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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勤:教堂蓝

小区门口的民辉超市又被盗了,听营业员说这次也没有丢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一些笔记本、记事本子之类的小东西。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一个综合的便利店,卖些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生活日用品,因为在小区门口,所以来的顾客也都是附近的居民。这个夏天,已经被盗了三次。 围观的人凑成一个圈,中间的是派出所的小王。他嘟囔着,从丢的东西来看,小偷好像是个小姑娘,她也不想偷大东西,而是顺手牵羊拿了些漂亮的小本子。大家看着小王,挤眉弄眼地笑起来。小姑娘。漂亮的小本子。这些词让大家开怀大笑,仿佛不是超市失窃了,而是中了彩票。 那天,王明刚好干完活,回家路过门口,民辉超市门口围了几个人,他凑过去看热闹,刚好听见小王这样说。小王红着脸,好像拿漂亮本子的是他,他接着说,大家管好各自的孩子,进出记得要关门,看见陌生人在单元前晃荡要警惕。现在外来人口多,治安有点乱,大家都注意点。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抓小偷是警察的事。小王也没有恼,他说丢了东西总是不好,各自注意点,大家都省心。王明觉着小王说话有点气度,别看小王才二十几岁,来这个片区当警察也就大半年,这说话做事已经很有点老民警的气度了。 王明看了一会儿热闹,然后走进小区大门,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李梅。此刻她应该已经回家了吧,他想起了她包里的派克金笔,那是他和她结婚那年,他送她的生日礼物。 王明的第一任妻子,三年前的冬天死于难产。抱着才几天的小女儿,看着她的身体慢慢进入封闭的火化间的那一刻,他号啕大哭,是哭妻子的死去,也是哭自己未来的日子。 邻居和亲戚都劝解他,有人接过孩子抱着,有人给他拿来了抽纸。大家都很同情这个丧妻的男人,何况他还有两个小孩子要抚养。 大儿子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他还不明白这对他意味着什么。第一次看见那么多人,他在大人的腿间跑来跑去,丝毫不知道妈妈就要变成一缕青烟,他再也见不到她了。看着儿子拖着鼻涕的稚嫩的小脸,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妻子刚去世的那些日子,两个孩子整天哭闹不止,王明顾上这个,顾不上那个。邻居和亲戚都来坐坐,帮着带孩子,做些家务什么的。可是时间长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日子。显而易见,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孩子最终还是让他的父母照顾。 父亲七十一岁,母亲比他小十岁,他们都是山东人;当年支边到新疆来屯垦戍边,在连队务农,退休后卖掉了在连队的平房,在团部前山镇买了楼房住;现在为了照顾孙子,又搬回连队来,和他住到了一起。 他干完地里的活,回到家,看见七十岁的父亲给小婴孩洗尿片子。腿脚不便的母亲在锅灶上炒菜,烟熏得忍不住咳嗽。他觉着老天是在惩罚他,连带着惩罚辛苦了一辈子的父母。自己成年了没有给他们慰藉,还让他们为自己的下一代操劳,为此他深感内疚。 后来就有了李梅。李梅是隔壁的邻居老詹的老婆介绍来的。那天老詹的老婆领着李梅来王明家时,小婴孩正在床上哭闹不止。王明在厨房给孩子热牛奶,他打翻了锅,牛奶洒了一地。老詹的老婆抱起孩子,走来走去逗弄着小婴孩。站在一边的李梅,看了看这个混乱的房间,她走进厨房,开始洗抹布、擦灶台、烧热水、冲奶粉。这些事情她做得自然妥帖。她灌好了奶瓶,用力摇晃着,一直到温度合适才递给老詹的老婆喂小婴孩。孩子刚开始还抽抽噎噎的,小嘴一触到奶嘴就用力吮吸,看来真是饿了。 老詹的老婆说,李梅是他们在甘肃雇的拾花工,男人前两年肝癌死了,婆婆以前就嫌她没有生养,如今又骂她克夫,把她赶出了家门。娘家在外省的山区,不能回去了。村里穷,又没有啥营生,就提前来新疆找个活儿干,等到棉花开还要两个多月呢,不如就到你家先帮你带孩子吧,这女子干活麻利着呢。 老詹的老婆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梅正在厨房里擦洗地上泼洒的牛奶。她从进门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就是老詹的老婆在说她的身世的时候,她也没有抬头,还在干手里的活,好像老詹的老婆在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厨房的地拖干净了,锅碗灶台也都擦净了,老詹老婆叫她出来歇歇,喝点水。她出了厨房的门,默不作声地找到玻璃杯,给王明和老詹老婆也各倒了一杯水。她捧着杯子,坐在老詹老婆的身旁,眼眸低垂,视线一直没有和王明的交汇。这让他觉着她很温顺。王明又看了她一会儿,感觉出了她有些不自在,就转过去和老詹的老婆说些家常话。 就是那天起,王明雇佣了李梅,让她给他看孩子、做家务。 一开始,他把李梅安排在母亲的房间,白天帮着老太太给孩子做饭、洗衣服,晚上和老太太睡一张大床。老詹的老婆没有说谎,李梅话不多,干活利索,她带孩子自有一套。儿子穿上了干净衣服,吃上了热乎的饭菜。小婴孩也不再那么爱哭闹了,吃饱了的时候安静地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四下里看着,好像一下子懂事了。屋里屋外也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老爷子和老太太都轻松了不少、他们喜欢上了这个勤快干净的外乡女人。 下午太阳不晒的时候,老太太抱着小婴孩在院子里的榆树下乘凉,有时候邻居们会走进来逗弄一下孩子,听着老太太夸奖李梅能干,他们都报以善意的微笑。他们明白,这家人重新有了秩序和活力,就连王明也不再像刚丧妻时那么颓废了。 李梅还是不爱说话,但脸上有一种明静。忙完了闲下来的时候,她会给小婴孩唱儿歌。那是一种古老的小调,咿咿呀呀,有腔有调,却听不清楚歌词。她唱着的时候,常常会用手摸摸小婴孩的脸,偶尔也掐掐婴孩藕段儿一样的小胳膊,不是真用力的那种掐。 她是秋天和他睡到一起的,那时候他们还没有领结婚证,距他前妻去世已经大半年过去了。 老爷子和老太太觉得她心眼好,对两个孩子也好,是个过日子的女人,催着他们在来年夏天结束之前领了结婚证。 王明站在家门口,停顿了一小会,才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他这才拿钥匙开门。家里还是他上午出门时的样子,餐桌上放着孩子的书包。李梅还没有回来。 今天周六,她带孩子去学习毛笔字,一般这样的时候,她回来得都比较晚。她和孩子一起学习写字,老师下课以后才点评她的习作,所以她和孩子总是会晚一点到家。 大多家长带孩子来学习毛笔字,都是在外面逛逛或是做个头发或是美容什么的,课程结束以后才来接孩子回家。只有她是坐在教室里跟着孩子一起学。为此他要多付一点听课费。他认为那也没有什么,这两年地里棉花收成好,价格也可以,他们的经济状况好多了,在团部前山镇上也买了楼房。多花一点钱,只要她高兴,何况她喜欢写字,也是好事吧。他不太在意连里的小媳妇们对李梅的非议。他们刚结婚的那年春天,他去连部联系浇水事宜时,听见几个女人正在说李梅这个外乡人有心计,表面上看着傲气,不过就是个小寡妇,先是做保姆,后来就睡到了人家的床上去了。女人们也是来交涉自家地里浇水的先后顺序的,平日里各自忙着各自家地里的活计,今天到连队聚在了一起,不免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一番。最近的话题都是李梅这个保姆上位成了主妇,几个女人叽叽喳喳正说得兴起,没有注意到王明已经走了过来。等她们住嘴时,王明已经走到了跟前。都是街坊邻居的,王明刚丧妻时,也都来家里慰问或帮过忙的,他不好说什么,就只能当作没有听见吧。 王明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字。初中时一星期只有一节书法课,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教的,班级里大多孩子不喜欢书法课,上课时不是在写其他课的作业就是在看课外书,只有少数几个同学手握毛笔听老先生讲“屋漏痕”和“锥画沙”。那时候王明大约也就十一二岁,跟着老先生一笔一画地写毛笔字,老先生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颜真卿与怀素论书都提到“屋漏痕”,是指中锋用笔从上到下,自然而然,犹似屋漏痕迹蜿蜒而下,不可纵笔直下,僵硬而无变化。老先生说,古代一般都是茅屋,下大雨了雨从边上的墙漏下来,不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唰的冲到底,而是慢慢地逶迤下来,积点成线地往下流,所以这根凝重的线条我们称“屋漏痕”。“屋漏痕”,全在一个“痕”字。痕之笔线,不一笔到底,而是一竖一下,痕痕过之。笔墨不可太草率,宜时聚时应,而线,即在“锥画沙”“屋漏痕”的过程中来形成活力,这力,在顿挫中来。 那时候,王明心里好像也能感觉到书法古典艺术的美。当时学校都追求升学率,没有教师在意音乐、美术、书法这类副课的教育和成绩,家长也不在意这些,衡量孩子的标准就是考试成绩,其他的都不重要。书法课好像只上了一学年,后来就没有了,那位老先生也再没有见过。 王明想起前年,他和李梅在乌鲁木齐度过的一个只有三天的蜜月。他和李梅住的宾馆紧挨着新疆师范大学,在房间的窗户前可以看到学校的操场。那天早晨,他俩在学校门口的一家小食店吃完饭,随后在校园里散步,在她的要求下,他们逛了学校的美术馆。馆里刚好有个美术系的毕业展,王明没有怎么看懂那些有点抽象的现代画,李梅显然也没有看懂,但是她恋恋不舍地不想走。最后她还让王明给她在美术馆门前照了相,这才跟着王明离开。 一路上,她一直紧握着王明的手,对于路人看过来的目光,她似乎并不介意。他俩逛到中山路的汇嘉时代广场,王明带她走进这家装修堂皇的商场,你自己选,他告诉李梅。王明跟李梅说过,他想给她买一件东西做结婚纪念。于是李梅看了看一楼的玻璃柜台,王明注意到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但她都没有选,她问店员有没有金笔?店员指给她钢笔专卖柜台,最后她选了一款八百多块钱的派克钢笔,笔尖是14K金的、颜色是“教堂蓝”的一支钢笔。对于她选的这个礼物,王明有一点点意外,他觉着这个小女人和别的女人似乎有点不一样,这就是连里女人说她的傲气?好像不是。钢笔就钢笔吧,只要她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李梅很喜欢这支“教堂蓝”的钢笔,李梅喜欢写字,她也喜欢和孩子们一起背诵唐诗宋词。现在这支“教堂蓝”被李梅带出去了吗?还是在抽屉里呢?王明心里没有底。 王明把脏了的衣裤脱在了一进门的鞋柜上,进卫生间冲了澡,这才进厨房倒水喝。厨房里的台面上擦洗得很干净,锅铲和碗筷也都摆放整齐,地面是早上拖过的,没有水渍和菜叶。他知道这都是李梅做的,李梅爱干净,这个家是李梅来了以后才像样起来的。 李梅刚来的时候,家里很乱,两个孩子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小脸上也像是从没有洗干净似的。父母年龄都大了,能给他看着孩子,做个饭就已经不错了,不能要求他们再多了。是李梅来了以后,常给孩子们洗澡、换衣服、收拾厨房、洗床单被套,家里慢慢又变得干净、温馨起来。李梅喜欢在干家务的时候用手机听歌,常常会跟着唱出来,她的嗓音不错。王明干完地里的活,推开门回到家,两个孩子在地板上堆积木玩,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梅在厨房里炒菜。一时间王明眼眶潮湿起来,厨房的油烟味、电视机里的声音、两个孩子的嬉闹声,让他觉得从前的他又活过来了。 李梅有轻微的洁癖。她做过饭的案板一定要用水冲洗干净,挂起来沥水;孩子和他的内衣她不要他用洗衣机洗,都是她用手洗;床单被套一个星期是必须要换的;儿子调皮,早上刚换上干净的衣裤,下午就脏了,女儿小,喜欢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吃东西也会弄脏衣服。李梅每天都给他们换衣服,洗衣粉用得快,洗衣机也比以前使用频繁。李梅干家务活有种利落劲,这边洗衣机在搅着,那边她在厨房里哼着歌擦擦洗洗。王明坐在沙发上,看着厨房里她的背影晃动,听着她哼唱的曲子,他的脸上不由微笑起来。他经常想到他们的第一个晚上。李梅早早洗完,面朝墙壁躺到床上。他磨磨蹭蹭地洗脸刷牙,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面对这个年轻的女人,他有点不知所措。等他终于上床时,她轻轻转过来,面朝着他,这样她可以看到他。那天是她指引他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体上。事后,她蜷着,窝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臂环抱着她,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夜晚是寂静的,他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心跳,他知道李梅也可以听到。就是那时候开始,搂着这个女人,他有种踏实的笃定。 去年天气好,棉花长势不错,产量高,年底结算的时候收入比往年多了三万多。今年他又把邻居李强家的地种上了。李强的孩子在团部前山镇上学,他带着老婆在镇上开饭馆挣钱,同时也可以照管着孩子,连里的二十亩棉花地没有人种。王明家的地挨着李强家的,浇水也不用费事,开春之前李强来找他说让他帮忙给种上,不要地租费,盈亏都算王明的,自己只要保住职工身份就行。这个条件,王明自然答应了,反正两块地挨得近,一块也是种,两块也是种,还没有地租费用,算给李强帮忙,也是给自己多一个挣钱的门道,就同意了。 今年春天天气好,没有刮大风也没有下冰雹,棉花长得快,再不把棉花秆最上面的叶子打掉,就要影响结棉桃了。如今来农场打工的人不多,这两天家家都在雇人打顶尖,人手紧张,今天他只雇到三个人,他自己也打了一天顶尖。 王明斜靠在沙发上,他觉着有点累。他躺了一会儿也没有睡着,卧室的门敞开着,从他躺着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里面靠墙的壁柜一角。那节抽屉就在能看见壁柜一角的那头,有锁。刚搬进来时王明把钥匙给了李梅。他对她说,我是挣钱的耙子,你就是存钱的匣子,这是匣子的钥匙,拿好。但其实他们现在也没有太多存款,这两年挣的钱买了房子,装修、家具等花了不少,而且春天地里的播种、农药和雇人等也都要用现钱,家里还有四万五的现金都在王明的农业银行卡里,需要支出的时候他去镇上的柜员机上取。李梅身上有个六七百元,也就是买个日常用品。钱花完了,她跟他说身上没有钱了,他就取上一千给她。李梅对钱好像不是很在意,跟他说没有钱的时候,也是惯常的样子,就像说“我们今天吃蒸面条吧”一样平常。 抽屉是李梅在用,一直没有锁。有时候王明看见李梅在卧室摆弄那个抽屉里的东西,他有一点好奇。他想也许她放了一点值钱的小东西?但其实她又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也许她放了一些只属于女人的小东西。女人嘛,总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秘密,他想起他和李梅结婚前母亲跟他说过的话。 他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抽屉。王明看着抽屉有点发呆,他想到刚才回来时,在小区门口遇见的那一幕:民辉超市被盗了,丢了一些纸笔和本子。此刻他很想打开抽屉看看。 大儿子接受李梅还是用了一段时间。一开始有人逗他,说他要有后妈了,后妈会打他、虐待他。他虽然听不太懂虐待是什么意思,但他明显知道是不好的事情,他不喊李梅妈妈,好像还怕她。夜里他尿床了,早上蜷缩在床的一角不起来,李梅做好饭喊他吃饭,他不答应。李梅走过来给他穿衣服,他低着头,扭捏地伸着胳膊腿,磨磨蹭蹭地穿好下床。小脸侧着,偷偷看李梅的脸色。李梅好像不知道他在看她。她把被子抖开,翻过来,又抽出床单和褥子,该洗的洗,该晒的晒,脸上表情和先前没有变化,好像锅灶上烧着开水,水开了就应该拿下来,该灌暖壶的灌暖壶,该洗衣服的洗衣服。她的脸上平静如常,甚至有一点点笑意。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一次王明和李梅都去地里干活,把他放在奶奶家。他趁奶奶午睡,自己疯跑出去玩,结果中午突然变天,一阵暴雨把他淋成了落汤鸡。当晚深夜他高烧不退,李梅在他床边坐了一夜,一会儿给他敷毛巾,一会儿拿棉棒蘸水给他敷干裂的嘴唇。早晨六点,他懵懵懂懂起来上厕所,看见她在他的床沿边趴着睡着了。他推她。妈,回房间去睡吧,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喊她妈,他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自此他就一直喊她妈妈。 王明清醒地躺在沙发上,回忆起妻子下葬的那天。从墓地回来,他也是这样躺在沙发上,浑身像散了架,又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没有一点力气。小女儿哭闹不止,被妈妈抱着去隔壁邻居家了。大儿子在院子里玩耍,他甚至可以听见他和其他小朋友的说话声。这个你拿去吧,我不和你抢了,你没有妈妈了,我妈叫我让着你……儿子也说话了,但是他已经听不到了。那些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他听不到。好几天他都在恍惚中,他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声音,他看见对面的人嘴巴在动,可是在说什么,他不知道。他什么也听不到,炉子上的水开了,壶嘴在热气的作用下打着呼哨,尖厉刺耳,他听不到。儿子跟他说,爸爸我饿了,他听不到。妈妈说小囡囡我先抱过去几天,你好好休息一下,他听不到。邻居来看他,看见屋里乱七八糟,一边帮他收拾房间,一边劝他节哀顺变,要打起精神过日子……他听不到。 妻子走后的一两个月里,邻居或是来上门探望,或是打电话劝慰,或是把儿子接去吃饭,也给他端来饭菜。再之后,唯一会到他家来的就是他的母亲和父亲。王明从而懂得,日子只能自己过,谁也不能替代他自己。他有一个四岁的儿子还有一个不满一岁的女儿,他们只有他,无论多难,他都要把他们抚养长大。 现在有李梅和他一起,他觉着老天待他还是不薄的。第一个清明节他是自己去上的坟,他跪坐在妻子的坟头前,絮絮叨叨了好久,他告诉妻子他又结婚了,这个李梅是从甘肃来的,丈夫得病死了,自己没有孩子,是隔壁老詹的媳妇介绍他们认识的,她对他们的孩子还不错。老大长高了,每天都穿着干净的衣服出门,老二身体好多了,现在也好带,不经常哭闹了。李梅对他父母也好,不和他妈妈争辩回嘴。你就放心去吧,他带着哭腔说。 去年清明,他是和李梅一起去的。他摆好了祭品,插上香。是李梅点燃的香,也是李梅烧的第一张纸钱。他跪在前妻的坟前,看着李梅做着本该是他做的事情,心里平静得像一面湖水。那天从墓地回来,他带着李梅去接了父母和孩子,开车去了七十公里以外的奎屯市,在“蓝湾一号”吃的海鲜自助餐。李梅帮他妈妈拿菜,收拾面前的虾壳,转过身来又给女儿剥鹌鹑蛋皮。他去拿了虾饺过来,放在了李梅面前的餐盘里,他知道她喜欢吃这个。儿子吃了一肚子小零食和冰激凌后注意力就不在食物上了,他拿着餐桌上印刷得花花绿绿的促销单跑来跑去地疯玩。 开车回家时,父母和李梅都睡着了,只有儿子还在兴奋中,叽叽喳喳地问他什么时候还来奎屯市,他想去友好商场的五楼打电玩。那天王明没有怎么吃东西,他却和儿子一样心满意足。 王明站在卧室里,手在抽屉的把手上握着,犹豫着。他最终没有打开抽屉。 他们的相爱始于一盘虾饺。那次王明的同学叫他去镇上吃晚饭,王明开车去的,没有喝酒。饭局结束得早,王明已经发动了车,他又熄火,去饭馆要了一份虾饺打包带了回来。他隐约听过母亲和李梅的对话,她好像喜欢吃虾饺。第二天早上,他对李梅说,专门给你带的,不是吃剩下的。李梅冲他笑了笑。是那次开始,他们的话多了起来,李梅没有说太多自己的过去,可是朝夕相处,王明了解到李梅是广西人,家里有六个姊妹,父母感情不好,经常打骂她们。她是被骗到甘肃嫁人的。丈夫死后,婆婆看她就更不顺眼了,她父亲觉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死了丈夫再回娘家不吉利。她听人说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种了好多棉花,缺少劳力,钱好挣,就跑来了。她的所有家当就是几件换洗衣服,和偷偷存下的八百块钱。 “父母和婆家人都觉得我是个不吉利的人。”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的八字不好吧。” “别相信那些话,世间的事都有自己的因缘际会,”王明说,“你丈夫死于肝硬化和我妻子死于难产,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但是谁也无法阻止和更改事情的发生,不能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对自己不公平。” 王明离开抽屉边,站到卧室的窗前,他不知道要干点什么,下意识地看着楼下的院子。此刻单元门前的空地上,几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追着一个足球玩,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刚跑到球跟前,正蹲下准备抱起球。突然,另外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子飞快地跑过来,斜着刺棱就是一脚,球飞了起来,落到远处的花坛边上,着了地,又滚远了。胖胖的那个小男孩还蹲在原地,脸朝着花坛。王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知道他此刻的失落。 有人敲门,王明以为是李梅忘记了带钥匙,其实是民警小王来核查住户信息。小王查看了户口本,他问王明为什么户口本上只有两个孩子和他的信息,没有妻子的。王明说李梅是外地人,户口还没有迁过来。之后,小王又问了李梅的情况。王明说出了李梅身份证上的号码和住址信息。小王登记完,要走的时候,说等李梅回来,尽快去一趟派出所。 “去干什么呢?”王明问。 “哦,最近小区门口的超市总丢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货物,可是毕竟影响不好,派出所要登记外来人口信息,采集头像和指纹什么的,也是为了做好安保工作,请你理解。”小王说到最后,声音小了许多,仿佛底气不足似的。 “好,我们明天上午去,”王明说着送走了小王。 他看了看墙上的圆形钟表,已经八点十五了。他不再发愣,进门去了厨房,打开冰箱,看有什么菜,盘算着晚上做什么饭。 李梅带着孩子差不多九点才回到家。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王明开始将晚饭端上桌。李梅和孩子在门口放下包,换了鞋,进了屋。她走到餐桌前,凑到盘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腊肉炒得好香啊,今天真是饿了。”说着话,她叫孩子洗手吃饭,自己进了卫生间。 在她没有出来的空档里,王明看了看她挂在门口的包,想着要怎么跟她说今天的事情。 孩子在回来的路上吃了一些零食,现在不太饿,吃了一点菜就去自己的房间玩游戏了。王明炒了腊肉蒜薹和蒜蓉白菜,李梅夸赞了他的厨艺,又絮絮叨叨讲了今天老师讲的书法课内容。李梅说老师夸她进步快,这次的作业得了十几个红圈,上次作业只得了八个红圈,老师说就这个八个圈也有一两个是勉强给的。王明扒拉着饭,听着李梅说话,他不时地抬头看着李梅,仿佛想要看出点不一样来,是想看到破绽吗?还是希望看到李梅极力掩饰的样子?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期待看到什么。 “小区门口的民辉超市又被盗了。”放下碗时,王明注视着李梅,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哦。”李梅没有再说话,扒拉着碗里最后一口饭,王明注意到她神情平静如常。 他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也许她带孩子进小区的时候,在大门口听说的也未可知。 “派出所的小王说,小偷很特别,只偷好看的小本子之类的文具,”他说。 “哦,这也没什么吧。”他不知道她说“没什么”是指小偷没什么特别,还是其他什么。他已经吃完了碗里的饭,坐在餐桌前没有动。是呀,这有什么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接着他看到她站起来,收拾碗筷,走去厨房。不一会儿,厨房传来流水的声音,碗碟轻微相碰的声音。她像往常一样刷锅洗碗,收拾厨房。 王明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调到中央一套,电视的声响有点大,但他其实没有看进去电视上的画面。他留意那边李梅的动静。李梅收拾完厨房,去了孩子们的房间,叮嘱孩子们不要再玩游戏了,洗洗早点睡觉。她从孩子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拿了几件今天孩子们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洗。卫生间里,李梅用手洗着王明的内衣。 王明的电视没有看完,李梅就已经洗完衣服,收拾停当,躺到了床上看书了。那是上次王明去奎屯办事,李梅让他买的,是萧红的《呼兰河传》。 王明看着电视,画面上正是栏目《远方的家》,播放到赣南一带,一群人围坐着在吃当地的食物。此刻王明看得津津有味,他的心完全安定了下来,他明确地知道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晚上十二点半,王明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李梅放下了书,关了灯,转过身来,躺到了他的怀里。 明天我陪你去一趟派出所,他们要采集指纹和信息,他说。他觉着他要跟李梅说点什么,这个夜晚才可以过去。 我们结婚这么久了,我还没有去过你的老家,也没有拜见过你的父母,他说,秋收完,我陪你回趟家乡吧。我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顺便把你的户口迁过来。 我的父母可没有你爸和你妈那么好相处,说不定给你什么难堪也不好说。她说着,转过身去,面朝里,背对着他。 没关系,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告诉他们你现在生活得很好,他们也就放心了。再说我也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他说。 你就那么想知道我曾经在什么家庭里长大?她说。 是的,我爱你,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他说。 黑暗中,她没有再说话。他能听到她咻咻的鼻息声。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头枕着他的胳膊,脸埋进他的怀里。他的胸膛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战栗。他揽过她的肩膀,用力又用力地抱紧了她。他觉着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爱她,这么害怕失去她。 赵勤,女,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奎屯生产建设兵团,现居东莞。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学员,东莞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有小说在《上海文学》《西湖》《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出版有散文集《重返阿瓦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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