就像从城头请来了一个唱戏班子。

某月某日,算八卦的人说,那是万事大吉,百事可为的日子。

哥操选中了那个日子。

哥操骑着大马去河边迎接乡长。要剪彩了。“感恩祠”三个字,是乡长亲手所题。在我们富鸟村,它就像御笔。几个识字的老人都伸起大拇指交赞,抚摸着,拃量着,争先恐后。

保长哥操唤来工匠头,将乡长的字深深地刻在木板上。木板是金丝楠木。刨光后的金丝楠木呈金黄色,光滑可鉴。字为阴刻,悬在门眉上,比原先的“精文堂”大一倍。

卸下原先的精文堂扁牌时,有一个老工匠再三抚摸,细细掂量,叹息。保长正巧背着手在后面。保长说:“咋的师傅?”

工匠抬起头,连连称赞。工匠说:“我吃这门饭一辈子了,这样亮眼的字,还是第一次看到。”

保长没正面回应工匠。保长哼了一声“马日的”,就与身边的保长助理耳语了一会儿。

第二天,那个扁牌不翼而飞。工匠找遍了精文堂,其实应该叫感恩祠了,没有看到扁牌的踪影。原来,哥操已着保长助理,就是从前的甲长丁,早已连夜将扁牌劈成柴火,烧成灰烬。助理实施焚扁行动时犹豫了一宿,迟迟下不了手。保长说:“你啰哩啰索个啥球,妇人心肠,还像不像个助理?”

助理说:“古迹呀,老大?”

保长说:“古迹能当保长?能当乡长?”

助理说:“这可是香港富商做的善事啊,我们建个感恩祠,不得先感一下人家的恩?”

哥操保长愣了一下。助理以为保长动了心肠,昂着头瞧保长的下巴。这时,保长回过头来,坚定而自信地说:“马日的,烧!”

“精文堂”扁牌眨眼之间被劈成碎片,化成一股烟。

保长去河边迎接乡长的时候,富鸟村在几个甲长的铺排下张罗得像个乡集。奇怪的是,乡长平时去视察工作时都骑马,后面跟着侍卫,今天乡长的后面却是一台大轿,轿里轿外布置得喜气洋洋,而且空着。轿夫拣了一回肥差,不用使力。保长甩开绸摆,作揖,有人便掀开帘子,乡长从船仓里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了片刻,迈着方步,拄着雕花拐杖,踏下船来。掌船的两边做搀扶的动作,等乡长稳稳地上岸才放开。保长也收回作揖的手,骑着自己的马跟在队伍的屁股后,看一路人马轿夫,好不排场,热闹,喜气。

今天,富鸟村的父老乡亲都到齐了。老人捋着胡须,孩子举着炮仗,王月娥她们一群年轻娘儿们腰缠着鼓,青年男子手捧芦笙,大家都在感恩祠前的场院上夹道恭迎乡长。保长夫人今天打扮得妖娆妩媚,让陪侍的小姑娘牵着纤纤玉手,成了富鸟村一朵开得最艳丽的月季花。

到了村口时,乡长就下马了。那是乡长的修养,不像哥操保长,每次快入村时,就狠狠地鞭马,尽显威仪。没准乡长也只是作秀一把,让父老乡亲敬重。没做乡长时,或许比哥操狂躁。保长和侍卫随在身后,队伍说不上浩荡,却异常神武。

保长助理的手就恰时地挥下来,迎宾笙歌和腰鼓声齐鸣,炮仗也炸破了云天。

乡长笑盈盈地迈向迎宾仪仗,整个队伍逶迤如龙,缓迟地向感恩祠靠去。这时,助理又挥了一下手,笙歌和锣鼓骤停,只听得助理喊了一声:“欢迎乡长!”队伍中立即齐声高喊起来:“欢迎乡长,欢迎乡长,欢迎乡长!”直到乡长伸开双手,做一个停的手势时,声音才停歇下来。乡长仍是笑盈盈的,脸上的肉显得有点多。乡长说:“乡亲们好!”

接下来,乡长就进行训话。乡长站在感恩祠门阶上,背靠着他的题扁进行训话。整个剪彩仪式热闹、简洁,在乡长的剪刀下结束。

哥操、助理和几个甲长陪乡长参观感恩祠。乡亲们就忙碌着备办牙祭,开始围桌。

新改造的感恩祠,布局和过去的精文堂没有大的变化。其实就是对精文堂进行了翻新,将委员长和委员长老师的巨型塑像摆在了正堂上。乡长草草率率地走了一圈,回到门阶上,仰头望着“感恩祠”门扁,享受一番恭维,哥操保长和众人就围着乡长入席。至于哥操的塑像也被助理他们搬上了感恩祠,那是后话了。

却说感恩祠剪彩仪式完毕,众乡亲热闹了一回,尽兴了一回。

哥操醉了。几个甲长说,也不知他真醉还是假醉。乡长被助理一帮人护回保长家就寝时,却不见保长回来,侍者也没有回来。第二日,在一个吉时的当口,乡长和他的侍卫已经离开了富鸟村。乡长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胸前佩戴着大红花。来时空空的花轿,现在却坐着一个美人。就在昨天,在迎宾仪式上,那个美人是一朵最艳丽的月季花。

据说,后来感恩祠又改成了学堂。保长哥操的塑像住在感恩祠里,一直住到民国三十八年,民囯三十八年就是一九四九年。那年哥操走了霉运,他的塑像忽然被富鸟村的人抬出感恩祠,就像助理砸碎精文堂扁牌一样,在熊熊燃烧中化成一股青烟,消散了。富鸟村的人纷纷起来揭发他。王月娥和一群妇人在他的头上、脸上、衣服上到处呸。不久,哥操就被正法了。其实,哥操在富鸟村留下了许多血缘,现在,他也早不知道了。那些血缘知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过。

感恩祠那张扁牌也被砸碎了。学堂改为富鸟小学,后来改为富鸟五七中学,再后来就拆掉了。现在,一棵桂花树立在富鸟村的中心,谁也不知道它的年轮。

以上这些都是爷爷在世的时候给我讲的故事,版权属于爷爷。为了便于流传,让它们像快乐的鸟,我现在记录在纸上,以免误传,以讹传讹。假如今后我们村计划编修自己的村志,它也能作为第一手资料,以资取舍。或许,编撰者能把它写成富鸟村的一章口述史。

作者简介

杨村:贵州省剑河县人。业余读写。作品入选《新世纪贵州作家作品精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数十种选本。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让我们顺水漂流》《两个人的乡村——作家通信》(与余达忠合作),小说集《爱情离我们有多远》,专著《中国少数民族人口丛书·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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